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菲菲

內(nèi)容摘要：在漢語七大方言分區(qū)中，河南屬于北方方言區(qū)，其“得勁”一詞廣泛適用于河南大部分地區(qū)，且用法頗具地方特色。查閱相關(guān)資料發(fā)現(xiàn)，與其他方言相比，河南方言“得勁”詞義豐富，有五種不同的義項。通過考察“得勁”的具體義項、語法功能及其語用功能，探究“得勁”一詞的詞匯化過程，旨在揭示河南方言“得勁”一詞用法的特殊性。

關(guān)鍵詞：河南方言 語法功能 詞匯化

“得勁”作為一個頗具方言特色的河南詞語，其使用方法和語法功能都具有特殊性，目前只有王曉清（2018）從共時和歷時的角度入手對其進行了分析。我們認為關(guān)于“得勁”一詞的研究還有值得深入的地方，如“得勁”在日常交際過程中發(fā)揮的特殊語用功能，深入探究“得勁”一詞的歷史來源，“得勁”的詞匯化過程等等。因此，下面就“得勁”的基本義項、語法功能、語用功能和詞匯化過程等方面一一展開論述。

一.“得勁”的基本義項

“得勁”一詞廣泛使用于河南、安徽北部、山東中西部、徐州等附近。其中在河南方言中作為一個極富地方色彩且使用頻率很高的方言詞語，其含義并不是“得”和“勁”語素意義的簡單相加，而是整體作為一個概括性詞語，在方言中主要使用的義項有以下五種：

（一）舒服、合適

此義項在方言中使用頻率最高，指人的時候表示心情舒暢，得到滿足;指物的時候表示東西很合適，很合人心意。例如：

（1）天天在家可不得勁。

（2）每天睡不醒，干啥都不得勁！

（3）這件衣服穿著真得勁，不胖不瘦的。

句子（1）（2）中的“得勁”表示舒服，前加“不”表示在家和睡不醒時心情的不愉快;句子（3）表示衣服穿著很合身。

（二）滿足、盡興

此義項專門指人對某件事情感到滿足、盡興。例如：

（4）你家這么舒服了，還有啥不得勁的??？

（5）家里來客人了，我媽說：“都吃得勁，喝得勁了，千萬別客氣?！?/p>

（6）既然都玩得勁了，就趕緊回來上班！

句子（4）表示滿足的意思;句子（5）表示吃喝很盡興;句子（6）表示玩的很盡興。

（三）得意、高興

此義項專門指人感到得意、高興。例如：

（7）順手做了一件好事，還被表揚了，心里真得勁。

（8）她找了份清閑的好工作，一家人心里都得勁。

（9）因為小王的幫助，事情才順利完成，小王可得勁了。

句子（7）（8）表示心里很高興;句子（9）表示心里很得意。一般在使用過程中表“得意、高興”可以互相通用，意義并不明顯區(qū)分。

（四）順手、方便、自然

此義項既可以指人也可以指物，指物體的時候表示東西用著順手、方便;指人的時候表示看著自然。例如：

（10）這支筆使著不得勁，我再去給你換一支。

（11）他的腿看著有點不得勁，原來是因為以前受過傷。

（12）那件衣服穿在她身上一點都不得勁，走路干活都不行。

句子（10）表示筆使用的順手;句子（11）指人的腿看著不自然;句子（12）表示衣服干活穿著不方便。以上例句比較特殊，常以否定形式出現(xiàn)，“得勁”前一般與“不”相連使用。

（五）干凈、整潔、有序

此義項專門指物品擺放或者收拾得整齊有序。例如：

（13）過年了，家里家外收拾的真得勁！

（14）他每次都把自己的床收拾得勁了才出去玩。

（15）他把書柜上的書收拾得勁才離開。

句子（13）（14）指把家里收拾干凈，把床收拾得整齊;句子（15）表示把書本收拾得有序。

除了以上五種義項是“得勁”在河南方言中經(jīng)常使用，像表達人自身感覺很好的意思的“很棒、很爽、漂亮”等與之相關(guān)的含義都可以用“得勁”來表示，在書面語中和日常口語中都經(jīng)常使用。

