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思詩
女,1993年生,浙江大學在讀博士研究生,作品發(fā)表于《福建文學》《作品》《青年作家》《青春》等刊。曾獲全國新概念作文大賽二等獎。
小米原是想從懸崖上跳下去的,她的身子剛往前一探,便瞧見一輛黑色小轎車正安然躺在她的腳下。她仔細瞧了瞧那輛車,前頭倆車燈都給磕壞了,車身上烏七八糟沾的全是泥,窗玻璃是碎的,好似摔得不輕,也不知是怎么摔下去的,不偏不倚就摔在一棵從懸崖縫里長出來的大樹上。那大樹仿佛一只巨大又溫厚的手掌,把小黑車穩(wěn)穩(wěn)當當?shù)赝凶?。她蹲下來,又看見車里放著個公文包,包里的文件散落了一半;一個化妝包,口紅都被碾碎了,一道暗紅印在座椅上;還有一個兒童水杯,上頭畫著Hello Kitty的圖案,看樣子還能用。這車就跟一小屋似的,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前座像客廳,后座像臥室,還能遮風擋雨。她記得有回爸爸說要買車,拿了張汽車廣告回來,上頭的車子無不油光锃亮的。后來那張紙被媽媽當作垃圾掃進垃圾桶了,說爸爸是“拿著一千塊的工資,做一千萬的夢?!卑职肿焐辖妻q說用不了那么多錢,可再也沒敢把廣告拿回家里來了。小米坐下來,用腳量了量路面到汽車的高度,腳尖還差一段距離才夠得著。她估摸著還得找個梯子來,想到這兒,她立馬轉(zhuǎn)身回去,一時竟忘了自己方才是為什么來的。
爸爸早早地已在飯桌邊候著了。他舉著報紙同媽媽扯了幾句國際政治,媽媽沒有回音,他便自個兒嘟噥:“這男人和女人從來說不到一塊兒去。”過了一會兒媽媽才從廚房出來,讓小米去叫弟弟吃飯。小米喊了他,只見他沖她豎了個中指,問她:“姐姐你說這是什么意思???”小米沒搭理她。今天媽媽做了糖醋排骨,小米剛吃完一筷子,又吃一筷子。媽媽用自己的筷子卡住她的筷子,說:“你吃那么多,你弟弟還有的吃嗎?”爸爸也插了句嘴,給她講孔融讓梨的故事。小米說:“孔融是把梨讓給他哥哥?!眿寢尩闪怂谎郏骸翱荚嚨臅r候沒見你這么機靈?這會兒給我裝什么!”她不說話了。弟弟還不會使筷子,媽媽便用小刀把排骨上的肉削成一小粒一小粒的,用勺子喂進他嘴里。
今晚的作業(yè)是沒心思做了。她同媽媽提過幾次,說女孩跟男孩不能住一屋,可媽媽說了“小小年紀知道什么男女?”弟弟如今三歲半了,還睡嬰兒床。媽媽原是想把小米這張床讓給弟弟睡,小米立馬就說:“那我睡哪兒去?”媽媽的嗓子被她咽住了,很快又說:“還不都是因為你,害得你弟弟沒床睡?!贝丝蹋犞莾深w黑溜溜的大眼珠子盯著她看。她最討厭他盯著她,那眼神就跟他去動物園時看耍猴一樣,有時她都懷疑他是故意的。她越是不讓他看,他就越要看,像塊連絲的藕甩也甩不開,她轉(zhuǎn)頭,他便跟著轉(zhuǎn)頭,她轉(zhuǎn)身,他便跟著轉(zhuǎn)身。
“從今往后,我跟你可不一樣了。你可再也不能礙著我了。”小米挺起胸說道。
