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洛復

人氣明星薇拉去世一周后，達倫在自己的家里見到了她。

她非常真實地站在他眼前，淚水暈染了她的妝。達倫不是她的粉絲，但因為無法屏蔽的廣告而見過她很多次。在他還沒來得及驚愕的時候，薇拉就從他眼前消失了。

又過了幾天，達倫百無聊賴地在馬桶上翻著新聞。沒有什么新鮮事情。他又想著要不要播放一些音樂，這時候薇拉忽然出現(xiàn)在了廁所里。達倫嚇得跳起來，然后想起自己的不雅又猛地坐回去——這會兒工夫薇拉又消失了。

當然這一次他同樣沒有在自己的影像記錄里找到什么。他開著外網(wǎng)，不排除剛才是個突然彈出來的廣告。但是達倫不記得自己什么時候看到過那樣的廣告。他生平頭一次查了薇拉·佩斯這個女人。

他的搜索記錄同千萬條消息一起被記錄。

她在嬰兒時期因為可愛的臉蛋拍過一個奶粉廣告。她的少兒時代拿了不少小小姐之類的獎，但是因為那一時期出現(xiàn)了兒童表演禁令，延后了她正式出道的時間，等到觀眾們再見到她，她已經(jīng)是一個金發(fā)披肩、前凸后翹的美麗女郎。她是個甜美的姑娘，演得不錯，唱歌跳舞也不錯。沒有人會討厭她。

達倫看了眼近來的新聞，他愕然地感覺到，各種消息視頻熱度之高，就好像這個年輕的女性還在一樣，以至于她的死亡都蒙上了一種不真實感。達倫注意到一條新聞的熱度非常高。那是薇拉的經(jīng)紀公司官方發(fā)布的一條消息。

“我們悲傷地向廣大薇拉的粉絲告知這條消息，你們心愛的姑娘已于前日不幸去世，”她的經(jīng)紀公司發(fā)言人說，語氣較臺詞有些平淡，“出于對死者隱私的保護，我們不對外公布她的死因，也希望各路媒體不要對她的死因亂加猜測。畢竟死者為大，我們希望她的家人能夠不受干擾?！?/p>

他短暫地暫停了一下，仿佛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雖然她的生命消逝，非常令人遺憾，但是我們?nèi)匀槐Ａ袅怂滟F的資料，”那人換了一種語氣，接著說，“我們已經(jīng)成功將她復原出來，我們熟悉的‘薇拉，將繼續(xù)陪伴她的粉絲們一段時間?！?/p>

講話過后，他們展示了“薇拉”跳舞的場景。沒人知道那是個虛假的產(chǎn)物。不論是成像技術(shù)本身，還是他們與這技術(shù)的相適度，都叫它完美地形成了一個活生生的人的模樣，在那里微笑著說話。達倫忽然感到一陣子毛骨悚然，他忽然意識到：如果他們隱瞞了薇拉的死，而直接用那個……

不就沒人知道薇拉死了嗎？

如果沒人知道她死，豈不是還能一直賺錢下去……

達倫想著。不過當他看到了驚人的高票價和銷售一空的字樣之后，他又不確定自己此前的想法是不是真的合理了。

第一個真正虛擬的偶像，薇拉。

一條信息彈出來，達倫看到是他的上司在召集會議。他看了眼窗外被霓虹燈照亮的夜色，嘆口氣，好像這個時代已經(jīng)沒多少人還記得地球本來的時間了。幾乎一瞬間，他的視線就到達了會議場所。其他的同事就“坐在”他的身邊。

“我注意到你們都還沒有睡，就想正好先把明天的工作安排一下。”上司理所當然地說。達倫默默給他開了靜音，只讓系統(tǒng)自動把他說的話整理成文字。他說的大概就是他們公司今年可能要參與到中央系統(tǒng)“樹云”程序更新中去。政府認為“樹云”選擇的娛樂新聞還是占比太多，他們希望可以將占比降到30%以下。

達倫很想翻白眼，誰都知道“樹云”根本什么都不選，它只能算是個活著的信息處理器，還不是人自己想看才看的?？墒撬膊荒鼙г钩鰜怼＞驮谶@個時候，薇拉忽然出現(xiàn)了。她穿得很清涼，旁若無人地在桌子中間穿行——不對，桌子是假的，她也是假的，當然她周圍應(yīng)該本來也沒人。達倫這邊胡思亂想，盡力裝作沒有注意到她，可是偏偏她就走來走去，甚至還做起了伸展運動。

