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方木 丁志強
1962年出版的小說《飛越瘋人院》(One Flew Over the Cuckoos Nest)使得美國小說家肯·凱西(Ken Kesey,1935—2001)名聲大噪,后來又在1963年改編而成的百老匯戲劇和1975年改編電影的跨媒介傳播中逐步躍升為戰(zhàn)后美國文學的經典之作。該作以綽號“酋長”的混血印第安人為第一人稱敘述者,生動講述了主人公麥克·墨菲與瘋人院機構及個人之間的意見不合與暴力沖突,深刻闡述了瘋癲與自由、權力和科學等社會要素之間復雜的互動關系。麥克·墨菲本是一位正常人,最初因為逃避償還債務的強制勞動,假裝病人由勞改農場轉入一家瘋人院。事實上,這座瘋人院中的病患者“只有幾個人是被判入院的”,很多出于“自愿”而來。令人意外的是,這里規(guī)章制度森嚴,護士長拉契特一手遮天,遠非麥克·墨菲這位“不是一般的入院者”想象之中的自由圣殿,所以才有了后者對權力機構及個人權威不斷發(fā)起的挑戰(zhàn):任性地調高音樂,帶領病患者打牌、運動甚至外出釣魚,鼓動他們投票決定觀看電視轉播的球賽等。結果,麥克·墨菲在病人中間的威信越來越高,被拉契特視為眼中釘、肉中刺,不可調和的矛盾在一位病友自殺之際爆發(fā)了。護士長對麥克·墨菲痛下毒手,命人切除了他的腦白質,令其變?yōu)檎嬲陌装V。麥克·墨菲“從未讓外表來限制自己只能這樣或那樣地生活,也沒有任憑整個社會體制進行碾壓,以適應他們想要的生活方式”,所以“酋長”最終不忍心看到自由代言人和拯救者如此悲慘的結局,親手將其捂死之后破窗而出,逃離了瘋人院。
凱西在小說中通過敘述者之口,將大多數(shù)精神病患者稱為“慢性病人”,說他們不過是某些“內部具有無法修復的缺陷”、“具有天生缺陷”或者“多年來一直碰撞堅不可摧的東西而落下缺陷”的“機器”。人體被視作機器,這種認識也為瘋人院的護理人員對病人肆意進行機械化手術埋下了伏筆。院中有一個被病友戲稱為“大腦謀殺間”的地方,“酋長”早已認識到病人經“過度的處理”就會“徹底毀了”。工作人員的做法是在病人大腦中“安裝個東西”,效果會非常明顯:“有時候去安裝的某個病人離開病房前很可惡很瘋狂,對著整個世界狂吼不已,幾個星期以后就像跟人打過架似的眼睛青紫地回來了,立馬變成你見過的最討人喜歡、最好、最守規(guī)矩的東西?!边@段話出現(xiàn)于小說的開頭,敘述者對病人施行手術前后對比鮮明的講述令人毛骨悚然,這種由“瘋狂”到“最守規(guī)矩”的轉變儼然是假借管理者視角對慘無人道的管理模式的反諷,為主人公麥克·墨菲的機智反叛與悲慘結局做了鋪墊。“酋長”所述“過度的處理”便是20世紀風靡一時的精神外科手術——前腦葉白質切除術。
開顱治療患者精神異常的做法古來有之。古埃及人面對精神異常者手足無措,只能十分迷信地歸因于鬼怪的襲擾,利用環(huán)鉆術(trepanation)釋放人類大腦中影響思維的鬼怪,而現(xiàn)代意義上的精神外科手術一般認為起始于瑞士醫(yī)生布克哈特(Gottlieb Burkhardt,1836—1907)。他認為,通過切除病患的部分大腦皮質,可以治療幻聽和精神分裂等疾病,當時并不謀求病人們回歸精神正常,而是能讓他們保持鎮(zhèn)靜與克制即可。在這種思想的指導下,布克哈特于1888年對六名患者實施了外科手術,結果一人術后數(shù)天便宣告去世,另有一人自殺而亡。盡管如此,布克哈特對精神疾病生理基礎的探索仍具有開創(chuàng)性意義,不過他也可能受到德國實驗生理學先驅高爾茨(Friedrich Goltz,1834—1902)的影響,后者曾將狗的部分大腦組織切除,觀察行為變化。精神外科手術真正取得突破,要等到近半個世紀之后。