話還沒說完,弟弟就把一顆玻璃球扔到小米眉骨上。他是瞄準了她的眼球扔的,手一歪,打偏了,若是真瞄準了,這會兒小米已成半個瞎子了。小米拾起玻璃球,剛要反擊,只聽弟弟大叫一聲“媽媽”,外頭客廳立馬傳來媽媽的答應聲,小米立馬又將玻璃球放回棋盤中。媽媽進來說:“又欺負你弟弟?”小米說:“我沒有?!眿寢屨f:“看把孩子眼睛都哭腫了。”小米立馬轉(zhuǎn)頭看了他一眼,這小子什么時候哭了鼻子?她還沒哭呢,他倒先哭起來了,方才還洋洋得意,演技這么好,跟四川變臉似的。這樣的事多了,媽媽也懶得次次都打她,畢竟打人自個兒手還累呢,見小米像只小老鼠似的遠遠縮進了墻角,她也不追了。
次日天剛蒙蒙亮時,小米就換好了衣衫,把冰箱里的面包、牛奶都裝進書包里,她特地把《小王子》也塞了進去。她穿了雙耐走的帆布鞋,關門時學了聲貓叫。她躡手躡腳地下了樓,連一粒塵埃都不敢驚動。清晨小區(qū)里空寂無人,她一路小跑到馬路邊近期施工的工地,撿起閑置在一旁的竹梯,連拖帶拽又跑了一路。山路陡峭,梯子又笨重不堪,小米幾度累得要斷氣暈過去。但她心中有一股很強的執(zhí)念,一定要把梯子拖到山上去,那模樣就像是推著石頭的西西弗斯一樣。
小米也不知自己走了多久,來到懸崖邊的時候,她已累得像一片泥水一般癱軟在地上。她的心中有一個聲音在同她說,站起來,往前去,你的新家就在眼前了。小米把竹梯往懸崖下放,戳進那破洞的玻璃車窗里。她一個沒拿穩(wěn),梯子落在車底,整個車子晃了晃,好像要把小米也拖下山崖似的。她大口喘氣,把梯子扶穩(wěn)了,顫巍巍踩在上頭,一節(jié)一節(jié)地往下挪動。好在小米平日吃得少,身體大小鉆進車窗綽綽有余。終于到了新家,她不禁環(huán)顧四周,座椅都是嶄新的,還挺軟和,靠外頭的車窗沒有摔碎,遮陽擋雨不成問題。小米用手指抹了抹落在車里的口紅,又擦在自己的嘴唇上。她往車后視鏡瞄了一眼,顏色深沉了些,不配她這樣的小丫頭。但她還是看著可樂,平日里看媽媽擦口紅,她就羨慕得很。記得有回偷偷擦了,還被媽媽甩了一大包瓜子,說“生女兒就是不省心,男孩就干不出這事?!彼轮@車主的孩子估計也是個女孩,兒童水壺是粉色的,還有一只遺落的洋娃娃的手臂,窗玻璃上粘著一片粉色的紗,看著像是女孩紗裙上刮下來的。小米把那塊紗捏在手里,觸感柔軟得很,比她在百貨大樓摸過的還要軟,還要細。
這是小米住在懸崖上的第一個夜晚。夜間山上涼得很,車子兩面通風,寒氣長驅(qū)直入,刮得小米直打哆嗦。風把枝葉搖得一顫一顫的,小米像是躺在一個搖籃里,但這卻是個地獄邊上的搖籃,葉子仿佛在唱陰幽的歌謠。她想過了,就算半夜車子從樹上摔下深淵,也算死個干凈。她久久沒有入睡,終于能從那個家里逃出來,她的心一時還平靜不下來。原來不同弟弟共處一室的感覺是如此輕松自在。她望著天上的星,它們似乎也懂她的心事,正同她眨巴眼。半山腰的嵐霧縈繞在她腳底下,像一件裙撐,隨風擺動。原來山上風景獨好,她從前因有弟弟要照顧,顧不上看罷了。
她原以為逃出來便解脫了,不想夢里還是見著了弟弟。彼時媽媽懷孕已有八月了,爸爸每日忙進忙出,爺爺奶奶遠在鄉(xiāng)下,不便上來,爸爸就忙得喘不過氣,沒事總嘮叨。媽媽鼻子指著天說:“你就是再瞧不起女人,我給你生娃的時候你也得供著我。”爸爸說:“你哪兒那么多話,還指不定生出來什么,萬一又是個女娃,你就弄死我得了!”媽媽說:“烏鴉嘴,不說話能噎死你!”爸爸最終沒叫媽媽弄死,因為弟弟來了,那夜,爸爸隔著玻璃看著嬰兒房中的弟弟痛哭了好久。他邊抹鼻涕邊同小米說:“小米,今后你就要當姐姐了,開不開心?”小米亦不知姐姐是什么,幼兒園里的同學并不都當過姐姐,爸爸便說:“當姐姐的要多讓著弟弟,幫爸爸媽媽照顧弟弟,知道嗎?”小米點點頭。夢里邊,那條醫(yī)院的長廊便得很黑,很深遠,望不到頭,人們都不見了,只有弟弟還在,隔著玻璃對著她笑。