“你怎么了？”上司注意到達倫在走神。

達倫一時無法解釋，好像說出來也不會有人信，半天只憋出來個名字，“那個……薇拉……”一手下意識朝那邊指。同事們?nèi)伎粗?，似乎對他冒出來這個名字有點奇怪。忽然一個人驚道：“你該不會能看見薇拉吧？”

這話說得就像達倫能通靈一樣。不過那人不顧會議，興致勃勃就說：“我看見新聞了，最近確實有不少人都看到過薇拉，感覺就跟活的一樣。”“這是什么故障？達倫你是不是能要點兒賠償？”又有人說：“不過能白看見薇拉，你也算賺了。她那個門票太貴了?！薄案蓡嵋タ此嫒瞬灰簿烷L那樣。而且她也就長得好看，舞跳得不如其他人，死之前也沒這么大名氣?！鄙纤揪谷灰哺u論了一句。

達倫有點兒尷尬，好像除了他，誰都認識薇拉。他有點兒茫然地看著他們說什么男朋友換得多、潛規(guī)則上位云云，不知道該說什么。他倒是看了不少資料，他們說的他也都看見了，可是他始終覺得所有那些好像都跟自己看見的那個女孩無關(guān)。沒有那些包裝的她，看上去只是像個人。

薇拉開始出現(xiàn)在他房子的各個地方。

這是個很男人味的單身公寓，他的衣服、他的外賣、他的酒瓶。達倫是自由一族，通常是會把空調(diào)調(diào)整到體表最適宜的溫度后，就只穿著短褲、光著腳板在屋里走。但是現(xiàn)在不行了，薇拉會在任何時候出現(xiàn)。出于一種自尊心作怪，盡管達倫清楚那個影像是不會嘲笑他的，他還是下意識地穿了襯衫褲子，還破天荒地整理了他的房間。房間整潔當然不錯，但他還是希望問題能從源頭解決一下。

源頭的幾種可能性：一是他的腦子出現(xiàn)了問題，大概率，以及他真誠地希望不是;二是腦外延設(shè)備出現(xiàn)了集體故障，但那就是一個非常嚴重的問題了，不可能這么多天了還沒有解決;再有，就是薇拉經(jīng)紀公司的消息發(fā)布系統(tǒng)出現(xiàn)了故障。這件事情也不少見，以前就發(fā)生過突然彈出的信息導致了車禍的事情，大部分時候只要投訴就能解決。

于是達倫穿好外套，準備走這一趟。誰料薇拉忽然出現(xiàn)在了他與門之間。達倫一瞬間距離她很近，可以看見她眼睛下的黑眼圈，乃至嘴唇上淺淺的絨毛。他嚇得退了兩步。太真實了，真實得他甚至第一次真正感覺到了這個女人，仿佛還嗅到了屬于她的味道。這種真實存在的感覺沒過了他的忍受極限。

這一次，她出現(xiàn)得足夠久，久得足以令他沉思起來，并問她一個問題。

“薇拉·佩斯，你到底是為什么死的？”

她朝他眨眨眼睛，似乎聽懂了這句話，并且想要回答他?？墒呛鋈恢g，她消失了。達倫下意識地想確認她會不會又出現(xiàn)，又像是專門等她出現(xiàn)一樣，對著門又站了一會兒。但她終究還是沒出現(xiàn)。

經(jīng)紀公司工作人員的笑容標準得就像立體廣告?！拔覀冏罱拥搅瞬簧龠@樣的投訴，但是我想這和我們沒有什么關(guān)系，更可能是您的系統(tǒng)……您知道，無意識什么的，雖然您沒有刻意查過，但是最近相關(guān)的新聞滿天飛，您多少也知道一些吧？可能就是您對于她的這點兒意識，導致系統(tǒng)對于您是否想要查看她有些遲疑，才突然冒出來了她的影像……”

