曹軒
更名改姓問題,史籍中可追溯至先秦時期。不同的人抱有各自不同看法、目的去改名,或人名、或地名、或官職名稱。文章分為三部分,結合傳世文獻資料,僅以人名的更改為例進行梳理,悉其更改背后的原因。
作為白酒市場的領頭羊品牌——茅臺,其股價連續(xù)上揚,屢創(chuàng)歷史新高。然有新聞報道稱原河南信陽毛尖茶葉要更名為山陽茅臺,此新聞一出,頓時一片嘩然,批評聲一片,皆說其改名行為是為“蹭熱度”。
從史源學角度看,歷史時期對名字的更改屢見不鮮,源遠流長,可從前秦時期一直到現當代。有朝代名稱、年號、謚號、地名、人名、職官名稱等等舉不勝舉。每個名稱或名字的更改,都有其特定的環(huán)境和因素在其中。本文以清代傳世文獻中出現的關于更改人名為切入點,來觀察歷史時期的改名、更名的相關問題。
現階段,學術界對待清代的更名問題研究寥寥無幾,多是關于某一族內,某一人物和清代更名的研究。本文嘗試從人的改名角度入手,分析清代時期更改名字背后的原因和社會意義。
實錄記載中有關滿族八旗子弟的改名都是皇帝的旨意。大致分為兩類,皇室子弟和普通八旗子弟的改名問題。兩者雖略有不同,但依然有其共同點——受于皇命。
在此之下,又可以分為兩類:
滿族八旗改名
政治打壓:清世宗雍正奪取皇位后,對其曾參與奪位的競爭者皇八子允禩、皇九子允禟進行報復,先是對允禩令自改其名,“諸王大臣等、遵上旨將允禩改名之處詢問允禩,允禩自改名為阿其那,改伊子弘旺為菩薩?!?,后在雍正四年五月,對允禟改名,雍正帝對此對諸王大臣說過一番言論:
此事在允禟、猶為罪犯之小者。阿其那、允禟、允?、允禵、固結匪黨。潛設機謀。種種不法之事。不可枚舉。朕所舉以曉諭群臣。及爾等所共知者。不過十分之二三。其余有所干礙而不便言。及繁瑣委曲而難以悉數者甚多。朕俱為隱忍。難以宣示也。……至于允禟改名之事。諸王大臣議令發(fā)伊自改。若發(fā)令自改。伊必至又多奸詐。著交與誠親王、恒親王、酌改具奏。尋議、允禟應改名為塞思黑,從之。
而在20世紀初編寫成書的《清史稿》中,是這樣記載的:
(雍正)四年正月,九門捕役得毛太、佟保等寄允禟私書,以聞,上見書跡類西洋字,遣持問允禟子弘旸,弘旸言允禟所造字也。諭曰:“從來造作隱語,防人察覺,惟敵國為然。允禟在西寧,未嘗禁其書札往來,何至別造字體,暗藏密遞,不可令人以共見耶?允禟與弘旸書用朱筆,弘旸復書稱其父言為‘旨,皆僭妄非禮。允禟寄允?書言:‘事機已失,其言尤駭人?!泵鼑谰厦?、佟保等。諸王大臣請治允禟罪,命革去黃帶子,削宗籍,逮還京,令楚宗及侍衛(wèi)什里監(jiān)以行。五月,令允禟改名,又以所擬字樣奸巧,下諸王大臣議,改為塞思黑。
由此段記載,對比乾隆朝編寫的《清世宗實錄》的相關記載,可見對于允禟改名起因的記載和實錄有所不同,實錄中并沒有記載如此詳細事件,而從清史稿記載來看,反映允禟的反叛立場。而《清實錄》的記載反映皇帝的正義立場。兩者雖有不同,但共同點都是維護皇帝的正義正統(tǒng)地位,都是皇帝意志的延伸。
