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永
居伊·德·莫泊桑(Guy de Maupassant,1850—1893)常被看作是批判現(xiàn)實主義的代表作家,其作品大多以19世紀后半葉的法國現(xiàn)實生活為背景,確實具有巨大的批判力。提到莫泊桑,馬上會想到他的老師福樓拜(Gustave Flaubert,1821—1880),那位把大量精力投入到莫泊桑這個學生身上的文學大師。有福樓拜這樣一位老師,這于莫泊桑而言,是他的幸運,他從福樓拜那里學習到了太多,當然其中最重要的是學會認真觀察一切,以發(fā)現(xiàn)別人沒有發(fā)現(xiàn)的一些東西,這一定程度上成就了莫泊桑。但幸與不幸之間的距離往往只差一步,在大師的陰影中,難免產(chǎn)生“影響的焦慮”,意志稍弱者就會在這種陰影中失去了自我。好在莫泊桑跨出了福樓拜影響的陰影,這反倒與當初福樓拜對莫泊桑的教導有關:他要求莫泊桑必須在作品(那時的莫泊桑主要進行詩歌創(chuàng)作)中發(fā)出自己的聲音,而不是模仿他人。這對莫泊桑的影響是巨大的,后來他發(fā)展出了一種簡單但不淺薄的小說風格,正是這種風格使他在那個大師輩出的時代獨一無二。
只需要簡單一瞥,也許就能看到莫泊桑的優(yōu)點:相較于同時代的作家,莫伯桑似乎更流行。不要小看這一優(yōu)點,正如美國學者哈羅德·布魯姆所說那樣:“成為流行藝術家本身就是個了不起的成就;在今天的美國我們已經(jīng)看不到這樣的人了?!绷餍斜旧硪苍S不能說明問題,但如果流行的前提是“藝術家”,也就是說其創(chuàng)作的作品是真正意義上的“藝術”,那么這就真的是“了不起的成就”了。莫泊桑是一個善于學習的作家,我們當然都知道他從老師福樓拜那里學到了很多,與此同時,他曾一度受到左拉(Zora,1840—1902)自然主義創(chuàng)作風格和手法的影響,寫下了像《莫蘭這只公豬》那樣書寫人之生物屬性的作品,事實上這一點一直是莫泊桑小說的優(yōu)點,也為他提供了在小說中透視人性的一架望遠鏡。另外,莫泊桑是一個擅長把復雜寫得簡單的作家,這是一種偉大的敘事才能,但卻給莫泊桑招來很多質疑與批評,認為莫泊桑的小說過于淺?。ㄖ辽偈菧\顯)了些,中國學術界尤其流行這樣的觀點(雖然幾乎沒有人愿意承認)。以前出于對批判現(xiàn)實主義的推崇,我們視莫泊桑為經(jīng)典:“19世紀下半期,歐洲文壇上空滿布著自然主義和頹廢主義的陰云時,突然,一顆耀眼的‘流星劃破暗空,用一篇又一篇閃爍著批判現(xiàn)實主義光芒的短篇小說,受到了世界各國人民的贊賞。這顆‘流星,就是法國短篇小說之王居伊·德·莫泊桑?!闭缥覀兦懊嬷赋龅哪菢?,一個可以寫出《羊脂球》這樣的作品的作家,他的批判精神一定沒有流于諷刺的表層,而是深入到了事物的本質;出于對所謂“思想深度”的重視,我們又批判莫泊?,F(xiàn)實主義光芒中的“淺薄”。有論者就曾經(jīng)指出:“莫泊桑在自己的短篇里,總是滿足于敘述故事,呈現(xiàn)圖景,刻畫性格,而很少對生活進行深入的思考,很少通過形象描繪去探討一些社會、政治、歷史、哲學的課題,追求作品豐富的思想性;而且,他也并不是一個以思想見長的作家,在現(xiàn)實生活里,他是一個思想境界并不高的公務員,對現(xiàn)實生活的認識并不深刻,因此,他的短篇從來都不具有雋永的哲理或深蘊的含義,他在其中所要表現(xiàn)的思想往往是顯露而淺明的?!睆淖骷疑矸葜比胱髌返呐u簡單而直接,卻也常與武斷相伴。事實上,在文學那里,特別在是小說那里,簡單與淺薄是兩回事兒,簡單是一種才能,而淺薄則是才力的不逮。
