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曉燦
2117年3月12日,法國,巴黎。
朝霞暈染在東方天際線。車流漸漸多了起來,城市正要開始新的一天。
一只粉蝶展開嬌嫩的雙翅,迎著寒意料峭的春風飛出了樹叢,停在一片低矮的灰色屋頂上。空氣中飄來一陣紫羅蘭花的香氣,她嗅到了,仔細辨認著四周,沒有發(fā)現(xiàn)花。
她循著香氣飛去,離開巴爾扎克故居的灰色房頂,飛過塞納河,飛到了特洛卡德洛廣場一座高大雕像的頂端,俯視著腳下熙熙攘攘的人流?;鄣南銡庠絹碓綕?。
雕像是福熙,法國一戰(zhàn)時的民族英雄。粉蝶不知道也不關心巴爾扎克是誰、福熙是誰,她只關心她的花蜜。十天前,她化繭成蝶。壽命只有兩周,這就是她的命運,長或短,不重要。重要的是享受眼前的一切,找到花蜜,吃飽,再找到合適的葉子,產(chǎn)卵。
雕塑肩上有鴿子糞,這是危險的信號,但隨即粉蝶就找到了期待中的驚喜,一片精心修剪過的紫羅蘭花。正要展開雙翅飛過去時,有種不好的預感向她的意識襲來,大地忽然開始猛烈地震動,經(jīng)由雕像傳到她腳上。
她感到一陣驚恐。
驚恐的不只是在雕像上的蝴蝶,幾乎在同一秒鐘內,整個特洛卡德洛廣場上的人們齊聲嘶喊起來,四處逃跑。地底深處傳來狂怒的震動,搖晃著視野里的一切。頃刻間,所有建筑物迅速傾倒,無一幸免的折斷后互相碰撞著,碎成粉末。絕望的煙塵籠罩了整個城市,遮天蔽日,明媚的早晨變成了暗無天日的死亡之夜。
粉蝶無從知曉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她在本能的簡單記憶中搜索著應對辦法——去高塔。昨天有只喜鵲盯上了她,慌亂中她飛向了高塔下熙熙攘攘的人流,發(fā)現(xiàn)喜鵲沒敢追來。
她決定再照做一次??吹搅烁咚?,就在蒸騰的煙塵后面不遠處。
六條纖細的腿奮力蹬離了雕像,沒想到竟把沉甸甸的雕像踹倒了。英雄福熙和他的戰(zhàn)馬從基座上栽了下來,墜地撞擊的聲音和人群的尖叫聲,一同被淹沒在大地的怒吼中。粉蝶終于聽懂了那些尖叫,不是語言,沒有含義,只是瀕死前的本能嘶喊,恐怖、絕望。
整個大地似乎一直在急速升高,空氣變得越來越稀薄,呼吸困難起來。風力也突然增強,和煦的春風瞬間化作刀刃般冰冷的寒風,潮濕空氣中的水蒸氣也凝結成鵝毛大雪。
她用盡全身力氣揮動翅膀,繼續(xù)向著高塔飛去。突然一個巨大的陰影急速壓來,粉蝶無處可躲,只能懸在半空無助地忽扇著雙翅。一陣颶風吹過,她被強烈的氣浪帶得東倒西歪。幾秒鐘后,陰影掠過了粉蝶,然后重重地砸在大地上,金屬框架震出的隆隆聲蓋過了一切噪音,震波傳遍了粉蝶的全身。那是上半截鐵塔,和雕塑一樣,折斷了,猶如一位頂天立地的巨人忽然被腰斬。
粉蝶終于從冰冷的煙塵中飛出,觸到了鐵塔折斷的塔腰,現(xiàn)在全城的最高點??諝饫^續(xù)急速降溫,她再也無力飛舞了,靜靜地停在一條纖細的橫梁上,度過了生命中最后的時刻。幾個小時后,藍色的冰晶將她柔嫩的身軀和美麗的翅膀包裹了起來。
命運沒有打算給粉蝶完整的一生,提前五天結束了她在這個世界的旅程。
巴爾扎克、塞納河、福熙、凱旋門、埃菲爾鐵塔,所有輝煌的文明遺跡,和這只被凍進冰塊的蝴蝶一起,安靜地埋葬在2117年的春天。
當下一雙眼睛看到粉蝶時,已經(jīng)是十八年后了。
十九年后,2136年。木星軌道內側,第一引力平衡點,太空工地。
一艘S12型軍用穿梭艇從木星第九軍港出發(fā),向著工地駛去。能乘坐十二人的艇里只坐了兩位,長城軍團總參謀長詹久成和助理參謀金智彬。
宇宙浩瀚,時空寂寥,舷窗外是無盡的深沉的黑色。詹久成向外望著,不時有亮藍色的小光點掠過,映亮了他兩鬢的白發(fā)和額前的皺紋。藍色光點越來越多,那是囚犯駕駛的采冰船引擎發(fā)出的光,離監(jiān)獄不遠了。他調出了兩個囚犯的檔案,瞇起眼睛看著。
仇重山,男,中國國籍,二十歲,災變前一年2116年出生。孤兒,父母先后死于災變。盜竊共有財產(chǎn)罪,刑期六年。
同案犯劉銘,男,中國國籍,二十歲,孤兒。刑期四年。
照片里仇重山削瘦的臉上一臉邪笑,劉銘則是個大胖子,腦袋圓得像足球??粗鴻n案里歪瓜裂棗的兩位,助理不解地嘟囔著:“詹總,就是個‘掃貨的小毛賊,值得您老親自來提嗎?”
“掃貨”是災后時代一種常見犯罪——全球人口銳減,出現(xiàn)了不少無主財富,按法律規(guī)定應該充公或核銷。但有人干起了“冒領”這個行當,自稱為“掃貨”。作案手段一般分兩種:進入無人區(qū)偷盜實物和破解金融賬戶冒領存款。檔案顯示仇重山兩種都干過,不過定罪金額只有區(qū)區(qū)四十多萬。
詹久成回過神來,想了一下,說:“再有四個月我就退役了,哪怕用錯人了,就當給后勤艦添了個勞力,沒有大礙的?!?/p>
金智彬不說話了?,F(xiàn)在兵源確實緊張,民用太空工地征用囚犯勞力這事在聯(lián)合國吵吵了三年才通過。各國的天軍建設任務很重,也想征用,但都沒拿下政策。物資運輸?shù)壬婷懿簧畹捻椖?,包裝成民用甩給承包商,成本才略降一些。
“哎,誰能想到,跟六百年前大航海時代一模一樣,如今的大航天時代先鋒還是囚犯。”看著窗外星星點點的采冰船,詹久成感嘆。
“能問一下為什么是他嗎?”金智彬好奇。
詹久成給出了答案。他在屏幕上調出一大段信息,是一幅宏偉俯瞰地球的3D全息投影:十九年前的那個春天,改變人類歷史進程的一刻——2117大地震。
3月12日,7:09。
在三大洲的二十個城市同時發(fā)生的超級地震,烈度超出所有歷史紀錄,無法精確地按里氏震級計算。更準確的定義是:地球再次經(jīng)歷了一次短暫而強烈的地質板塊重構,猶如將兩億年的地質運動鏡頭快進為兩小時。
氣象衛(wèi)星從高空俯視著,晨昏線剛剛越過歐羅巴大陸,剎那間天崩地裂!布達佩斯、華沙、柏林、慕尼黑、羅馬、里昂、巴黎這七座城市所在的地塊平均被抬升了八千米,分別連接成兩條橫亙歐洲大陸的高山,山脈首尾相接,將大陸的外貌重塑。
巴黎不再是城市,這塊地方從此被稱作“巴黎峰”。
地面上的監(jiān)控留下了無數(shù)末日影像,瀕死的人發(fā)出絕望的哭喊,但轉瞬就被淹沒在大地開裂、建筑倒塌的巨響中。地面上的一切隨著隆起的大地而飛速升起,直到達到大氣稀薄的七八千米的高度才停下來。在零下五十度的狂怒寒風中,教堂、鐵塔、佇立千年的宮殿立刻化作冰雕,折射出駭人的幽藍光芒。
七大高峰懸崖如削,連成的新山脈蜿蜒曲折,擋住了地中海的潮熱季風,孕育了西方文明的歐洲大陸從此成為一片寒冷孤寂的冰原。
地球另一端的中國則陷入一片汪洋。
整個華中地塊沉陷,太平洋裹挾著幾百米高的巨浪,日夜不停地倒灌進內陸深處。四座城市——重慶、武漢、合肥、南京變成了海底世界。萬里汪洋使中國的國土面積消失了三成。
長達一千三百千米、最寬處三百千米的海灣,如一把筆直的利劍貫通了大雞的腹部,自黃海直插成都龍泉驛。武漢不再是城市,長江大橋墜入萬米深的海底。從此,地圖上多了幾個新地名“成都海”“龍泉灣”“武漢大海溝”。
曾經(jīng)孕育出璀璨文明的長江流域消失了,它連同九億條鮮活的生命,消失在海底永恒的暗夜中。東方古國從此南北相望,筋脈俱碎。
北美則經(jīng)歷了更慘痛的一幕:
包括西雅圖、北本德、舊金山、洛杉磯等有軍港或空軍基地的九座城市的地平面下,突然隆隆拱起九座超巨型火山口!
這些平均直徑三十千米的巍峨火山,在接下來的四五年里不停地噴射出滾燙的巖漿。巖漿沸騰了海水,東太平洋終日霧氣籠罩,巨鵬大鯤皆不得過。蒸騰的水汽又融化了南北兩極,海平面平均被抬升了九十米,地球陸地面積縮減了五分之一。大部分島國被從地圖上無情地抹去,曾經(jīng)貿易繁盛的東南亞和中美洲,只剩零星幾片破碎的綠色小點。
巖漿的大河也向北美內陸流入,在太空望去,猶如十幾條暗紅色的毒蛇,噬咬著這塊曾被上帝眷顧的大陸。
地球人口從121億銳減至32億。地球物種的70%從此消失。滄海轉眼桑田,人間淪為地獄。
上帝之怒。
比自然災難更可怕的是社會結構的土崩瓦解,絕大多數(shù)政府停擺,聽不到任何組織的消息。通訊、交通、電力等基礎設施全部停運。人類回到刀耕火種的時代,只用了兩個小時。隨后的十幾年里,文明的倒退、環(huán)境的巨變使全球人口數(shù)量繼續(xù)逐年銳減,人口數(shù)字最終徘徊在可憐的11億。人類在末日的絕望中奄奄一息,在禱告中向上蒼懺悔。
金智彬出生在災變后的時代,他也是第一次看到這么全的資料,沉默良久才問:
“民間關于‘特修斯密語破解的傳說是真的?”
“嘿嘿,要不我們干嗎來了?”包括詹久成在內的這一代災變的幸存者,也極少敢直面這段慘痛的回憶。
S12艇接駁在工地的監(jiān)獄管理辦公區(qū)。
監(jiān)獄長臉上也寫滿了疑惑:軍團參謀長親自來借用一個小毛賊,為什么?