現(xiàn)代精神外科學的創(chuàng)始人、葡萄牙精神病學家莫尼茲(António Egas Moniz,1874—1955)首創(chuàng)了前額腦葉切除術。他受木乃伊頭蓋骨上小洞的啟發(fā),推論古人以此用來治療癲癇,隨即在猩猩身上開展實驗,以期探索治療人類精神疾病的方法。1935年在倫敦召開的第二屆國際神經科學大會上,來自耶魯大學的兩位神經學家雅各布森和富爾頓展示了被切除前腦葉白質的黑猩猩變得安靜異常的例子,這大大鼓舞了莫尼茲。同年11月12日,莫尼茲在位于里斯本的圣瑪塔醫(yī)院,經由助手操刀,在一位精神病女患者的腦顱兩側各打了一個小孔,然后向額葉皮質附近注射乙醇,殺死那一帶的神經細胞。病人術后安靜了下來,這樣的結果令莫尼茲快慰不已。后來的病例治療中,莫尼茲索性使用一個可伸縮的空心針將病人的前額葉破壞,甚至還發(fā)明了一種專用的手術刀。自此開始,這一療法風靡世界各地,有的醫(yī)生還用來治療厭食癥和兒童多動癥等其他疾病。到20世紀40年代后期,前額腦葉切除術已經為業(yè)內所公認,諾貝爾獎評審委員會也將其視作精神醫(yī)學的巨大進步,于1949年將醫(yī)學獎頒授給了莫尼茲。
不過,這一手術的真正推廣則要歸功于莫尼茲的狂熱追隨者弗里曼(Walter Jackson Freeman II,1895—1972)。這位美國醫(yī)生曾在著名的《美國精神病學刊》(American Journal of Psychiatry)開辟專欄長達十五年,正是他將這一療法正式定名為前腦葉白質切除術,并一度被尊稱為“前腦葉白質切除術的美方院長”(Americas Dean of Lobotomy)。弗里曼對莫尼茲療法非常癡迷,一度到了喪心病狂的地步,在不到六年時間之內,他與另一位精神外科醫(yī)生瓦茨合作在華盛頓大學的私人診所中親自操刀完成二百多例手術,聲稱術后接近三分之二病患的精神狀況取得明顯改善。1945年之后,弗里曼逐漸對莫尼茲的典型做法失去了信心,轉向嘗試修正的冰錐療法,即經眼眶額葉切除術,他的操作手法十分簡單粗暴:醫(yī)生直接用一根冰錐式的鋼針經病人眼球上方鑿進顱腦,徒手攪動鋼針以達到摧毀前腦葉的目的。這一做法據說費用更低,手術時間更短,效果也更好,后來成為這一手術的標準程序。在《飛越瘋人院》中,無論是開篇“酋長”看到病人“像跟人打過架似的眼睛青紫地回來”,還是麥克·墨菲術后“眼睛周圍青紫腫脹”,“臉上空洞無物,就好像店里的人體模型一樣”,小說家凱西所抨擊的正是這種經眼眶而實施的前腦葉切除術。
終其一生,弗里曼共計完成此類手術3500余例,大約490例死亡。據有關統(tǒng)計,1939至1951年間,僅美國就有18000余人接受了前腦葉白質切除術,其中不乏各界名流,如第35任美國總統(tǒng)肯尼迪的妹妹羅斯瑪麗·肯尼迪(Rosemary Kennedy,1918—2005)、好萊塢著名影星巴克斯特(Warner Leroy Baxter,1889—1951)、劇作家田納西·威廉姆斯(Tennessee Williams,1911—1983)的妹妹以及著名詩人金斯伯格(Allen Ginsberg,1926—1997)的母親。當時由于條件限制,很多病人術后的不良反應期持續(xù)時間長,整個20世紀40年代期間這一手術的副作用并未得到充分的宣傳報道。實際情況卻是,不少患者術后根本無法自理,幾乎失去生存能力,變成《飛越瘋人院》中麥克·墨菲那樣真正的“白癡”。