二.“得勁”的語法功能

一般來說，詞具有整體性和凝固意義，所以在結(jié)構(gòu)上不能在加入其他的結(jié)構(gòu)成分。所以“得勁”作為一個方言詞語不能進行拆分，必須作為一個整體才能表達出應(yīng)有的意義。“得”是動詞性語素，“勁”在方言中作為名詞性語素，“得勁”屬于動賓結(jié)構(gòu)的形容詞，具有一般形容詞的語法特征。

（一）一般能受到程度副詞“很、可、太”和否定副詞“不”和修飾。如“可得勁、很得勁、太得勁、不得勁”，表示程度的加深和感情的強烈反應(yīng)。例如：

（16）這雙鞋穿著不得勁。

（17）太陽曬著可得勁了。

例句（16）里的“得勁”意思是合腳，前面加上“不”表示鞋子穿上不合腳;例句（17）里的“得勁”意思是太陽曬著讓人感覺很舒服。

（二）經(jīng)常在句中充當謂語或謂語中心語，也可以充當定語、狀語、補語、賓語等成分，還可以在句子中單獨成句。例如：

（18）這得勁。

（19）大家都在干活，只有他在那得勁地躺著。

（20）既然請客吃飯就要讓大家吃得得勁。

（21）得勁！終于把作業(yè)寫完了。

（22）我就問你得勁不得勁？

得勁！

例句（18）“得勁”在句子中充當謂語中心語;例句（19）中的“得勁”作句子的狀語;例句（20）“得勁”作“吃”的補語;例句（21）中的“得勁”放在句首，獨立成句;例句（22）中的“得勁”用來單獨回答問題，單獨成句。

（三）“得勁”可以重疊構(gòu)成“得得勁勁”，但是“得勁”一詞經(jīng)過重疊后就不再受程度副詞的修飾。因為“得得勁勁”就是表示程度的加深，前面不能再加上程度副詞“很、太、非?！钡?。例如：

（25）他心里很不得勁。

（26）※他心里很不得得勁勁。

例句（25）中的“不得勁”說明心里很不舒服;例句（26）就不能說“很不得得勁勁”。

三.“得勁”的語用功能

語用功能就是在特殊的語言環(huán)境下，說話人利用當時特定的語境運用適合交際的語言形式所表達出來的語言效果，語言效果的呈現(xiàn)與當時的語境、說話人的態(tài)度有密切關(guān)系，同一個人，同一句話，也許所表達的意義并不相同。

（一）“得勁”的評價功能

“舒服、滿意”是形容詞“得勁”的基本意思，主要是用來表達人的心情或者是物品的性質(zhì)、狀態(tài)。

（28）這天氣得勁的很。

（29）你真得勁。

此處的“得勁”如果不放在特定的語言環(huán)境下，不僅可以用來表達說話主體此時對所描述物體的狀態(tài)，還可以指人此時的感情以及態(tài)度。由以上例句可以看出“得勁”一詞本身的意義就帶有評價功能，而評價義通常在說話人心中帶有主觀色彩，所以造成其對事物的判斷也會帶有強烈的主觀性。具體來說，“得勁”一詞最常用來表達人物的心理滿足狀態(tài)或者對事物的滿意程度。除了一些特定的事實和規(guī)律，我們會發(fā)現(xiàn)事情的發(fā)展程度往往會超出控制從而引起復雜的后果。這種后果一般分為兩種：一種是事物的結(jié)果正好與人的主觀意愿相符合;還有一種是結(jié)果并不符合人的主觀意愿，這就與主體的意愿相背離，因此這就是一種不符合常規(guī)的現(xiàn)狀或狀態(tài)。而“得勁”所具有的“滿意、舒服、盡興”等意思顯然屬于事物或者行為發(fā)展的程度和狀態(tài)超出了常態(tài)，達到了超常的一種狀態(tài)，這種狀態(tài)一般會導致結(jié)果超過人的心理預(yù)期，與行為主體預(yù)期一致甚至達到超滿足的狀態(tài)。所以，“得勁”的這種功能就會引起行為主體積極的、肯定的評價內(nèi)容。例如：