“人呢?”詹久成開門見山。
“在路上,馬上到?!北O(jiān)獄長調出仇重山的實時監(jiān)控畫面。
采冰船的駕駛艙窄得像棺材,只容得下一個人,轉身都費勁。不少囚犯都憋出了毛病,但畫面里的這個毛賊精神頭卻很好。
“妹呀,妹呀,我來到了你床前,只要你呀不把我往外頭攆……”仇重山哼著小調,嘴里銜著根棒棒糖。他的采冰船艙里貼著一張海報,讓詹久成好奇的是那海報不是明星美人,而是一張很久前的公益海報。
海報上有大大小小的字,“希望”“為了愛你的人,活下去!”詹久成年輕時見過這張海報。災后的人類不僅要面對地獄般的生存環(huán)境,更可怕的是內心的創(chuàng)傷,那個年代里很多人因為重度抑郁而自殺,這張名為“希望”的海報感染了無數(shù)身處絕望中的人。
“喲,239,你小子從哪兒弄的棒棒糖?”監(jiān)獄長納悶,這幫囚犯怎么總有辦法把各種玩意兒弄進監(jiān)獄?!他剛要按下通話鍵訓斥,卻被詹久成攔下了,意思是先觀察觀察。
“哥,今天怎么這么早收工啊,撞上大坨冰了?”仇重山的239號采冰船通信器響起,說話的是同案犯胖子劉銘,聲音甕聲甕氣。
仇重山說:“哪兒那么好運氣,政府叫我回去的,不知道啥事。”
“哦,那你小心哈。對了,六監(jiān)區(qū)的高老三想再管你借點兒錢,他孫女病了。”
“你個豬頭,又他媽的用通信器問,不能等回監(jiān)區(qū)當面說嗎?”
兩位軍官聽不懂了,監(jiān)獄長解釋道,239號仇重山入獄剛不到一年,已經(jīng)混成了獄頭,原因是有錢。包括殘疾老年犯高老三在內,工地上幾百號犯人多多少少都受過他的恩惠。這小子案值肯定不對,掃來的貨八成藏在“云鏈”里了。哦,還有,胖子劉銘本來逃掉了,但自己又跑到警察局自首,原因很奇葩——來陪仇重山。劉銘還嫌被判四年太輕了,覺得判六年最好,這樣就能跟仇重山一起出獄。
有點兒意思。詹久成撇嘴笑著。
云鏈,起源于上世紀的區(qū)塊鏈,各種代幣成了藏匿贓款的不二工具,各國政府拿這種分布式計算、去中心化的技術毫無辦法。
二十分鐘后。監(jiān)獄長辦公室。
“不去。反正都是干苦力,萬一被‘勛章魔咒帶走了怎么辦?”仇重山語氣輕蔑,他只怵獄警,根本沒正眼瞧這位將軍。軍方對監(jiān)獄沒有管轄權。
金智彬心里一緊,心說:這小子蹬鼻子上臉,專挑“勛章魔咒”這種敏感的事說,存心挑釁。
意外的是,詹久成沒有生氣。仇重山的反應早在他的預料之中,他調出了兩份資料。
第一份,是暗網(wǎng)中的一段匿名發(fā)帖:
“絕密出售!絕密出售!巴黎峰8845米,比當時地球最高峰珠穆朗瑪峰8844米正好多出一米。武漢大海溝11035米,比最深的馬里亞納海溝11034米正好也多出一米。還有,北美的9座活火山,比當時全球的8座大型活火山正好也多出一座!不多不少,精確到1,什么意思?永遠比你高一分,藐視全人類,藐視大自然。赤裸裸的示威,精美絕倫的犯罪藝術,嘖嘖……”
“把整個大陸板塊當橡皮泥一樣揉來捏去?你這‘秘密值個毛錢!再胡說八道,封號!”有跟帖回應。
“靠,你們這幫家伙啥也不懂,算了,都等死吧。告訴你們,我還知道這是誰干的!在大災變前幾個月,印度范圍內就有過幾次類似的小規(guī)模災變,死的人不多,但無一例外都指向了同一個家伙!”
……
幾年前各國政府的大數(shù)據(jù)系統(tǒng)恢復,找到暗網(wǎng)中的發(fā)帖者不難。仇重山?jīng)]抵賴,承認了,“是我發(fā)的,怎樣?犯法嗎?”
年輕參謀知道“密語破解”的事就在眼前了。四年前,軍方意外發(fā)現(xiàn)了一個異常:全球每筆線上支付交易的流水號隨機生成,長數(shù)百位,這些年來每年的3月12日,也就是大災變紀念日,流水號的最后137位竟然完全一致。
有的國家嘗試秘密譯解,發(fā)現(xiàn)這137位數(shù)字是一種簡單的變種摩斯密碼:
世上本無罪惡,只有不平;
世上本無罪犯,只有被不公對待的人。
有罪的是你們。判決你們承受冰刀雪刃、滔天洪水、地獄之火的刑罰。
我將回歸,抹去冗余,重塑人類,建設一個沒有罪惡的新文明。
——圣靈
英文寫成,其中的單詞“SIN”的3個字母全大寫。
密文知情范圍并不大,其真實性在聯(lián)合國安理會中引發(fā)了激烈爭論,有人堅信是巧合,有的則堅持馬上開始備戰(zhàn)。詹久成是備戰(zhàn)派,他們頂著巨大的政治壓力,在社會經(jīng)濟尚未完全復蘇時,以有限的資源悄悄重建起長城太空軍團。
見有人開始搞軍備,其他國家生怕落后吃虧,也只得咬牙跟進,于是才有了現(xiàn)在初具規(guī)模的天軍五大軍團。
金智彬問:密文已經(jīng)破譯了,有什么稀奇嗎?詹久成沒回答,只是用手指向發(fā)帖時間。
金智彬瞬間明白了:帖子是六年前發(fā)的,比軍方整整早了兩年。搞情報這行,需要的不光是敬業(yè)努力,更多的是敏感和天賦,把毫無關聯(lián)的事情拼接在一起然后猜測。無論結論看起來多荒誕、多石破天驚,邏輯論證過程卻天衣無縫,讓人不得不信服。作為災后一代的仇重山,能幸存已經(jīng)不易,少有人受過正經(jīng)教育。顯然,這個毛賊是有天賦的那種人。
“跟我走,免你一半刑期,干的活兒保證比這輕省;不跟我走,‘網(wǎng)絡泄密罪罪加一等。”詹久成亮出了底牌,一張木星轄區(qū)司法減刑書。
仇重山瞠目結舌,他第一次遇見比自己還無恥的,關鍵是這位還是個有頭有臉的將軍。仇重山臉上的張狂不見了,咬牙切齒地甩出一個條件:
“帶上我兄弟劉銘一起,兩人同等條件——刑期減半?!?/p>
監(jiān)獄長噌地一下站起身來,指著239號仇重山就要開罵,沒想到詹久成半秒都沒猶豫:
“成交。劉銘的征用減刑書三天后送到?!?h3>3
S12穿梭艇離開了工地,駛向軍港。艇里三人,比來時多了一人。
舷窗外,幾百艘采冰船排成整齊隊列,小船前的機械臂都夾著一塊塊巨大的水冰,緩緩駛向工地的方向,像一群覓食歸來的龍蝦。也有爪子空空的“龍蝦”正排著隊離開工地,駛向遠方的小行星帶。離去的,歸來的,循環(huán)往復,日夜不停。
兩個小時后,穿梭艇路過精煉工地。因為不在自己那班采冰路線上,仇重山之前從來沒經(jīng)過過這里。這時他注意到:不遠處有一條巨大的弧型光線,一閃即逝。
那是什么?
他轉過頭去仔細看著虛空中的黑暗。一艘采冰船正在卸下冰坨,正是小船明亮的尾焰映出了那道弧線。
“政府,能問一下我們采這么多冰做什么嗎?”仇重山不知道自己無意間問到了一個軍事機密。
“說說吧,特修斯密語,你怎么發(fā)現(xiàn)的?”詹久成反問。
“報告政府,我還知道密語里的‘圣靈是誰!”
“哦?”
仇重山嘴不嚴,入獄前后把“絕密”告訴了不少人,但沒人信。秘密在心里憋久了會把人憋壞的,正好一股腦吐露給眼前這位“知己”。他回憶起一年前還沒被捕時,在巴黎峰的一幕:
埃菲爾鐵塔的塔身折成了一個巨大而恐怖的A字形。漫天風雪,鐵塔和大地都結滿了永恒不化的冰,在正午的陽光下映出詭異的藍光。整個世界仿佛由水晶雕刻而成。
鐵塔內部的鋼鐵樓梯早已變形,殘缺不全。仇重山在樓梯上吃力地攀登著,這時腕表響了起來:
“哥,鐵塔上也有‘貨?”說話的是劉銘。
金融數(shù)據(jù)庫的“線上生意”風險越來越大,線下實地掃貨也越來越難,他們把目光投向了人跡罕至的法蘭西高原。
八千多米,他倆都有嚴重的高原反應。仇重山喘著粗氣,只答了一句你懂個屁,然后繼續(xù)攀登。樓梯的鐵扶手上裹著一層厚厚的冰殼,堅硬、光滑,他偶然注意到里面竟然凍住了一只小蝴蝶。兩片淡粉色翅膀中有半片折斷了,但精致的花紋依舊可愛,艷麗如初。
護目鏡的邊緣透進一絲寒風,如刀割般劃過眼角。仇重山看著大地在腳下漸遠,舉目遠眺,視野中只有一片死寂的蒼白。他在舊書里讀到過,巴黎曾是繁華的時尚之都。但現(xiàn)在,實在沒法將眼前的蒼白和昔日的繁華聯(lián)系到一起。
白云不知愁苦,攸自漂浮在巍峨的巴黎峰腳下。
曾經(jīng)流淌在地面上的塞納河水和地層中的地下水變成了飛流直下的冰瀑,凍結在遠處的崖壁上,冰河垂立如刀刃般光潔。細看,冰瀑里間或有不少條黑點,和扶手上冰封的粉蝴一樣的命運,那是被永遠冰封其中的數(shù)百萬人。
仇重山舉起手腕向塔底的劉銘示意。他的腕表閃動了一下,和劉銘腕表的三角測距完成。這也是十八年來第一次有人登上地球的最高點——法蘭西高原巴黎峰上海拔8845米的埃菲爾鐵塔。
“甭說別人,連我自己都不信‘312紀念日密語。登上鐵塔那會兒,我突然想起:難不成這就是密語里說的‘冰刀雪刃?果然,高度是8845。政府,您知道嗎,讀到這個數(shù)時,我后脊梁都發(fā)涼,精美絕倫、氣吞八荒的犯罪啊……”
說到最后時,仇重山眼神里流露出惺惺相惜的目光。
“你覺得‘圣靈會是誰?”詹久成問。
“艾倫·巴克。”仇重山回答得斬釘截鐵。
一老一少兩位軍人對視了一眼,這個名字似曾相識,但又馬上想不起來。
“政府,借用一下那個?!背鹬厣街钢簿贸傻耐蟊碚f。腕表是個人通信終端,能連主網(wǎng)。詹久成摘下腕表遞了過去。仇重山調出一個全息窗口,麻利地操作起來。一個云鏈界面漂浮在投影中,仇重山停下了手上的動作,嘻嘻笑著,看著兩位“政府”。
看來這小子真的在云鏈里藏錢了。兩位軍人轉過頭去,仇重山飛快地輸入密碼,找到一個文件,播放起來:
是一個地球模型。蔚藍色的星球悠自轉動著,上面標注著大災變里那些中心城市的位置。
仇重山按了一下鍵,動畫很簡單,城市標注點開始互相連線。
兩秒鐘后,兩位軍人看得瞠目結舌。
歐洲隆起的山峰連在一起,從布達佩斯到巴黎的7座城市坐標構成了兩道彎彎的弧形,整體看去像字母“S”。中國華中海灣的形狀基本呈一條筆直的橫線,像字母“I”。北美的九座火山口坐標點連成了一個“N”。
投影中三個字母移動著,湊到一起組成了一個單詞。
“S,I,N,單詞‘SIN,罪?!背鹬厣浇o出了自己的答案。
SIN,三個字母,三道死亡傷疤,被刻在整顆行星上。
