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嫂子

2021-08-23 04:58解永敏
紅豆 2021年6期
關鍵詞:龍哥政委嫂子

解永敏

1

嫂子死在那個酷熱難耐的中秋之夜。得到消息后,我急急忙忙趕到師醫(yī)院臨時戰(zhàn)地病房,看到嫂子很安靜地躺在一副簡單的擔架上,身上什么東西也沒有蓋,一眼就能看到她身體彎曲的樣子。嫂子五指張開,血流過她那瞪大的兩只眼睛,早先瀑布般的滿頭秀發(fā)已經沒了,取而代之的是戰(zhàn)前剪成的齊耳短發(fā),流過兩只眼睛的血已把許多頭發(fā)凝固成了醬紫色,而嫂子的那張漂亮的臉蛋看上去依然漂亮,只是她那瞪大的眼睛再也不能望我一眼了。

那一刻,我實在忍不住了,沖著嫂子放開喉嚨大聲地喊叫起來,嫂子——嫂子——

我的喊聲顯然已經扭曲變形,圍在師醫(yī)院旁邊的人,包括院長和政委,誰都沒有搭理我,任由我歇斯底里地喊叫。我也不搭理他們,只是目光灼灼地盯著躺在擔架上的嫂子,盯著嫂子瞪大了的兩只眼睛。為什么不搶救?抓緊搶救,搶救啊……

我再一次喊叫過后,轉過身來盯著站在旁邊的院長和政委,也盯著外科主任林志海,還有外科護士長何慧慧,還有……任我怎么喊叫,任我放著憤怒之光的眼睛盯著誰,他們依然沒人搭理我,好像那一刻的我是一個十足的瘋子。

是啊,不是瘋子為什么會如此歇斯底里呢?不是瘋子為什么會沖院長和政委喊叫不止呢?那一刻的我不可能去管這些,依然我行我素地喊叫。后來竟然又轉過身來繼續(xù)沖著躺在擔架上的嫂子喊叫起來,嫂子——你醒醒,你醒醒啊——

小于,別喊了,再喊你嫂子也聽不見了。我抬起頭來,臉上掛著洶涌的淚水,望著那個勸我的人像是喃喃自語,又像是在沖著她發(fā)問。她,真的——死了?是啊,她真的死了。她說。沒辦法救了?是的,已經沒辦法救了。

回答我問話的是師醫(yī)院的外科護士長何慧慧。怎么也沒想到,回答完我的問話,何慧慧竟然哇的一聲大哭起來。何慧慧一邊哭,一邊呢喃。你嫂子,怎么就死了呢……是啊,我嫂子怎么就死了呢?她完全可以不死,卻因為一次選擇,走上了一條赴死之路。

當然,嫂子之前根本沒想到過自己一定會死,她想到的是能夠通過自己那雙醫(yī)術高超的、靈巧的手,救治更多的負傷人員,更好地完成上級賦予的戰(zhàn)斗任務。

何慧慧還在對著我的耳朵呢喃,但我卻越來越聽不到了,因為我的耳朵開始發(fā)出一種從未有過的震耳欲聾般的鳴叫。那樣的鳴叫,一會兒像優(yōu)美的歌謠,一會兒像狂躁的喧鬧,一會兒又像驚天動地的爆炸。我暈乎乎的,暈乎乎的我只知道淚流滿面,卻不清楚接下來應該怎么辦。出乎意料的是,在那樣的暈乎乎中竟然有一個畫面閃現(xiàn)在我的腦海里。畫面異常清晰,似乎是死去的嫂子又重新活了過來。

畫面很逼真,是嫂子上戰(zhàn)場前對著黨旗舉起右手的樣子:我宣誓,一定按照誓言去實現(xiàn)自己的心愿,堅決完成上級交給的任務,即便獻出生命也在所不惜。生命誠可貴,祖國利益高……

嫂子的每一句話,清晰地在我的耳際回響,真切、堅定、有力量。

這時候,何慧慧依舊在呢喃。我卻已經聽不清她在說什么了。

何慧慧人長得很漂亮,師機關里很多年輕人動過追求她的心思,但她那高傲的樣子總使人無法靠近。這一刻她卻緊緊地擁抱住我,淚水蹭到我臉上,頭發(fā)撩撥著我的鼻子和眼睛。之前我很討厭她,她與嫂子為護士長的職位爭來爭去,以致爭到打小報告的地步。我曾對嫂子說,別理她,不就一個護士長的職位被她爭去了嘛?嫂子說,還是與人為善好,她當護士長也許比我更合適,再說這個職位落到誰頭上都值得祝賀。

我曾說嫂子善良得有些過頭。嫂子聽后笑笑,依然善良地對待何慧慧,何慧慧卻依然趾高氣揚,看上去嫂子有點熱臉貼人家的冷屁股的感覺。

難道是嫂子的善良過頭,才換來了何慧慧這樣大聲的哭泣嗎?我這樣想著,不由悲上心頭,再一次大聲喊叫起來,嫂子,你醒醒,你醒來看看小弟。我加大聲音喊,嫂子在宣誓,看到了嗎?嫂子這是第八次對著黨旗表達自己的決心,聽到了嗎?誰有過第八次宣誓?

我是在說給何慧慧聽。何慧慧一邊哭一邊沖我點頭。于是我也伸開雙手,緊緊地擁抱住何慧慧。

2

望著躺在擔架上的嫂子,望著嫂子血流滿臉瞪大兩只眼睛的樣子,我腦海里的畫面飛一般往回撤,撤回到了這些年與嫂子相處的每一個細節(jié),甚至嫂子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個微笑、每一聲話語。當然嫂子第八次在黨旗前舉起右手的樣子,最漂亮,最惹眼。

十幾天前的一個晚上,我與外科主任林志海核對完救治傷員的具體數(shù)字返回駐地,發(fā)現(xiàn)嫂子在臨時病房門口蹲著,她兩眼直勾勾地望著遠處。處于亞熱帶地區(qū)的氣候炎熱,夜晚更是悶熱難耐。遠處濃重的白霧包裹著夜色下的山巒,一絲久違的徹骨陰冷隨著霧氣四處蔓延。那一刻,昆蟲與飛鳥的鳴叫仿佛被將要凝固的霧氣阻斷,濕漉漉的叢林里死一般沉寂,聽不到一絲聲響。嫂子為何一個人蹲在這里?我禁不住心生疑惑。

在戰(zhàn)爭開始不久,師醫(yī)院化整為零,被分別配屬到了所轄三個團隊。我和嫂子分在一起,隨院長和政委帶領的師醫(yī)院機關人員和幾個重要科室配屬一團。一團是師里的主攻團,有什么難啃的骨頭,差不多都要交給一團。當一團攻下164山頭時,傷員躺了一大片,師醫(yī)院的醫(yī)生護士連續(xù)工作了四十多個小時。用嫂子的話說,再怎么也不會想到,搶救傷員時的感覺是滿世界飄溢著難聞的脂粉味兒。因為是夏季,處于亞熱帶地區(qū)的前線每天溫度都在三十七八攝氏度,住進臨時設置的戰(zhàn)地救護病房的很多傷員,因為出汗太多,襠部、腰部和腹部均有大面積潰爛,醫(yī)護人員只好先給他們消毒,再用爽身粉擦干身子。嫂子告訴我,戰(zhàn)士們的爛襠病醫(yī)學上稱為陰囊皮炎,山岳叢林地作戰(zhàn)因為始終處在潮濕的環(huán)境中,許多戰(zhàn)士便患上這種非傳染性疾病。一天我跟著師醫(yī)院的宣傳股長去救護所了解情況,在臨時病房里看到七八個戰(zhàn)士,一個個襠部奇爛,那情景慘不忍睹。但那一刻,他們一個個把雙腿分開,接受著嫂子和一個二十歲左右女衛(wèi)生員的治療。面對著一個個異性的裸體,嫂子和女衛(wèi)生員臉上呈現(xiàn)著的是迷人的笑靨。她們不時關切地問道,疼嗎?我輕一點擦,多擦幾次就會好起來,您忍一忍好嗎?七八個裸著身體的傷員臉上顯著嚴肅、感激的表情。嫂子和女衛(wèi)生員給他們用碘酒消毒時,他們都疼得齜牙咧嘴,但誰都沒有喊出聲。

看到那樣的場面,我和宣傳股長禁不住心生感慨。有這樣一句話,“戰(zhàn)爭讓女人走開!”還有一句話是“戰(zhàn)爭中沒有性別!”唯有真正上過戰(zhàn)場有過戰(zhàn)爭體驗的人,才能真正理解這兩句話的內涵。后來宣傳股長在一篇文章中寫過這樣的話。在戰(zhàn)場上,被女護士和女衛(wèi)生員細心擦洗過爛襠處的男人們,最知道軍人的職責是什么……

嫂子,咋一個人在這蹲著?我走到嫂子跟前說。小弟,你來干啥?嫂子問。剛寫成一篇通訊報道,和林主任來核對救治傷員的具體數(shù)字。嫂子問,你核對了嗎?我說,我已經核對了,傷員每天都在增加。嫂子問,是不是又被那難聞的脂粉味兒嗆著了?我說,沒有,想著下午搶救的幾個傷員,心里難受。嫂子又說:下午我協(xié)助外科林主任為九個傷員動了手術,有的手術大些,有的手術小些,但每一臺手術都令人心寒。