小米瞬間驚醒。她也想過,爸爸媽媽終究會比她先死的,到時便只剩她同弟弟兩個,她不敢想象那樣的日子。她下定決心,要在懸崖上待一輩子。從這兒往下看,城市里她是多么遙遠,密密匝匝的樓屋、縱橫交錯的馬路、小到如螻蟻般看不清的行人,整個好似一塊小小的棋盤任她擺布。那個世界與她無關,只有偶爾飛旋過來的鳥兒與她有關,問候她的安好;只有山上婆娑的樹影與她有關,為她灑落一片陰涼;只有輕似薄紗的山嵐與她有關,為她遮擋那個令人作嘔的世俗世界。她整日待在車里,聽鳥鳴、溪聲,有風輕輕撫過,偶爾把她帶至輕盈的夢鄉(xiāng)。她的手里還抱著那本《小王子》,她曾在兒童作文比賽時寫過,想要到另一個星球上去,那兒除了她一個人都沒有,遍地都是盛放的玫瑰。
她害怕人,尤其害怕與弟弟獨處,曾經(jīng)有一次,小米帶著一盤新的跳棋回家,剛進屋,弟弟的眼睛就直勾勾地盯著那盤棋。小米知道他心里又打什么主意,便把棋盤轉(zhuǎn)到背后,說:“這是我同學送給我的生日禮物,你不許碰!”站在門邊上的弟弟隨手將門反鎖,往小米這邊撲上來,硬要將棋搶到手。那小子平日里被媽媽喂壯了,竟頗有幾分力氣,和小米僵持了許久。弟弟喊了一聲“媽媽”,小米心慌了,一失手,棋盤打翻在地上,玻璃棋子滾落出來,碎了五六顆。
“你干什么你!”
小米轉(zhuǎn)頭瞪著他,他竟從褲兜里掏出一只打火機來,小米問:“你要做什么?”只見弟弟把打火機往地上一扔,正落在一本《唐詩三百首》上?;鹧嫜杆俾娱_來,把書紙燒得焦黑,屋外媽媽正敲門,門被反鎖了,只從門縫里聞到一股燒焦的味道。
門是被媽媽用備用鑰匙打開的,進來的時候書已經(jīng)燒掉了一半,只見小米蹲在書的旁邊,方才小米用毛巾撲打,這才留了半截書。弟弟一見媽媽便嚷嚷:“媽媽,姐姐把舅舅送我的書燒了!”媽媽戳著小米的腦門說:“你干的什么蠢事?你就這么恨你弟弟嗎?”小米反駁說:“他摔碎了我的跳棋!”媽媽說:“他好端端為什么要摔你的跳棋?”弟弟說:“因為我想要,姐姐不給。”媽媽說:“你為什么不給?”小米說:“這是我同學給我的生日禮物?!眿寢屨f:“既然同學已經(jīng)給你了,就是你的東西,你的東西送給弟弟又怎么了?你的跳棋壞了幾顆,你就能燒弟弟的書了?還反了你了?”剛說完,媽媽就往小米臉上甩了一耳刮子。“你瞧瞧你這模樣,你看有誰喜歡你?老師喜歡你嗎?同學喜歡你嗎?爸爸喜歡你嗎?弟弟喜歡你嗎?你還不知羞恥!”弟弟哭了起來,媽媽把弟弟抱起來說:“弟弟不哭,媽媽帶你出去吃好吃的。”
臨走時,弟弟得意地看著小米,用手在脖頸處一劃,憋著聲沖小米說了一個字。那是個“死”字,小米甚至都能聽見他心里的聲音。他曾對她說過不止一次這樣的詞:“去死吧你!”
出了門,正碰見隔壁屋的張姨,她打拖拉機剛輸了錢,心里正郁悶著,眼神不時往小米臉上瞟,邊嗑瓜子邊說:“你媽不要你了?!?/p>
“你胡說!”小米鉚足了全身的勁吼出這仨字。
“你媽有你弟弟就夠了,還要你做什么?”張姨說。
“你胡說!”