避尊者諱:清代之前,已有為尊長者避諱傳統(tǒng)。滿清八旗入主中原后,也吸納避諱文化。每當起名時,往往要避開尊長者名字,以示尊重。關于改名的為尊者避諱,實錄中有如此一段記載,“……保泰之名,與從前裕親王相同。裕親王系近支尊屬,自宜敬避。從前納木扎勒、旺扎勒、皆所知悉,乃并未更改。以致伊損福罹罪。現已改名為俘習渾。以后遇有詢伊事件,即以此名書寫?!贝硕斡涊d中,清楚說明改名緣由正是避諱尊長者名字,也說明滿族八旗入主中原后積極融入儒家文化中。
皇室成員地位尊貴,歷來為社會所避諱。清代也不例外,高宗實錄中乾隆十一年九月乙未記載關于強調要避諱皇室子孫名字的一條史料,“諭履親王、莊親王等、今日朕閱瀛臺賜宴王公等進呈紀恩詩內、有名永琮者。朕昨與七阿哥命名用琮字。則上下二字俱同。著將外間永琮、改名永瑺?!煤笸忾g起名。不得復用內廷擬定字樣?!笨梢钥闯觯∈种匾暫途S護皇室子孫的特權,不惜定下規(guī)矩加以規(guī)范。
有趣的是,不同于以往每有皇帝繼位后,凡是和皇帝名字相同的人員都要改名,以避尊者諱。乾隆帝在繼位后,對其他皇子的名字,專門強調“所奏更名之處、不必行”,且專門給出其理由,不惜拿出雍正朝的案例:
諭總理事務王大臣。朕之兄弟等,以名字上一字,與朕名相同,奏請更改。朕思朕與諸兄弟之名,皆皇祖圣祖仁皇帝所賜,載在玉牒。若因朕一人、而令眾人改易,于心實有未安。昔年諸叔懇請改名、以避皇考御諱,皇考不許。繼因懇請再四,且有皇太后祖母之旨,是以不得已而允從。厥后常以為悔,屢向朕等言之。即左右大臣、亦無不共知之也。
乾隆的說辭和做法,體現乾隆作為至高無上權力的皇帝的寬廣胸懷。也以小見大,顯示出其勢要建立鼎盛帝國的抱負。
改名之維護滿族傳統(tǒng):滿清入主中原后,采取吸納儒家文化來維護其政權。這是一個逐漸潛移默化的過程。到乾隆朝,八旗子弟們在起名時,逐漸地會起偏向漢人特點風格的名字。從滿清入關起的上百年時間階段看,不同民族間的文化相互吸收,相互影響,這是不可避免的現象,況且在當時看來,這也是落后的游獵民族主動吸收、學習先進發(fā)達的儒家文化的過程。而作為滿清上層統(tǒng)治階級貴族來看,他們對于繼承、維護滿清“馬上”傳統(tǒng)有天然的義務。乾隆四十年,在處理一件刑事案件時,乾隆帝認為義州知州燕都,“身系滿洲,其音寫漢字名、竟似燕姓漢人,在京住久,故名燕都,以取文義聯(lián)絡。此等陋習,實為可鄙。滿洲成語,可以取名者甚多,其音漢字樣,不致牽混者,亦復不少,何必用燕都二字,以與漢人姓名相混乎?!比缓髮⒅冀o知州燕都改名為克昇額。到清朝延續(xù)近二百年后的嘉慶朝時,嘉慶帝借補授山西蒲州府知府一缺之事時,對候補旗人官員福蔭長名字酷似漢人名字表示不滿,“該員身系旗人。其原名福蔭長三字。竟似漢人姓名。殊屬不合。著令改名福蔭。嗣后旗人命名。如用滿洲蒙古成語。自可不拘字數。若有取漢文字義者。祇準用兩字。不準連用三字。”
據上,我們看到康乾盛世之后的清朝,社會矛盾凸顯,逐漸走上下坡路的大背景下,八旗子弟早已不是二百年前從關外驍勇善戰(zhàn)的八旗子弟,生活逐漸腐化,意志逐漸消磨,皇帝作為滿族的代表,始終想保持滿族作為“馬上”民族的獨特標志,甚至重視起微不足道的名字稱呼方面。由此可見,皇帝在維護滿族文化特征方面的用心。此后,道光朝時期也有同類事件。
改名之社會百態(tài)
除上述清朝皇室貴族的更名外,社會上還存在種種冒濫捐納。其中比較典型的即書吏、逃犯、會匪甚至屬于賤籍的家丁。
