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樹建

顧大成四十開外，在一個大菜場內(nèi)租了個攤位賣羊肉，他為人厚道，羊肉好，秤頭準(zhǔn)，又不怕吃苦，所以生意一直不錯。

這天做過早市生意后，顧大成開著小卡車又來到鄉(xiāng)下收羊。小半天工夫下來只收了四只羊，還不夠明天賣的，他便特意繞遠(yuǎn)路，直奔一個從未去過的相當(dāng)偏僻的村子，說不定會收到羊。

誰知在村子里一大圈兜下來后他失望了，原來這村子從來就沒有養(yǎng)羊的傳統(tǒng)，以至于一只羊也沒有收到。望著村外綿延起伏、草色青青的山坡，顧大成在心里直叫：這個村子要是養(yǎng)羊，條件得天獨(dú)厚啊，可惜了！

顧大成正要離開，忽然聽到一戶人家有哭聲，門口還圍著好多人，個個直抹眼淚水。這是怎么了？

顧大成一向看不得人哭，當(dāng)即把車子靠過去，下車一問，原來這戶人家昨天禍從天降，一家三口遇上車禍全死了，現(xiàn)在家里只剩下老阿婆抱著三具尸體在撕心裂肺地哭。

世上竟有這樣的慘事！顧大成一時難過得不行，望望眼前這個貧寒的家，又望望那個悲痛欲絕的阿婆，他忽然做出一個決定。

他當(dāng)即擠開人群上前，簡要地介紹了自己后，鄭重地說道：“我媽如果在世也有阿婆這般年紀(jì)了，可恨她在世時我沒有多盡孝，現(xiàn)在我想幫阿婆一把，可身上錢不多了，所以想把車上四只羊送給阿婆。阿婆，萬請您收下！”

顧大成說著從車上趕下羊，又從兜里掏出所有的錢遞給老阿婆，這下可把老阿婆慌得，拼命搖著雙手不肯收。顧大成非要給。正僵持著，有個叔公開口了：“老嫂子，這位大哥雖然與你素不相識，但面相忠厚，是個好人，要不你就收下吧，不要拂了人家的一片心意?！?/p>

老叔公回過頭對眾人說：“各位老少爺們，人家一個外人都肯出這么大力幫助咱老嫂子，咱可不能落在人家后面，我說，以后老嫂子的生活我們就包了好不好？”

大家一聽，發(fā)出雷鳴般的響應(yīng)：“好！”

顧大成一聽，心里燙得不行，跟大家告別一聲，就發(fā)動車子走了，老叔公他們要留他吃飯，也沒留住。

時光飛快，顧大成天天忙得不可開交，閑下來時一閃念間也想起過這事，有心去看看老阿婆，可實在分不開身。再說自個去干什么呢？去了不就是討老阿婆一聲感謝嗎？施點(diǎn)小恩就圖報，俗氣。

誰知這一年風(fēng)水陡轉(zhuǎn)，顧大成年輕氣盛的兒子瞧不上老爹賣羊肉，非要做大生意，結(jié)果一番鼓搗下來賠了個精光，顧大成把半輩子的積蓄全掏光了還不夠填窟窿的，這下可把顧大成氣得，直恨兒子不爭氣。誰知福不雙至、禍不單行，因為悶酒喝多了，顧大成一個跟頭摔下來，胯骨跌斷了。

傷養(yǎng)好出院后，顧大成就像變了個人，原本龍精虎壯的一個人，現(xiàn)在瘦弱得沒法說，風(fēng)吹即倒，家里窮得叮當(dāng)響，更重要的是，一家人全蔫了，以往忙于掙錢的那股心氣勁泄了。

顧大成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他對自己說：“不能就這樣等死啊。我老了，沒多少天活了，可孩子來日長著哩，我得給他掙一點(diǎn)家業(yè)?！?/p>

想來想去，要想東山再起只有一個辦法：繼續(xù)操起老本行，賣羊肉。干這個熟門熟路的，沒風(fēng)險。

好在跟著自個多年的那輛小卡車還好使，可是沒有錢租攤位了，大菜場里租一個攤位一年下來要不少租金，自個兒實在是沒臉跟親戚朋友借了，這幾年沒少麻煩人家，再借的話自個兒的臉皮真有城墻厚了。干脆小打小敲，在路邊弄個臨時攤位先干起來再說。

說干就干，顧大成當(dāng)即操起了老本行，又拉著兒子一起干。兒子經(jīng)過這一番大波折，倒是肯低下頭跟老爹干了，可就是提不起勁，因為路邊生意太差，還得時不時防著城管來攆。

顧大成心里也悶，可哪里有轍喲。

這天顧大成帶著兒子下鄉(xiāng)收羊，大半天轉(zhuǎn)下來只收到一只羊，不是農(nóng)村沒羊，而是人家嫌價低，不肯賣。顧大成有心出高價，可仔細(xì)一算賬，路邊攤本來就賣不出高價，這要是再高價收，不是白忙了嗎？