小米把易拉罐往張姨臉上一扔,把她的顴骨砸成一團大紅色,像胭脂擦錯了位置。張姨一邊捂著臉一邊指著小米跑遠的背影,嗓音尖銳得能削鐵:“你看吧,你媽就不要你了!小賤人!”
小米跑回了家,沒人的時候,她哭得更狠了。她現(xiàn)在只想用一根粗麻繩把自己牢牢地綁在家里的水管上,這樣一來誰也不能把她從這個家里趕出去。
此刻,媽媽就在她的跟前,就拿著一根粗麻繩要把她給套牢了。沒過多少時日,媽媽就找到了小米,畢竟這小城就巴掌點大。小米看著她那張既陌生又熟悉的臉,好像在見一個世紀未見的故人。她皺著眉,眼神犀利,嘴唇微微使勁,還是小米熟悉的兇狠的樣子。媽媽說:“我說,你可別再給我丟人了。李老師親自到家里來,問你為什么連著兩天沒上學。她來的時候,張姨就在咱家坐著呢,話全讓她聽了去,回頭指不定怎么往外傳。你這才二年級,就當了個壞學生,那以后得成什么樣?你不要臉,你媽還要臉呢!讓人知道你弟弟有你這么個姐姐,以后誰家小孩樂意同他玩?”小米把整個身子縮進車子一邊,讓媽媽的麻繩怎么也夠不著她。盡管她已感覺到車子晃動了兩下,樹枝也發(fā)出沙沙的聲響,她要是再動一下,仿佛樹枝就要折斷了似的??蓩寢屵€是不依不饒地朝她揮舞著繩子,小米便說:“你回去吧!我是不會走的!”倆人又僵持了一陣子,媽實在磨不過她,又不敢下去,這懸崖峭壁著實嚇人,于是只得自己走了。臨走前還撂下一句“我看餓不死你”。
媽媽的話如同詛咒一般,到了深夜,小米的肚子果真餓得咕咕直叫。不僅叫,還不停地往內(nèi)里收縮絞動,整個胃好像變成了擰成一股的麻繩,媽媽的手仿佛在暗處使勁,越擰越緊,擰得小米餓到發(fā)疼。早前從家里帶出來的面包已經(jīng)吃完了,她恨自己嘴饞,吃快了幾口,不然沒準還能撐到明天。趁著天黑,她索性爬上梯子,從小車里鉆了出來。在車里蜷縮久了,腿腳變得有些不適。夜晚小城黑燈瞎火的,路燈也沒亮幾盞,萬家安寧,她沿著道旁的黑影前行,以免被識得的人發(fā)現(xiàn)了,揪她回家。街邊鋪面都關上了卷門,擺攤的也只剩下一堆垃圾,小米借著月光,蹲下來在垃圾里翻了翻,瞧見一個拆了封但還不曾吃過的菠蘿包。她把鼻子湊上去聞了聞,沒餿味,還算干凈,咬一口,味道正常。她三下五除二便將面包啃干凈了。她又沿路搜尋,拾到一根香蕉,半袋薯片,一包彩虹糖,她悉數(shù)收進包里,帶回車上,應該還能撐幾日。
次日一大清早,小米就被一個什么尖尖的東西戳疼了臉。她睜開眼,正瞧見一個穿著破破爛爛的小孩蹲在懸崖邊上盯著她看,她嚇了一跳,連帶車身也晃了起來。那小孩問:“需要幫忙嗎?”小米搖頭。小孩說:“那袋彩虹糖我見過。是昨天一個小孩的媽媽給她買的,她不喜歡,轉(zhuǎn)頭就扔了?!毙∶渍f:“我喜歡,我跟我媽媽說了很多次她都不讓我買。”小孩說:“你在這干嘛呢?”小米說:“這是我家,要你管?!毙『]再說什么,起身走了。
后來小米又見過那小孩幾次。她的身型瘦小,皮膚曬得黑乎乎的,頭發(fā)短得剛過耳,乍一看還以為是個小男孩。她每每路過小黑車都會與小米相視一笑,她看出來小米不愛被打擾,更沒有與人親近的能力。她的笑容像正午的太陽,最熱但也最明亮。有一回,小米夜里下山拾荒,正被她撞上了,小米立馬扔下手中的垃圾。小孩說:“不打緊,垃圾里有不少寶貝,我給你看看我的?!彼断伦约旱钠撇及瑥膬?nèi)里取出些小玩意兒來,有指甲刀、指南針、失聲的音樂盒,還有用破舊碎花布重新縫合成的新衣衫。她說:“我叫琯琯,從今往后,咱們就是一條道上的人了,請多多照應。”她一副煞有介事的樣子,小米羞怯地同她點了點頭。她有些害怕同陌生人說話,其實,她是害怕同所有人說話。