嫂子作為師醫(yī)院的護士,這些天在戰(zhàn)場上經歷了很多。一團接連攻下幾個山頭,陸續(xù)抬下幾十名傷員,很多傷員的腳被地雷炸掉了。天氣太熱,為了不被感染,也為了保住他們的性命,有的只能先將小腿鋸掉,然后再轉送后方醫(yī)院。那幾天,每到傍晚嫂子都要帶著女衛(wèi)生員去山坡上掩埋手術據下來的小腿??偣惭诼窳硕嗌贄l小腿,嫂子說,都算不過來了。但那些令她感慨的傷員一直記著。一位年齡比較小的傷員,戰(zhàn)斗剛剛開始右小腿就被炸飛了,被送到醫(yī)院截肢后他破口大罵,嫂子試圖上前安慰,他竟一拳打在嫂子的胸口,嫂子一下坐到了地上,而他一邊流淚一邊沖著嫂子大罵,你他媽的還老子的腿,老子還……還……還沒找媳婦呢,腿就沒了……

小戰(zhàn)士的那一拳打疼了嫂子,嫂子卻依然和藹地勸著小戰(zhàn)士。比犧牲的戰(zhàn)友,你是不是算幸運的?嫂子一把將小戰(zhàn)士摟在懷里,像哄一個不懂事的嬰兒。后來小戰(zhàn)士不鬧了,把頭埋進嫂子懷里嚶嚶地哭,右手卻猛勁兒地摳著嫂子的脊背,指甲都摳進了肉里。嫂子忍著疼痛,臉上顯現(xiàn)的卻是與她年齡不相稱的慈祥。

一天傍晚,嫂子和女衛(wèi)生員每人提一個竹簍,每個竹簍里放著三條小腿,又跑到山坡上進行掩埋。那一刻,嫂子分明感覺到了那些小腿突然動了起來,繼而又活蹦亂跳地走起了路。嫂子有些怕了,再也不愿意去掩埋那些被鋸下來的小腿了。回到臨時病房,她說了自己恍惚的感覺,外科主任林志海說還是交給男同志去做吧。嫂子搖了搖頭,又咬了咬牙說,不,還是我們去吧,女人心細,掩埋時手腳很輕,也算是為傷員身體部件做最后的祭奠吧。

看到嫂子又一次難受得陷進沉默中,我想安慰幾句,卻不知道說啥好,只好輕輕地咳嗽了兩聲,像是清了清嗓子,又像是給自己一點思考的時間。然后試探性地湊近嫂子,轉換了話題,嫂子,龍哥有來信嗎?嫂子一聽我問龍哥,說話的聲音有點變。自從來到前線,他就像和我斷絕了關系。我一愣,前線不好收信,也許他的信在哪里被壓住了。不是,他根本就沒寫!我說:怎么會呢?嫂子說,他當然會!

嫂子又一次陷進沉默中,從她的目光里我感受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寒冷。盡管每天的溫度都在三十七八攝氏度,但所感受到的那種寒冷卻不由自主地爬上心頭。

我打了一個哆嗦,想再和嫂子說點啥,卻找不著詞了,禁不住再一次想起轉業(yè)回到地方的龍哥。這時候的龍哥一定在寬敞的辦公室里坐著,而嫂子卻在前線一次又一次奮力地搶救傷員。對于他們兩口子,我曾說過珠聯(lián)璧合,嫂子卻糾正了我的說法,她說和龍哥走到一起完全是陰差陽錯,不是珠聯(lián)璧合,是兩股道上跑的車。

從那時起,我這個從沒談過戀愛的男人,明白了“夫妻”二字有時僅僅是一個外殼,能夠達到珠聯(lián)璧合程度的所占比例甚少,而許多夫妻正是在這樣的碰撞中蹣跚著走到人生的盡頭。到前線后,很少與嫂子提起龍哥,盡管龍哥待我如親兄弟,在部隊和地方,都沒少給予我?guī)椭?。但嫂子對龍哥有看法,我也就注意回避這個話題。

嫂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嘴里又干嘔出些什么,看上去很難受。她輕輕地咳嗽兩聲說,小弟,受不了啦。嫂子所說的“受不了”不是龍哥不回信的問題,而是臨時病房那種難聞的味道和一刻也不停的活兒,還有傷員被鋸掉小腿或鋸掉胳膊的情景,都令她悲慟難忍。很多人只知道戰(zhàn)爭是殘酷的,丟條胳膊丟條腿沒什么大不了的,丟不了性命就是不幸中的萬幸。但嫂子每天看著一個個年輕的生命失去,看著那些活力無限的胳膊或腿腳被從年輕軀體上鋸下來,再掩埋進山坡上的泥土里,那是怎樣一種感受??!

你不知道那滋味……嫂子話題一轉,說你只轉悠著寫稿子,哪里知道?我說,你們醫(yī)生護士這么辛苦,我得寫稿子表揚一下。嫂子說,我們忙得褲子都提不上,你卻光轉悠著采訪。我想調整一下氛圍,逗笑般地說,你褲子穿得好好的,咋說提不上?嫂子突然黑下臉來,沖我大吼一聲,滾!都什么時候了,還這么沒正經。

記憶中,嫂子從沒對我大吼過,哪怕她和龍哥鬧了別扭,我去他們家說和時有點向著龍哥,她依然溫和地和我說話,今天她聽了我的玩笑話竟然發(fā)怒了。我突然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在戰(zhàn)場上面臨生與死的時候,有些玩笑開不得。

我還想讓情緒有些過渡,說,是你自己說的褲子都提不上……去采訪一下那些傷員吧,他們的事跡著實讓人感動。嫂子深沉地說著,很不經意地撫弄了一下亂糟糟的頭發(fā),說,攻山頭的時候有的戰(zhàn)士掉了胳膊,有的掉了腿,動手術時那么疼他們都不吭一聲。你和我還有我們機關里的很多人,有多少人能做得到?

嫂子又激動了,她瞪大了眼睛望著我。我問,是真的?她說,這樣的事,誰還會和你瞎說?我說,可那些傷員不是咱們醫(yī)院的人啊。嫂子說,不能光把眼睛盯著師醫(yī)院,任何一個單位里的英雄事跡,都能激勵大家。我說,嫂子,我是師醫(yī)院的宣傳干事,報道外單位的事,妥嗎?嫂子不高興了,部隊本來就是一個大單位,戰(zhàn)時根本不分你我他。

嫂子的話點醒了我,我的目光還真不能光盯著師醫(yī)院。師醫(yī)院從領導到衛(wèi)生員,也不過五六十個人,還包括我們這些與救治傷員無關的勤雜人員。再說師醫(yī)院分了三攤,我也僅僅盯著配屬一團的這一攤,能有多少新聞好寫呢?即便是宣傳戰(zhàn)場上的動人事跡,那也得去寫作戰(zhàn)團隊。

嫂子,你真是我的老師!我立正給嫂子敬了個標準的軍禮。嫂子說,你凈瞎說,我怎么又成你老師了?你讓我找到了新聞干事的突破點,你就是我老師!說著,我沖嫂子揮揮手,跑走了。

3

嫂子的犧牲出乎很多人的意料,大家都沒想到她會強烈要求跟隨偵察小組深入敵后。

要說有家庭背景的人,我們師醫(yī)院怕是沒誰能與嫂子相比,她卻拋棄了自己的背景,以一名軍人和共產黨員的標準要求自己。她說,作為一名入黨十幾年的軍人,什么時候都不能忘記軍人的擔當,更不能忘記入黨宣誓時的承諾,更不能忘記黨員的先鋒作用。當時我曾勸她,醫(yī)院那么多男護士還有一些外科男醫(yī)生,跟隨偵察小組深入敵后,再怎么也輪不到你一個女人上陣!嫂子聽后很嚴肅地對我說,小弟,女人和男人都是人,是不是僅僅性別不同?我說,不是,除了性別,還有很多方面不同,比如體力。嫂子說,你錯了,女人和男人也就性別上的不同,許多男人的體力還不如女人??茖W研究表明,女人的耐受力比男人強幾倍,再說在咱們師醫(yī)院,有幾個人的戰(zhàn)場救護技術趕得上我?不謙虛地說幾個科室主任在我面前也甘拜下風。你也看到了,最近的幾次戰(zhàn)斗,有些傷員如果早一分鐘得到救治,可能性命就不會丟,像我這種戰(zhàn)場救護技術全面的人參與敵后救援,是不是很難得?

