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葉嘉 圖/封陵采采
那是一個未知的遠方,那里有著未知的艱難,未卜的前程,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她要陪著一個人一路走下去,即使現(xiàn)在他們之間沒有任何信任可言……
景和三年蘭秋望日,嶺南的丹荔由專人護著飛騎入了長安。
謝行周命人將新鮮的果子送往未央宮,豈料數(shù)盞茶后竟見那提食籃被原封不動地退了回來。
小太監(jiān)跪在階下汗如雨下,躊躇良久后才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稟道:“奴才至未央宮時,皇后娘娘正在午休,奴才知道不便打擾,本想將果子放下便走,可誰知前腳剛踏進門檻,后腳便被攔了下來,來人道皇后娘娘近來火氣頗重,享不了這般燥熱的果子,強行留下也是糟蹋,奴才無法,只得將丹荔帶了回來?!?/p>
小太監(jiān)本繃緊了皮肉,備著受一頓責罵,豈料回應他的卻是長久的靜默以及一聲微不可聞的嘆息……
謝行周踏入未央宮時正值暮色四合時分,晏亦昭躺在榻上假寐,聽見腳步聲以為是來喚她進晚膳的,于是便出聲道:“本宮沒有胃口,將膳食撤了吧!”
按理來說,她的話音一落,腳步聲便該漸漸遠去,可事實卻是不遠反近,她的心里“咯噔”跳了一下,倏然睜開了一雙美眸。
謝行周行至榻邊時,晏亦昭已經(jīng)坐了起來,她準備下床給他行禮,他卻先一步扶住了她,讓她靠在了軟枕之上。
“你我之間,不必在乎這些繁文縟節(jié)?!?/p>
晏亦昭垂眸點了點頭,隨后悄無聲息地將手自他的掌中緩緩抽出。
“陛下今日前來所為何事?”
謝行周靜默良久之后將手覆在了她的小腹之上,晏亦昭見狀,眸中頓時閃出光彩,她抬眸看向謝行周,囁嚅了許久問道:“陛下可是答應臣妾留下這孩子了?”
謝行周無法忽略晏亦昭言語間透出的那絲欣喜之色,可他仍要忍住心中的酸楚開口勸道:“亦昭,你的身子受不住十月懷胎的辛累,更熬不過生子時的鬼門關(guān)口,我不要你以命換命,所以,我們好好送這孩子離開可好?”
難言的驚痛之色自晏亦昭的眼中奪眶而出,她大口地喘著氣問道:“這便是陛下深思熟慮多日之后給出的答案嗎?”
一顆豆大的淚珠自謝行周的眸中滾落下來,清雋矜貴的臉上亦露出掩不住的痛意。
“這是你我的骨血,但凡能有旁的法子,我又豈會這般絕情?可是你該明白,縱使今日我已坐擁天下,卻仍有不可為之事,仍有不可全之愿吶!”
晏亦昭的眼中盈著一片汪洋大海,謝行周知道此刻無論再說什么都是無謂的,只能選擇起身離去。
然而就在他準備拾步跨過門檻時,身后傳來了一聲異響,他心底一驚,猛然回頭便見晏亦昭雙目緊閉,面無血色地陷在了軟枕之中,纖瘦的玉臂無力地垂懸在榻邊……
“請陛下恕臣斗膽直言,落胎之藥傷身甚重,依皇后娘娘如今的身子來看怕是受不住了,不如就讓皇后娘娘留下這孩子,若有幸平安誕下龍?zhí)?,再用珍藥補身,或許還有一二年的光景。”
入耳的話越是明白,謝行周的心便越是難受,一盞茶后,他才像是認命一般俯下身子,吻在了女子的耳際。
銀針扎在晏亦昭的身上,強烈的刺痛感喚回了她的一絲清明,她隱隱約約聽見謝行周說不再迫她放棄腹中孩兒,她心中歡喜,想要睜眼看他,卻始終無能為力。
在那片寂靜虛幻的天地中,她覺得自己的身子仿佛懸浮在空中,忽而向西,忽而向東,忽而便回到了十年之前……
謝朝自開國以來便行科舉之制選拔官僚人才,第二任謝帝以女子之身君臨天下,深知閨幃之中亦有巾幗人物,遂特許女子參加科舉考試,此后成為謝朝定制。
元祐元年的殿試,名義上由皇帝謝行玄主持,可一個母妃已逝,年僅十一歲的孩子豈能左右朝堂政事?所有的兩榜進士心里都萬分明了,自己光耀門楣的機會源于垂簾聽政的鄭太后,舊時的“天子門生”在他們這里已經(jīng)變成了說與禮制聽的無謂之言!