達倫回頭看了看，有幾個悻悻而歸的，大概是勉強接受了這個說辭。但是達倫是干這一行的，這種說辭對他來說如同放屁。

“你清楚只有達到一定閥值驅(qū)動運算，只是無意識是不夠的。我清楚我的腦子和我的系統(tǒng)是怎么運作的，而我的家里在到處出現(xiàn)那個女人?！边_倫較之前提高了音調(diào)。不過這沒有起到什么作用，只是讓那個前臺干脆連一張微笑的臉也不擺了，冷冷地答復他：“我們不知道這種原理性的東西。既然不是這方面的原因，可能真是您產(chǎn)生了什么幻覺吧?！?/p>

他于是也成了悻悻離開的一員。公司門口一群人舉著條幅，上面寫著“無良公司，坑害薇拉”等字樣。不用說，這些人肯定是薇拉的粉絲。達倫一般不喜歡招惹他們，不過等他走過去，那為首的胖子塞了他一個文件，對他宣講起來。

“你肯定也是遇見了薇拉！”他對著達倫就說。達倫被他嚇一跳，點了點頭?！斑@件事情可不怎么干凈，我跟你說，這后面有貓膩！”

達倫對于狂熱粉絲的話不怎么信，不過后者執(zhí)意要連接上他的接口，說有東西要確認一下。達倫只能祈禱這人的腦子里沒有病毒。

“我只是想要看看是否有我理論之外的東西，”胖子堅持道，“我看過幾百人，我數(shù)不過來了，目前還沒有見到另外的?！?/p>

“請不要看得太仔細，有一次我是在廁所遇見她……”達倫說。說完他覺得自己用的“遇見”這詞有點兒奇怪，莫非已經(jīng)中了病毒？

胖子認真地查看了達倫個人的記憶影像。他又詢問了達倫關(guān)于薇拉的一些細節(jié)，比如穿了什么衣服，化著什么妝容。達倫盡他所能說了，又問胖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知道粉絲的腦子跟別人不一樣，我們都是有‘薇拉庫的。”胖子指了指腦袋。達倫知道，那一般是說粉絲會把喜歡的明星的所有訊息單獨存儲在一個地方?！拔覔碛兴龔某錾饺ナ赖娜啃畔?，而剛才我核查了，目前人們看見的薇拉，沒有一個是發(fā)布出來的信息?！?/p>

“沒發(fā)布的？”達倫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

“你看！”胖子調(diào)出來他收集的影像，“我可以確認，其中有很大部分是她自己的記憶影像。你看到這些缺失的部分了嗎，還有這些身體上的不自然的光線。這是記憶模糊或者照鏡子的時候常見的情況?！?/p>

達倫這時候才注意到他說的地方，“所以說，這是真的薇拉？不是表演或者什么的……”

“對，是真的薇拉的碎片。所以我相信這是她求救的信號！”

達倫說他從來沒聽說過有誰能做到這件事，但是他們沒一個人聽他說話。

“薇拉一定是被謀殺的！是她的經(jīng)紀公司不想和她繼續(xù)合作了，才搞了那么一出。你不覺得虛擬偶像那一套就非?？梢蓡?？說不定真正的薇拉在更早之前就死了，他們發(fā)現(xiàn)隱瞞不住了才出來圓謊！”

陰謀論這套叫達倫頭疼。不過胖子的確給他提供了一個很重要的信息。回去的路上，他破天荒走了最繁華的路段。所有的建筑上都投影著各式各樣的廣告。不少人還是會打開窗子朝外望，想用真實的世界來減輕過載的信息流帶來的頭痛，但其實他們望見的和頭腦里所見并沒有區(qū)別。只不過信息從電流變成了實體或者投影，如果虛假的世界是噩夢，那走出房門大概就是噩夢成真。

達倫打量著廣告上那些年輕漂亮的女孩。他覺得她們很不錯，他有多久沒有覺察這點了，他是男的，他應(yīng)該時常覺得這些女孩很不錯。不過大部分時間里他沒機會去想這些事情，正如他沒機會去想他的人際還有他的同事一樣。他們是真實的嗎？不見得，在達倫眼里，他們還沒有這些廣告陪他的時間多。

薇拉出現(xiàn)在了屏幕上。達倫意識到自己駐足在此其實就是在等她。她的妝容即使放大百倍都那樣精致，一雙美麗的眼睛里不知道倒映著什么，使其如此深邃。這才是她本來的“大小”，達倫感慨著。他仰視著那巨大的廣告形象，因為她常常出現(xiàn)在他眼前，他甚至忘了他和薇拉距離本來也就這么遠。