“這都是特修斯號上的艾倫·巴克干的?”金智彬追問。
仇重山點頭,在屏幕上調出了一張照片,是一艘通體雪白的巨型航天器,上面噴涂著“THESUES”的英文字樣。
“特修斯號”,半個世紀前人類航天業(yè)的一個笑話——一切都要從“芝諾計劃”說起。
芝諾是一位古代哲學家,曾有句名言:知識如同一個圓,圓內是已知,圓外是未知,已知越多,圓的直徑就越大,眼前看到的未知也就越多。
人類從誕生時就一直在仰望星空,對廣漠無邊的宇宙生出好奇和求知欲,對時間和空間、存在和意義思考了幾萬年。直到2070年代,人類太空航行器的動力從核聚變過渡到反物質,質能轉化比從2%陡然提升到100%,一個新時代來臨——人類第一次真正掌握了星際遠航的能力,造出了能達到35%光速的飛船。
無人飛船實驗反復了四次,無一返回,主要原因是時滯。
對飛船的遙控信號來回長達數(shù)年,在漫長的航路上、在如此高速下,突發(fā)的陌生問題太多,這些問題大多超出了A.I.自動駕駛的知識庫范圍。那些實驗飛船再沒返回,都成了碎片。
正如大航海時代之初,揚起的風帆往往等同于死亡的告示。
第五次實驗是有人駕駛的飛船,準備了六艘。飛船從木星船塢出廠,交付近地軌道上的天軍。終于有一艘在兩年半后成功返回,人類探索未知的觸手終于伸向了遠方,伸向了時間的深處。人類曾為之歡呼雀躍。但這次由軍人執(zhí)行的艱難任務竟成了歷史的絕唱。
后來,第六次實驗遲遲沒能開始,原因只有一個——無人愿往。
沒人愿意離開當時的生活,那個時代被史學家們稱作“白金時代”——足不出戶即可和地球上的任何一個人聯(lián)絡,坐享全球任意一個地方的美食美景,即便要出門遠行,到達地球的另一端也不過三四個小時,人的壽命也因為醫(yī)療技術的突飛猛進而大大延長。
人們給自己營造了一個前所未有的安樂窩,沒人再去仰望星空。技術給了人類以遠征的能力,卻消磨了人類邁出家門的動力。軍方也看不到突破遠航距離記錄有什么實際意義,人類前行的腳步停在了半山腰。
無奈之下,幾個主要航天大國同意:第六次八艘單人飛船實驗參與人選對囚犯開放征集。按原計劃,它最快將在二十八年后返回地球。這就是“芝諾計劃”,八艘飛船以希臘先賢的名字命名。
東半球低緯度地區(qū)的人們能看到天邊忽然亮起八顆耀眼的星,那是引擎的光芒。但就像阿波羅計劃中后來幾次登月一樣,公眾審美已經(jīng)疲勞,仰望星空者寥寥無幾。
光芒只持續(xù)了幾秒鐘。這轉瞬即逝的光芒,是人類文明的嶄新高度。光芒來臨之前,夜空寂靜無聲;光芒黯淡下來之后,夜空依舊沉靜如水。但沒人會想到,這次沒有太多媒體關注的普通發(fā)射,卻成了大航天時代里最重要的一筆,永遠改變了人類文明的進程。
“有記載說八艘全都沒了?”詹久成回憶著。
“是的,確實有觀測證據(jù)表明其他七艘是回不來了,但這艘,‘特修斯號,沒有一點兒殘骸或者回音,一定還活著!別忘了里面那位是個什么貨色!隨便給他點兒高技術,都能玩出花來!在大災變前一兩個月,印度就有過幾次類似的小型地震,死的人不多,兩三百人,都跟巴克有關,我覺得那是謀殺。”仇重山提醒著。
投影場內映出了不少史料,其他七艘飛船要么發(fā)來了告急求援信息,要么被觀測到撞擊殘骸,唯獨特修斯號杳無音信,失聯(lián)了。它出發(fā)后和地面的聯(lián)絡越來越稀疏,直到十年后徹底沉寂下來。人類不明白它保持沉默的原因,也不知道飛船里發(fā)生了什么。
金智彬終于在歷史數(shù)據(jù)庫里找到了巴克的檔案,映了出來:
艾倫·巴克,男,2021年生,原名拉哈爾·辛赫,上世紀的恐怖大亨、極端邪教頭目。生于印度孟買市郊的一個低種姓貧民家庭。幼年時,最親的姐姐被輪奸致死,其他家人也先后死于貧窮和暴力。童年的不幸埋下了對人類仇恨的種子。成年后,他在戰(zhàn)火紛飛的印度大陸上四處流竄。
此人具有極強的煽動力和組織能力,到了2050年,竟然發(fā)展出一支極端武裝邪教,信眾有上萬人之巨。他們篤信人類中的絕大多數(shù)都是無用之人,不應該存在,全球最佳人口數(shù)量應該是五千萬??v觀人類歷史,類似的反人類狂想從未消失過。
該邪教早期經(jīng)濟來源主要是綁票。被撕票的尸體上常有刻字,巴克指揮手下拍照并四處發(fā)布,樂此不疲。后來還制造過好幾起“清理無用者”的恐襲。在恐襲后的周年紀念時,他會用密碼語言寫下犯罪過程,發(fā)給各國警方,戲耍視聽。2066年,包括巴克在內的一眾邪教頭子被捕,該教隨即分崩離析,樹倒猢猻散。
死者周年?密碼?兩位軍人對視了一眼。
用囚犯去理解囚犯,以毒攻毒。盡管金智彬知道這個結論太過匪夷所思,在軍方和政府中難有市場,但還是對上司佩服得五體投地,說:
“特修斯號怎么會突然有了這么強的科技?不太可能啊……”
詹久成卻面色凝重,慢慢吐出一句:
“宇宙無限,可能性也無限。要敬畏?!?/p>
金智彬順著他的話推演著,越想越害怕:如果仇重山的猜測是對的,那么這個叫巴克的“敵人”的強大,超乎想象。
“嗐,政府,甭?lián)?。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背鹬厣降故切拇螅瑵M不在乎。
仇重山和劉銘已經(jīng)在“洺河號”運輸艦上干了快半年。
沿襲了古代海軍的艦艇命名規(guī)則,運輸類戰(zhàn)艦以江河湖泊來命名。洺河艦是地球向木星基地的補給艦隊成員之一。他倆日常工作主要是操縱機械臂搬運貨物,維護保養(yǎng)戰(zhàn)艦等,比采冰輕松不少,每個月還有幾天回到地球,甚至有時能偷偷買到點兒陳年老酒夾帶上船,愜意,難得。
這天,他倆運完一批貨后躲在艦尾,仇重山鬼鬼祟祟地從懷里掏出兩個小綠瓶,災前紀元的二鍋頭。
“哥,你說詹政府把咱倆扔這兒,就讓咱來運貨的?”劉銘咂了一口,夠沖,過癮。
仇重山不屑地說:“去他媽愛誰誰。來,走一口。還是老酒香!”
劉銘說:“聽說前天又一艘艦失控,漂走了。”
仇重山?jīng)]搭茬,心里升起陣陣疑惑。來到木星軍港后的四個多月里,他已經(jīng)聽說過三四起類似事故了——戰(zhàn)艦操作系統(tǒng)失控,以最大加速沖出軍港,一去不返。因為用的都是同功率引擎,其他戰(zhàn)艦追也追不上?;氐倪h程輔助控制也無濟于事,失控戰(zhàn)艦的動力系統(tǒng)全亂碼,鎖死。從四年前開始備戰(zhàn)起的第一天起,這類事故就籠罩著以中國天軍為基礎的長城軍團,最早一艘失控的是運輸艦“太湖號”。
在演習中每立功一次,艦身上就多涂一顆星,失控戰(zhàn)艦都是八星以上的功勛艦。這就是當初仇重山嘲笑詹久成的“勛章魔咒”。
“胖子,我琢磨著這里頭不對,你看哈……”
仇重山話還沒說完,就被艙壁上突然響起的通信器打斷:
“239,245,馬上來7號甲板報道!”
兩人把酒瓶塞進艙壁縫隙藏好,連忙飄向7號甲板。他們見到了久違的詹久成。
詹久成已經(jīng)脫下了一身戎裝,身邊漂著一個半人高的貨運箱,眉宇間的英武淡了許多,眉頭緊鎖,看起來心事重重。見到一胖一瘦的兩位,他強擠出禮貌的微笑。
仇重山和劉銘馬上立正,“政府好!”
詹久成擺了擺手,“還什么政府不政府的,退休老頭一個咯。有事請你們幫個忙?!?/p>
仇重山受寵若驚,說只管吩咐。詹久成把身邊的大箱子推向他,說:
“你們下一趟的補給對象是‘李廣號吧?幫我把這個帶給他們艦長?!币詺v史人物命名的都是各戰(zhàn)斗組的指揮艦,艦上高級軍官多。
仇重山心里一動,他猜到了:箱子里是酒,好酒,陳年好酒,至少是一箱六瓶。飛船禁酒,如果想捎帶的是正常物品,一位將軍大可不必屈尊來麻煩囚犯??蔀槭裁词抢顝V號?仇重山不敢問,他心里隱隱升起一股不好的預感。
“謝啦。”詹久成轉身離開。
仇重山馬上追了上去,“詹政府,您為什么要把我從工地提到?jīng)澈犹柹习??就因為我解開了密語?那……那都是胡拼亂湊的?!闭f這話時,仇重山心中竟有些不舍,天軍軍人退役后不再返回太空軍港,這一別,只怕與恩人難再相見。
“咦?你小子,給你減刑還減錯了?好好運你的貨吧,就當我布了枚閑子。記?。阂院蟛还艿绞裁磿r候,都要做對的事!”老將軍的聲音遠去了。
仇重山返回,悄悄打開那只小號貨運箱,果然,六瓶老五糧液。
兩天后,完成補給任務的洺河號氣閘艙關閉,和李廣號脫開接駁,緩緩駛離。
仇重山看著體型龐大的李廣號的白色艦身,上面噴涂的十一顆星依次出現(xiàn)在眼前。
“我去!十一顆!”劉銘驚得合不攏嘴,滿眼都是崇拜。
十分鐘前,仇重山找到了李廣號艦長,說:“報告政府,詹久成參謀長讓我給您帶點兒東西。”
艦長看起來四十上下,身材瘦高,兩眼炯炯有神。當看到他胸前的銘牌時,仇重山恍然大悟——長城軍團?C6李廣號艦長詹勝。
是詹久成的兒子。
詹勝打開貨運箱,里面是兩瓶酒。他對眼前的239號囚犯點頭致謝。仇重山莫名有些感動,這么多年來第二次聽到對自己說謝謝,上一次是詹久成。
洺河號艦尾。仇重山和劉銘一人抱著兩瓶五糧液,咚咚灌著。
“哥,你咋了?”從小一起在垃圾堆里刨食吃,胖子再愚鈍,也能感覺到仇重山有心事。
“下一艘失控的會是李……”
話音未落,艙壁上廣播驟然響起:
“李廣號失控!李廣號失控!該艦正處于全功率加速狀態(tài),各艦避讓,各艦避讓!”通信頻道里亂作一團。
遠方的夜空中突然亮起一團刺眼的藍光,那是李廣號反物質引擎射出的強光。只過了不到兩分鐘,亮藍色的光影就暗了下來,漸漸被多普勒效應拉長成紅光。最終,暗弱的紅光也隱退了,夜空再次沒入黑暗。
五大軍團四千多艘戰(zhàn)艦中,反物質引擎光速戰(zhàn)艦只有六百來艘,其余的都是洺河艦這樣的常規(guī)聚變引擎戰(zhàn)艦?,F(xiàn)在,光速戰(zhàn)艦又少了一艘。
劉銘像看神仙似的看著仇重山。
“失控的第二十一艘咯!都是光速艦,艦上全員素質過硬,男女比例合適,補給物資夠用好多年的,嘿嘿……”
“哥,你是說這不是失控,是?”