天知道嫂子是在哪里看到的這種科學研究,不過在師醫(yī)院她的戰(zhàn)場救護技術全面真是出了名,之前的全院臨戰(zhàn)救護技術比武,每一次都是她拿第一。我也清楚,嫂子認定的事九牛二虎也拉不回。龍哥就曾告訴過我,因為嫂子脾氣犟,他們多次鬧過別扭,有一次甚至鬧到離婚的程度。用嫂子的話說,她和龍哥不僅是性格脾氣上的差異,還有成長經歷的不同,對問題的認識也不同。

嫂子叫劉云青,是我的老鄉(xiāng)加戰(zhàn)友姜小龍的妻子。姜小龍比我大五歲,早我六年當兵,來到部隊與他認識后就一直喊他龍哥,而他的妻子劉云青,也就很自然地成了我的嫂子。老家的風俗是,“好吃不過餃子,再親不過嫂子”,因而平時和嫂子說話也就比較隨便。戰(zhàn)友之間的情誼勝過親兄弟,特別是我們這些參加那場戰(zhàn)爭的老鄉(xiāng)戰(zhàn)友,同在一條戰(zhàn)壕里摸爬滾打,我們老家相距不過三里,又一起跑到離家千里之外的邊境當兵,自然就有點親上加親的味道。平時我親熱地喊他龍哥,外人還以為我們是親兄弟。師作訓科一個參謀曾說,你父母真行,竟然把你們兩兄弟都送到了咱們師。我笑笑說,我父母與咱們師首長是老戰(zhàn)友,送子當兵是他們人生的最高境界。那位參謀點點頭,沖我豎起了大拇指。我把這事講給嫂子聽,嫂子笑彎了腰。她說,你不愧是宣傳干事,真能編,編得竟然把作訓參謀給哄住。

嫂子和我同在師醫(yī)院,她是外科護士,我是宣傳股的干事。而龍哥之前是師政治部宣傳科的副科長。戰(zhàn)爭剛打響那會兒,他還親自跑到前沿進行采訪,寫出過幾篇很有震動性的新聞,引起了軍內外媒體的關注。但前線戰(zhàn)事剛消停,他就轉業(yè)離開部隊去了一家地方報業(yè)集團。部隊再一次開赴前線之前,龍哥聽到消息,就從地方回到在部隊的家。正值周末,嫂子下班時專門跑到宣傳股,告訴我龍哥回來了,說在家做了一大桌子菜,讓我務必過去一起吃。嫂子還笑著說姜小龍對你比對我都好,作為他的妻子都嫉妒了呢。我也笑笑,逗樂般地說,嫂子不會懷疑我和龍哥是同性戀吧?嫂子回頭捶了我一拳說,不正經的話你咋張口就來呢?

去龍哥家吃飯是經常的事。龍哥還沒轉業(yè)時,師醫(yī)院食堂的飯菜稍有不好,我就跑到他家去蹭飯。那時候龍哥和嫂子剛結婚,部隊分配的兩間平房被他們布置得很溫馨。每一次從龍哥家吃完飯我都會酸溜溜地感嘆說,龍哥你和我一樣,也是窮里吧唧的農村孩子,當兵了咋就這么有福氣呢?龍哥笑笑說,我有啥福?我說,才不是呢,看看你娶的媳婦,高干子女不說,人還那么漂亮!龍哥依然笑笑說,今后你照樣能娶到漂亮媳婦。我說,先做著夢,到夢想成真了我才信。嫂子一旁插話說,小弟前途無量,找個比嫂子漂亮的媳婦是分分鐘的事。

其實,龍哥能夠娶到劉云青,讓部隊里的年輕人羨慕了好一陣子。

龍哥到師宣傳科任副科長之前,曾是軍宣傳處的新聞干事,而龍哥的岳父是主管干部工作的副政委。家在農村的姜小龍能娶到面容嬌美、家庭顯赫的劉云青,自然讓許多人羨慕。羨慕過后,有人就納悶了,說姜小龍咋會如此有福氣,竟能娶到一個公主般的女人?后來龍哥轉業(yè)到地方有人依然說這小子耳垂子厚,離開部隊還能沾著老岳父的光。我曾說給龍哥聽,龍哥笑笑說,你相信我沾岳父的光嗎?我說,你沾不沾岳父的光不知道,沾了嫂子的光是肯定的。嫂子不僅人長得漂亮,脾氣還這么好,而且溫柔賢惠,有她站在你背后,什么樣的奇跡你都可以創(chuàng)造出來。龍哥聽我夸他很受用,便說,還是兄弟你了解哥。放心,哥將來發(fā)達了,也會讓你沾沾光。

后來龍哥的光我一點也沒沾上,畢竟他在地方,我在部隊,他手再長也管不著部隊的事。不過我也曾動過轉業(yè)的念頭,夢想著轉業(yè)到了地方,求龍哥安排個好工作,吃香的喝辣的,甚或娶個漂亮、溫柔的媳婦,真是分分鐘的事呢。

夢還沒做完的時候,已經隨部隊再一次到了前線。之前龍哥專門布置任務,說,任何情況下都得幫他照顧好嫂子,嫂子在前線發(fā)生點啥,就拿我是問。我知道龍哥所說的“發(fā)生點啥”,還是對嫂子有些不放心,畢竟嫂子長得漂亮,周圍又有那么多年輕帥氣的男人。我說龍哥心眼小,龍哥死不承認,說只是想讓我?guī)椭疹櫳┳?,畢竟是在前線,畢竟嫂子是女人,身邊有自己的兄弟照顧,他作為丈夫心里踏實些。正因龍哥布置的這種任務,有時弄得我很尷尬,甚至有人懷疑我和嫂子關系不正常。

收復164高地幾天之后,傷員們被稍做救治,大多轉移到了后方醫(yī)院。此時前線沒再有大的行動,師醫(yī)院那幾天出現(xiàn)了少有的清靜。一天傍晚,嫂子跑到宣傳股的帳篷找我。嫂子沒有進帳篷,她知道如此悶熱的天氣里,每一頂帳篷里的男人裸露得厲害,能將一條軍用短褲穿得像模像樣,就已經不錯了。

小弟,你在嗎?于銳,你在帳篷里嗎?嫂子接連喊了好幾聲我才聽到,急忙往外跑。

嫂子站在離帳篷十幾米遠的地方,看上去格外精神,與頭幾天晚上見到她時的樣子判若兩人。她的軍裝外衣沒扣,里面穿了一件白色襯衣,扎著外腰,頭上烏黑的秀發(fā)雖然被一條好看的紅色頭繩扎著,卻依然活潑地在腦后晃來晃去。

轉眼到前線已半年有余,酷熱的天氣和艱苦的條件讓很多人不再注重外表,平時只要說得過去,首長們也不再說啥,畢竟是在前線,最重要的是完成任務。嫂子作為師醫(yī)院里的外科護士,完成好戰(zhàn)場救護和傷員救治任務就行。她無論什么時候都不忘把自己打扮得精神一些。當然,嫂子的打扮不是涂脂抹粉,而是按照部隊的條令要求,有模有樣地著裝。我曾說過嫂子,前線條件這么差,天氣又如此悶熱,每天不需要周吳鄭王地在軍容儀表上下功夫。嫂子說既然是軍人,什么時候都得有個軍人的樣子。戰(zhàn)場上更應該如此,敵人看到我們在如此艱苦的條件下依然軍容嚴整,也會對我們的戰(zhàn)斗力有所膽怯。

多么深刻的見解!

見嫂子肩上背著軍用挎包,挎包里裝得鼓鼓囊囊,我笑嘻嘻湊過去說,是不是又有好吃的給我送來了?嫂子說,想得美!哪有那么多好吃的給你送?我盯著她的挎包說,這鼓鼓囊囊的挎包里是什么呢?嫂子笑了笑說,這讓你吃也沒辦法吃。我搖搖頭說,打開看看?嫂子朝我扮了個鬼臉說,挎包里的東西,你吃不得也看不得。我有點不依不饒地說,是不是怕我把好吃的都給留下?嫂子依然逗笑般地說,真想看?我說,想看更想吃呢。

部隊開赴前線以來,因條件所限,常常不能吃上正常的飯菜,大多時候是以壓縮干糧充饑。剛開始吃壓縮干糧時還挺新鮮,感覺味道不錯,后勤方面也說部隊的壓縮干糧是一種科研產品,看上去雖然不太像樣,其營養(yǎng)成分和熱量俱佳。但吃了一陣子,這俱佳的食品卻再也沒吸引力了,有時候看到都反胃,甚至餓著都不想再往嘴里填。對了,部隊當時裝備的是761壓縮干糧,據說是在原來701和702軍用壓縮干糧的基礎上研制出來的。因每個人口味不同,吃起來有的人覺著好,有的人覺著不好,基本都有的感覺是夠硬、夠干,需要與大量的水共食。但攜帶方便,保質期長。因此每一次從嫂子那里弄到點花生、餅干等小零食,我都高興得像過年。我還常常吃驚般地問嫂子,怎么你總有好吃的?嫂子總是笑而不語。我知道,嫂子家庭背景好,每個月工資隨她花,不像我們這些家里很窮的農村兵,發(fā)了工資或津貼都想著往家里寄。嫂子經常會讓后勤部門的人幫著從后方買些零食過來,這也是后勤女兵的共同特點,我也就經常能沾上嫂子的光。

看看,這你能吃?嫂子很逗,經常戲弄我。

見我雙眼一直盯著她鼓鼓囊囊的軍用挎包,她便把手伸進挎包里,輕輕拉出一塊白色小布角讓我看。我往前湊了湊,仔細一看,是女人的衣服,立馬鬧了個大紅臉,說,你也太會戲弄人了吧?嫂子又一次笑彎了腰,說,誰讓你這么饞,以為每次我這挎包里都有好吃的。

我不再逗笑,認真地說,嫂子,找我有事?嫂子說,有大事,跟我走,一會兒告訴你。

我跟著嫂子順著帳篷旁邊的一條小路慢慢往前走。嫂子在前面,我在后面,她不說話,我也不再問,就這么一直往前走。天色漸漸暗了下來,我沉不住氣了,便問,讓我跟你去干啥?嫂子停下腳步,很認真地說,小弟陪我去洗澡吧?我一驚,兩眼琉璃球一般盯著嫂子問,嫂子,你說啥?嫂子突然伸手在我額頭上彈了一下,笑著說,看你那出息!來前線半年多沒洗過澡,身上的泥巴都能當襯衣了,想趁著天黑讓你陪我去那邊河里洗個澡,不行?