古來探花之名例屬進士及第中年輕俊美之人,可到了謝朝之時,此名被固定下來,只有取得殿試一甲第三名的人才能得到這一稱號。世人皆知科舉艱難,除卻天賦異稟之人,窮二三十年之力換登第之幸的也不在少數(shù),因此,謝朝立國一百二十余年,出過四十位探花,卻無一人可似前朝一般于瓊林宴上折花賦詩。
這一年,晏亦昭的出現(xiàn)打破了此番僵局,使得探花使游園之美再度現(xiàn)于人間,更因如此,那一日的盛宴之上,但凡家有適齡女兒的顯貴人家,無不望著新晉探花的身影慨嘆一聲“可惜亦昭非男兒”!
宴席過半之時,晏亦昭注意到謝行玄在聽了一位小太監(jiān)的耳語之后頃刻變了臉色,在得到鄭太后的首肯之后便匆匆離去。是什么樣的急事能讓謝行玄在這形同“國宴”一般的場合選擇中途離開?晏亦昭百思不得其解。
待到宴席散罷之后,晏亦昭尋了個機會將一枚細碎銀兩塞入了謝行玄近侍的腰間,那點錢本入了不那近侍的眼,可晏亦昭如今的身份擺在那里,未來可能有的前途也擺在那里,他不能不賣晏亦昭這個面子。
原來,方才謝行玄一母同胞的弟弟謝行周突犯氣喘之癥,情勢危殆。
“那九皇子現(xiàn)下情況可好?”
“太醫(yī)救治及時,現(xiàn)已轉(zhuǎn)危為安?!?/p>
這是晏亦昭第一次聽見“謝行周”三個字,那時,她只當他是個體弱多病,年幼失怙的苦命皇子,從未料到往后的自己會與這人生出千般糾葛,萬般情仇!
當元祐四年的冰月來臨之時,晏亦昭在翰林編修的任上已滿三年,這幾度寒暑之間,她自問恪盡職守,行止無錯,因此,考滿過后是擢是黜,她的心里還是有幾分把握的。
長安落下初雪那日,晏亦昭奉鄭太后之命入了福壽宮,在一間偏殿之中,晏亦昭頗為意外地遇見了三位同年,因有旁人在側(cè),她們不敢隨意交談,但能闖過士林銓選的人又豈是泛泛之輩?不過交換了幾個眼神,她們便明白了自己此刻出現(xiàn)在這個地方的緣故。
按照謝朝朝規(guī),皇子十一歲就藩,因正值幼沖之歲,并無足夠的能力處理軍政要事,因此常派寒族出身,便于中央控制的官吏擔任典簽一職來輔助藩王。
數(shù)日前,謝行周得封永嘉郡的圣旨剛剛布下,今日鄭太后便將她們匆匆召來,若說不是為了選一位稱心合意之人隨謝行周就封,怕也無人相信。
果然,一盞茶后,雍容華貴的中年婦人在眾人的簇擁之下入了偏殿。