“噓……”
地球,主網(wǎng),一處不知名的網(wǎng)絡論壇中。
“看看這個帖子,七年前就有人說過,大災變是人為的,制造災變的正是圣靈,這是神一樣的力量!忠于圣靈吧!”
“號稱什么星際資源開發(fā),建的全是戰(zhàn)艦,擺明了是要打仗嘛?!?/p>
“又一艘戰(zhàn)艦飄丟了!就這水平,還打呢?”
仇重山之前的帖子在云鏈網(wǎng)中留下了永久的印跡,時不時就有人翻出來討論。隨著坊間風傳大戰(zhàn)來臨,帖子再次引發(fā)人們關注。但各國官方、聯(lián)合國、天軍五大軍團無一回應。奇怪的是,從網(wǎng)絡發(fā)端的、宣誓效忠圣靈的邪教“天使軍”,加入者越來越多。
至于失控事故,從李廣號后再沒發(fā)生過。
這天,洺河號恰好經(jīng)過精煉工地,仇重山又見到了那個一閃即逝的巨大光弧。這次航速不快,他看清了一切,先前的疑惑終于解開。
光弧旁,十幾個明亮的藍色光點同時亮起,圍成了一個巨大的橢圓。從他的角度看去,橢圓比視野中的木星還大!
十幾個光點應該是引擎之類的東西,向不同方向噴射出亮藍色火焰。數(shù)清了,一共十六臺。隨著引擎的推動,橢圓慢慢向洺河號的方向壓了過來,形狀也在變化,越來越接近圓形。緊接著,仇重山就感覺眼睛一陣刺痛,原本一片黑暗的圓環(huán)中央出現(xiàn)了大片模糊的亮光。
圓環(huán)不是空的,是一個冰制鏡片。
能裝載一個人的小型采冰飛船,算上機械臂總長度大約有十三四米長,堪比地球上的集裝箱卡車,但在巨大的鏡片面前顯得微不足道,像一隊小龍蝦在民航客機的渦輪引擎口下爬過一樣。
鏡片的移動越來越快,刺眼的光消失了。轉眼間就駛遠了,沒入茫茫的太空深處,亮弧也再沒閃現(xiàn)。
“采的冰原來真是給韋伯二號的?!眲懘袅?,被眼前的景象震撼得汗毛倒豎。
太空監(jiān)獄工地全稱“詹姆斯·韋伯二號光學望遠鏡工程”。望遠鏡將由九十二枚冰制鏡片構成。整個建設周期長達六年,鏡片陸續(xù)建成,分組投入使用。
采冰船抱回來臟兮兮的灰色水冰,三四噸重的冰坨先在熔煉車間里加熱成蒸汽,再噴向寒冷的太空,凝結成過冷水滴。如此往復蒸餾提純五十多次后,最后脫離鋯版、融入鏡片的,只有五克,十滴。
在此之前,對太陽系外行星的觀測只能依靠間接計算,建造新望遠鏡的目的是實現(xiàn)直接光學觀測。工程浩大,跨越突破。
九十二枚鏡片中最小的一片直徑六百米,最大的一片直徑超過十一千米,用水量相當于地球上的一個中等湖泊。剛才飛過的鏡片是新建成出廠的,正奔赴它的預定位置,直徑只有兩千米,屬于中小鏡片,但也相當于地球上一個村莊的面積。
每片安裝四到二十四個發(fā)動機不等,用以調整方位和角度,鏡片平均間距四百千米??傞L四萬千米,如果彎起來正好繞地球赤道一圈。
包括熔煉車間在內的全部工地,將逐步改造為接收光學信號的基座。可能就連哈勃和韋伯本人也沒想到,人類的光學望遠鏡有一天會變成如此巨大的存在。
韋伯二號,一個沒有鏡筒的超級望遠鏡。
兩年半的時光匆匆逝去,劉銘刑滿,脫掉了囚服。詹久成退役前跟基地囑咐過,這兩人刑滿后可以考慮先錄入預備役。艦多人少,兵源急缺,劉銘熟悉戰(zhàn)艦環(huán)境,表現(xiàn)也算穩(wěn)當,軍方也樂得多一位熟練工。
仇重山成了木星軍港里唯一的非軍人,橙黃色的囚服在藍白相間的軍裝中格外顯眼。劉銘拿到軍裝的第一天就想著跟仇重山換,他覺得要穿軍裝也應該仇哥先穿,仇重山說滾蛋,別胡鬧。劉銘盼著再過一年仇哥也換上軍裝,在宏偉戰(zhàn)艦的安靜一角里,兄弟倆名正言順地繼續(xù)愜意的日子。哥倆不缺錢,缺的是安穩(wěn)和歸屬。
“哥,太空監(jiān)獄最近都撤回地球了,鏡片停工了?!眲憤湫碌臏\藍色列兵軍裝上沒有軍銜,只有胸前鑲著一枚長城軍團的徽章。
“聽說了。不過這是為什么呢?鏡片大大小小只做好了四十六塊,離當初設計的九十二塊還差得遠呢,這么著急開始建信號接收基座……”仇重山思忖著。翻看著云鏈網(wǎng)上邪教“天使軍”的報名人數(shù),他心生疑惑。
近幾個月來,他當年關于特修斯號的推測在坊間風傳開來,到處鼓吹“囚徒預言”的正是那群邪教。許多底層民眾不明就里,天使軍竟然慢慢成了氣候,成了文化符號,追隨者眾多。
報名者的想法不難理解:萬一天使軍說的是真的呢?報個名多條后路也不丟人,怎么過都是一輩子,活著要緊。
地面上幾家天文臺同時公布:天鵝座方向有異常的伽馬射線,疑似是宏觀物體近光速飛行造成的。最新觀測顯示:它靈巧地避開了一處障礙物,軌跡正對太陽系,距離只剩0.3光年。
洺河號最近有幾次路過不同的鏡片,仇重山清楚地記得每一塊的方向確實都正對著天區(qū)中的天鵝座。
“韋伯二號根本就不是民用望遠鏡,它要看的也不是系外行星?!边B仇重山都看出來了。
一個多月后,五大軍團聯(lián)席會議再也招架不住媒體的狂轟濫炸,終于公布了真相——迎戰(zhàn)。
坊間傳聞一一坐實,舉世嘩然。
聯(lián)合國發(fā)布聲明安撫民眾:
1、天鵝座方向飛來的不是傳言中的外星文明,很可能是當初的特修斯號。對手只是個普通囚犯,天軍五大軍團四千余艘戰(zhàn)艦武裝到牙齒,六十多萬天軍官兵枕戈待旦,有必勝的把握。
2、摩斯碼密語屬實,確為特修斯號發(fā)來的挑戰(zhàn)書,但2117大災變純屬突發(fā)的自然災害,和特修斯號無關,不要輕信謠傳。
3、進一步的探測結果將及時對全球公布。
2139年11月19日。
這天,洺河艦上的氛圍有些異樣,似乎有大事發(fā)生,但媒體卻依舊平靜。仇重山連忙調出云鏈上的天使軍報名人數(shù),發(fā)現(xiàn)就在五分鐘前突然多了一千多人,報名曲線出現(xiàn)了一個陡峭的高峰。
“胖子,今天哪個軍團在用望遠鏡?”仇重山問。
“好像……輪到阿爾卑斯軍團了吧?!眲懘鸬馈?/p>
韋伯二號投入使用后,五大軍團一直在爭奪使用權,都想最先掌握一手情報。但無奈四十六塊鏡片不管怎么組合都是個近視眼,觀測半徑勉強只有五十個天文單位,最遠能看清柯伊伯帶附近。所以誰都沒得到什么真正有價值的情報。
“它來了,來者不善?!背鹬厣秸f。他確信阿爾卑斯軍團看到了最不想看到的東西,但說不好那具體是什么,只知道報名高峰一定和那有關。
十個小時前,木星軍港里。
因為目標已經(jīng)很近了,各軍團都沒有把光速殲擊艦向著天鵝座方向派出,而是選擇以逸待勞,按預案在太陽系邊緣散開成稀疏的戰(zhàn)斗陣型,布下天羅地網(wǎng)。
從軍港基地望出去,能看到的戰(zhàn)艦都靜悄悄的,只有少數(shù)的后勤艦在遠處穿梭著,光潔的漆面不時反射出耀眼的陽光。
遠方,灰白色的銀河星光璀璨。
軍團又一次呼叫特修斯號。按距離計算,信號往返一次需七小時。整整九個小時過去了,和之前所有的呼叫一樣,對方無應答。
沒聽到?忽略?沒人知道。
射電信號顯示:惡魔之船四天前開始減速,今天越過柯伊伯帶。
韋伯二號終于看到了它。
圖像傳回前,阿爾卑斯軍團的高層軍官們心中隱隱有種預感——今天看到的仍然會是一片漆黑,韋伯二號在十五分鐘里連續(xù)密集拍攝了幾萬張照片,果然無一例外,全是暗夜和星空。突然,系統(tǒng)A.I.識別出兩幀圖像,里面有實在的物體!
軍團指揮中心的主屏中,隨著放大倍數(shù)推到極限,兩幀靜態(tài)圖像信號逐行更新完畢。
看清了,所有人都傻眼了。
在之前的無數(shù)年里,人類對一個問題猜測過無數(shù)遍——最先進的飛船長什么模樣?
離心重力的輪輻狀?
能進入行星大氣的流線型?
或是空間使用效率最高的立方體?
全錯了。
樵夫會想當然地認為皇帝砍柴用金斧頭??蓡栴}是:皇帝不砍柴。
當技術發(fā)展到極致時,船員可以隨心所欲地去定義自己所處的空間時,你會怎么選?