改名復充之從部院到州縣:眾所周知,歷朝以來,地方吏治始終是一大頑疾。其中的主要因素就是書吏。正如“故西漢與宰相、外戚共天下,東漢與太監(jiān)、名士共天下,唐與后妃、藩鎮(zhèn)共天下,北宋與奸臣共天下,南宋與外國共天下,元與奸臣、番僧共天下,明與宰相、太監(jiān)共天下,本朝則與胥吏共天下耳。”其中所說,龐大規(guī)模下的書吏群體,是清朝吏治不夠清廉的重要因素。其中,有某地的書吏任期到期后,改名復充至其他地區(qū)繼續(xù)做書吏?!绑家圩顬槊窈?,懲創(chuàng)立法已周。但若輩素性狡詐,夤緣熟慣,或日久事冷,原官去任,改名復充,并潛往鄰邑充當,地方官無從辨識。”而上奏乾隆帝此事的廣西按察使朱椿建議:
請嗣后照竊盜例,初犯刺臂,再犯刺面。以杜鉆營復進,除分別贓數治罪外,無論首從,徒罪以下,以蠹役二字刺臂,流罪以上刺面,白役一體辦理。倘仍盤踞衙門充當者,照更名重役例治罪,或私毀刺字,照竊盜銷毀刺字例定擬。地方官漫無覺察,濫準充當,照知情故縱例革職。接任之員,不行查出者,照徇情例降級調用。
此建議,當時乾隆帝給予肯定答復——“從之”。
據上,反映當時地方吏治已經出現不可忽視的問題,故乾隆帝才重視此事,也希望通過更改措施改善地方吏治環(huán)境。然而,事與愿違,地方吏治在后朝不斷出現。道光時期,中央各衙門中此類事件層出不窮?!敖鼇砀魈幚粢?,往往于滿役后、改名復充,甚至暗中盤踞,任意舞弊”隨后在道光九年,京中各部院中的役滿書吏逗留在京事件比較嚴重,“各部院經承,例應于五年役滿,飭令回籍。原因該書吏等充役有年,熟悉衙門事務,易啟勾通賄囑之弊”“近來役滿書吏,回籍者不過十之一二,并有因役滿即須回籍。每于將及五年之時,先行告退,即可不在役滿之列”對此,道光帝再次給出明確答復——“嗣后各該衙門書吏役滿后。著隨時行知順天府五城。勒限即回原籍。其充役將及五年。無故具呈告退者。亦著督飭回籍”皇帝雖再三嚴加申令,但此類事件愈演愈烈,從部院蔓延至地方州縣。
乾隆五十四年五月,地方有折上奏道“湖南沅陵縣民人李茂才、呈控該縣銀匠周岐山等、串通柜書,設立銀匠頭目,多收正耗銀兩一事”經審后,“實系周岐山等串通多索,將周岐山責革,發(fā)示禁止。該縣并不將告示張掛,周岐山等遂得改名復充,仍照從前多收?!睋?,單看此案件,一銀匠就能串通柜書巧立名目、徇私舞弊。而后能改名再犯,對于地方吏治的腐敗可見一斑,而改名正是他們的常用手段。
改名之從逃犯到會匪:自古之時,每當犯法之人選擇躲避法律制裁,選擇逃避,亡命天涯時,都會選擇改名,以遮人耳目,掩藏行蹤,以求順利逃脫。這其中,不乏有犯法之人和造反之人兩類。
乾隆五十八年三月,兩廣總督郭世勛奏稱,“廣東瓊山縣有原犯槍手發(fā)配貴州軍犯黃漢章,逃回原籍,改名黃天衢,在外教讀,漏網二十余年,復因被人首告,聞信查拏,又經竄逸”,乾隆對此表示“嚴飭兩粵各屬文武,設法偵緝,務期就獲。并著廣西巡撫、福建督撫、一體飭屬嚴密查拏,毋任要犯遠揚”,據上,此等要犯改名后回原籍藏身二十余年。一方面,可見在當時,改名對人的保護作用,當然,不排除原籍鄉(xiāng)里包庇成分在其中;另一方面,可見乾隆后期,社會吏治已經惡劣到嚴重程度!