（30）他事情都幫你干完了，你就得勁了！

按照說話人的預(yù)期，“你”應(yīng)該干這些事情，但是“他”竟然幫你做了這些，“你”就不用做了，這種狀態(tài)表明了此時說話人對“你”情感上的羨慕和滿意，形成了說話人對事物預(yù)判的超常結(jié)果，所以這是說話主體的一種肯定態(tài)度的評價。

（二）“得勁”的禮貌原則

首次提出禮貌原則的是英國著名學者Leech在《語用學原則》一書中提出的，并在書中詳細闡述了在語言交際過程中禮貌的重要性。禮貌原則在語言學現(xiàn)象中是指一種語用現(xiàn)象，也是以圍繞說話人為中心的一種心理學原則。禮貌原則在各種方言的交際中是普遍存在的，每個地域都有不同的交流方式，所以各地語言本身具有的禮貌原則也會存在差異。但是堅守禮貌原則的共同特點就是尊重對方，在河南方言中，有時為了遵循謙虛的準則，往往喜歡采用自我貶低的手段。

（33）甲：你這新買的裙子穿上真好看。

乙：也就看著好看，穿上一點都不得勁。

當聽話人聽到自己的裙子被夸獎好看時，立馬以“穿上一點都不得勁”盡可能讓自己減少因為別人夸獎受到的榮譽，通過這種自損的方式來降低別人的期待，體現(xiàn)了謙虛的準則，從而達到一種禮貌原則。

四.“得勁”的詞匯化

詞匯化是指在語言自然演變過程中，由非詞的一種語言形式逐漸變?yōu)樵~的過程，這是雙音節(jié)詞得以產(chǎn)生和發(fā)展的基礎(chǔ)，同時也是方言詞形成的一種重要途徑。關(guān)于詞匯化，江藍生、王燦龍（2016）等學者認為“短語等非詞單位逐漸凝固或變得緊湊而形成的單詞的過程”是指“從大于詞的自由組合的句法單位到詞的一種變化”，主張從歷時角度看待詞匯化現(xiàn)象。單音節(jié)詞“得”與“勁”，逐漸凝固演變?yōu)橐粋€詞“得勁”，也經(jīng)過了漫長的歷史發(fā)展過程。

得，本義：“得到，獲得”。由本義可知，“得”的原本詞性為動詞，經(jīng)過詞義的慢慢變化、發(fā)展，“得”的動詞詞性和基本義項也逐漸發(fā)生了變化，實際上就是“得”的語法化過程。儲澤祥（2002）“漢語語法化研究中應(yīng)重視的若干問題”中以“得”為例指出由動詞“獲得”義逐漸虛化為助詞，而在河南方言中“得”主要做為助詞使用。在河南話中，與“得”相關(guān)的詞語還有很多，并且形成了一批獨具特色的河南方言詞，比如“得空、得閑（等到空閑時間）”“得法（得到好的門路）”“得門兒（得到好的門路;故意）”“得虧（幸虧）”等。

以上這些由“得”構(gòu)成的一系列詞的共同特點就是“得”的詞性由動詞變成了助詞，詞義也由“獲得、得到”義不斷發(fā)生了虛化。

勁，原本的意義是強壯有力。“勁”在河南中常用作名詞，表示力氣、樣子、精氣神。同樣，與“勁”相關(guān)的詞也有很多，比如“反勁（往相反方向努力）”“笨勁（笨的樣子）”“對勁（合脾氣）”等詞也經(jīng)常在方言中使用。

探其“得勁”一詞產(chǎn)生的歷史來源過程，經(jīng)歷了一個漫長的的詞匯化過程。具體表現(xiàn)在，剛開始不在一個結(jié)構(gòu)層次，如：

1.“得”+“勁”+名詞

例如：

（34）宋江道：“哥哥是山寨之主，如何命名得勁動?！? ? ? 《水滸傳》

（35）時大名府李昭亮、定州龐籍、真定府錢明逸、高陽關(guān)王贄等上議曰：“唐澤潞留后李抱真籍戶丁男，三選其一，農(nóng)隙則分曹角射，歲終都試，以示賞罰，三年，皆善射，舉部內(nèi)得勁卒二萬。? ? ? ? ? ? 《續(xù)資治通鑒》