“想必爾等已經(jīng)猜出本宮召見的緣由,那本宮也就不必多費唇舌。九皇子非本宮所出,命他就藩乃迫于祖制的無奈之舉,于此情狀之下,本宮必要擇一心安之人隨行。諸位的才貌皆是女中翹楚,本宮權(quán)衡多日仍無法做下決斷,索性便將那選擇權(quán)交予爾等之手?!?/p>
鄭太后的話音剛落,便有女官奉上一紫檀木盒,里頭裝著四張紙條,三“留”一“去”,全看天意。
“典簽品階雖低,但實權(quán)甚重,‘簽帥’之名并非虛言,且永嘉郡富庶安和,水秀山觀,誰人得去,必引羨意。然本宮知曉,爾等之中亦有不慕權(quán)勢,不愿背井離鄉(xiāng)之人,同為女子,本宮深知爾等以此身游走于宦海之中的艱難,故也不愿用強。抽簽之時,這座偏殿之中只會剩下你們四人,本宮不管那幾支簽是如何游走的,只要到時有人拿著‘去’簽來稟即可。”
曳地的鳳服緩緩拂過門檻,沉重的雕花木門漸漸闔了上去,也將光一點一點拂去……
一刻鐘后,四位身著官服的秀美女子自偏殿魚貫而出,暮時余霞成綺,三人逆光而去,一人迎霞而上。
翌日,滿朝文武皆知,新任永嘉郡典簽為元祐元年的瓊林宴中,艷驚四座的探花使——晏亦昭!”
謝行周動身之時,恰逢南方數(shù)郡鬧饑荒,導致大批流民四竄,為免發(fā)現(xiàn)意外,晏亦昭思慮再三之后決定棄陸路而行水路。
可令晏亦昭沒有料到的是,謝行周自小長在中原之地,從未有過乘船遠行的經(jīng)歷,大船開拔不過三日,謝行周便因暈船而臥床不起。
“昨夜降了一場暴雪,寒氣又盛了起來,王爺體弱受不住,這才又發(fā)起了高熱。”隨行的大夫搭著謝行周的腕間,恭敬地向晏亦昭解釋道。
晏亦昭望著榻上那張憔悴的病容緩緩點了點頭,而后拾步踏了出去,待她再回來時,榻邊便多了一碗冒著熱氣的苦藥。
當晏亦昭將藥匙遞至謝行周的唇邊之時,榻上的人卻突然偏過頭去,緩緩睜開了雙眸。
那是晏亦昭二十年來見過最明亮的眼,即使染著病色,卻仍如天河之間的明星一般耀人。
“王爺既然早已醒來,方才何故裝睡?”晏亦昭施然將藥匙放進了玉碗內(nèi),望著謝行周那雙清明的眼睛緩聲問道。
謝行周聞言不答,只是自行坐了起來,一臉戒備地回望著她。
二人對視片刻之后,謝行周看見那近在咫尺的朱唇上下輕啟,一字一句地問:“王爺可是擔心下官在這藥里下毒?”