從清朝入主中原起,造反之人不絕出現,多數以“教”或“會”的名義聚眾。乾隆五十四年正月,福康安奏:
拏獲天地會內匪犯陳彪及首先傳會僧人提喜之子行義、嚴行訊究。據行義供、父提喜即洪二和尚、在觀音寺為僧。行義本名鄭繼。后為僧改名行義?!?/p>
據上,天地會造反人士為隱藏行蹤,并不用本名,甚至會剃度為僧。這其中,不乏有改名的部分效果在其中。
改名之賊目投誠補用:改名更姓,某種意義上代表著和過去的身份、經歷的斷絕,重新開始;對于開疆辟土、平定叛逆來說,對敵方投降人員的任用,會更大程度瓦解敵方士氣。同治四年九月,廣東長樂縣被匪徒攻陷,后“旋即收復,予總兵官卓興以提督提奏,署知縣粟資源革職留營,免治罪。投誠賊目林振揚改名英彪、并賞守備銜”同治十一年三月,克復貴州貞豐州城時,“投誠賊目譚五獸改名元輔。楊九改名樹森。均以千總補用”據上,戰(zhàn)爭期間的投誠或許可以帶來更好的任用,對投誠人員的改名,意味著其改過自新,重新為我所用的含義在其中。
改名之家丁蒙捐:同治十一年十二月,給事中盧士杰有一奏折稱“家丁蒙捐冒考,請旨斥革”,“捐納州判李光煦即李天賜、曾于河南商城縣署充當家丁。輒敢句通書吏,蒙入光州籍貫,改名報捐,并令其子捐納監(jiān)生,潛赴鄉(xiāng)試”,同治皇帝認為“賤役蒙捐冒考,亟應嚴行查辦。李光煦著先行斥革,交河南巡撫飭令該地方官追出執(zhí)照,并查明伊子捐監(jiān)姓名,一并追繳監(jiān)照,按律懲辦。以澄流品而肅官方。”據上,可知地方吏治、戶籍管理乃至書吏徇私舞弊權力之大,可見一斑。但歷代皇帝不斷整頓吏治,其效果并不明顯。相反,隨著王朝逐漸走向衰敗,體制僵化,其勢愈演愈烈,給社會穩(wěn)定帶來極大的隱患,最終直到王朝覆滅。
改名更姓貫穿于歷史長河中,更在清代歷史中多角度、多形式出現。將其作為文化傳承符號載體,無論是宮廷皇家,還是尋常百姓,抑或是地方官吏大員。其原因也多有不同。或避尊長者諱,或維護皇家權威,或維護民族特色,或徇私舞弊獲取利益,或逃避法律制裁等。但是,一定身份的人在更名改姓前后,往往會穿插包含著、交織著不同的因素和利益驅使,故改名是簡單的,也往往是復雜的,承載著不同的需要。
在科技不發(fā)達的時代,迷信主宰人生活中的很大一部分。人們認為,改名可以使霉運和不好的東西遠離人身。通過改名這一關鍵詞,我們可以透過文獻記載,觀察過去時代下的社會面貌、社會變遷以及人們的生活狀態(tài)。當然,改名問題在當下社會也屢見不鮮。我們也可以汲取過去的經驗與教訓,規(guī)避錯誤措施,采用恰當方式和方法來更好地治理當下國家和社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