卡爾維諾(Italo Calvino,1923—1985)說他之所以喜歡莫泊桑恰恰因為他膚淺。自稱為“雜食性”讀者的卡爾維諾是在其著名的《為什么讀經(jīng)典》的前言中說這番話的。相較于19世紀西方那些大作家來說,莫泊桑似乎真沒有那么深刻,他的小說似乎淺白了些。卡爾維諾用“膚淺”這個詞來評價莫泊桑,很顯然并非是他對莫泊桑的貶低,但也絕對算不上是褒揚。但卡爾維諾做出這個判斷時,大概并沒有把莫泊桑同時代的作家視作其參照系,而是潛意識里將自己作為了對標對象,這也許是他在《為什么讀經(jīng)典》中沒有為莫泊桑留下篇幅的原因吧?當我們看過卡爾維諾的寓言式小說《我們的祖先》三部曲后,也就明白了,一個用幻想的故事寓指人生哲理與現(xiàn)實荒誕的作家,如何能不覺得莫泊?!澳w淺”呢?事實上,卡爾維諾跟莫泊桑一樣,都關注人的存在問題,而且他們有一個共通的主題即“戰(zhàn)爭與人”。莫泊桑的不少小說都有關普法戰(zhàn)爭,而卡爾維諾的早期作品則以“二戰(zhàn)”為背景,令其一舉成名的《通向蜘蛛巢的小徑》就是代表。正如很多作家的第一部重要作品都帶有明顯的自傳性一樣,《通向蜘蛛巢的小徑》這部只用了20天就創(chuàng)作完成的小說,以卡爾維諾本人參加抵抗運動的經(jīng)歷為素材寫成。在主人公皮恩眼里,戰(zhàn)爭不過是兒時騎木馬、揮竹刀的游戲而已,而游擊戰(zhàn)士則如同生活在童話森林中的“藍精靈”,雖然面臨著“格格巫”的威脅,卻照樣快樂地生活著。在卡爾維諾筆下,人不重要,戰(zhàn)爭不重要,“人與戰(zhàn)爭的關系”才是最重要的??柧S諾后來的小說常常指向“荒謬”這一具有明顯存在主義意味的命題,這倒與莫泊桑小說具有一致性。卡爾維諾作為一個成長在存在主義大行其道的時代的作家,說他一點不受存在主義的影響,絕對沒人信。其實他對荒謬命題的書寫在《通向蜘蛛巢的小徑》中已然很明顯了,在這部小說中人與戰(zhàn)爭的關系具有一種存在主義式的荒誕色彩。也許正如加繆說的那樣:“荒謬既不存在于人(如果同樣的隱喻能夠有意義的話)之中,也不存在于世界之中,而是存在于二者共同的表現(xiàn)之中?;闹囀乾F(xiàn)在能聯(lián)結二者的唯一紐帶。”事實上,莫泊桑的小說同樣關注的是人之存在問題,只是他簡單的小說風格令讀者更多浮于其敘事的表面,并不去探究其深層的具有哲學意味的思考。這也許就是為什么布魯姆說“莫泊桑的許多簡單只是如它們看上去那樣,卻并不淺薄”的原因吧!
特別值得一提,也很有意思的是莫泊桑發(fā)表的第一篇小說《剝皮的手》(又譯《人手模型》《斷手》)。表面看來這并非一部典型的莫泊桑風格作品,這是一篇驚悚懸疑小說,而且莫泊桑因此還受到福樓拜的批評,后者認為這部作品是面壁空想的結果,缺乏現(xiàn)實基礎,要求他以后進行創(chuàng)作時,一定要立足生活。福樓拜的批評一定程度上影響了莫泊桑向現(xiàn)實主義題材的轉向,但莫泊桑似乎還有自己的看法,他并沒有完全遵從老師的指導,更沒有完全接受老師的批評,他后來創(chuàng)作了不少此類小說,諸如《劃船》《夜晚》《幽靈出現(xiàn)》《死去的女人》,以及名篇《霍拉》等。
因為《剝皮的手》畢竟只是一篇習作式的作品,在藝術上并不成功,莫泊桑在八年后,重寫了這篇小說,更名為《手》(1883年),可見其對這類小說的偏好。我們之所以在這里單獨提到這篇小說和這次重寫,還因為,莫泊桑的這種類型小說的創(chuàng)作,再次證明我們過去對莫泊桑的認識有多么偏頗,而莫泊桑對這類小說的堅持——雖然受到老師的批評——充分說明了他要做一名獨立、個性小說家的意識。當然更重要的是,從《剝皮的手》到《手》的改變,足以說明莫泊桑成熟起來之后的創(chuàng)作,絕不像一些人認為的那樣簡單,也并非如布魯姆所認為的那樣——莫泊桑的才智難以企及莎士比亞這樣的先賢,甚至與契訶夫這樣的作家也無法相提并論,他對莫泊桑是否真的發(fā)現(xiàn)了人們沒有發(fā)現(xiàn)的東西表示懷疑。