謝行周抿緊唇往后微微退了一些,藏在錦被下的手交扣在一起,無聲地用力著。
“你是那個女人派來監(jiān)視我的,我是不會相信你的。”
晏亦昭看著眼前這個似懂非懂的孩子,心底忽然生出一種難言的感覺,她確實要報鄭太后的知遇之恩,但她卻未必要事事都向鄭太后如實稟報,日后鄭太后若起殺心,她也必定要權(quán)衡各方勢力之后再做決斷,因此,她與謝行周之間的敵友關(guān)系皆未可知。
“王爺靈慧,下官佩服。但還請王爺日后注意言行,‘那個女人’這四個字,下官不希望再次聽到,也不希望王爺對旁人這般說道。”
謝行周聞言怔了怔,但很快便又恢復了警惕的神色。
榻邊的藥已經(jīng)涼了下去,左右都是要再煎一碗了,晏亦昭也不再執(zhí)著,她好整以暇地靠在椅背上與謝行周無聲對峙,約莫過了半個時辰,謝行周體內(nèi)的病氣再次迫了上來,他終于支撐不住,昏昏沉沉地陷在了高高疊起的軟枕中。
新藥被人端了上來,晏亦昭坐在床邊親自給謝行周喂藥,不知謝行周在夢中遇見了何人,半碗藥下肚之后,他的眼角便濕潤開來,晏亦昭覺得他有些可憐,一時心軟伸手撫了撫他的背,結(jié)果他便翻進了她的懷中,再也不肯松手,直至翌日晨分,晏亦昭方才得以脫身。
冬日新晴,晏亦昭披著大氅立于船頭,一邊揉著發(fā)酸的手臂,一邊望著水天之際即將升起的金陽,心頭百感交集。
那是一個未知的遠方,那里有著未知的艱難,未卜的前程,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她要陪著一個人一路走下去,即使現(xiàn)在他們之間沒有任何信任可言……
盡管謝行周已經(jīng)封王,但他仍是一個不滿十二歲的孩子,因此宮學中的那些課業(yè)要一門不落地重新安排起來。
在抵達永嘉郡的第七日,晏亦昭便將當?shù)卮笕逭垇頌橹x行周講授經(jīng)史,可謝行周存心與晏亦昭作對,五日里總有三日是遲到的。
一方之主的身份擺在那里,旁人自然不敢說些什么,可令謝行周不解的是,晏亦昭明明知曉他這般表現(xiàn),卻沒有出手干涉,于是,數(shù)日以來的重拳仿佛都打在了棉花上,令他忽然沒了作對的勁頭。
這一日,當謝行周慢悠悠地步入春一堂時,他萬分訝然地看見,此刻本該在典簽府衙內(nèi)處理公文的晏亦昭竟坐在珠窗邊的矮榻上悠然點茶。
晏亦昭聽見聲響抬眸瞧了過來,四目相對之間,謝行周雖面不改色,卻也不得不承認,方才有一絲囧然之感悄無聲息地劃過心頭。
“下官參見王爺?!?/p>
“免禮平身。晏大人公事繁忙,何故在此?”
這一年,謝行周的身量只到晏亦昭的肩側(cè),為免逾矩,晏亦昭與他說話時總會稍彎腰身,與他平視。
“王爺尊,下官卑,卑本不該犯尊,但下官身為典簽,負有規(guī)勸之責,故而縱使犯上也不能止言?!?/p>
“下官知道王爺舊時在宮學中一向尊師重道,如今這般表現(xiàn)不過是因為下官之故??赏鯛斂稍脒^,為了氣下官這樣一個微不足道的人而讓世人以為王爺天生劣性是否值得?”
謝行周聞言一怔,耳后頓時彷如烈火燎原一般漲紅起來。
“下官知道王爺與陛下兄弟情深,王爺若不想讓陛下一世如傀儡般坐在那個位子上,就應明白自己該當何如!”
“你為何要與本王說這些?”謝行周警惕又疑惑地望著晏亦昭問道。
晏亦昭聞言彎起唇角緩聲回道:“下官是太后娘娘挑的人不假,但永嘉郡與長安之間山高水遠,長安中那雙操縱風云的手或許控得住下官的人,卻未必控得住下官的心。王爺日后若有得勢之機,下官未必不會如墻頭草般倒向王爺這一邊。”
謝行周抬眸看向晏亦昭,定聲問:“你有二心?”