（36）松為上息內(nèi)閧計，藉其精壯而訓練之，不旬日，得勁卒兩千人?！肚迨犯逑隆飞侠渲械摹暗谩迸c“勁”都處于不同的結(jié)構(gòu)層次，“得”作為動詞，表“獲得、得到”之意，其后承接的賓語為“勁動”“勁卒”?！皠拧痹谶@里用作形容詞，表“輕舉妄動”“勇猛”的意思，修飾后面的名詞“舉動”和“兵卒”。

2.“得”與“勁”

例如：

（37）行密兵皆江、淮人，淮人輕弱，得瑾勁騎，而兵益振。《新五代史》

（38）貞心初得地，勁節(jié)始依人?！度圃姟?/p>

（39）圓筆出以險，則得勁。方筆出以頗，則得駿。（康有為《廣藝舟雙楫》）

上例句中的“得”與“勁”分別當做單音節(jié)詞使用，“得”為動詞，得到、獲得之意;“勁”為名詞，表示“力氣、力量、強勁”之意。例（37）“得瑾勁騎”意思就是“得到朱瑾這樣強勁的騎兵”。例（38）中的“得”為“得到”，“勁節(jié)”為“堅貞不移的氣節(jié)”。例（39）中的“得勁”意思為“獲得力氣”，“得”與“勁”兩者中間是可以插入“到”“了”等成分，且“得勁”與“得駿”相對，故兩者組合為動賓短語。

董秀芳（2011）提出：“雙音節(jié)詞有三個主要歷史來源：一是從短語變來，這是雙音節(jié)詞的最主要來源;二是從由語法性成分參與組成的句法結(jié)構(gòu)固化而來;三是由本不在同一句法層次上而只是在線性順序上相鄰的成分變來?！庇缮鲜隼淇梢?，河南雙音節(jié)詞“得勁”是由跨層次結(jié)構(gòu)詞匯化和短語詞匯化發(fā)展演變而來。

方言的詞匯化是一個復雜而漫長的過程，其歷時發(fā)展演變涉及一系列多種因素相互影響的結(jié)果。就內(nèi)部因素來說，句法表層結(jié)構(gòu)、語音條件和語義變化都可能會影響詞匯化現(xiàn)象。一般認為，句法表層結(jié)構(gòu)通常指的是在日常語言交際過程中的表達，而深層結(jié)構(gòu)則是指交流過程中的我們所要表達的句子深層內(nèi)涵意義。按照喬姆斯基的理論，句子的形式是由語言的表層結(jié)構(gòu)決定的，而句子的意義則是由深層結(jié)構(gòu)來決定的。將這種理念帶入方言詞的詞匯化過程中也會發(fā)現(xiàn)“得勁”的句子形式發(fā)生了變化。漢語語音的簡化給方言詞匯的雙音節(jié)化創(chuàng)造了條件，語言是交流的工具，語音簡化勢必要從語言的其他方面進行彌補，這也就產(chǎn)生了同音詞，但是同音詞并不利于我們進行日常的交流，所以產(chǎn)生了一種更實用的方式，那就是將現(xiàn)有的單音節(jié)詞變成多音節(jié)詞。而語義變化主要是指一個詞在使用過程中逐漸發(fā)生了變化，“得”的詞性由動詞變成了助詞，而原本的“獲得、得到”之意也逐漸虛化成了表“推測、可能”的意思。就外部因素來說，方言詞的使用頻率和語境也是詞匯化的重要原因?！暗谩痹诤幽戏窖灾械囊馑家彩恰笆娣M意”，但是在使用頻率上卻遠遠低于“得勁”，這種現(xiàn)象也符合單音節(jié)詞逐步向多音節(jié)詞轉(zhuǎn)化的語法現(xiàn)象。

“得勁”作為一個頗具地方特色的方言詞，使用廣泛且具有強大的生命力。一方面體現(xiàn)在一詞多義上面，另一方面，“得勁”本身作為口語性極強的方言詞，不僅讀寫方便，表達的情感也豐富多彩，這也是它至今還使用的一個重要原因?？偟膩碚f各地的方言詞語雖然總體上差異較大，但是還是存在一些基本意思表達相同的詞，這些詞在語法上使用上與本地方言有何不同，也值得我們?nèi)フJ真探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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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寶雞文理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