我站在原地不再往前走,說,絕對不行。嫂子嚴肅起來說,你還真是出息了,以為讓你和嫂子一起洗?我臉上掛不住了,說,這讓龍哥知道了,非扒我的皮不可。嫂子把臉一拉說,你想哪去了?河邊有一大片竹叢,你給我站崗,你的位置至少要離我五十米。我笑了笑說,嚇了我一大跳,還以為叫我去給你搓背呢。嫂子裝著生氣的樣子說,知道你腦子里老想些歪歪扭扭的東西。別說你,姜小龍到現(xiàn)在還沒享受過給我搓背的美差呢。我眨巴了一下眼睛說,不會吧?嫂子又伸出手在我額頭上彈了一下說,我說會就會。

亞熱帶地區(qū)的夜晚雖然很悶熱,但清亮的夜空頗具穿透力。抬頭仰望,那一片清澈的近乎見底的天空,能夠看到每一顆星星向我們眨著眼睛,還有幾只蝙蝠在不知疲倦地上下翻飛著,有的邊飛邊發(fā)出吱吱的叫聲。兒時在老家曾聽老人們說過,蝙蝠是老鼠吃鹽巴變的,所以也叫鹽老鼠。我跟著嫂子往前走了一會兒,伸手指指天空說,你知道這是什么鳥嗎?嫂子抬頭望望說,那是鳥嗎?我說,不正在飛嗎?能飛的東西不都是鳥嗎?嫂子笑笑說,你就知道瞎掰,誰說能飛的東西都叫鳥?我說,我知道只有鳥會飛啊。嫂子說,飛機也能飛,咋不叫鳥?我說,嫂子啥時候學會抬杠了?好像你沒這方面的專長啊。嫂子說,抬杠的專長早就有,只是平時不和你抬就是了。

我們說笑著往前走,不多時就到了河邊。河面雖然不寬,河水卻清澈見底。因為是在戰(zhàn)時又是亞熱帶氣候,一天到晚熱得難受,往河邊一站,望一眼蕩漾著碧波的河面,吸幾口透著濕潤的新鮮空氣,感覺很舒服。

醫(yī)院有規(guī)定,任何人不準下河洗澡。一來是戰(zhàn)時,多有搶救傷員的任務,跑到河里洗澡怕誤了事;二來是那條河看著溫順,實則狂怒不羈,水平面下有一個連著一個的漩渦,稍不注意就會葬身河底。據說前線的部隊均有偷偷去河里洗澡喪命的戰(zhàn)士,甚至有一個團里的參謀還因違犯規(guī)定下河洗澡被淹死了。不過規(guī)定歸規(guī)定,師醫(yī)院里的干部戰(zhàn)士常因受不了天氣的悶熱,偷偷跑到河邊僻靜的地方洗幾次。院長和政委雖然知道這事,但是理解大家的心情和舉動,常常睜只眼閉只眼,但每次開會都要強調一下規(guī)定。不過作為女同志敢違規(guī)跑到河里洗澡,嫂子還是第一個。

嫂子穿著小背心和短褲走進河里的時候,天色幾近朦朧。我忠于職守地站在河邊的一叢郁郁蔥蔥的風竹旁邊,兩眼專注地觀察著四周的動靜。我知道,嫂子之所以找我來站崗,是她對我很信任,但信任終也無法改變一個青春似火的未婚男子的本能和沖動。站在風竹旁邊的我,難免會有些浮想聯(lián)翩。

老家的夏天同樣酷熱難耐。村頭有個大水塘,水塘一頭通著不遠的趙牛河,一頭通著東大洼。每年到了夏天,水塘都是孩子們重要的活動場所。白天在里面嬉水玩耍,夜晚跑到水塘邊的樹林里捉知了,而村子里的大閨女、小媳婦,也同樣喜歡水塘里的水。晚上男人們在水塘洗過澡回家,夜也有些深了,她們便結伴跑到水塘,找個隱蔽處把衣服脫個精光,痛痛快快地洗上一陣。有一年夏天,二環(huán)媳婦帶著幾個妯娌夜晚跑去洗澡,正好被我們幾個在樹林里捉知了晚歸的孩子看到。我們都是些“七八歲萬人嫌”的孩子,雖然不太懂事,卻也對脫光衣服的女人很好奇,趁她們不注意,偷偷把她們脫在水塘邊的衣服抱走掛到不遠處的小樹上,結果弄得二環(huán)媳婦和那幾個妯娌很難堪。第二天,二環(huán)媳婦找我老爹告狀。老爹硬硬的巴掌對著我的屁股好一頓問候。

這樣想著,突然看到嫂子在朦朧夜色中慢慢向河里走去。河水泛著光亮,嫂子優(yōu)美的身軀同樣泛著光亮。我揉了揉眼睛,終有一片灼人的白色躍入眼簾。夜色的朦朧雖然增強了某種感覺,卻難掩我對嫂子那美麗身軀的想象。不大會兒,嫂子就撩起了一片水花,水花激出悅耳的響聲,響聲掩蓋了那片灼人眼目的白色。于是我那顆年輕的心有些蕩動了。

我喊,嫂子,嫂子……嫂子問,有人來嗎?我說,沒有!嫂子說,沒有就別動,也別喊!我又問,嫂子,水里有魚嗎?嫂子說,有,魚很大。我說,嫂子,你摸一條,咱回去燉魚吃。嫂子說,饞了吧,魚兒在暢游呢。我對嫂子說,我往前走了……嫂子說,你別動,不許動……

嫂子的聲音無比堅定,堅定得如同她撩起的水聲一樣清晰。于是記起嫂子賦予我的職責,便在想象和朦朧的觀望中,給自己克制著的欲望—次難以飽和的滿足。這時候嫂子的聲音再一次從河里傳來,雖然更多的是嗔怪,卻也多了些許情趣。

嫂子說,小弟,你是壞蛋!我問,嫂子,我壞嗎?嫂子說,壞,十足地壞。

嫂子這樣說著,一串銀鈴般的笑聲和她那款款的身姿已來到面前。我猛一抬頭,看到了夜色中的嫂子換上一件碎花襯衣,軍裝很隨意地搭在她的胳膊彎上。那一刻,我稍稍有些愣怔,便聞到一股奇香。那香和著亞熱帶河邊潮濕的氣息,沖得我暈暈乎乎。

我說,真香!嫂子問,香嗎?我說,香!嫂子咯咯咯地笑了。我問嫂子,明天還來給你站崗嗎?嫂子說,明天不行,后天。我問嫂子,龍哥知道,會不會揍我?嫂子說,會揍,會狠狠地揍!

一陣咯咯的笑聲,又一次被嫂子拋擲在亞熱帶夏日夜晚的河邊。

我們有了一陣輕松的感覺,真想大聲唱歌,可這是前線,離敵人太近,隨時會有槍聲和炮聲傳過來,不允許我們弄出太大動靜。內心的愉悅沖撞著胸膛,感覺很舒服。

4

嫂子犧牲后,師醫(yī)院院長和政委都找我談話,要我好好總結劉云青的事跡,把她這樣一個典型宣傳出去。政委還專門囑咐了幾句說,你熟悉劉云青,她的許多情況你都了解,好好發(fā)揮一下你寫文章的專長,把她身上的亮點挖出來。

作為軍人,服從命令是天職,可對院長和政委的話,我卻有些抵觸。按說我不應該抵觸,畢竟是宣傳嫂子,樹立嫂子這樣一個英雄典型,我應該有多大力出多大力,可想起因嫂子洗澡喊我去站崗惹出的麻煩,心里就覺得有些別扭。政委當時為啥不調查清楚了再下結論,非要把很簡單的事情弄復雜了?難道別人說一句“男女同浴”,就成真相了嗎?

我原來比較佩服政委這個人,我剛到師醫(yī)院宣傳股時,他找我談過一次話。他說,知道調你到師醫(yī)院是誰的動議嗎?我不假思索地回答,不知道,我又說好像是稀里糊涂地就被調過來了。政委笑笑說,你小子怎么就不動動腦子呢?從一團調到師醫(yī)院,難道會是稀里糊涂嗎?我說,那是什么?他說,你得知道,師醫(yī)院離師首長的距離和一團離師首長的距離完全不一樣。我有些懵了,問:有啥不一樣?政委有點生氣地說,虧你還在一團當過副指導員,咋這么不開竅?師醫(yī)院離師首長那叫一個“近”,一團離師首長那叫一個“遠”。遠和近的關系,你應該明白是咋回事吧?