特修斯號的選擇是——舒適。
兩張照片的第一張里有塊黑色的正方形,光線暗弱,看不太清,上面好像有一條藍色的帶狀物。第二張照片展開,軍官們面面相覷,他們剛開始還以為圖像識別系統(tǒng)搞錯了,因為照片里的景象是——一片園林。
漆黑的太空中,漂浮著一塊四五千米見方的土地。地塊有輕微自轉,兩張照片分別是從地塊上下兩個角度拍攝的。地勢起伏,郁郁蔥蔥,隱約能看到二三十棟房子,外形輪廓似乎很精致,錯落地坐落于一條小河的兩岸。天空中還飄著一個小光點,照亮了整片生機盎然的山水。土地的側立面非常整齊,第一張照片中的不規(guī)則藍色是那條小河。小河在流經(jīng)地塊盡頭后從在地塊的下方穿回,又爬上另一側的地表,循環(huán)流動著,流過林間和丘壑。
一艘沒有外殼的飛船。
一艘看不到引擎和設備在哪里的飛船。
一艘包括空氣和水在內的所有物質不會散逸到太空的飛船。
特修斯號,一艘終極飛船。
十五個小時后,主網(wǎng)中的戰(zhàn)況新聞刷新了收視記錄,所有人目不轉睛。
主持人情緒高漲,語速飛快,“大戰(zhàn)一觸即發(fā),五大軍團期待速戰(zhàn)速決!”新聞背景是白色的特修斯號飛船資料圖像,和六百艘光速殲擊艦組成的攻擊編隊。
軍方?jīng)]有對媒體公布特修斯號的真正圖像,那樣只會給全人類帶去驚嚇和恐慌,對戰(zhàn)爭進程沒有半點兒益處。軍方還有一項絕密舉措:十二艘具備內部生態(tài)循環(huán)系統(tǒng)的大型補給艦,按男女各半的比例配員、以最大加速度向不同方向出發(fā)。命令號稱“拉開支援層次”,但所有知情者都猜到了此舉的真實目的——火種備份。
六十萬軍人等待著,該來的總會來,這是天職,也是注定的命運。天軍軍人看到園林飛船后就明白了:技術代差之大,人類伸長脖子仰望也難窺其頂。事到如今,再沒有人談論和預測戰(zhàn)爭勝負,只關乎最后的尊嚴。
太空軍港和前線沒有請媒體進駐,記者們只能守在聯(lián)合國的天軍地面情報中心外,等候著每兩小時一次的發(fā)布會。
11月21日中午12點,記者們等待著今天的第六次發(fā)布會。但一直等到傍晚,軍方都無人露面。大廳里焦躁的記者們開始通過各路關系打聽內幕,但所有軍人像同時人間蒸發(fā)一般,全都聯(lián)系不上。
木星基地和前方柯伊伯帶有七小時的通信時滯,仇重山看著一艘艘戰(zhàn)艦化作暗紅色的光影,奔赴前方,消失在視野中。
按預定方案,洺河艦向垂直于黃道面的方向做遠程機動,作為通信中繼和運輸補給的候補力量。
戰(zhàn)爭和這倆搬運工無關,他們現(xiàn)在要做的只是在艦尾老老實實呆著。仇重山看著表,四十多個天文單位、七十億千米外荒涼的太陽系邊緣,第一批光速艦應該已經(jīng)接近了目標。
“哥,我有點兒頭暈。”劉銘的臉色很難看。
仇重山以為劉銘又困了,沒理會他。但隨即發(fā)現(xiàn),事情好像不對——劉銘困倦的表情變得越來越難看,像溺水時瀕死的人一樣,四肢突然開始劇烈掙扎,五官都擠在一起,嘴巴張大到夸張的角度,臉色也開始發(fā)紅……
地面上,發(fā)布會大廳。等到了后半夜三點,記者們熬不住了,在大廳橫七豎八地睡下了。突然,有個年輕的小記者沖進發(fā)布會大廳,像瘋了一樣語無倫次地高喊著:
“全……全都……死了!”
原來,這個小記者忍不住好奇,幾分鐘前離開發(fā)布會,來到地面情報中心的門崗前向里張望著,發(fā)現(xiàn)哨兵趴在崗亭的桌面上一動不動,睡著了。他走過去輕輕推搡才發(fā)現(xiàn)哨兵已死去多時,尸體僵硬。小記者兩腿發(fā)軟,一步一顫地走進情報中心,發(fā)現(xiàn)所有軍人和門口哨兵一樣,臉色都變成了駭人的青紫色。
“胖子!胖子!X你媽的,給我醒醒!”仇重山哭喊著,拖動著劉銘沉重的身軀,猛蹬倉壁扶手,向著醫(yī)務室飄去。短短的五六分鐘里,他眼睜睜看著相依為命二十來年的兄弟不再掙扎,四肢癱軟下來,任由自己搖晃、拖拽著。仇重山的眼淚凝成一滴滴晶瑩的小球,在空蕩蕩的通道里懸浮著。
醫(yī)務室里,五名軍醫(yī)四肢癱軟,漂浮著一動不動;
指揮艙里,十六名高級軍官也橫七豎八地懸浮在半空中;
洺河號全艦,一百九十三人,同時陣亡。
一天后,11月21日。
記者們把鏡頭對準了地面情報中心的主屏,太陽系的星圖。
孤零零的4233個藍色光點,那是五大軍團全部各型戰(zhàn)艦,包括不久前飛出的那十二艘生態(tài)循環(huán)大艦,全都靜止著。只有一個紅色的光點還在移動,已經(jīng)越過了火星軌道,離地球只剩不到一千萬千米。
紅點被系統(tǒng)標注“特修斯號”。
“地面情報中心官兵死因完全一致——頸動脈閉合鎖死?!辩R頭前,一位法醫(yī)神情落寞地說。他旁邊的另一位學者模樣的人調出一張顯微圖,補充說:“我們發(fā)現(xiàn)了這個東西?!?/p>
全人類的目光聚焦在那張圖上,一個半月牙型的小薄片,外形規(guī)整圓潤,四周有十二條纖細的足狀鞭毛。人們第一次見識到了一種可怕的小東西——皮米級馮諾依曼機器人。
皮米是原子級別的長度單位,比納米還低三個數(shù)量級,相當于一根頭發(fā)絲的百萬分之一。在這個尺度上,普通物質分子已是龐然大物了。之前白金時代的物理學家馮·諾依曼曾設想過一種能夠自我復制的機器人,一生二,二生四,以此類推,指數(shù)級增長。短短幾十代便可達到天文數(shù)量級。
但二百年來,這種設想只能停留在紙面上,停留在幻想中。人類的物理學理論遠不足以支持皮米級別的微觀制造。
每具尸體內都檢出數(shù)團直徑不到一毫米的聚合物質,經(jīng)過放大,那竟是一座五臟俱全的機器工廠。工廠制造出了億萬臺月牙形小機器人,它們首尾銜接,彼此咬合,連成一張厚度不到半毫米的薄膜,死死地堵在軍人頸動脈的相同位置。
只能猜測,不知何時,特修斯號通過某種方式遙控指揮著人體內的部分物質分子,組成了第一代“元機器人”。隨后皮米級機器人就開始了瘋狂的自我復制,只等一聲令下,便殺人于無形之間。
戰(zhàn)艦,和所有太空建筑,空間站,軍港,望遠鏡,甚至地球上各國登記在冊的地面部隊、警察、安全部門,初步統(tǒng)計有三百四十萬人,在同一秒內遭受了相同的“頸動脈斬首攻擊”。
所有地外人造物全部失去了操控,人類被斬斷了四肢。戰(zhàn)艦們永遠不會再傳回任何信息,只會孤零零地漂浮在遙遠的夜空中,成了一塊塊流浪墓地。六十萬軍人,六十萬歸鄉(xiāng)無路的孤魂野鬼。
指數(shù),宇宙間最可怕的數(shù)學武器。
情報中心的指揮臺前,通信系統(tǒng)一直開著,一個女記者一遍遍絕望地對著話筒喊著:
“還有人嗎?還有人嗎……”十幾個小時聲淚俱下,嗓音嘶啞。有人拍著她的肩膀安慰著。女記者終于停下了,疲憊地趴在滿布淚痕的控制臺上。
這時,星圖中代表特修斯號的小紅點已經(jīng)越過月球軌道,接近大氣層。大廳里鴉雀無聲。
人類文明的暗夜降臨了。
“有!”
大廳墻壁上的揚聲器忽然響起,打破了死一樣的寂靜。是仇重山悲憤的聲音,太空中唯一沒有軍籍的人,唯一的幸存者。
后來,不少人都還記得用自家望遠鏡看到的那一幕:體型龐大、動作笨拙的洺河號運輸艦的聚變引擎開啟了全功率,撞向了特修斯號。
明亮的等離子火焰包圍了洺河艦,也隔絕了它和地面中心的通信。沒人聽到那時仇重山想說什么,只看到兩條軌跡交匯,碰撞,夜空中的火球亮過了月亮,但只持續(xù)了十幾秒就熄滅了……
似飛蛾撲火,似螢火蟲短暫的一閃。
時光荏苒,二十五年后。圣靈紀元25年,公元2164年。西伯利亞廣漠的冰原上。
幾串長長的腳印延伸到夜的盡頭,凜冽的寒風不時卷起陣陣雪花。
“詹Sir,找到了,有蝴蝶?!币粋€衣衫襤褸的年輕人對著腕表說話,風聲嗚咽,蓋住了他的聲音,但他還是下意識地壓低了音量。他身邊散落著幾十個大大小小的網(wǎng)兜,每個都鼓鼓囊囊。細看,有幾個包裝上畫著蝴蝶,筆跡娟秀、清淡。
不一會兒,夜色中閃現(xiàn)出一百多人,個個像幽靈一樣默不作聲。為首的是詹久成,他已年逾古稀,瘦弱佝僂的身形仿佛隨時都會被強風吹倒。他們拖起物資,調頭走進更深的夜色。
繁星閃爍,殘月如鉤。
軍裝破爛,樣式五花八門,但左臂上都有一個相同的彎月圖案,這是抵抗軍的軍徽,象征著黑暗時代依然有光明。
堅信光明,無論在多么黑暗的夜里。
物資里有武器,也有補給,這意味著至少未來幾個月不用餓肚子了,年輕戰(zhàn)士心頭的陰霾一掃而空?!耙恢苯o咱送物資的蝴蝶到底是誰?”年輕人低聲問詹久成。
詹久成搖頭,他也不知道,只默默拖著一個網(wǎng)兜在雪地里蹣跚前行。年輕戰(zhàn)士幻想著:看蝴蝶圖案柔弱的筆跡,一定是個善心的女人。有戰(zhàn)士附和:蝴蝶姑娘肯定是個大美人,等打贏了人渣,我要把她娶回家!