通過對比《手》與《剝皮的手》,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莫泊桑創(chuàng)作上成熟之后的小說(主要是指短篇小說)——我們姑且稱之為“莫泊桑風格小說”——具有一些鮮明的特征,充分體現(xiàn)了莫泊桑于簡單中蘊豐富、在平淡中含深意的小說創(chuàng)作才能。
莫泊桑風格小說是語言絕對節(jié)約的典型。在莫泊桑風格小說中,我們幾乎看不到繁復的描述,我們甚至感受不到作品語言的豐富性;白描是莫泊桑最鐘情的藝術手法,他追求在三言兩語中交待清楚環(huán)境的特殊性和敘述對象最主要的,也是他最想要讀者知道的特征與特性,并將后者置于前者之中,以使其顯得更為突顯。
在《剝皮的手》中,我們還不難發(fā)現(xiàn)一些與小說情節(jié)和主題關系不大的內(nèi)容,比如小說開頭關于朋友聚會的情形,不僅不利于小說主題的強化,而且與小說的整體氛圍相悖。后來莫泊桑逐漸認識到了小說中氣氛營造的重要性:“在一部極有價值的小說中,存在一種神秘而強有力的東西:就是特有的、對這部小說必不可少的氣氛。創(chuàng)造一部小說的氣氛,使我們感到人在其中活動的環(huán)境,這就是使小說產(chǎn)生活力的可能性。藝術家描述的局限就是在這里;沒有這些,作品將一文不值?!敝疗鋭?chuàng)作《手》時,我們看到小說開頭就營造了一種令人緊張、壓抑,甚至驚悚的氛圍,為其后面小說情節(jié)的展開、主題的展現(xiàn)鋪埋下了線索。
在《剝皮的手》中,還有一處明顯突兀的情節(jié)便是“我”送皮埃爾的尸體回鄉(xiāng)安葬時的那段兒時回憶。任何語言上的浪費都有悖于文學創(chuàng)作倫理,這一點對于短篇小說來說顯得尤為重要。短篇小說受其篇幅所限,更應該做到無一字無用處,無一句無所指,無一段無內(nèi)蘊,所有文字都必須圍繞小說敘事主線展開,所有敘述都必須為小說主題的實現(xiàn)有所貢獻,所有的情節(jié)都必須有利于豐富小說的內(nèi)涵。但這段兒時回憶明顯缺乏這樣的作用與價值。高明的作家往往能使一些看似無關緊要的情節(jié)在豐富作品主題內(nèi)涵方面發(fā)揮意想不到的效果。以這個標準再去考察 《手》這篇小說,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莫泊桑成熟期創(chuàng)作的這篇同類風格、同類題材的作品,不僅沒有那種類似“兒時回憶”一樣的敘述冗余,而且體現(xiàn)了一個高明小說家應有的敘述才能。
莫泊桑的小說中往往存在一些看似平淡無奇的敘述,但我們從這些敘述中可以窺見作者在情節(jié)安排上的匠心獨具,同時也可看到這些敘述中內(nèi)蘊的社會與人性批判因素??梢哉f,《手》就是一篇用通俗小說的套路寫就的不失批判精神的嚴肅文學作品。小說并沒有直接敘述驚悚事件,而是先讓一位故事講述人——一位地方預審法官——出場。更重要的是,在講述故事前,貝爾米蒂埃首先表明自己特別想關心追查的是族間仇殺事件,而且一再表示他所講的事件是并非“超自然的”,而是“無法解釋的”。然后小說改為第一人稱:貝爾米蒂埃講述他親自經(jīng)歷過的這個驚悚事件。故事講述人的設置,拉開了故事本身與讀者之間的距離,使讀者更相信故事講述人,即事件親歷者的感受與理解。所以,這時候驚悚事件本身反而不重要,重要的是故事講述人的看法,講完故事后他向聽故事的人說:“我認為事情很簡單,這只手的真正主人并沒有死,他帶著他留下的手在尋找這只手??墒俏覜]有搞清楚他是怎么干的。這是一種仇殺。”就這樣,驚悚事件的實質與故事講述人感興趣的“族間仇殺事件”形成了呼應,這使得故事(或者說)指向了現(xiàn)實而非靈異或夢幻。