接下來,政委又給我講了幾個例子。說誰誰從一團調到師醫(yī)院,原來也是在宣傳股當干事,后來水平提高很快,一下就被提拔到了師政治部,成了干部科副科長。干部科副科長是干什么的你知道嗎?是管師直屬隊和各團干部的,那樣一個位置,不是誰想干就能干的。他又說二團誰誰也是調到師醫(yī)院宣傳股后,僅干了半年多,你明白嗎?滿打滿算一百八十多天,就被提拔成了師政治部宣傳科副科長。當然宣傳科副科長和干部科副科長沒法比,干部科副科長那叫一個位置重要,宣傳科副科長,只是解決了級別,從正連成了正營,那小子一下跳了兩級,這在全師都為數(shù)不多。

說實話,之前雖然知道政委做思想政治工作水平不低,卻不知道他說話這么能繞彎子。

那次談話過了兩天,我才明白過來他是在告訴我,從一團調到師醫(yī)院宣傳股,完全是他的動議。沒有他的動議,師首長根本不認識我是何方人士。我不開竅的是,政委這樣和我談過話,我像沒事人一樣,連句感激的話都不知道說,估計政委很不高興。后來我把這事說給嫂子聽,嫂子差點兒笑噴,她說,你可真行,表面上的感謝都不知道說一句。再后來還真想找機會對政委表示一下謝意,卻一直沒找到機會。沒想到的是,這次嫂子去河里洗澡我給站崗的事,政委又找我談話了,他反而弄得我很不高興。當然再怎么說政委也是領導,他交代的任務我不高興也得好好干。

那天洗完返回營區(qū)的路上,嫂子像是有些不高興,臉突然沉下來,一句話也不再說。我以為自己開玩笑把嫂子惹著了,就想解釋,沒想到剛一張嘴就被嫂子拿話給堵住了。嫂子說,我知道你想說啥,其實任何事都沒有。我說,你剛才還笑呢,這會兒分明就是不高興呢。嫂子說,沒有不高興,只是突然想到一件事,心里有些堵。我納悶了,嫂子想到什么事會突然心里堵?嫂子性格開朗,不太拿事當事,什么事竟然能讓她心里堵,這事一定不是小事。我繼續(xù)追問,想把給嫂子添堵的事情探個究竟。

嫂子說,政委找我談了三次話。我問,為啥?她說,前兩次為我提拔護士長的事,后一次是關于咱們的關系問題。我一愣,咱們的關系有啥問題?嫂子沒再吱聲。

嫂子從不說別人壞話,即便是有人欺負到她頭上,她依然會把人家想得很好,甚至還會站在別人的角度想問題,這件讓她心里添堵的事就是如此。政委開始找她談話,說院里準備提拔她當外科護士長。后來政委又找她談話,說開始的談話僅僅是摸一下底,事情成與不成還得看上級如何考慮。

嫂子當然相信政委的話,后來她發(fā)現(xiàn)事情不是那樣的,何慧慧突然成了她的競爭對手,而且何慧慧競爭的方式還有點不妥。即便何慧慧競爭的方式不妥,嫂子依然善良地站在何慧慧角度想問題,她說,你知道何慧慧吧?我說,當然知道,前幾天剛剛被提拔為外科護士長。嫂子說,對,就是她。我說,她怎么了?嫂子說,不久前,何慧慧告了她的狀,正是她被何慧慧告過狀后,政委才又對她說開始的談話僅僅是摸底,但過了沒幾天,提拔何慧慧為外科護士長的任命就宣布了。我說,何慧慧告你什么狀?嫂子說,也沒大事,說是咱們兩個的關系有點不正常。

嫂子說過不再吱聲了,我卻急了,一會兒找她問問清楚。嫂子一聽也急了,絕對不行!我問,為啥不行?嫂子說,沒有為啥。我問,是政委找你談話說的?嫂子點點頭。我說,何慧慧說咱們關系不正常,咱們就不正常了?嫂子停下腳步,再也不往前走。聽到被別人栽贓陷害,我氣不打一處來,想著一定要找何慧慧問清楚。這時不遠處傳來隆隆的炮聲,我一驚,意識到又有戰(zhàn)斗打響,便對嫂子說,好像164高地旁邊又開打了,快走。

嫂子說,別走。我說,再有傷員運過來咋辦?嫂子說,炮聲剛響,傷員不可能馬上運下來。我說,嫂子,那咱們也得盡快歸隊,別忘了這是戰(zhàn)時。嫂子還是說,別走。嫂子……我跺了跺腳,這時候不在崗位上,來了任務后果不可想象。嫂子說,答應我,絕對不能去找何慧慧。我問,為啥?嫂子說,政委不讓找,何慧慧本來沒壞意。我氣憤地說,她還沒壞意?

那一刻,我突然感覺嫂子善良得有些過頭。人家在背后栽贓陷害,為啥就不能問問清楚?政委說不讓找咱們就不找?政委的話是圣旨?政委不把這事當回事,我們能不把這事當回事?俗話說得好,身正不怕影子斜。我急得直跺腳,但望著嫂子一臉的真誠,也就沒再說啥。

嫂子還在不停地勸我不能去找何慧慧,弄得我很崩潰。嫂子說,過后想想也沒啥,何慧慧告狀告得也有道理,畢竟有時候咱們走得太近,好像超出了戰(zhàn)友之間的關系,今后咱們多注意就是了。

崩潰!崩潰!我腦子里充斥著這樣的字眼,完全不知道嫂子是咋想的。對別人的栽贓陷害,為啥能夠如此容忍?嫂子再一次丟過來幾句話時,我真的懷疑她的人格是不是扭曲了。嫂子說,小弟,答應我,絕對不能去找何慧慧,這是在前線,無論她說什么,咱們的人品在這里擺著,領導絕對不會相信。而且何慧慧平時人也很好,可能突然思想上沒轉過彎來,也就把咱們之間的關系給扭曲了。換個角度想,也許她無意中說了啥,讓領導當真了。嫂子就是如此誠實、善良的一個人,她的誠實善良有時候讓人不理解。

那場戰(zhàn)爭剛剛爆發(fā)時,執(zhí)行穿插任務的一團四連被幾個化裝成老百姓的敵方女特工抄了后路,造成傷亡,還差點耽誤了穿插時機。四連只好迎頭痛擊,才將其徹底消滅。當時幾個女特工衣衫襤褸地橫尸在三岔路口,有的還裸露著下身。那里是后續(xù)部隊過往之地,師醫(yī)院也正好從那里經過。大家看到敵方女特工橫尸的樣子,都說四連打得好,就該讓她們嘗嘗中國軍人的厲害。嫂子稱贊四連的同時,卻跑到路旁芭蕉樹上掰下幾片葉子給裸露下身的敵方女特工蓋上了。有人說嫂子多管閑事,敵方女特工不需要她如此同情。嫂子卻一臉真誠地說,她們雖然是敵人,可她們也是人啊,而且是女人!如今已經死了,為啥不可以給她們一點做人的尊嚴?有人批評嫂子敵我不分,嫂子誠懇地接受了批評,卻依然喃喃地說戰(zhàn)爭很殘酷,為啥不能讓在戰(zhàn)爭中死去的女人保持一點應有的尊嚴?想著嫂子的善良,面對她那雙誠實的眼睛,我無奈地點了點頭。

對于何慧慧,剛開始我對她的印象很好。她和我同年入伍,剛調到師醫(yī)院宣傳股那會兒,她經常找我聊天。她常說雖然當兵就在師醫(yī)院做業(yè)務工作,后來又去軍醫(yī)學校學習兩年,但比較喜歡弄點文字的東西,比如寫通訊報道或文學類的稿子,感覺那才是自己最想干的事。我對她說文字工作不好干,文學類的東西更不好干,能在部隊成為有影響的作家很難。她說正是為這才不得不安下心來搞業(yè)務,否則連干部都提不了,還得復員回到那偏僻的小山村。我說你已經是正排職護士了,這不很好嗎?她笑笑說,到正排了還想正連,正連還想正營,有句話不是說得好嘛,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

我能理解,何慧慧從山區(qū)走出來不容易,出人頭地的愿望很強烈,既然在部隊提了干,誰不想好上加好呢?可你也不能為了自己往上爬,就把莫須有的事情安在我和嫂子頭上吧。這樣想著,我對何慧慧也就生出一些恨,對她那姣好的面容再也感覺不到姣好了。雖然答應嫂子不再去找何慧慧,卻暗下決心,適當?shù)臅r機要損她一頓,不能讓她這個外科護士長當?shù)锰娣€得提醒她別忘了,她的入黨介紹人是嫂子。

我又記起了嫂子說過的半月一宣誓的事。她到前線后,和何慧慧幾個人自發(fā)地做了一件事,每半個月站在黨旗前舉起右手,莊嚴宣誓。嫂子她們的宣誓并不像很多人那樣背誦宣誓詞,而是默念自己心中想要達到的目標。嫂子說,每到那一刻,內心便就波瀾壯闊,大有即將駕駛一艘沖鋒舟,迎著風浪沖鋒陷陣的感覺。內心既充滿豪情,又充滿悲壯。之后她們便忘我地工作,默默地奉獻。

好在那一陣炮聲與我們師沒啥關系,是友鄰部隊的一次佯攻行動。那天晚上,回到駐地的我心緒難平。何慧慧竟然如此扭曲我和嫂子的關系,不能不說這是將一盆子屎尿扣到我們頭上,嫂子卻祈求般地讓我容忍,也真的不好再發(fā)作。沒想到的是,事情還沒完結,隨后發(fā)生的一切氣得我差點兒罵娘。