冰原上響起微弱的笑聲。
這些年來,擁有實權的聯(lián)合國被解散,各國政府不得招募軍隊,但國家和政府依舊被允許存在,維持社會的基本運轉。
文明史上第一次出現(xiàn)了真正的全人類統(tǒng)治者——“圣靈”艾倫·巴克。
現(xiàn)在,全球唯一合法的軍事力量是四萬余天使軍,從當年的網(wǎng)絡邪教中挑選的。抵抗運動從未中斷過,也爆發(fā)過幾次大規(guī)模襲擊,面對天使軍碾壓式的技術代差,抵抗戰(zhàn)士們前仆后繼,無一次獲勝。
火苗被一次次撲滅,又一次次重燃。
兩年前,圣靈準備啟動“精英計劃”,從現(xiàn)存的三億人口中選擇六分之五,遷到條件惡劣的地帶居住,普通地區(qū)只保留五千萬人。跟幾萬天使軍一樣,五千萬民眾接受生物改造,變成渾身紫色鱗片的怪物。
存亡之際,沒獲得留居資格的人民猛烈反抗起來,“精英計劃”把大多數(shù)人推到了抵抗軍一邊。一時間,地下抵抗運動高潮再起。在戰(zhàn)爭中學習戰(zhàn)爭,天使軍陷入久拖不決的戰(zhàn)爭泥沼。
“我們能贏嗎?”年輕戰(zhàn)士又一次問起了這個問題。
以前,詹久成的回答總是斬釘截鐵的“能”,但這次卻沉默了。他仰頭望向夜空,濃厚的烏云遮住了月光。
不知為什么,精英計劃剛發(fā)布幾個月,還未全面鋪開時,就戛然而止,政策一百八十度大轉向。取而代之的是“自由區(qū)分治”:除了圣靈給自己劃定的廣闊地盤、保留數(shù)量眾多的奴仆外,其他人只要接受生物改造,就允許在圣靈地盤外的自由區(qū)居住。
只要能湊合活著,哪怕變成另一種陌生物種,絕大多數(shù)人都會隨遇而安,更何況幾萬天使軍已經(jīng)證明了:改造會讓壽命成數(shù)十倍延長。陰毒的懷柔政策抽干了抵抗運動的血,成了壓死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如今零星散布在全球各處的抵抗軍不足萬人。
抵抗的火苗在人性的洪水中搖曳著、黯淡著,隨時會化作一縷青煙,飄散不見。
木星軌道內側,舊軍港。
四千多艘戰(zhàn)艦殘骸聚集在引力平衡點處。這么多年來,這些墳墓已經(jīng)安靜地沿著軌道公轉了兩圈。
一艘中型工程艦靠近了洛基號戰(zhàn)艦。工程艦沒有名字,沒有武器,只噴涂著編號022。
022伸出機械臂,前端射出亮藍色的激光,切開了洛基號的腰部。一個白色身影從022上飄出,飄進了洛基號,一長串銀白色的長方形金屬箱跟在他身后。
金屬箱嶄新、表面光潔如鏡,倒映著洛基號的殘骸,倒映著點點星光。
幾個小時后,白色身影從洛基號飄出,兩百多個大金屬箱陸續(xù)塞進022艦。
那身影的動作遲緩,安靜,太空服的左袖管挽成了結,他只有一條胳膊。最后一個金屬箱運完了,白色魅影關上艙門,對著空蕩蕩的洛基號擺手道別,手背上有幾點紫色的鱗片。
“兄弟們,回家咯?!?/p>
白色魅影是仇重山,他活了下來。銀白色金屬箱是鋁制棺材,裝裹的是天軍戰(zhàn)士遺骸。
022艦的引擎緩緩啟動,傳來微弱的震動。
木星,殘艦,在身后漸行漸遠。
當年的五糧液他一直舍不得喝,只剩最后一點兒了,不到三兩的樣子。隨著艦體加速,酒滴聚集在瓶身一側。仇重山擰開瓶蓋,一口悶干。
烈酒入腸,化作眼淚紛飛。三十年了,這是他第一次流淚。
身后漸行漸遠的,不只是木星和殘艦,還有一生的唏噓坎坷。他為自己流淚,也為即將熄滅消失的那個叫作人類的文明物種流淚。
身后漸行漸遠的,是歷史,是歲月。
起初有人猜測他能活下來是因為洺河艦的厚實,這種擺渡運輸艦設計時考慮了再入大氣層的各種危險,即便墜地成員艙也能安然無恙,但他還是摔斷了一條胳膊。其實,能活下來的原因只有仇重山自己知道——圣靈要留著他,這個在斬首決戰(zhàn)中唯一的幸存者,唯一發(fā)動過反擊的人。
天使軍不僅要以武力鎮(zhèn)壓,更要從精神上征服,他們強迫仇重山參軍。
人們以為仇重山會以死相挾、拒絕參軍,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他同意了。唯一的條件是遙控四千多艘戰(zhàn)艦聚集到近地軌道,再給一艘工程艦,讓六十萬太空亡靈魂歸故里。
圣靈基本同意,不過只能把戰(zhàn)艦聚集到木星軌道的舊軍港。剛開始時,天使軍總怕他是不是在搗什么鬼,在持續(xù)跟蹤了三五年后,沒發(fā)現(xiàn)任何異常,每年只是幾萬具遺骸安靜地回歸故里,也就由他去了。
后來天使軍發(fā)現(xiàn),這倒成了一種絕佳的震懾——每次022載著遺骸回到大氣層,都是一次提醒。提醒著人們不要妄圖反抗,圣靈神力無邊。
圣靈要統(tǒng)治奴役全人類,必須先拔除對手鋒利的牙齒。皮米級機器人斬首攻擊的對象是包括地面和太空中所有現(xiàn)役登記在冊的軍警人員。仇重山的幸存證明了一種猜測:他是大戰(zhàn)時唯一沒有軍籍的人,不在機器人識別名單中,而僥幸逃過一劫。
但“活下來”對仇重山而言似乎是個錯誤的選擇——你仇重山是英雄,就必須戰(zhàn)死沙場,其他結局都不能接受。
云鏈網(wǎng)中“運送遺骸?!逃避而已!”“獨腿老狗自己想活下去罷了,哪那么高尚!”之類的帖子鋪天蓋地。災后的人類,巨嬰心態(tài)更嚴重,更扭曲,也更容易變得極端。
對此,仇重山?jīng)]有半字回應,每天重復著已經(jīng)重復了無數(shù)遍的運送。人類的憤恨、天使軍的身份,給仇重山招來了好幾次刺殺,其中甚至有老熟人——北亞抵抗軍詹久成發(fā)起的刺殺,但都未成功。
人類親手把仇重山推向了天使軍。
兩年前,精英計劃出臺。仇重山向天使軍提議:馬上中止,換作“自由區(qū)分治”方案。
有天使軍高層問為什么?仇重山的回答是:抵抗軍會迅速消亡。
果然,懷柔方案效果奇佳。仇重山了解抵抗軍,了解人性。之前的許多年里,天使軍并不信任他,直到這個方案的提出,天使軍才真正接納了仇重山,抵抗軍一次次對仇重山的刺殺,更加重了天使軍對他的同情。
被問到要什么獎賞,仇重山?jīng)]要什么實權,只是說:
“再有三五年遺骸就運完了,讓我去德里侍奉圣靈吧,我見過那里的園子,很好,很美?!?/p>
天使軍同意了,還給他升了軍銜。他每天仍駕著022往返于木星地球間漫長的航路上。
仇重山,曾經(jīng)的英雄,如今的人渣。
印度次大陸,德里。圣靈直轄區(qū)。
仇重山蹲在一片淡黃色的花叢前。幾只蝴蝶飛舞著,一時間竟會給人歲月靜好的錯覺。
這片園林是生物改造技術研究基地的一部分。不遠處是巴克的豪華居所,那座曾在太空中航行的園林建筑。后面的山巔上建起了一座半圓形的白色穹頂,向來戒備森嚴,沒人知道那是干什么的。他只聽說過第一批天使軍的生物改造是在那座穹頂下完成的,據(jù)說過程很快,只一兩天的時間就完成了。但后來的天使軍和普通民眾的改造都是在各地的研究所進行,以現(xiàn)行生物基因技術為基礎,過程會持續(xù)四五年。
仇重山喜歡這座花圃,也常和生物學家們接觸,還頗有閑情逸致地改造出了一些奇珍異獸、花鳥魚蟲,紫色的螳螂、會結硬殼的香蕉等等。
這時一個人走了過來,六十來歲,頭發(fā)灰白,神情落寞,停在離仇重山不遠處。來人聽說過仇重山,亦正亦邪的傳奇人物,看著仇重山那只空蕩蕩的袖管,心生恐懼,局促地站在原地。他猜不透仇重山今天約見自己的目的。
“哦,你來了,張教授。請坐吧。”仇重山給來人倒上了一杯咖啡,咖啡不算名貴,但香氣襲人,多少驅散了張教授心中的不安。他叫張逸晨,在圣靈時代前是一位知名物理學家,斬首決戰(zhàn)后,天使軍封禁了所有物理學的研究,相關人才盡數(shù)遣散轉行。
仇重山問的第一句話就把張逸晨嚇了個半死,“當年大災變的技術分析是你寫的?”
物理學是當下最敏感的話題,私自研究是重罪。
老實巴交的張逸晨支吾半天才承認。仇重山笑了起來,“封禁之前分析無罪,只是閑聊,沒別的?!?/p>
二十多年前,第一個對大災變做出科學原理分析的正是張逸晨。希格斯玻色子,即“上帝粒子”,能夠賦予物質以質量。阻止它和其他粒子的耦合過程,使物質獲得質量的進程停止。
上帝沒有親吻過的物質丟失了絕大部分質量,也就脫離了萬有引力。
當年在不知何處的遙遠宇宙角落里,特修斯圣靈發(fā)動了三場山崩地裂的地質災變,寫下三個字母SIN,正是因為三塊大陸的不同深度、不同方向上、以預設的形狀,發(fā)生了規(guī)模宏大但短暫的“上帝粒子耦合終止”。突然失去質量的地塊不再受引力制約,瞬間停在原處。隨著地球的運動,或山峰隆起,或地面沉陷。
張逸晨瑟縮著回答:“隨心所欲地改變基本粒子的屬性,我也只能猜到原理,具體是如何實現(xiàn)的,無從想象,就像望見冰山的一角卻看不見水面之下?!?/p>
人類站在幾百年才建成的物理學大廈樓頂,能做的只有仰望和嘆息。
話沒說完,空中突然響起一聲震耳欲聾的驚雷!大地猛地顫抖了一下,樹木搖晃個不停,兩人站立不穩(wěn)被掀得東倒西歪。
仇重山看到遠處山腳下巴克的豪華居所旁騰起一陣煙霧。
襲擊?!
光屏投影中突然蹦出一條緊急新聞:天使軍太空力量出動,在近地軌道迎戰(zhàn)長城軍團阿里山號!
阿里山號?仇重山定了定神,仔細回想著……三十年前,“失控”的第一艘戰(zhàn)艦是太湖號運輸艦,兩個月后第二艘失控的就是這艘,阿里山號殲擊艦!它怎么回來了?
田野上響起刺耳的警報聲,驚慌的人四處逃竄。又一個異常映入仇重山的眼簾——山巔上那座白色的半球形穹頂緩緩打開,像一個張開的貝殼。貝殼中閃出越來越強的藍紫色的光。
“張教授,你剛才不是說看不到水面下的冰山嗎,喏,那就是?!背鹬厣街钢肭蛐务讽斦f。
“你是說,那里面有……”張逸晨驚得合不攏嘴,愣愣地盯著遠處那團藍紫色強光。
關注新聞的不只有他們,在遙遠的西伯利亞雪原上的一處冰穴里,一百多名抵抗軍圍攏在詹久成的身邊。他們坐在畫有蝴蝶圖案的包裹上,目不轉睛地盯著新聞。
漆黑太空中,阿里山號傷痕累累的白色艦體格外醒目,艦體表面坑坑洼洼,大小隕石擦撞出的痕跡。一個滄桑游子,出了趟遠門又毅然歸來。
“這里是阿里山號。三十年前,阿里山號突然失控,不斷瘋狂加速了四個月才停止運行。就這樣,戰(zhàn)艦以34%光速飛離了太陽系。期間,引擎控制系統(tǒng)底層代碼始終紊亂,無法修復。直到向著天琴座方向航行了十光年后,引擎控制系統(tǒng)竟然自動恢復,并給出一條提示:‘此戰(zhàn)必敗,不要返航。我們才意識到當初不知是誰設置了這樣的逃亡計劃?!?/p>
阿里山號艦長頓了一下,繼續(xù)說道:
“我們是軍人,逃亡從來不在我們的選項中。全艦官兵一致決定:返航,參戰(zhàn),和全人類同生共死。特修斯號,現(xiàn)在我命令你馬上投降!”