琯琯知道她怕生,所以每日都會帶些拾來的食物到懸崖上來給她。她也不問小米的事,卻把自個兒的事都交代了。琯琯是孤兒院里跑出來的,別人都當她是乞丐,孤兒院的人也不管她。小米說:“我真羨慕你?!爆g琯說:“羨慕什么?”小米說:“羨慕你隨心所欲?!爆g琯在小米心中就是個無所畏懼的小英雄,每日背著一個破布包,踩著一雙黑球鞋,脖子上掛著一彈弓,在城市里自由自在地游走,天不怕地不怕。聽說她還去過別的地方,甚至出過省,她可機靈了,跟男孩打架,搭順風車,打零工,樣樣不在話下?,g琯問:“你會離開這兒嗎?”小米說:“不知道,但這是我的家?!爆g琯說:“可你有家啊。”前天媽媽又來了一回,被琯琯見著了。小米說:“那個不算家。”
小米邀請琯琯到自己的家里來?,g琯便順著梯子鉆進車里。她一點也不帶怕的,倒是興奮得很,在車里左看看右看看。小米從垃圾堆里撿了幾塊布,洗凈了掛在車里當窗簾;還采了幾束野菊插在瓶中置于前頭。車里的泥土、碎石子都一一被小米清理干凈,如今看起來當真像個小家了?,g琯是有史以來第一個被小米邀請到家里來的客人。她給她倒了杯水,學著往日媽媽招呼客人時的樣子,對琯琯客客氣氣地說話,倒著實像個小大人了?,g琯說:“你想玩扮家家的游戲嗎?我比你大,我當姐姐,你當妹妹吧?!毙∶琢ⅠR說:“你可不能當姐姐。姐姐是這世上最悲催的人了,誰沒事也別當姐姐。”琯琯不曉得她犯了什么毛病,便拿出幾塊積木來哄哄她。琯琯說:“我以前在孤兒院的時候也見過一些女孩,她們連當姐姐的機會都沒有,因為是女的,一出生就被扔了。我估計我一定也是這樣被送去孤兒院的。”小米一邊捏著積木,一邊禁不住想起很多畫面來,又問了琯琯,說是全然沒有親人的消息,沒見過面,亦不知曉姓名?,g琯這名是孤兒院的打掃阿姨給取的,說看起來有富貴氣,日后定能過上好日子。小米說:“我們家也不要我,我是個多余的人,我弟弟甚至巴不得我死了?!?/p>
琯琯走后,又來了一人,這回是李老師。不用說也知道,定是媽媽叫她來的。李老師的眉目還是那樣慈善,她蹲在離懸崖邊還有一截遠的地方伸長了脖子同小米說:“小米,快回家吧,你爸爸媽媽都擔心壞了?!毙∶渍f:“他們才不擔心呢!他們高興壞了。”李老師說:“你怎么能這么說話呢。”小米說:“弟弟說,要是沒有我就好了,媽媽還笑,爸爸也默認了。”李老師說:“怎么會有這種事?小米,你心里是不是有什么不開心的事?你同老師說,老師幫你解決。”小米知道,李老師一定會成叛徒,她轉(zhuǎn)頭就會把話傳給媽媽,所以她要把嘴封嚴實了,一個字也不再回她。李老師又蹲在那兒守了半天,最終忍不住還是走。小米瞧著她的背影,看上去跟媽媽真像。
可沒想到改天李老師很快又來了,還給小米帶來了熱騰騰的盒飯。小米已經(jīng)好些天沒吃過熱飯了,她一口咽下去,一個沒忍住便哭了出來。李老師說:“你看還是回家好,回了家每天都能吃飽睡好。”一提到睡,小米腦海中登時浮現(xiàn)出弟弟那張嬰兒床,想起他時常三更半夜哭哭啼啼吵得她睡不著覺,她就立刻抹去眼淚。小米瞥見大樹背后的琯琯,只探出半個頭來,因為李老師來,她都不能來尋小米玩了。她手里提著一袋果子和臟面包,一定是給小米帶的。小米說:“李老師,你快走吧?!笨衫罾蠋熃z毫沒有要走的意思,還說:“我在思想品德課上教過你們什么?做子女的首先要對父母孝順。父母讓你照顧弟弟,是你盡孝的方式;你照顧弟弟,是你和他的骨肉親情?!睕]等李老師說完,小米便蹬著腳吼道:“你走!你走!”她一動,車子也跟著動起來,眼瞅著車子像是要墜落了,李老師立馬說:“你別動!我走就是了!”