第二天的晚些時候,醫(yī)院政委找我談了一次話。緊接著,宣傳股長又按照政委的意思喊我和他聊天。聽股長喊我和他聊天,我笑笑說,咱們可是每天都聊天,還需要單獨抽出時間聊天嗎?股長很是善解人意,他知道我是什么樣的人,同樣笑笑說,不叫聊天,叫談心行吧。

師醫(yī)院是正團級單位,股長是副營職,而我這個宣傳干事,雖然干的時間不短,至今還是個副連職,和從一團指揮連副指導員任上調來時一個級別。曾有朋友玩笑說,好好的副指導員不當,跑到師醫(yī)院干個宣傳干事,要是一直在連隊,正連或副營都當上了。對此我只能笑笑。

算起來從一團指揮連副指導員任上調到師醫(yī)院當宣傳干事,也有兩年半的時間了。兩年多來,成績雖然不算突出,卻也寫出過近百篇新聞稿件,還獲得過軍區(qū)報紙的優(yōu)秀通訊員稱號,師宣傳科也連續(xù)兩年給予獎勵。醫(yī)院政委就曾說過,自從于干事到了宣傳股,咱們師醫(yī)院知名度提高了不少,軍區(qū)報紙上不能說天天有咱們的新聞,起碼每周都能上頭版或二版。然而,這次找我談話時政委卻忘了他曾經說過的話。

你們太不像話!這是政委對我說的第一句。政委說過這句話,我便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望著政委那張很不好看的臉,還是意識到有問題發(fā)生了,便怯怯地問怎么了。政委問,能怎么了?違犯規(guī)定下河洗澡不說,還男女……同浴。

政委做思想政治工作雖然挺會繞彎子,這次找我談話卻有點沉不住氣了,上來就直奔主題。后來想想,也許因為他與我太熟悉,畢竟他從一團調來,又把我也從一團調來,表面看我是他的人,所以和我說話不需要繞彎子。這次政委談話,上來就把“男女同浴”四個字斷續(xù)地說出了口,還是把我弄得有些懵。

愣怔了片刻,依然懵懵地望著政委那張不是太好看的臉,我問,什么叫男女同???政委說,能什么叫男女同?。磕惚仨氃谌很娙舜髸献龀錾羁虣z查。我說,政委,能聽我解釋嗎?政委說,這還需要解釋嗎?我說,當然需要解釋,你不了解情況。政委說,有人了解情況,人家看得很清楚。

突然之間,我沒了辯解的欲望。望著政委的滿臉怒容,我心中驟然生出無限的茫然。

我咬緊嘴唇,任政委怎么說怎么問,我不再有半句解釋或辯解,甚至想罵一句娘,然后再問一下政委咋能如此做思想政治工作。當然我什么也沒說,只是憤怒地盯著政委那張不太好看的臉。片刻之后,我抬腳走了,只聽到政委在背后吼叫般地沖我喊:你回來——你回來——

那些天,感覺師醫(yī)院里的男男女女均在用異樣的目光望著我和嫂子劉云青。

剛開始無所謂,過了兩天心里就有些慌了,慌得幾乎失去控制。一天早晨,大家都急匆匆地走出帳篷端著臉盆去河邊洗漱,嫂子緊走幾步與我保持了同行狀態(tài)。雖然上級規(guī)定不準下河洗澡,但每天早晨大家都要去河邊洗漱。

抬起頭來,沒什么好怕的!嫂子說,咱們的行為只能是違反規(guī)定,別的什么也不叫。嫂子又接著說,別那么窩囊,什么事都有個是與非。嫂子滿臉精神,那飄柔的秀發(fā)被她梳理得格外清涼。她左右看了看,見有幾個女兵在望著我們,便揮手拍了拍我的肩膀,又親熱地叫了一聲小弟,笑著朝前面跑去了。嫂子是在鼓勵我,不能因為政委的一次談話影響情緒,更不能影響工作。

政委找我談話之后,我聽說之前嫂子也被政委叫去談了一次。政委和嫂子具體談了什么,嫂子沒告訴我,我也沒找嫂子問,政委更不會對我說。后來聽說嫂子把事情都攬到了自己身上,說違反規(guī)定是她的事,與我沒有半點關系,她僅僅是讓我去為她站崗而已。但政委對嫂子的說法是不太相信的,而且第二天院長又約嫂子談話,一方面讓嫂子認識到戰(zhàn)時違反規(guī)定的嚴重性,另一方面讓嫂子不能背上思想包袱。作為軍人,即便是受到紀律處理也得正確對待。之后醫(yī)院里的另一位老鄉(xiāng)戰(zhàn)友文淘淘悄悄告訴我,嫂子去河里洗澡你去站崗是何慧慧告的密,否則院長和政委根本不會知道。我聽后有些納悶,陪嫂子去河邊的時候天色已晚,而且我們是悄悄地離開住地,何慧慧咋會知道呢?

5

文淘淘就是文淘淘,她很會分析問題,也很會認識問題,她說,何慧慧不會跟蹤?我說,有必要跟蹤嗎?文淘淘說,太有必要了,大家都知道她無端把護士長的職位爭到了手,做夢都盼著劉護士出點事呢。我想了想說,有這種可能?文淘淘說,有一萬種可能。

文淘淘是個精明能干的現(xiàn)代女孩。雖然是老鄉(xiāng)戰(zhàn)友,卻不是同年入伍,她年齡比我小六七歲,是從地方參加高考直接考入部隊院校的,畢業(yè)后分配到了師醫(yī)院。剛到部隊那會兒,她還是個愛哭鼻子的小姑娘,每每與她聊起家鄉(xiāng),聊起家鄉(xiāng)的吃食和風俗,她總是因為想家情不自禁地流下眼淚來。隨著部隊經歷的增多和實戰(zhàn)救護方面的歷練,她逐漸變得成熟了,漸漸也成了師醫(yī)院的主力干將。

望著文淘淘嘟著的那張小嘴,我知道她也挺厭煩何慧慧,可再厭煩如今人家也是師醫(yī)院的外科護士長了。我無奈地搖了搖頭又咬了咬牙,故意含糊不清地罵了句。

文淘淘不可能聽清我的罵,追問,你說啥?我說,沒啥。她說,聽你在說啥???我說,是想說啥,但卻沒說出啥。文淘淘見我如此模棱兩可,沖我笑了起來。我知道,她一定感覺我的樣子有點傻,這也是如她這般年輕漂亮的女大學生軍官對我等農村兵的無言評價。之前她就曾對我說過,咱們雖然年齡相差六七歲,可這六七歲隱藏著的卻是兩條鴻溝,兩條鴻溝決定了我們在認識問題分析問題方面相差甚大。見我有些驚異,她又說你如果不當兵,是不是至今還在農村面朝黃土背朝天地干著?我說,父輩們的路走不完,后輩只能繼續(xù)走,難道你不也是?她說,當然不是,父輩們走不完的路是父輩們的事,我想走自己的路,也就會有自己的選擇,不喜歡的路即便是通向羅馬的光明大道,我也不會選擇,也許這就是咱們之間的代溝效應。如今能在對何慧慧的認識上有所一致,我不免有點沾沾自喜。

下午,又一場戰(zhàn)斗打響了。一團接到上級命令主攻一個山頭時,遇到敵人強有力的火力阻擊,不到兩個小時,師醫(yī)院簡易病房里先后運來二十多名傷員。醫(yī)院干部戰(zhàn)士全上陣,能干什么就干什么,像我這種不懂醫(yī)的行政人員也忙著給各科室打下手,—會兒幫護士給傷員脫衣服,一會兒幫做手術的醫(yī)生按住在行軍床上不斷翻滾亂叫的傷員動手術。那一刻,醫(yī)院里像是炸了鍋,傷員們亂喊亂叫,醫(yī)護人員東奔西忙。嫂子像指揮官一樣,一會兒指揮護士解繃帶,一會兒叫來醫(yī)生對某個傷員采取急救措施。嫂子雖然只是一名護士,卻一直干著護士長的活。

一團那場攻堅戰(zhàn),許是人員傷亡慘重或其他什么緣故,后來被列為一場名戰(zhàn),參戰(zhàn)部隊也因此受到各方重視,戰(zhàn)評時醫(yī)院破例給了百分之三十的立功名額。我和嫂子盡管在搶救傷員時表現(xiàn)突出,但因為“男女同浴”之說,均被判作“戴罪立功”,功與過抵銷了。自然我“深刻的檢查”沒有寫,上級也沒再追究,但我和嫂子的關系以及陪嫂子洗澡的事,卻被人為地罩上一層陰影。平時,我再也不敢像原來那樣很隨意地接近嫂子,望見嫂子那張溫暖的臉也慌得站不住腳。再后來連和嫂子說話的勇氣都沒有了。那天醫(yī)院召開慶功會,每個立功人員胸前都戴著艷麗的大紅花,紅花下邊有條緞帶,上面寫著“人民功臣”幾個字。功臣們在前排就座,功臣后面是沒立功而受到醫(yī)院黨委嘉獎的人。再后面,就是什么也沒有的“裸體兵”。醫(yī)院本來人就不太多,除去立功和嘉獎的,真正坐在最后面的“裸體兵”寥寥無幾。

雄壯的樂曲之后,醫(yī)院領導和師首長講話。師首長先向功臣們表示祝賀,繼而又高度評價了師醫(yī)院從干部到醫(yī)護人員,救死扶傷的英雄精神。會場上飄起激動的掌聲,人們的熱血隨著慶功的浪潮澎湃沸騰。我和嫂子卻像遭霜打了的地瓜秧提不起精神。雖然我和嫂子平時都不爭強好勝,可在榮譽面前落得如此下場也心有不甘。

慶功會之后,師醫(yī)院按照慣例組織了一次專題聚餐。酒過三巡,菜過五味,嫂子端著一杯酒朝我走來,她那美麗的雙眼放著晶瑩的光芒。我突然感覺嫂子是那么親切,她那慈祥的笑意望一眼就讓人感到舒服。我在心里默默喊了一聲,嫂子,我親親的嫂子!