其實,莫尼茲獲獎不到一年的時間之內,世界各地便陸續(xù)出現(xiàn)了各種質疑,蘇聯(lián)政府在不少精神病理學家的強烈反對聲中,1950年率先全面禁止了這一手術。后來隨著抗精神病、抗抑郁藥物的陸續(xù)問世,這種殘忍的精神外科手術漸遭冷落,不過真正廣泛叫停則需要等到70年代。1970年出版的《精神病學辭典》曾對這一手術作了如下描述:“前腦葉白質切除術可以用來緩解以下癥狀:焦慮情感和內省活動;感情寡淡和自我意識減弱。它能夠降低人的緊張情緒與幻覺,摒棄緊張性精神分裂的情形。因為幾乎所有精神外科手術均有不良副作用,通常只有在全部方法失敗之后才會采用?;颊邆€性越是狂亂無序,術后副作用愈加明顯?!庇纱丝磥恚瑒P西筆下的麥克·默菲經歷手術之后肯定會遭受更為劇烈的創(chuàng)痛,這才有了“酋長”的極端行為。
讓我們再次回到《飛越瘋人院》出版之前的50年代末。作家凱西當時志愿參與了一個醫(yī)療實驗項目,每周二早八點,他都會準時出現(xiàn)在門羅公園老兵醫(yī)院,遵照命令服用各種致幻劑,然后匯報個體的反應。六個月后,他正式成為這家醫(yī)院的一員。這段人生經歷為凱西創(chuàng)作《飛越瘋人院》奠定了堅實的社會基礎,作家冷眼觀察世界,針對當時醫(yī)養(yǎng)機構泯滅人性的管理方式進行深入的揭批,盡管他聲稱只是“胡亂畫下了那些面孔”,拿著筆“等待著魔力的出現(xiàn)”。凱西在這部小說中將拉契特描述為凌駕于一切之上的獨裁者,靠著現(xiàn)代精神外科手術將異見者由常人整治為白癡,構成對前腦葉白質切除術倡導者的辛辣諷刺。當然,這種精神外科手術的初衷無非是降低患者強烈情感的突發(fā)概率,幫助他們回歸到正常的家庭、社區(qū)和社會生活,由這一點來看,該手術與瘋人院和勞改農場的功能存在一定重合之處,因而能夠成為科學外表掩蓋之下的意識形態(tài)道具。麥克·墨菲針對拉契特的抗爭,客觀上反映了此種手術對人性的壓制與摧殘,令這項頭戴諾獎桂冠的精神外科手術淪為偽科學的代名詞。
《飛躍瘋人院》中的麥克·墨菲參加過朝鮮戰(zhàn)爭,在戰(zhàn)場上曾因領導戰(zhàn)俘越獄而獲勛章,但后來拒不服從命令被軍方開除,回國后酗酒、賭博、打架斗毆甚至強奸,被迫接受勞改。由此可見,凱西在小說中以黑色幽默的筆觸,著力再現(xiàn)了“二戰(zhàn)”之后“垮掉一代”(the Beat Generation)年輕人的生活境遇:面對日新月異的社會變遷和風云變幻的國內外形勢,他們惶惑不已、手足無措,找不到自己的立足之處,甚至走上違法犯罪的歧路。然而,無論是勞改農場還是精神病院,均對社會個體的人身自由與前途命運置之不理,單純謀求社會力量的平衡與局勢穩(wěn)定,理所當然地成為小說家凱西反諷和鞭笞的對象。
在小說中的一位人物看來,前腦白質切除術行將過時,只是用來處理“無法解決的極端案例”,最終水到渠成地用在了麥克·墨菲身上。麥克·墨菲帶領眾人出海垂釣之后,以護士長為首的一班人已經忍無可忍,利用手中權力實施了數(shù)次電擊,而這時的麥克·墨菲還在打趣地說:“在我的腦袋上涂導電體,我會戴上一個滿是荊棘的王冠嗎?”顯然,作家致力于將其塑造為耶穌的形象,這位頭戴“滿是荊棘的王冠”的救世主背負著拯救“瘋人”的歷史使命,而此時的掌權者已經做好了準備——通過手術徹底消除他的“攻擊性傾向”,術后麥克·墨菲也真的變成了白癡。敘述者確信,麥克·墨菲絕不允許“這樣一具標著自己名字的軀殼留在休息室里二三十年,以便于護士長用來殺雞駭猴”,被院方用作“反抗這個制度”的反面教材,所以才有了最后決絕地親手將其扼殺至死。