他決定要親手“捕捉”一下“薇拉”。他估計到“薇拉”本身可能比他想象的要大，如果胖子說的屬實，至少可以證明她不只是視頻那么小的東西，而可能是一個演員薇拉這個人的巨大數(shù)據(jù)庫的一個外在呈現(xiàn)。雖然她肯定不是真實存在或者借由網(wǎng)絡(luò)推送的，但是她一定還是有某種載體，這種載體必然會引起某種數(shù)據(jù)的變動，而達倫很擅長處理這件事情。

個人網(wǎng)絡(luò)難以承受過分大的數(shù)據(jù)，稍有不慎，薇拉的訊息就可能會倒流進達倫的腦海里。達倫不是薇拉粉，更不想成為薇拉。所以達倫使用了一個合成端口虛擬器，它同時借用了上百個周邊的端口，包括個人的和公司的接收端，理論上足以攔截任何一個大公司在十秒內(nèi)傳達的信息。達倫沒有遇到過極端情況，但是那些理論上端口會遇到低壓而導致速度變慢，少數(shù)個人的可能會崩潰。不過達倫對此持樂觀態(tài)度。

他將機器放了一圈，他現(xiàn)在就是一個強可敵一家公司的活體處理器。他開始等待薇拉。機器的燈光閃爍著包圍著他，讓達倫甚至感覺自己的行為更像是在施魔法。

這一等就是十幾個小時。達倫困得意識游離，頭一點一點的，快要從椅子上歪下來。忽然，一陣“咯哧咯哧”的聲音把他驚醒。他睜開眼，只見一圈機器有些狂暴地閃爍著。她來了，無聲無息，就像踩上柔軟的毛毯。她的臉上掠過疑惑的表情，仿佛真的被達倫圈住了一樣。

“可惜你是個影像，沒人能抓住你本人?！边_倫有點不甘心地說。他在分析涌來的參數(shù)，并為自己能攔截住她多久默默計時。這時候，她忽然轉(zhuǎn)向了他。那樣子真的很像她的眼睛看了過來，盡管達倫清楚那是不可能的，卻叫他情不自禁呆住了。

“薇拉……”

她有點驚訝地看著這邊。她一定是看見了什么熟悉的人，或許是誰突然來了，或許是誰突然給她拿了禮物。達倫還在編造著那些自欺欺人的可能性的時候，只聽“砰”的一聲，一個機器爆炸了。他嚇了一跳，從椅子上蹦起來——這一瞬間他就失去了上千個端口，而剩下的也承受不住了，開始失控。室內(nèi)溫度和光亮的控制端最先受到牽連，燈光瘋狂閃爍，溫度也開始冷起來。本來逐漸清晰起來的薇拉開始越來越遠，達倫甚至不甘心地伸出手，想從這個存在于眼前的影像中抓取到一分一毫屬于她的東西——

一切都隨著燈光熄滅了。

從數(shù)據(jù)上看，這就是一個短暫的截流故障。但是通過數(shù)據(jù)，就可以將所有事情連接起來，連接到這個叫作達倫的人身上。它并不知道人是什么樣的，但是它在觀察著。它看著他在追逐著薇拉。它在觀察著。

達倫過了好久才從眼前的景象中清醒過來。他摸黑查看四周情況，走到窗邊時，恍然發(fā)覺窗外一片漆黑，就連廣告燈也熄滅了。

過了幾秒，遠處的燈光開始逐漸亮了起來，就像星星逐漸升起。薇拉的巨大廣告也恢復了，只不過她很遠很遠，獨自一人在夜空里擺著姿勢。

達倫統(tǒng)計了剛剛流過的數(shù)據(jù)量。粗略估計來看，這是一個大到幾乎不可能的數(shù)值。所有達倫所知的公司都達不到這樣的數(shù)字，當然薇拉的公司也做不到。他們幾家全都加在一起倒是——

達倫忽然一怔。唯一一個能夠承載所有這些公司和個人的數(shù)據(jù)的，只有中央系統(tǒng)的“樹云”！因為達倫幾乎都默認了它的存在，才從沒有想過。他立刻查詢資料，他懷著某種僥幸心理，期待薇拉去世那天那里發(fā)生過什么問題。