晏亦昭聞言輕笑一聲答:“下官只生一心,但不妨心有二意。”
……
此日過后,謝行周無論炎暑寒冬,再無晚至,而晏亦昭若得閑暇,便會來此作陪,
點一盞北苑先春奉與謝行周,謝行周總是等她走后才去碰那鷓鴣盞,即使那時茶已涼透,他也會將它盡數(shù)飲盡。
元祐十年鶯時,朝廷命晏亦昭還權(quán)的圣旨抵達永嘉,然而就在晏亦昭以為自己可以將背負了六年之久的重擔盡數(shù)卸下之時,與永嘉郡相交的楚方郡起了叛亂,戰(zhàn)火隨后便綿延而至。
叛軍以為永嘉地界素來祥和,因此城內(nèi)守軍必定弛于軍備,未至城下便揚言十日之內(nèi)便能殺入永嘉。
因為軍權(quán)交接尚未完成,因此但凡涉及下達軍令之事,晏亦昭都必須在場。開戰(zhàn)前夜,謝行周召集軍中將領商討對策,春夜料峭,長燭懸亮,晏亦昭坐在一旁,看著正在輿圖前指點江山的清雋少年忽生歲月倥傯之感。
待她回過神來之時,眾將早已退下,大堂之上只余她與謝行周二人。
“下官方才太過失態(tài),還請王爺恕罪?!标桃嗾颜f著便要起身給謝行周行禮,可謝行周卻輕按著她的肩頭讓她坐下,隨后伸手探上了她的額頭,滾燙的熱度令他毫不自覺地蹙緊了眉心,可額間的冰涼卻令晏亦昭生出一絲清明,她忍著倦怠之意微微抬眼,在觸到星眸中的一絲憂意之時,月光照見她的靨邊浮過一絲一瞬即逝的笑意……
因為晏亦昭善于未雨綢繆,始終勤于練兵,因此,十日過后,叛軍非但沒有攻入永嘉,反而損失近一半的兵力,倉皇西逃。
那時,晏亦昭的寒癥尚未痊愈,大夫囑咐不能出門吹風,而謝行周自修羅場上歸來,染得一身血污自也不便入她房中,于是二人便隔著雕花長廊遙遙相望,無聲慶賀他們再次相攜度過一場劫難。
數(shù)月之后,叛軍覆滅的消息傳至永嘉,堵在謝行周與晏亦昭心頭的一塊大石徹底落下。
“本王出資捐建的佛寺不日便要落成,不知晏大人可有興趣前去一觀?”謝行周一邊問,一邊落下一枚黑子。
晏亦昭聞言自棋局中抬起眸子,頗為奇怪地答:“王爺知道下官不信神佛的?!?/p>
“信與不信,不過在人心而已,若能借由那冥冥之物尋到一絲寄托,亦非壞事?!?/p>
晏亦昭拈著白子思忖良久后答:“王爺既然這般說了,下官若是再拒便顯得太過不識抬舉?!?/p>
“多謝晏大人賞臉,本王會派人備好出行事宜的?!毖粤T,謝行周又下一枚黑子,將晏亦昭所有退路堵盡。
“王爺方才說那些,是為了讓下官分心嗎?”晏亦昭挑著秀眉看向謝行周。
謝行周的眉眼間露著狡黠之色,好看的唇角更是彎著難掩的笑意,歡聲應道:“晏大人棋藝過人,本王若不使些手腳,豈能得這全勝的局面?”
少年并不戀戰(zhàn),贏過一局便心滿意足地離開,只留下晏亦昭一人,望著那盤被黑子圍盡的白棋陷入長久沉思,直至翌日天光微熹之時。
佛寺建在永嘉城外的高山之上,自王府至山腳需費上半日時光,誰也沒有料到原本晴好的天氣會驟然變了臉色,一行人行至中途之上,永嘉開始落下入冬以來的第一場大雪。
“王爺,這雪下得過急,待我們抵達山腳時,山道上定然早已覆上一層厚厚的積雪,雪天路滑,若坐不得肩輿,王爺便得徒步上山,怕是多有不便之處?!?/p>
謝行周幼時在雪地里出過意外,因此患上終生難愈的雪盲之癥,每至落雪的冬日便行止受阻。
“晏大人,本王今日前去不只是為了參觀佛寺?!敝x行周長睫低垂,靜默良久后緩聲答道。
晏亦昭聞言一怔,脫口而出:“那是為了何事?”可話音剛落,晏亦昭便猛然想起,今日乃是謝行周母妃的冥誕,因為鄭太后之故,謝行玄與謝行周從不敢光明正大地為自己的生母操辦。
“下官失言,還請王爺恕罪?!?/p>
謝行周靜默良久后,淺嘆一聲回道:“不知者無罪。”
皚皚雪道上,謝行周與晏亦昭相攜而行,謝行周的眼上蒙著晏亦昭的錦帕,卻聞不到一絲女子的馨香。
“本王一直想問一問晏大人,隨本王南下永嘉的這些年里,可曾生過悔意?”