收不到羊，爺兒倆郁悶極了，車子這一大圈開下來得燒多少油？就這一只羊賺的錢還不夠油錢。

當(dāng)爺兒倆像沒頭蒼蠅似的轉(zhuǎn)到一個村子時，顧大成忽然發(fā)覺有些眼熟，使勁一想，想起來了，這不是前些年來過的那個村子嗎？

兩三年過去了，老阿婆過得還好吧？既然來了，索性看看阿婆去。

憑著記憶，顧大成一路往老阿婆家開去，邊開車邊把那年發(fā)生的事講給兒子聽。兒子聽了撇撇嘴，說：“爸，您心倒是不錯，可現(xiàn)在咱都這樣了又有誰幫咱一把？爸，說實話，您現(xiàn)在對這事后悔了嗎？”

顧大成聽了認(rèn)真想了想，一臉堅定地說：“不后悔，如果那天我不伸手幫一把的話，心里會一直過不去的?！?/p>

說話間顧大成停下了車子，他看到白發(fā)如雪的老阿婆正坐在門口吹風(fēng)，看上去精氣神還不錯。

當(dāng)顧大成站在老阿婆面前時，老阿婆盯著他看了片刻，猛地大叫起來：“孩子，是你嗎？你可來了！你怎么這么瘦？”

老阿婆的叫聲驚動了許多人，其中就有那個老叔公。幾年不見老叔公更老了，一臉皺紋就像個風(fēng)干的橘子。

大伙見了顧大成熱情得不得了，一個個驚呼顧大成瘦了，然后又是倒茶又是遞煙的，還要張羅午飯。顧大成心里慌得不行，說：“你們太客氣了，我受不起啊，我只是順路過來看一下阿婆，得走了。阿婆，下回我再來看您。”

老叔公呵呵笑著，說：“你還是這么實誠。他大哥你看，我們把你阿婆伺候得還好吧？”

大家善意地笑了起來，老阿婆也笑，笑得開心極了。顧大成說：“阿婆，有這么多好心人，你一定會長命百歲的?！闭f完轉(zhuǎn)身要走，就在這時老阿婆開口了：“孩子，我瞧你車上有羊，你是到鄉(xiāng)下來收羊的吧？”

顧大成點(diǎn)點(diǎn)頭，老阿婆又開口了：“現(xiàn)在我們村有好多羊，你要不要？”

顧大成一愣，說：“你們村不是不養(yǎng)羊嗎？”

大家一聽笑了起來，老叔公說：“走，到我們后山看看去?！?/p>

于是大伙一起往后山走去，顧大成的兒子攙著老阿婆。等到了后山一看，顧大成一下子驚呆了。

只見山坡上全是羊在吃草，每只羊都圓滾滾的，很是肥碩。

阿婆指著其中的一群羊，說：“孩子，你曉得這些羊是哪來的嗎？”

顧大成搖搖頭，阿婆說：“全是你的。”

顧大成一頭霧水，說：“我哪有羊在這？”

老叔公接過話來：“這群羊就是幾年前你送給她的那四只羊下的。那四只羊恰好兩公兩母，你阿婆哪舍得賣，說正好給她做伴哩，就這么一天天養(yǎng)了起來。咱村外反正多的是草，再說羊也好養(yǎng)，餓了自個跑出去，吃飽了自個再回來，不回來大伙就幫著找。這么著羊越來越大，直到有一天下了小羊，小羊多好玩啊，你阿婆喜歡得不行，就更舍不得賣了。”

老叔公歇口氣，又說：“小羊長大的時候，有販子找上門來，要買，我們這才知道養(yǎng)羊能掙這么多錢，于是大伙紛紛買了小羊回來養(yǎng)。你阿婆的羊群也越來越多，現(xiàn)在都有20多只了?！?/p>

顧大成說：“既然有這么多羊，為什么不賣？”

老叔公說：“你阿婆說，這些羊全是你的，是你留下的，所以一定要留給你，不是賣給你，是送給你。我們也全聽她的，也不賣，個個等你。”

老阿婆說：“孩子，我天天坐在門口巴巴地等你來，今天你終于來了，實際上大伙也沒少到城里菜場找你，可一直找不著。大伙說了，再等一年，再找不著你的話只好把羊賣了?！?/p>

大伙再次善意地笑起來，一起說：“大兄弟，你人好，厚道，所以我們的羊只賣給你，好多羊販子來收，我們都不賣。”

顧大成喃喃地說：“可是、可是，我現(xiàn)在哪有本錢喲……”

大伙嚷道：“誰跟你要本錢了？先帶著唄，有錢了再給?！?/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