我內心里的喊聲嫂子不可能聽見,但我卻看到嫂子端著的那杯酒的手抖來抖去。我知道,嫂子同樣心緒難平,雖然她心態(tài)一直很好,但經受如此打擊卻也很難承受。她端著酒杯走到我面前,臉上洋溢著的是很少見的一種笑。嫂子說,小弟,我敬你!喝下嫂子這杯酒,你就是一條錚錚的漢子。我毫不猶豫,從嫂子顫抖的手中接過那杯酒,一仰脖子喝了下去。

平時我?guī)缀醪徽淳疲┳幽潜频牧倚允刮译y耐,我被嗆得大聲咳嗽起來,眼里還嗆出汪汪的淚。嫂子見狀,突然大笑起來,還拍著我的肩膀說,小弟,好小弟哩……

聚餐快要結束的時候,醫(yī)院政委要求大家唱歌,能出節(jié)目的出節(jié)目,體現(xiàn)慶功的本意。政委話音剛落,就見嫂子站了起來,她手里依然端著酒杯說,先敬功臣們一杯酒,再給大家唱一首歌,好不好?大家馬上鼓起了掌,有的催著嫂子快唱,劉云青唱歌有范兒,可與歌星相媲美。嫂子謙虛地說,過獎了,請大家喝下這杯酒,里面藏著我對功臣們的祝福。

嫂子一仰脖子先喝下那杯酒,然后放開喉嚨唱起了歌。那是一首悠揚動聽的歌,雖然沒有樂器伴奏,嫂子卻唱得很動情。嫂子嗓音好,歌聲像美麗的風鈴聲,輕輕灌進了每一個人的心田:

美酒飄香歌聲飛,

歌聲飛出人心醉;

今日共聚唱英雄,

英雄出了一輩又一輩。

…………

我從來沒聽過這首歌,不知道嫂子什么時候學會的,這首歌在這樣一個場合唱出來很合適。嫂子唱完,整個聚餐場上有了片刻的寧靜。緊接著,就響起了雷鳴般的掌聲。政委是做思想政治工作的,不會放棄任何鼓勵大家的機會。雷鳴般的掌聲將要結束時,政委以拉歌的方式沖大家喊,劉云青唱得好不好?大家回應說,太好了。政委又喊,再來一個要不要?大家再次回應堅決要。

誰也沒想到,聚餐的場面竟然因為嫂子的一首歌,弄得如此熱烈。而嫂子在這個時間里卻突然趴在桌子上嗚嗚哭了起來,而且哭聲越來越大。

是樂極而哭泣?還是悲極而哭泣?想必在場的每一個人都能感覺到。

大家沉默了,沉默得整個聚餐場上好像只有嫂子的哭聲和嫂子的淚水。

后來嫂子被人攙扶著走了,大家再也沒能熱烈起來。盡管政委為打破這有點尷尬的場面,對著所有功臣們賦詩一首,可聚餐還是在寥寥無幾的掌聲中結束了。

6

我是流著淚水把嫂子的事跡材料寫出來的。寫完之后,我又流著淚水看了三遍,生怕哪里不合適,有損嫂子的英雄形象。

把嫂子的事跡材料交到政委手里時,我看到政委剛剛溜了幾眼,眼眶里就溢出晶瑩的淚花。政委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腦袋說,多么好的劉云青啊!咋就錯怪了她呢……

政委沒說錯,在師醫(yī)院誰都沒我了解嫂子。不僅嫂子平時的工作情況,還有嫂子的一些思想波動,我都能明白幾分。但我也很內疚,之前龍哥說過,把你嫂子交給你了,到前線后幫我好好照顧著。我卻沒能照顧好嫂子,竟讓嫂子把命丟在了他鄉(xiāng)異地。

內疚啊,內疚!內疚的時候最想嫂子,會想起嫂子的一點一滴。腦子里像放電影,一幕又一幕,不是蒙太奇,而是一個又一個真實的畫面。164高地之戰(zhàn),幾天后的那個充滿溫馨的傍晚,醫(yī)院里又出現(xiàn)暫時的休閑,嫂子再一次喊著我到了那條清澈的河的岸邊。月亮升起來了,四周的山川、河流、樹木被罩在泡沫似的紗帳中。遠處仍有隆隆炮聲和子彈嘯叫聲傳過來。起初我和嫂子誰也不說話,只默默地沿著河邊走。后來嫂子停下腳步,兩眼望著蕩起碧波的河面,似在沉思又似在陶醉。

嫂子問,小弟,你說說堵槍眼是啥滋味?我一驚,問嫂子,你說什么?她說,堵槍眼是啥滋味?嫂子轉過頭來,夜幕中的眼神讓我感覺到些許茫然。我問,咋會想起這事兒?嫂子說,你龍哥真有本事,今兒下午把電話打到前線來了。我問嫂子,龍哥有事?她說,我在心里憋好久了,早想對你說,就是開不了口。我說,嫂子,你直說。嫂子說,你龍哥轉業(yè)到地方后,像是有了一些變化。我問,啥變化?嫂子說,他當上副主任后,身前身后總有女人圍著轉,我擔心……我笑著說,哈哈,嫂子你吃醋了?她說,感覺他真的有了些變化,今天下午又打電話來說要去考駐外使館翻譯。我說,嫂子是怕他跑了不成?嫂子說,你知道,他外語水平很高。我說,這對他的發(fā)展有好處,你應該大力支持。嫂子說,我也這么想,做起來可就不容易了,心里總像有什么放不下。我嘆著氣說,唉……嫂子啊嫂子。嫂子說,小弟,你體會不到女人的難處和心理承受力。

月亮被一片云彩遮住了,四周出現(xiàn)少有的暗淡。嫂子朝我靠了靠,一只手挽起我的胳膊,攜著我又沿著河邊邁動了腳步。我感覺到了嫂子腳步的沉重,也生出了些許惶恐,生怕有誰看到嫂子挽著我的胳膊,我們之間的關系就更說不清了。

你在電話里怎么回答龍哥的?我沒話找話說,并趁機從嫂子手里抽出胳膊。嫂子對我說,我告訴他了,他要真考上駐外使館翻譯,我就去堵槍眼兒。當然我是用開玩笑的口氣對他說的。我問嫂子,玩笑背后是不是也有你的真實想法?嫂子說,說不準。我說,你呀,真是個女人。我下意識地伸出手,輕輕撫弄了一下嫂子的頭發(fā),便聽到嫂子嚶嚶的哭泣。那哭泣聲,在我的感覺中似歌、似火,似一股奔涌不息的熱流。只是這熱流潑灑在前沿一線,不是壯烈,更多的是幾分凄然。

一個星期后,為給炮兵尋找目標,一團要組織偵察小組深入敵后,上級要求師醫(yī)院派兩名戰(zhàn)場救護技術過硬的醫(yī)護人員隨往。醫(yī)院領導要求大家報名,有二十幾個人寫了請戰(zhàn)書,卻只有嫂子咬破手指寫了一封血書,堅決要求隨偵察小組前往。

嫂子的那封血書寫得很獨特,沒有任何字跡,只有一幅畫,是用血液畫出來的一條河和一片土地。意思很明了,她堅決要求隨偵察小組深入敵后,哪怕是血染山河也在所不惜。

動員會上,嫂子沒等政委說完,就急急地站起來說,那個右胸中彈的小兵就死在自己懷里,本來能夠活下來,卻因為得不到及時救治而死去了。如果他早一個小時,不,早十分鐘, 哪怕是早一分鐘得到救治,也許他就不會死去。嫂子說,那是一條鮮活的生命,多留住一條生命,我們這支軍隊就多一份無往而不勝的精神。嫂子近乎歇斯底里了。她舉了右手說,在師醫(yī)院有幾個人比我入黨早?入黨早不能白早,要沖鋒在前。

作為外科護士,嫂子的戰(zhàn)場救護技術十分純熟,加之她同別人不一樣的請戰(zhàn)方式,很自然地就被批準了。聽說被批準跟隨偵察小組深入敵后時,嫂子十分激動,她跳躍著熱烈地抱了政委一下,把政委弄了個大紅臉。政委一邊怯怯地后退,一邊著急地說,劉云青,你……

你怎么了……

政委嘴唇嚅動,用一種難以理解的目光望著嫂子。嫂子卻沖著政委咯咯一笑,歡蹦亂跳地跑走了。跑走的時候,嫂子還回頭對政委說了一句話,政委,相信我能完成任務,我是女人,但更是軍人。