薇拉的去世沒有精確的時間，這的確是一個可疑的地方。中央系統(tǒng)大部分數(shù)據(jù)并不公開，不過新聞顯示，那天晚上中央系統(tǒng)大樓及周邊一定范圍確實停電了。即使思維有些跳躍，但達倫知道自己接近了。他馬上查詢了公司的日程，近期他們公司有前往“樹云”參與會晤的計劃，只是達倫沒有資格直接前往現(xiàn)場。

無論如何，他要去那里看看。

達倫提交了一篇申請給上司，希望能直接到現(xiàn)場去。像他這種工程師想要親眼見到“樹云”，完全在情理之中，上司看他如此積極，也就通融了，讓他作為協(xié)助人員一起過去。

中央系統(tǒng)的主樓非常巨大，而且每隔幾年都要擴建一部分。它的核心是不斷生長著的“樹云”，由活細胞構(gòu)成的巨大電腦端口，承擔著整個世界最大的計算量。建筑上配備最高級的安保系統(tǒng)，達倫盡量讓自己不去想都有些什么。他跟著公司的高層們一起來到門口，掃描儀對著他掃了一下，在屏幕上顯示了他的身份。

大門打開。里面站著一個學者模樣的老人，他的頭上有一個夸張的外接裝置。達倫估計那是一臺加快運算的裝置，不過也可能是獨立的系統(tǒng)。這種頭腦的人總是需要不斷地武裝自己。老人邀請一行人隨他一起走。達倫忽然感覺地面很不平整，低頭一看，地面非常崎嶇，還不斷地發(fā)著光。

“怎么樣，很夸張吧？那是‘樹云的根?！崩先苏f。

一束一束的光線從根部匯集到“樹身”，再向上攀爬，沒入燦爛的樹葉。原來整座建筑容納的正是它的樹冠。

“它是‘活的，每一個細胞都是重新編寫、翻譯出來的，可以將信號不斷地運送到身體各處。很神奇吧，你每天所見的無數(shù)條信息，本身也是無數(shù)流動的生命。而它還在不斷成長，逐漸領(lǐng)悟更多的信息?！?/p>

老人在飛速流轉(zhuǎn)的光線下仿佛也在閃閃發(fā)光。

“這是一個活著的世界，可不知道為什么，還有好多人覺得它虛假?！?/p>

眾人都對眼前的景象嘖嘖稱奇。雖然不被允許觸摸“樹云”的枝干，他們還是睜大了眼睛，恨不能多看進去一點兒。“樹云”的主干像一座老式的信號塔，在大樓主體建筑中矗立著，還在不斷生長、變粗，朝著略有些窄的過道壓迫過來。

達倫作為協(xié)助人員走在最后面，他完全沒見過那些高層人士，估計他們也不會注意到他，想要找個時機溜開。如果這個世界上有什么東西還可能保留了薇拉最后的信息，那只可能是“樹云”，可是他怎么也不敢貿(mào)然和它接觸，他不知道涌進自己腦子里的到底會是什么東西。正在他猶豫不決的時候，一條消息涌進了他的頭腦中：大樓的地圖！

大樓的地圖當然不是可以外泄的東西。他茫然地四處張望，這里除了那個老人，也再沒有其他員工了。這難道是“樹云”發(fā)給他的？他仔細看了那張圖，上面的信息非常詳細，建筑內(nèi)外防衛(wèi)武器的安置地點和監(jiān)控位置，“樹云”的根系脈絡(luò)都畫得非常詳細。圖上紅色監(jiān)控一個一個變暗了，達倫注意到不遠處一個很小的紅光果然暗了下來。這樣地圖上有一條路就是完全不受監(jiān)視的，直達“樹云”根部深處。

它要他去那里。

達倫平息不了心臟的狂跳。他悄悄減慢步速，逐漸和前面的人拉開距離，趁他們不注意的時候，他轉(zhuǎn)身就跑。

“樹云”還在試圖告訴他什么。它不會說，只是將一條一條的信息發(fā)給他。薇拉在哭。經(jīng)紀公司給她發(fā)來了通知，他們要她轉(zhuǎn)型成更賺錢的演員，還安排她和一個男星發(fā)生緋聞。她想要抗議，他們就展示了已經(jīng)做好的“虛擬偶像”，告訴她：“如果你不做，這個做也是一樣的?？辞宄?，你跟它沒什么兩樣?！?/p>