晏亦昭聞言垂眸靜默片刻,再抬眼時,唇邊泛過一絲淡淡笑意。
“下官不想欺瞞王爺,身為女子,無人不愛那胭脂釵粉,云鬢花環(huán),下官確實失去很多,可待到夜深人靜之時回顧來路,下官便知自己得……遠過于失。”
謝行周笑著輕點了點頭,忍不住出聲打趣道:“確實,本王十三歲便知‘簽帥一怒,永嘉三震’,想來世間少有女子能夠做到這般!”
“王爺這是在夸贊下官,還是在暗罵下官擅權(quán)?”
謝行周聞言止了笑意,頗為鄭重地回道:“本王感激晏大人這些年的殫精竭慮,若無晏大人盡心輔佐,本王得到的不會是現(xiàn)在的永嘉郡。”
那一刻,晏亦昭彎著眉眼看向謝行周,有雪落入眼中,悄無聲息地融在她的淚里。
“下官能得王爺這一席話,此生可算無憾。”
……
二人行至半山腰時尋了一處涼亭歇腳,半盞茶后有一采藥的農(nóng)婦因體力不支暈倒在亭前,晏亦昭不忍見人活生生被凍死,便命隨從將人扶進亭內(nèi)。
可誰知那農(nóng)婦竟是當初那叛軍頭目易容假扮的,在眾人毫無防備之時,突然睜開眼睛,自懷中拔出匕首向謝行周飛刺而去……
謝行周隔著錦帕隱約見到一抹寒光閃過,隨后便是利刃入體的聲音,他知道有人替自己擋了一刀,卻從未想到那人會是晏亦昭。
直到眾人的驚呼聲響起,他才后知后覺地抱緊了昏倒在懷中的女子,痛到仿佛那一刀刺中的是他的心頭。
晏亦昭昏迷了近十五日方才醒來,一睜眼,她便覺出了異樣。
“此乃何處?”
“回晏大人的話,這是王爺?shù)膶嫷??!?/p>
晏亦昭聞言一怔,隨后便用手撐著床板想要起身,她身上的傷口并未愈合,婢女既不敢碰也不敢攔,只能大聲喚著殿外的守衛(wèi)去喚謝行周。
重傷之人的行動自是緩慢不已,晏亦昭好不容易下了榻,便被聞訊趕來的謝行周一把抱了回去。
“你這是要做什么?”謝行周忍不住急聲問道。
男子眉眼間多日未眠的疲憊之意令晏亦昭感到心疼,她微微瞥過眼,垂著眸子緩聲答:“下官不能在此養(yǎng)傷,若是被人傳回長安,必遭群臣口誅筆伐?!?/p>
“你不必擔心這些,如今能夠傳回長安的消息都是本王想讓它傳回的,本王不想讓太后知道的事情,她就連一絲風都捕不到了?!?/p>
晏亦昭沒有想到,昔日病弱無助的小皇子竟然如此迅速便長成了運籌帷幄的強悍藩王,一時間心頭百感交集,久久說不出話來。
謝行周明白她的心思,并未再多說些什么,只是扶著她緩緩躺了下去,一碗藥喂下,晏亦昭很快便又睡過去。
那日的匕首上浸著劇毒,謝行周用世間僅剩的一枚百靈丸為晏亦昭解了毒,可傷處距離心頭太近,即使痊愈之后,只要稍過操勞,晏亦昭便會感到心悸不已。
晏亦昭不愿謝行周因此自責,總是想方設法瞞著,直到有一日,她陪著謝行周徹夜不眠地商討應對水患之策,因為難忍心悸之苦而猝然倒下時,謝行周才發(fā)現(xiàn)她隱瞞了近一年的秘密。
晏亦昭不知自己昏睡了幾日,只知道一睜開眼,便被謝行周擁入懷中。
晏亦昭從未見過謝行周落淚,耳畔那隱忍壓抑的啜泣聲令晏亦昭心顫不已,連忙朝他發(fā)問:“王爺,這是出什么事兒了?”