7

師醫(yī)院的壯行酒會是在外科主任林志海的一聲調侃中拉開的帷幕。那一刻,嫂子劉云青與林志海站在一起,全副武裝,只待一杯壯行酒下肚,便立馬開拔。大家舉起酒杯,都一臉嚴肅地望著林志海和嫂子劉云青。林志海說,有壯行酒墊底,再惡劣的戰(zhàn)斗也能對付。嫂子說,有壯行酒墊底,再難救治的傷員也得救活。好!大家同聲齊喊,我看到嫂子和林志海已是滿臉淚花。

嫂子和林志海輪流和大家握手,嫂子兩片薄薄的嘴唇被她咬出了血。那鮮艷的血染紅了她的嘴唇,看上去像剛剛抹上的口紅,分外嬌美。與我握手的時候,嫂子把我的手握得很緊,使勁握著,久久不放。之后她突然放開我的手轉身拉住院長和政委的手。政委剛想和她說點什么,她一下子擁抱住了政委。她放開政委,啪地來了個立正,舉起右手敬了一個標準的軍禮。最后嫂子轉身對著旁邊墻上掛著的一面軍旗和一面黨旗,大聲喊道,我宣誓,一定按照誓言去實現(xiàn)自己的心愿,堅決完成上級交給的任務,即便獻出生命也在所不惜。生命誠可貴,祖國利益高……

一般來說,喝過壯行酒也就奔赴戰(zhàn)場了,而嫂子的這一舉動完全出乎大家的意料。見嫂子突然對著軍旗和黨旗進行宣誓,根本沒有思想準備的林志海有些慌了,他慌忙地往嫂子跟前跨了兩步,同樣舉起了右手。這時候嫂子已經朗誦過宣誓詞,雖然沒有完全按照標準的入黨誓詞朗誦,卻也莊重威嚴。而院長和政委以及在場的每一個人,也像是瞬間被調動起了情緒,都不由自主地舉了右手。政委激動地握住嫂子的手說,相信劉云青是好樣的。嫂子一臉嚴肅地說,我本來就是好樣的。政委又說,等著你們的好消息。嫂子再一次敬了個軍禮說,定會捷報頻傳!

嫂子和外科主任林志海跟隨偵察小組深入敵后了。一團偵察小組很負責,在最艱難的時候不忘完成任務,更不忘向師醫(yī)院通報配屬他們行動的兩名醫(yī)護人員的情況。嫂子和林志海在敵后表現(xiàn)英勇,他們的事跡通過電波傳回醫(yī)院,院長和政委讀著他們發(fā)來的電報,隨流眼淚隨伸大拇指。

既然是戰(zhàn)爭,情況自然難以意料。后來三天三夜沒有偵察小組的音訊,從師首長到我們院長、政委和每一個醫(yī)務人員,都急得滿嘴生泡。但戰(zhàn)爭本來就是殘酷的事,對一些突發(fā)事件任何人都沒辦法。又過了幾天,正值中秋節(jié)的晚上,難以意料的事情發(fā)生了。

那幾天,偵察小組在敵后為炮兵尋找到六處目標,指揮我方炮火將其摧毀后,他們與敵人的搜索小隊遭遇了??鄳?zhàn)五個多小時,偵察小組終以三死四傷的代價撤回到前沿指揮所。沒想到的是,三個死者中竟然有嫂子劉云青。

偵察小組專門派人到師醫(yī)院匯報情況,說與敵人遭遇后,敵人用沖鋒槍、輕機槍、高射機槍夾雜著迫擊炮、手榴彈,把他們死死壓在一處山腳下。不一會兒就出現(xiàn)了人員傷亡,師醫(yī)院派出的兩名戰(zhàn)場救護人員十分英勇,一次次冒著炮火救護傷員。一個戰(zhàn)士小腹被打穿,腸子流了出來,劉云青幫那戰(zhàn)士將腸子塞進肚子里進行簡單包扎,又將那戰(zhàn)士背到安全地帶。

就人類的道德來說,戰(zhàn)爭中交戰(zhàn)雙方不能擊殺醫(yī)療兵,但敵人的做法著實殘忍,他們一次又一次朝著臂戴紅十字袖章的嫂子和林志海開槍。嫂子再一次冒著彈雨搶救傷員時,不幸胸部中彈,她卻堅持為兩名戰(zhàn)友進行包扎。后來又一發(fā)迫擊炮彈打過來,她一下?lián)涞乖趥麊T身上,壯烈犧牲……

8

那場戰(zhàn)斗結束之后,烈士陵園里多了一墩墓穴,墓碑上清晰地寫著:二等功臣、陸軍某部醫(yī)院外科護士、中共黨員劉云青之墓。

我先后幾次去給嫂子掃墓燒紙錢,每一次都有撕心裂肺的感覺,而且晚上一次次地做夢,夢到嫂子那美好的笑容和翩翩的身姿。后來我就不太敢去了,生怕自己這樣的感覺驚擾了已安息的嫂子,但我卻每天都在想念嫂子。

部隊將要返回營房時,我想念嫂子想得更厲害了,幾次恍惚地感覺嫂子又在帳篷外面喊我了,那聲音十分清晰,清晰得讓我以為嫂子真的活了過來。于是我跟股長請了假,再一次去烈士陵園。

去往烈士陵園的路上,我感覺四處飄動著嫂子的歌聲,那歌聲喚來無數(shù)花開,裝點著郁郁蔥蔥的邊關。我多想跪在地上,沖著嫂子的墓碑磕上三個響頭,再親親地喊一聲嫂子。

我心情沉重地走到嫂子墓前時,烈士陵園的管理員跟過來問,是不是要給死者燒紙錢?我說,當然要燒紙錢,難道不可以嗎?他說,可以,但必須到那邊的燒紙區(qū)去燒,不能在墓碑前面燒。我問,為啥?他說,為了防火,陵園里郁郁蔥蔥的松柏很好,可這樣的松柏很容易被點燃,稍不注意就會引發(fā)山火。我說,燒紙錢的時候注意一下不就行了?他說,原來可以,只要不燒太多紙錢就行,現(xiàn)在不行了。我問,為啥?他說,前段時間有人來過,要在這墩墓穴前將一堆用五顏六色的彩紙扎成的東西燒掉。為了防火,管理員勸說不能在這里燒太多東西,可來的人置之不理。管理員只好喊來保安,來人依然不理。保安只能強制停止再燒東西,來人撲通跪在地上給保安磕頭,祈求般地說讓我燒吧,我對不起她,我這是在贖罪。從那之后,陵園就規(guī)定任何人不準在墓碑前燒紙錢。我問,來的人燒的什么東西?管理員說,都是用五顏六色的彩紙扎起來的東西,有駿馬,有小轎車,還有電視機和洗臉盆,都扎得很逼真,也很好看。我問,是誰來燒的這些東西呢?知道來人的姓名嗎?管理員說,不知道,聽說是一個穿四個兜上衣的軍官。我問,男的,還是女的?管理員說,當時我不值班,這事是后來聽說的,是男是女還真沒問。我問,來的人有沒有說和死者是什么關系?管理員說,聽值班的人說是戰(zhàn)友,說今后還要來,有贖不完的罪。

聽管理員這樣說著,我腦子里出現(xiàn)了何慧慧的影子。嫂子犧牲后,我像霜打了的茄子,何慧慧同樣也是沒精打采。164高地攻下后,面對那么多犧牲的戰(zhàn)友,她說按照老家風俗,應該給這些死去的戰(zhàn)友扎紙馬、扎紙車、扎漂亮的生活用具,然后一個一個燒掉,那樣他們到了地下才能過上安生的好日子,他們的魂靈才不至于在外面沒著落地亂游蕩。

何慧慧說過這話,大家誰都沒在意。作為軍人,某種意義上血灑疆場是至高無上的榮譽,怎么能相信民間的一些說法呢?政委好像也說過類似的話。那場戰(zhàn)斗中有很多戰(zhàn)友犧牲,政委說等他們“三七”和“五七”的時候,應該給他們燒些紙錢,扎些祭品。

還有龍哥,據說師里專門派出工作組去給烈士家屬做工作,嫂子犧牲的消息龍哥應該早知道了,他考上駐外使館的翻譯去了國外,還怎么來給嫂子燒紙錢?我腦子里亂糟糟地想著,心像被針扎了一下又一下,生疼,生疼。

不管誰來過,今天我來了,得好好給嫂子磕頭,上幾炷香。我跪在嫂子墓穴前,將頭深深埋在地上……燒紙錢的時候,我一張張地慢慢燒。老家有風俗,給亡者的紙錢必須要燒徹底,絕不能留有沒燃燒到的紙片。我一張張地從挎包里把紙錢掏出來,又一張張地點燃。望著蝴蝶一樣升騰起來的紙灰,似是看到了嫂子美麗的身影。我自語,嫂子,我親親的嫂子,沒錢花的時候托夢給我,我走再遠也會來給你送紙錢……

燒完紙錢,我再一次想到了何慧慧,想到了政委,想到了龍哥。他們是不是都知道老家有這樣的風俗?那些紙扎的駿馬、小轎車、電視機和各種生活用具,隨著青煙裊裊升騰的時候,是在向嫂子的亡靈致敬,還是在向嫂子的亡靈告別?

我腦子依然很亂,沒敢繼續(xù)想下去,卻感受到了很多人內心的波瀾奔騰。

這時候,耳邊突然響起嫂子說過的話,無論什么時候,都得學會站在別人的角度想問題……

責任編輯? ?練彩利

特邀編輯? ?張? 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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