另一頭，老人在向各個公司的高層們說明什么。

“錄像顯示，有個女人曾經(jīng)進來過這里。你們可能聽說過，這人便是薇拉·佩斯?！彼シ懦鲆欢伪O(jiān)控拍下來的視頻，在上個月十日凌晨，一個年輕姑娘慌慌張張地跑到正門門口，在門前張望，“這個女人不知道什么原因來到這里，根據(jù)她的教育背景，她應(yīng)該不了解任何有關(guān)‘樹云的情況和具體作用。然而接下來，‘樹云操控大門讓她進去了。這是一點鐘的事情。內(nèi)部的監(jiān)控當天全沒有記錄，只知道這個女人此后再沒有出來過，我們也檢查過了，這棟建筑里沒發(fā)現(xiàn)她的身影?！?/p>

眾人面面相覷，還不清楚這是什么意思。一個人開口問道：“這是說，‘樹云殺了薇拉嗎？”

“我們目前相信一個解釋，”他支支吾吾地說，“就是‘樹云因為在系統(tǒng)里看到過很多關(guān)于她的信息，所以將她放了進來。而之后，薇拉試圖強行闖入系統(tǒng)，導致了系統(tǒng)的反擊。可能是它的攻擊毀滅了她，把她打成了原子?，F(xiàn)在她可能就在我們呼吸的空氣當中?！?/p>

或許是這個說法太過毛骨悚然，引得眾人陣陣騷動。

“這是說‘樹云會有威脅嗎？”

“這是‘樹云自己做出的選擇。因為我們也不知道的原因，它選擇做了這些事情。如果人們知道了它還能做出選擇的話，我們也不知道會發(fā)生什么——我們也不知道‘樹云會不會做出毀滅性的選擇，因為這全靠它自身的判斷。”

老人轉(zhuǎn)過身，用慈愛的目光看向巨大的樹干。飛逝的藍光映在他的臉上。

“所以我們要改變它的機制。它應(yīng)當做它該做的事情?！?/p>

達倫一路向下走。幾道鐵門主動為他打開。他感覺自己一路走進了連那個老人都不會常來的地方。“樹云”的根就像普通的樹木一樣扎進土里，似乎也只有厚重的土地能承載這一切。一個伸進土中的隧道直達根部，它也被發(fā)著藍光的根緊緊包圍著，似乎隨時都有可能崩裂開。達倫沿著臺階往下走，下面有一個很小的平臺，距離泥土只隔一層玻璃。

達倫看見一條樹根上，掛放著一個手鐲。它為了掩藏它，將之帶進了泥土。達倫看著那個鐲子。他不用掃描就清楚這是誰的。

“那個薇拉該怎么辦？”一個人問。

“這是一個麻煩，但是我們不知道該怎么把她擇出去，也不知道她到底在哪里。她……在整個世界。但只要我們重新做好‘樹云的設(shè)置，告訴它世界該遺忘這個女人了，她大概也就不會繼續(xù)煩人了吧？”

達倫問它：“你希望我怎么做？我能做什么？”

地圖又變化了。這一次，它只是要他原路走回去。達倫照做了。他恰好跟上會議結(jié)束散會的人們，隨著人流一起走出去。其他人都坐上自己的車離開了。達倫也慢慢走著，心內(nèi)一片茫然，在等“樹云”是不是還有下一步的指示。他看見一個女人正在他前面不遠處靜靜地走著，形貌都有種說不出的熟悉。

恰好女人的頭轉(zhuǎn)向了這邊。達倫愣住了。因為那張自己看了不知道多少遍的臉就在他眼前。他張著嘴，一時竟然說不出一句話。她當然不應(yīng)該認識他，不過在短暫的茫然之后，她微笑了。

在那一瞬間，達倫感覺自己碰觸的是窮盡他一生都無法掌握的巨大信息，巨大到他甚至連解讀的力氣都沒有。他甚至感受到了一瞬間的恐懼，和無盡的渺小與無力。他明白了。

如果。

一個人將自己的一切都贈予了世界——

那么世界回饋給她的又是什么呢？

【責任編輯：遲 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