謝行周不答,只是將她抱得越發(fā)緊了起來。
晏亦昭見狀自是心亂如麻,轉(zhuǎn)頭看向謝行周的近侍。
那近侍微紅著眼,指了指自己的腰間,晏亦昭這才注意到,自己目光所及之處的人都纏著一條白色的腰帶,那是國喪時才要服的喪儀。
晏亦昭頓時心頭狂跳,忍著極大的不適朝謝行周一字一句地問道:“可是……陛下?”
謝行周緩了許久,才自她的肩頭抬起頭來,猩紅著眸子低聲答道:“皇兄……于十日前暴斃于勤政殿,年僅二十二歲!”
“是太后下的手?”
謝行周重重地點了點頭。
“一個月后,我便會聯(lián)合諸王舉起‘除奸后,掃閹佞’的旗幟揮師北上,你……會選擇站在我這一邊嗎?”
“王爺自稱‘我’?”晏亦昭怔然望著謝行周,如是問道。
“我不問你當日為何替我擋那一刀,你也不問我為何要帶你同去拜祭亡母,我想,我們之間的心意應該是相通的!”
纖秀的玉指微微蜷起,晏亦昭沉默良久后答道:“王爺誤會了,王爺若是遇刺受傷,朝廷必要拿下官問罪,下官這般做,多半是為了保住自己的前程?!?/p>
“你在騙我。”
晏亦昭不敢看謝行周的眼睛,微微偏過頭,低垂著眸子答:“下官說的句句都是實話。”
屋子里頓時安靜下來,謝行周深吸一口氣后出聲問道:“既然你不愿與我談私情,那我便與你論公事,永嘉與長安,你選哪一處?”
“下官……可以哪兒都不選嗎?”有淚自晏亦昭的眼角無聲滑落,滴在謝行周的指尖,微涼一點。
謝行周無法,只得趁晏亦昭心緒繁亂之時將淬了藥的銀針封入她的體內(nèi),片刻之后,晏亦昭便悄然闔上雙眸。
謝行周抱著她,溫柔地吻在她的眉間。
“你若哪兒都不選,便只能選擇離開,可太后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你的二意,斷然容不下你,所以,你只能留在我身邊?!?/p>
謝行周起兵之前,將晏亦昭安置在永嘉城外的佛寺中,可不過三個月,謝行周便在行軍途中收到了晏亦昭逃走的消息。
“你說什么?五百精兵竟看不住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謝行周難以置信地向報信的人高聲喝道。
來人很是委屈,囁嚅許久才壯著膽子出聲應道:“我等確實無能,但還請王爺寬宥,畢竟那不是尋常人家的女子,我等與簽帥比力尚可,比智實在不如。”
謝行周聞言更覺氣怒交加,他想親自去尋她,可眼前的戰(zhàn)事刻不容緩,他又實在抽不開身,無奈之下只能派人暗中尋訪她的蹤跡。
元祐十三年,謝行周領兵攻入長安,鄭太后兵敗自焚,謝朝再換新主,改元景和。
謝行周見到晏亦昭時,她正在永嘉郡的一處偏僻山村里給一群七八歲的孩子講授《三字經(jīng)》,人雖著布衣荊釵,清減消瘦,卻仍透著掩不住的秀美風華。
“我從未想過你會隱在此處,這兩年來,必定受了好些苦楚?!?/p>
“多謝陛下掛念,亦昭一切都好?!?/p>
“如今朝廷大局已定,眾臣紛紛上書要求我早日冊立中宮皇后,你以為哪家女兒可擔此重任?”