除了《飛越瘋人院》,美國詩人兼小說家沃倫(Robert Penn Warren,1905—1989)的 《國王的人馬》(All the Kings Men,1946)、金斯伯格的名詩《嚎叫》(Howl,1955)、沙夫納導演的電影《人猿星球》(Planet of the Apes,1968)等文藝作品均涉及了前腦葉白質切除術。可以說,這一精神外科手術已經深入到美國當代文化的肌理,甚至成為一種反文化的代言者,正如《美國的前腦葉白質切除術》(American Lobotomy,2014)一書的作者所稱,該手術早已幻化為“美國文化地理學的國家性地標”。手術為精神病人帶來的恐怖病程和個體感受,后來經很多恐怖電影演繹,例如2008年上映的《精神病院》(Asylum)。可見,前腦葉白質切除術從最初的精神外科醫(yī)生應對瘋癲等癥狀的手術療法,中經《飛越瘋人院》等文學作品中主要人物對權威的抗爭,直至幻化成為通俗文化領域中恐怖的代名詞,這一歷程凝聚著科學探索與人文關懷的沖突與平衡,聚焦了人類醫(yī)學的歷史探索與發(fā)展歷程。
英美文學歷史上的瘋癲形象并不稀見,《哈姆雷特》在假裝瘋癲之中運籌帷幄著替父報仇的大計,《簡·愛》中被禁閉于閣樓的瘋女人數(shù)次挑戰(zhàn)了羅切斯特與家庭女教師的良緣,而??思{的《我彌留之際》(As I Lay Dying,1930)中有貌似癲狂、實則清醒的達爾,他對社會轉型時期人心人性有著清晰的認識。瘋癲者看似與理性對立,實則是在用一種間接的方式觀察、喚醒周遭的世界,以常理判斷中的極端方法反抗著秩序對道德和肉體的極端壓制。法國理論家福柯(Michel Foucault,1926—1984)在《瘋癲與文明》(Madness and Civilization,1961)中指出,瘋癲是人類歷史上的一種正常交流方式,我們不能將精神錯亂簡單歸結為病理性的癥候,而要重點分析背后的深層次文化機制——瘋癲本身遭遇的是制度化和道德化的雙重壓制。
或許,瘋癲是科學理性無序發(fā)展到極致的必然后果。英國女小說家瑪麗·雪萊(Mary Shelley,1797—1851)的《弗蘭肯斯坦》(Frankenstein,1818)一般被視作科幻小說的鼻祖,她筆下的生物學家弗蘭肯斯坦熱衷于研究生命的起源,完全憑借著一腔熱情,利用停尸間得來的人體器官拼湊而成一個巨型怪物之后,形勢已然不再受他掌控。隨著悲劇接踵而至,科學家陷入一種兩難的境遇:是繼續(xù)追求科學上的進步,還是聽命于人類倫理的召喚,果斷放棄?這樣的悖論實際上構成了科學探索道路上始終存在的矛盾,理性與倫理進行著無可分解的角力。當科學發(fā)展到無法顧及人類的福祉,甚至要以部分人犧牲個人利益為代價時,科學研究的社會價值就會大打折扣。前腦葉白質切除術曾經在一段歷史時期之內,成為人類精神外科取得的所謂的“進步”的代表,但付出的代價也已經十分沉重,“科學”的謊言最終得以戳穿,《飛越瘋人院》的主人公正是扮演了這樣的角色。麥克·墨菲以一己之力,成功地警醒了瘋人院中的多數(shù)病患,為“酋長”最終擺脫體制化權力的束縛鋪平了道路,小說以其出逃結尾,暗示了人類為自由而斗爭的精神長存,而斗爭的過程也將持續(xù)下去。最后,凱西使用美洲原住民的后裔作為抵抗主流白人社會暴力威權的人物形象,從一個側面顯示了作家同情弱者、反思主流文化的思想。代表白人形象的麥克·墨菲已經被扼殺,而不同文化之間的戰(zhàn)爭還將繼續(xù)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