冰穴里的抵抗軍戰(zhàn)士們群情激昂,高呼著:阿里山,阿里山!兩行熱淚從詹久成的眼角流出,流過顴骨上溝壑縱橫的皺紋,在冰涼的空氣中迅速冷卻,滴落。
新聞中突然蹦出一行紅字:圣靈天使軍反擊,讓圣光照耀宇宙!警示叛逆者!
仇重山抬頭仰望著,晴空萬里,艷陽高照。突然有一顆星亮起,亮光穿透薄薄的白云,不到三秒的時間里,那光芒竟然超過了太陽,成為晴空中最耀眼的存在。大地被它映成了銀白色,刺眼的光照得人睜不開眼睛。強光持續(xù)了兩分鐘后逐漸減弱,但并未完全消失,慢慢地縮成一團暗弱的光暈。
新聞畫面也變成了一片白色。強光漸漸隱退后,人們看到:阿里山號六棱柱形狀的艦身、甚至連同船員的人體都變成了半透明狀態(tài),內部構造全部清晰顯露出來,仿佛漂浮在暗夜海洋中的一只發(fā)光的巨型水母。
“部分物質轉化成光子?!這……這不可能!”張逸晨驚駭不已。有部分光子沒有發(fā)散出去,而是老老實實待在原處,像是被一團飛船狀的膠水牢牢粘死。更可怕的是,光子質量為零,他們是怎么禁錮住光子的?
張逸晨心中只剩望塵莫及的悲哀,默然望著煙塵后面張開的半球形穹頂,藍紫色的強光暗了下去,貝殼漸漸合攏。
仇重山的心里飛快計算著:首先,第一代皮米級機器人的埋伏時間應該是在系列“失控”事件開始之后,否則阿里山號上的官兵也會被“斬首”。其次,那個神秘人安排的逃亡計劃中,引擎控制權限歸還時間是否都設置成了三十年?
藍藍的天上,第二個太陽閃耀著,幾個月后才熄滅。
“穹頂下有能自由控制粒子屬性的……武器嗎?”張逸晨措辭謹慎,他只能稱那東西為武器。
仇重山?jīng)]有理會他的問題,而是反問了一個新問題,“如果把兩個基本粒子向一起擠壓,一直不停擠壓下去,會發(fā)生什么?”
張逸晨愣了一下,搖著頭隨口答道:“你是說,擠到一個普朗克長度①那么大?不可能!突破電子簡并力、越過錢德勒塞卡極限②,只算需要的能量就是天文數(shù)量級的?!眲傉f完,他突然意識到,這對穹頂下那件神秘武器來說,未必做不到。
“具備實在質量的,難道沒有比普朗克長度更小的嗎?”仇重山問。
物理學家恍然大悟,“一直擠壓下去,就會發(fā)生連鎖反應!是的!那就是一個……”
沒等他說完,仇重山轉身離去。
張逸晨聽不懂仇重山的用意,也意識不到這段對話對未來意味著什么。如果知道未來那個結果有多恐怖,今天的張逸晨寧死也不會和仇重山聊起這些。
又是三年多過去了。
先后有十九艘戰(zhàn)艦返航、參戰(zhàn)。無一例外,都在頃刻間化作強光,再黯淡成一團團持續(xù)幾個月的光暈。
人類之光閃耀了十九次。每次有戰(zhàn)艦歸來,人們都會激動,都會燃起斗志,抵抗運動再掀波瀾。五大軍團幸存的戰(zhàn)士們沒有選擇逃亡,而是用生命燃燒出光明,照亮著人類最后的尊嚴。
人字,一撇一捺,頂天立地。被寫下十九次,又被擦除十九次。
夜空中,邪惡的“圣光”遮住了皎潔的月光。無論白天或黑夜,人們都不愿再仰望天空,俯首心中只剩悲憤。
第一個歸來的阿里山號在前兩分鐘打了天使軍個措手不及,轟掉了巴克居所部分地上建筑。此后,天使軍在太空布下了天羅地網(wǎng),返航的軍團戰(zhàn)艦再沒有對人渣構成任何威脅。
“被迫失控”逃亡的戰(zhàn)艦先后有二十一艘,現(xiàn)在只剩兩艘沒有消息——三十年前第一艘失控的太湖號,載有成員四人;二十六年前最后一艘失控的李廣號,載有成員一百四十五人。
這天,全球的新聞同時播出了一條地面天文臺的觀測數(shù)據(jù):有物體向著地球方向高速駛來,已經(jīng)越過火星軌道。
是李廣號。
長城軍團C6戰(zhàn)斗群指揮艦,也是第二十艘返航參戰(zhàn)的火種飛船。
當交戰(zhàn)雙方實力過于懸殊時,強者一方會怎么做?天使軍提前對全世界宣布了作戰(zhàn)方案名稱——黑月方案。
不再“讓圣光照耀宇宙”了?人們搞不懂這四個字的含義,只眼含熱淚地望著夜空,雖然什么也看不到。甚至有人盼著李廣號不要再前進了!有人站在樓頂對著夜空哭著、喊著:詹勝,快跑啊!跑啊……
轉眼間,微弱的哭喊聲就被夜風吹散,無影無蹤。
李廣號的指揮室里,艦長詹勝盯著主屏。越過柯伊伯帶后,飛船減速,太陽系的所有新信息鋪天蓋地般更新出來。
全天域搜索不到特修斯號。
近地軌道和地面中心無應答。
木星軍港無應答。
路過那四千多艘殘缺不全、空無一人的戰(zhàn)艦殘骸時,詹勝心中升起一陣悲涼??磥響?zhàn)友們兇多吉少。他想起了父親詹久成,如果還健在,應該快九十歲了,而自己卻向著遙遠的星空深處旅行了十幾光年之遠。
星漢燦爛,若出其里。一回首是百年身。
蔚藍色的地球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眼前。舷窗外,晨昏線剛剛越過日本諸島,白色的氣旋云團緩緩轉動著,拂過蒼翠的大陸和浩瀚的大海。一切看起來如此平靜,卻又透著一絲詭異。
詹勝暗暗告訴自己,“保持靜默,盡快找到特修斯號。”
“艦長,引力表數(shù)值急速上升!”傳來一個女聲,是負責儀表數(shù)據(jù)的一名下級軍官。
詹勝看到:李廣號附近有大質量天體快速逼近。一看天體參數(shù),7后面22個0,單位是千克。這數(shù)字怎么那么熟悉?這么大的質量,只有一個可能——月球。
月球?他隨即否定了這個想法,此時月球應該遠在十萬八千里之外的地球另一側。地月軌道關系是戰(zhàn)艦的基礎數(shù)據(jù),不會搞錯。但信息系統(tǒng)馬上給出了一個令人匪夷所思的結論:月球并不在原有位置上!
再看李廣號匆匆變化的加速度數(shù)值,戰(zhàn)艦正從靜止變成后退,向著那個大天體滑落!對天體的所有波段探測,伽馬、紫外、可見光、紅外、電磁波都無回聲。似乎有一只巨掌張開,露出了鋒利的爪子,向李廣號飛速地擊出,而詹勝卻完全看不到對方。
詹勝的第一反應是:躲!
“向遠地方向機動,離開它的軌道延長線!”夜空里亮起了一盞光,匆忙駛向遠地方向。
李廣號的引力表數(shù)值還在繼續(xù)增大,距離越來越近,黑蛇的毒牙馬上要追上李廣號了!
就在這時,李廣號指揮艙的信息投影全部散去,一個獨臂中年人的全息映像漂浮出來,額角幾點鱗片泛著紫光。詹勝看這人似曾相識。獨臂人的聲音響徹李廣號指揮室:
“現(xiàn)在的懲罰,讓你們看懂。——圣靈天使軍”
全人類關注著這場圍剿戰(zhàn),有人開始驚詫于戰(zhàn)場的安靜,直到主網(wǎng)信息流中開始有一條占據(jù)了第一的位置:月亮熄滅了。
巡天觀測顯示:這一刻發(fā)生在北京時間6月9號凌晨3點19分。
昏黃的滿月,像一塊溫潤的玉盤般,低垂在柳稍后,間或有幾朵云掠過。
突然,玉盤閃亮了一下,之后就越來越暗,仿佛一盞臺燈突然被人調低了亮度……僅僅過了三十秒鐘,夜空就變成了漆黑一片,沒有了月光的遮擋,所有本來暗弱的星星一下亮了起來,漫天繁星閃耀。
月球飛速地走出了一根奇怪的弧線,在接下來的七八分鐘里,地球再次遭受了一次巨大的氣候災難——潮汐突變海嘯。鋪天蓋地的巨浪席卷全球……
和海嘯警報一同傳來的還有一條更加詭異的信息——李廣號反復向地面發(fā)出這樣一句話:
“你是誰?特修斯號嗎?少跟我這裝神弄鬼,我命令……”一直在重復。
一句沒有說完的話,六秒長,在新聞的實時通訊披露中反復播放著,人們以為是新聞信號系統(tǒng)卡死了。但這句話竟一直播了下去,在以后的日子里永遠不曾停下。仿佛宇宙間最惡毒的一句咒語,反復在全人類的耳邊響個不停。
第二天,一間陰暗的地下室里,沒有開燈,只有懸浮于半空的鍵盤和光屏映著四壁,墻壁斑駁,全是潮濕的水漬。
張逸晨從大學失業(yè)后,一直四處漂泊打零工,一聽說是教物理的,沒人敢用。他扶了扶眼鏡,鏡腿折了一根,用膠帶纏著。從不喝酒的他面前倒著兩個空酒瓶,手指慢慢地在鍵盤的光束中掠過,一行行公式和文字出現(xiàn)在屏幕上。
自花園一別后,他還被仇重山約見過幾次。仇重山的問題全集中在黑洞上。張逸晨不明就里,一一作答。
雙手離開了鍵盤光束,張逸晨癱軟無力地把頭倚在墻上,薅住自己的頭發(fā)一把一把地往下拽,連血帶皮。悔恨交加。
云鏈網(wǎng)上,一篇短論文《RN型黑洞的閉合類時線——李廣號被困時間循環(huán)陷阱》赫然出現(xiàn)。
子夜,萬籟俱寂,連通氣窗外的蟋蟀都安靜了下來。張逸晨換上了一件干凈衣服,對著鏡子整理著。他站在門口,最后一次回望了一眼這間生活了五六年的小地下室?!芭椤钡囊宦?,門關上了,他轉身離開,走出大樓,來到了江邊。
耳邊夜風習習,眼前卻不見波光粼粼。
公元2168年6月11日凌晨,最后一個物理學家張逸晨跳河自盡,享年六十二歲。
如果說人類對皮米機器人和圣光攻擊一知半解,那么李廣號的遭遇,張逸晨確實看懂了。
是對全人類最赤裸裸的威脅示眾。
仇重山問過無限擠壓的問題。兩個粒子被擠壓到越過錢德勒塞卡極限、再越過奧本海默極限①,失去中子簡并力支撐……月球的內核中,兩個粒子不再具有體積,一顆微型黑洞形成。四周的物質在瞬間被全部吸入。當時那持續(xù)了十幾秒的光線變暗的過程,是物質墜入黑洞無限紅移面發(fā)出的光。
黑洞,狂妄地除以零。
宇宙間最奇異、最兇悍的存在。它體積無限小,卻仍然具有質量。內部逃逸速度超過光速,一切物體都不可能逃脫。
有一類旋轉帶電的黑洞叫作RN型黑洞。在一定的條件下,它外部的無限紅移面會消失,黑洞內部信息可以傳出,中心的奇點也直接裸露出來,被稱作“裸奇點”。二百多年前,兩位名噪一時的物理學家為此還專門打過賭。
所有物理學規(guī)律在黑洞之內全部失效,“類時線”是紊亂的,甚至會出現(xiàn)“閉合類時線”。這樣的時空里,一切都被彎曲成圓環(huán)??臻g彎曲,進而時間也被彎曲。因果律倒置,時間首尾相接,無限循環(huán)。
月球的質量只夠形成一個史瓦西半徑一毫米左右的黑洞,裸奇點影響的時空只有米粒大小,它是如何困住兩百多米長的戰(zhàn)艦的?這成了一個永遠都沒解開的謎。
惡魔驅動著月球裸奇點追上李廣號,混亂的時空讓整艘飛船陷入恐怖的時間循環(huán)中。有人用天文望遠鏡往夜空中看過,李廣號還沒來得及加速,速度并不快。在那段詭異的空間里,它每隔六秒就突然出現(xiàn)在起點的位置上。而這一切,詹勝他們自己永遠意識不到。他們所有的記憶都被一次次刷新到六秒鐘前,一切如故,一切正常。
時間死牢,猶墜無間地獄,千萬億劫,永無出期。
裸奇點也許有一天會蒸發(fā)或爆炸,黑洞質量越大,引力范圍也越大,消失得越慢,質量小則相反。從影響的時空尺寸來計算,它壽終正寢的時間是一個遙遠的天文級數(shù)字。
欲問將軍何日歸?無言地老天荒時。
抵抗軍軍徽是暗夜中的明月。明月消失了,但質量仍然存在。地球在經(jīng)歷了潮汐侵襲后又恢復了平靜,這無月之夜像一堵黑色的墻,讓所有人絕望。時間死牢里的詹勝猶如一顆被斬首的人頭,不偏不倚地懸掛在黑色城墻的大門上,讓所有路過的人看得膽戰(zhàn)心驚。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那顆人頭并沒有死,一直在人耳邊不斷地重復著那句:
“你是誰?特修斯號嗎?少跟我這兒裝神弄鬼,我命令……”
斬首,示眾。讓你看懂。
紅松上的冰掛已經(jīng)消融,風拂過湖水,陣陣漣漪。一處平緩的山坡上,仇重山獨臂抓著鐵鍬,整理著一座新填好的墓。不遠處,同樣的新墓還有十六座,一字排開,正對著山坡下廣闊的水面,墓里長眠的都是高加索軍團的天軍戰(zhàn)士。
再遠處的湖邊,停泊著乳白色的022工程艦。它看起來煥然一新,全艦的外層隔熱瓦在上一次出發(fā)前整體更換過。有兩只藍色的水鳥落在艦首的機械臂上,啾啾叫著。
這里是貝加爾湖,全俄羅斯最美的地方。
挖墓很累人,年過半百的仇重山也快干不動了。以前曾有幾個志愿者,想組隊輪流幫著他一起擺渡烈士遺骸,但都被他拒絕了。后來一再有人提出幫忙,他竟然惱羞成怒大罵人家——慫蛋們!都他媽的給我滾遠點兒,你們不配!