故事的講述人貝爾米蒂埃作為阿雅克肖的預審法官,“在那兒特別想關心追查的是族間仇殺事件”。這處交待看似與后面敘述的驚悚懸疑故事似乎并沒有關系,但讀者一定可以發(fā)現(xiàn)二者都有關“復仇”,只是貝爾米蒂埃關注的是族間復仇,而其講述的則是一個令人驚悚的個人間復仇故事罷了。這樣的聯(lián)系使這部分內(nèi)容在小說的主體故事中至少不再顯得那么突兀,而如果我們細讀文本就會發(fā)現(xiàn),作者在小說中通過不露痕跡的層層鋪墊,不斷強化這兩者之間的聯(lián)系。例如:周圍人對剝皮斷手的擁有者約翰·羅爾先生的猜測,其中就有人猜測他可能是“因為犯了一件大罪才躲到這兒來的”;羅爾以殺戮為樂,以殺戮為榮的性格;家里散放著三支裝著子彈的手槍說明羅爾“這個人始終生活在恐懼之中,生怕受到襲擊”;在描述完那只“剝皮斷手”的外形后,貝爾米蒂埃感到“這只被如此剝了皮的手看上去很可怕,它使人自然地想起了某種野蠻的仇殺”;羅爾死亡之前不斷收到來信,收信后的激烈反應:看過信后就燒掉,“他經(jīng)常大發(fā)雷霆,拿起一根鞭子發(fā)狂似的抽打那只固定在墻上,就是在出事的時候不知怎么被取走了的那只干癟的手”,等等。所有以上描述都與作者對貝爾米蒂埃所關注的當?shù)刈彘g仇殺事件的描述具有太多相通之處,同樣在揭示人以殺戮者為英雄、以殺戮為榮的扭曲心理,同樣都在強調仇恨的周而復始,同樣都在強調仇恨的可怕、血腥與野蠻。莫泊桑對這種聯(lián)系的書寫是否意在告訴讀者:仇恨是游蕩在這世間的惡靈,就潛伏在我們身邊,隨時可能利用人性中的惡因素與人類長久以來形成的扭曲的觀念,向我們發(fā)起新一輪的攻擊,制造新的仇恨,同時也埋下再次復仇的種子?
小說中看似平淡,卻極為深刻也極具意蘊的細節(jié)是對驚悚恐怖故事聽眾的描述。小說開頭,作者這樣描繪了幾個婦女聽眾:“她們既好奇又害怕,同時也因為她們有著那種支配著她們心靈、像饑餓那樣折磨她們的、對恐怖的既貪婪又無法滿足的需要,所以她們一面聽,一面在抽搐、顫抖、哆嗦?!边@就道出了人們之所以會被驚悚故事吸引的心理機制,同時也暗示出人的內(nèi)心深處有一種對恐怖本身的需要,正是這種內(nèi)在需要,使她們在聽完恐怖故事之后,全然不顧講述者的看法:“有一個女人咕嚕著說:‘不,看來不是這么回事?!倍乙膊粫紤]故事中事件的各種可能性,而是傾向于將之歸入“超自然的”范疇。這種心理機制和對恐怖的內(nèi)心需要,是否也是人類從未消除恐怖、血腥、暴力與流血的原因呢?從這個意義上說,《手》這篇小說已經(jīng)超越了一般驚悚懸疑小說的內(nèi)涵,其指向具備了一種普適的意義,而這一意義所指與小說中驚悚故事與仇恨之間的關聯(lián)具有了同一性。如此,無論我們將這篇作品解讀成有關“超自然的”現(xiàn)象的幻想性作品,還是將其解讀為一個有關“無法解釋的”復仇事件的具有現(xiàn)實指向的作品,都無損于這部小說的文學價值。
莫泊桑風格小說是一個隱喻與暗示的世界。無論是《剝皮的手》還是《手》中,都有一個核心意象,也是故事講述的中心——手,一只被剝了皮的手。無論是否被賦予了超自然的內(nèi)涵,這只手都具有一種隱喻所指,這使其小說具有了一種指向越過故事表層意義,具有更深層內(nèi)涵的可能,小說通過層層暗示——如前文指出的那樣——使其隱喻所指不斷清晰起來:被殺戮者的手,同時也是復仇者的手——殺戮者也會成為被殺者。這樣小說中的 “手”就具了一種隱喻性,指向了小說的深層內(nèi)涵。
莫泊桑的小說,特別是他的短篇小說是簡單的。莫泊桑從來不以故事的曲折、人物(包括經(jīng)歷與性格)的復雜來取勝,但這并不意味著其小說的內(nèi)涵也是簡單的,反而相當具有包蘊性、開放性和喻指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