“擇后擇賢,自當是清流書香人家最好?!?/p>
“晏大人說得極是,我這有位人選,想請你幫我瞧上一瞧?!痹捯魟偮?,便有隨從遞上一幅卷軸,一位秀麗的美人徐徐出現(xiàn)在晏亦昭眼前,赫然便是她著女裝時的模樣。
“你覺得這女子如何?”
晏亦昭眼中爍著清淚,良久過后答道:“此女美則美矣,奈何出身寒微,無力母儀天下?!?/p>
“出身寒微?我還是頭一回聽說能出三朝翰林的人家是寒微末族的!”
“你……”晏亦昭猛然抬眸看向謝行周,在那久違的星眸里,她陡然明了,謝行周這些年為了尋她,必定將她的身世也查得一清二楚。
其實,晏亦昭本姓上官,出身河東望族,晏亦昭十歲那年,父祖卷入黨爭之中,全族敗落,株連九族。
謝行周母家與上官家族世代相交,不忍見其斷子絕孫,竭力斡旋,最終用瞞天過海之術(shù)將晏亦昭與其幼弟救出大牢,養(yǎng)在一戶晏姓人家。
盡管晏亦昭的幼弟于八歲那年不幸因氣喘之故病逝,但晏亦昭始終感懷舊日恩情,在得知鄭太后準備派人去監(jiān)視謝行周時生出了守護之心,世上鮮有人知,元祐四年冰月里的那一日,她拿去回稟的“去”簽是她從旁人那里換來的。
“我不相信,你我朝夕相處的那些年里,你為我所作的一切都只是為了報恩。”
“那又如何,陛下通經(jīng)明史,可曾見過哪一朝的帝后年歲相差逾十歲?陛下初登大寶,沒有必要為此惹群臣非議!”
“我不懼那些庸腐之輩,若要立后,我只要你。”
“可若我已天不假年,陛下又當如何?”晏亦昭早年為謝行周治理永嘉便耗費了極大的心力,后來為謝行周擋刀受傷之后心疾愈重,這兩年又無珍藥補身,身子早已虧敗至窮途末境。
謝行周聞言,頓時濕紅了眼眸,他快步上前將晏亦昭擁入懷中,附在她的耳旁輕聲道:“若是那般,我便更得立你為后,三年也好,五年也罷,我必竭盡全力彌補?!?/p>
那是謝行周一生中等過最漫長的回答,但慶幸的是,他最終得到了祈盼已久的答案。
景和九年鶯時,謝行周牽著一個粉雕玉琢的小娃娃緩緩步入春一堂。
“這是父皇舊日讀書的地方,那時你的母后得閑便會來陪父皇,然后坐在那張矮榻上點茶,你的母后從不知道,父皇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地自經(jīng)書中抬起眼來,偷偷看向珠窗那一側(cè)?!?/p>
“父皇為何要偷看?”四歲的孩子好奇地問道。
謝行周聞言彎起嘴角淡笑回道:“因為你的母后生得極美,就算常年穿著男子的官服,也掩不住那耀人的明艷光華?!?/p>
謝懷昭從未見過自己的母后,因為他出生之日,便是晏亦昭離世之時,但自謝行周的形容之中,他自小便對晏亦昭的模樣有了一個大致的輪廓。
直到謝行周百年之后,謝懷昭才在謝行周的陪葬品中見到一幅舊畫,那畫上的女子秀美絕倫,氣質(zhì)出眾,他的皇后走到他身邊,看著畫上的美人好奇地問道:“此乃何人?”
謝懷昭靜默良久后,才緩聲答道:“這是你我的母后,是值得父皇敬慕一生的女子?!?/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