李老師還是時常過來,每回說的都是那些話,每回也都會帶熱乎的盒飯給小米,但沒說是買的還是媽媽做了讓送來的?,g琯同她說:“你以后是不是不會要我給你撿來的東西了?”小米說:“別瞎想,你的東西是最寶貴的,都是你親手尋來的,我怎么會不喜歡?”小米瞧見琯琯胳膊肘上有幾塊淤青,便問:“這是怎么搞的?”琯琯吹了口氣,憤憤地說:“哼,還不是那幾個羊巴羔子!今天拾荒的時候,正碰見幾個小學生路過,沖我豎中指,說我是沒家沒人要的垃圾婆。我最聽不得這種話,便沖上去揍了他們一頓。”小米訝異道:“琯琯,你可真牛!你是女的,他們是男的,你一個,他們好幾個,你也敢?”琯琯說:“有什么不敢的?這世上,除了你自己,再沒人會幫你的?!毙∶渍f:“沒事,今后有我?guī)湍?。以后,我同你一起下山拾荒去?!?/p>
小米同琯琯下山去沒幾天,便遇上了她說的那些孩子??蛇@回遇上的卻是小米的同班同學。這幫孩子平日見小米媽媽不待見小米,便也跟著放肆起來,橫得很。其中一個男孩指著小米說:“你媽不要你了,現(xiàn)在你只能跟乞丐在一起!”這男孩小米印象極深,往日在學校時就沒少往小米的書包里丟螞蚱,在她的抽屜里放鼻涕蟲。他長得跟弟弟極像,都是被爸爸慣壞的小羊巴羔子,平日里喂得胖乎乎的,走路時鼻子朝天,也不怕摔著?,g琯朝那人眉骨上扔了一粒小石子,正中靶心,疼得那男孩哇哇大叫:“沒娘養(yǎng)的垃圾!”幾個男的見橫不過琯琯,只得調(diào)頭走人了。
次日,李老師又來了,她的毅力簡直超乎小米的想象,平日里也看不出來是個這么鍥而不舍之人,況且還是對著別人家的孩子。
“小米,有人說看見你在山下和同學打架了。你快回家,在外頭容易學壞。你爸爸媽媽一直很擔心你,這里這么高,萬一摔下去,就沒有回頭路可走了?!?/p>
“如果他們真的擔心我,為什么他們自己不來,每天卻只有你來?”
“你媽媽不是來過好多回了嗎?她勸不動你,這才叫上我的。他們是雙職工,平日里都沒空,還要照顧你弟弟,你弟弟還那么小……”
“呵,我就知道。媽媽說了,我成績這么差,日后也不必念大學了,初中畢業(yè)就去念個職高,把錢留給弟弟念大學。”
“你小小年紀怎么知道那么多事?”
“你們都以為我什么都不知道,其實我什么都知道?!?/p>
李老師對于小米的事大概猜著了七八分,便跟小米擔?;厝ヒ謰屨勔徽劊屗麄冇H自到懸崖上來接她回家。雖然小米已習慣了李老師愛夸??冢€是心存一絲希望。萬一呢?萬一爸爸媽媽就聽了李老師苦口婆心的勸告呢?萬一他們倆真的同時出現(xiàn)在這里,把小米牽回家呢?
她也不是沒有反抗過。上個月,小米就在家中鬧過一次革命。她把自己的鋪蓋從房間搬到大廳的沙發(fā)上,發(fā)誓從此再也不同弟弟住一屋。起因是弟弟把小米跳棋中每種顏色的珠子都偷了一顆去,叫她永遠沒法下棋。上回他摔碎了幾顆棋子,小米重新買了幾顆,總算是補全了,可剛補全,弟弟又開始手腳不安分。小米再也忍無可忍,她對全家人說:“從今往后,我再也不會給他那間屋子打掃,再也不伺候他吃穿,他自個兒住一屋,跟我再沒關系!”小米搬到沙發(fā)上去后,弟弟就總跟出來,一屁股坐在沙發(fā)上,一坐就是一天,任憑地震也難叫他挪窩。媽媽說:“你瞧瞧,弟弟心里是喜歡你的,你去哪兒他就去哪兒。”小米說:“他這是故意跟我作對!”媽媽說:“你這小孩心眼怎么這么壞?。吭趺词裁词碌搅四阊劾锒汲闪酥\害,誰把你教成這樣的?”小米無言以對。捱了幾日,沙發(fā)著實硌得胳膊難受,弟弟那才坐過沙堆的臟屁股幾乎要把她的被褥坐黑了,小米實在抵抗不下去,只得乖乖搬回了屋里。
弟弟就像個小大人一樣,看著小米回屋,他笑著說:“爸爸媽媽生你就是為了照顧我的。以后日子還長著呢。”小米把被褥一把摔在床板上,說:“這些鬼話你都是跟誰學來的?”弟弟說:“奶奶說了,我是咱家單傳的男娃,我就是最最金貴的?!彼褐^,像個小大王那樣,他明明坐在地上,可卻能做出一副居高臨下俯視著小米的模樣。
又過一日,李老師又來了,這回依舊只有她一個人。小米說:“我爸媽呢?”李老師滿臉歉疚地說:“你弟弟最近感冒,每日都要到醫(yī)院去打吊瓶,你爸媽脫不開身?!毙∶拙椭溃驈囊婚_始就不該抱有幻想。李老師又說:“我跟他們談過了,你爸爸說,他們夫妻一向是一碗水端平的,從不會偏心誰,估計是你太敏感,多想了。”小米說:“以前去看心理醫(yī)生的時候,他們也說是我敏感。”李老師說:“那說明真的是你敏感了。”小米一邊吃著李老師帶來的盒飯,一邊盯著她,只覺得她既近又遙遠。果然同外人說再多也是浪費口舌。
李老師當場給小米媽媽打了通電話,說:“你若不信,咱們現(xiàn)在聽她怎么說?!彪娫挻蛄巳尾庞腥私?,電話那頭聲音嘈雜,媽媽的聲音有一段沒一段的?!拔?,我現(xiàn)在在醫(yī)院繳費呢。這小孩生一回病,全家都得圍著他團團轉(zhuǎn),我都不得不跟單位領導請假。我說小米,你趕緊給我回家吧,別再給我添堵了,你看我這忙得還不夠嗎?你要是心里覺著不開心,回來媽就給你做好吃的。你喜歡跳棋,媽媽買一盤新的給你,喜歡什么玩具都成。”
沒等小米應聲,電話就被掛斷了,只剩山風在懸崖上回蕩。李老師說:“你看,媽媽還是想著你的?!?/p>
“每回我不開心,她都說給我買東西,剛買回來就會被弟弟搶去,玩膩了再丟回給我。媽媽只說‘要讓著弟弟。媽媽說,因為我們是一家人,所以我要愛弟弟,可是有誰愛我呢?”
小米一邊說一邊大哭起來,那哭聲震耳欲聾,李老師都禁不住捂緊耳朵。懸崖壁上的大樹開始瑟瑟發(fā)抖,枝葉不時發(fā)出沙沙的聲音,似乎是被小米的哭聲給驚動了。李老師看得膽寒,只求小米別再哭了。可小米仍哭得撕心裂肺,好似山嵐都飄遠了,鳥兒也不敢靠近了,連天色都陰沉了。
后來媽媽說,如若小米再不回家,就把警察叔叔叫來,把整輛小黑車從懸崖下吊起來,看她還敢不敢撒潑。媽媽撂下話就走了,她好似打定了主意明天就把警察請來。小米還待在駕駛座上一動不動。平日,她最喜歡坐在這個位置,她手握方向盤,好像當真可以把小車開出去,就像開一艘宇宙飛船一樣,從樹冠上蹦出去,彈到天空中,伸手便可摘星星,可采云朵,放在車廂里,宛如載著一片小小的星河。她會把車開到一個遙遠的星球,那里遍地開滿了玫瑰,那里沒有姐姐,也沒有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