第十七座墓整理好了,仇重山放下鐵鍬,擰開幾瓶伏特加,一一澆在低矮的墓碑上。酒香濃郁,隨風飄散。
“兄弟們,干杯!”仇重山高喊著,舉起酒瓶仰頭灌了一大口,辣得齜牙咧嘴,爽!
夕陽在湖面上染下一道道金光。無月之夜即將來臨,黑暗將再次籠罩大地。
仇重山蹣跚著走下緩坡,但不是去022艦的方向。他走了十幾分鐘,來到了山坡后面一處不知名的小鎮(zhèn)上。他今早就在鎮(zhèn)上訂了房,明天再出發(fā)去木星。他盤算著,還沒破拆的大艦只剩三艘,上面有三四百兄弟。再有幾趟,這持續(xù)了二三十年的心愿就算了結了,不急了。
一家狹小的咖啡館,霧氣蒸騰,玻璃上結著霜花。
他叫了一杯咖啡,老板認出了他。不難猜,獨臂老頭,還有離小鎮(zhèn)兩千米的湖邊的022艦。黑月震懾效果萬倍于圣光攻擊,全世界人都知道他和他的工程艦,更知道幾個月前提出黑月方案正是他——天使軍六級大門徒仇重山。
不消一分鐘,咖啡館里的人都走光了。仇重山搖頭苦笑了一聲,習慣了。
另一個角落里,有一個人沒走。那人年紀很大了,穿得破破爛爛,像個乞丐。
包括老板在內,咖啡館里只剩三人。
只見老乞丐端起杯子,走了過來,慢慢坐到了仇重山的對面,還把一個臟兮兮的布袋平放在桌上,用一只手摁住了布袋,然后揚起下巴看著仇重山。
仇重山瞇起眼睛,也看著對面的老人,很眼熟。滿頭銀發(fā),皺紋縱橫,栗色皮膚,一看就是久居苦寒之地。他努力回憶著。哦,想起來了,當年幫自己和劉銘減刑的老參謀長,恩人,詹久成。
“你老了?!?/p>
“你也老了?!?/p>
“是啊,真快啊。”
寒暄很短。四目相對,無言,微笑。空氣仿佛都被凍住了。
仇重山想起了一件事,他用小勺在咖啡表面的奶沫上劃動著,先是畫了個弧形又拐了個銳角的彎,接著又直直劃了一筆。
咖啡奶沫上出現(xiàn)了一個數(shù)字——21。
詹久成看懂了,點頭,糾正道:
“其實只有二十艘,第一艘太湖號是真的失控事故。”
“也對,太湖號三男一女四個人,怎么看都不像火種飛船?!背鹬厣叫睦锾谷涣耍惹斑€在擔心太湖號會返回。
“太湖號事故給你的靈感?”仇重山問。
詹久成點頭。
仇重山跟著嗯了一聲,當時國際社會是不可能同意任何人逃亡的。掌握戰(zhàn)艦底層代碼、在“失控”前超額補給、調配男女船員比例、清空航道,能同時做到這些的,整個長城軍團不超過五個人。
仇重山說:“你到底還是輸了。二十艘全回來了?!?/p>
詹久成眼中隱隱閃出淚光,“不,我贏了。他們都是好樣的?!?/p>
“對,好樣的。”仇重山也點頭,唏噓不已。
兩人又沉默下來,空氣再度降到冰點。詹久成輕輕轉過頭去,昏花的老眼望向窗外的夜空。天色暗了下來,夕陽落山了。夜空中升起來的不是月亮,是黑洞。那里面有李廣號,有詹勝,自己引以為傲的兒子。詹久成就那么一直抬頭看著。
仇重山猜到了詹久成在想什么,“詹勝艦長他們也是好樣的。對了,當年的酒我送到了?!?/p>
“一共六瓶,你自己就留了四瓶,毛賊,毛賊,哈哈哈……”詹久成笑了起來,笑聲隨和爽朗,目光中卻滿是殺氣。
仇重山說:“把親生兒子送走,您比我狠?!?/p>
詹久成深深嘆了口氣,“哎,是啊。我了解我兒子,軍人,寧可馬革裹尸也不愿逃跑。退休前幾個月,軍方內部已經(jīng)有人注意到我的行動了,選他也是沒辦法。他并不知情?!?/p>
吧臺后面的老板聽不懂中文,看著兩人談笑,心想“獨腿走狗”仇重山這種敗類怎么還會有朋友?
又是沉默。窗外,陰風吹落房頂?shù)臍堁?/p>
“時間到了吧?”仇重山主動打破了沉默。
詹久成輕哼一聲,音調竟有些顫抖,“嗯?!?/p>
今天,詹久成是為了兒子,為了私仇而來,但更多的是對自己當初看錯人的悔、對走狗叛徒的恨。一次次刺殺仇重山,今天終于要得手了。
天使軍,抵抗軍,不共戴天。
“哦,等一下?!?/p>
“怕了?”
“沒怕,這條命總要還給你的。有個東西,留給你吧?!?/p>
咖啡館老板一直在偷瞄著兩人,他看到老乞丐摁在臟布袋上的左手也開始緊張地顫抖起來。
仇重山伸出獨臂,摘下腕表,在映出的投影中慢慢點擊著,解除了云鏈網(wǎng)入口的密碼。然后,把腕表推到了詹久成面前。
詹久成滿臉疑惑,“錢?求饒?別讓我看不起你。”
仇重山搖頭,笑而不語。
臟布袋里是一把“西風手槍”,因為被擊中的物體剛開始總會向西飄去而得名。學名是“希格斯玻色子耦合終止射線槍”,設計藍圖正是蝴蝶姑娘給的。蝴蝶姑娘暗中給抵抗軍送的不只給養(yǎng)和武器,還有武器設計原理圖。
和2117年大災變的技術原理完全一致——“上帝粒子”希格斯玻色子,能夠賦予物質以質量。阻止它和其他粒子的耦合過程,使物質獲得質量的進程停止。
詹久成兩眼中燃燒著火焰,摁在布袋上的手顫抖得更加劇烈了。
終于,扳機扣動,正中仇重山胸口。
仇重山身體的一部分不再屬于這個時空,脫離了引力和慣性的約束,成為全宇宙中唯一絕對靜止的物體。地球飛快轉動,他的心臟卻停在了原來的時空中。躲在吧臺后面的老板尖叫起來,他眼前出現(xiàn)了血腥而詭異的一幕:
一排紅褐色的圓柱體,突然出現(xiàn)在仇重山身后,向西拉出一道血絲,懸浮在空中……
仇重山甚至還下意識地捂著胸口前的透明窟窿,向西跑了三五步!像是去追逐一個斷線的風箏。那遠去的風箏,是他的心臟。從前胸到后背,包括衣物皮膚骨骼等在內的所有物質,呈一個規(guī)整的圓柱體,脫離了仇重山的身體。
如果此刻有一顆細菌正趴在仇重山的胸口,那么這顆細菌一定會看到一場震撼的“地質災變”,正如當年全人類看到的三塊大陸、看到三個字母SIN那樣。
幾秒鐘后,他才“撲通”一聲栽倒在地,桌角的一個花瓶被碰碎,細密的玻璃碴在臉上留下了橫七豎八的血跡。緊接著,耦合效應重啟,上帝粒子開始衰變,心臟的質量恢復正常。原先飛出的圓柱體墜落在地,圓柱體的正中還有一個紅褐色的圓球在跳動著,不時有血從中涌出。先前懸浮在半空的血絲也化作血滴,叭嗒嗒落下,印在地毯上。一排整齊的暗紅色圓點,正如受刑者臨死時無言的省略號……
老乞丐背起布袋,緩緩推開門,身影融化進冷風肆虐的暗夜中。
西伯利亞,葉尼塞河邊,春暖花開。
一處山洞里,幾百抵抗軍鴉雀無聲,都在等著什么。只有巖壁上偶爾響起的水滴聲。
“詹Sir,解開了?!蹦贻p的技術軍官大聲喊道。興奮的聲音在洞壁間回響,人群騷動起來。首先映入他們眼簾的是一長串援助物資清單,看著時間、地點和品名,他們太熟悉了。
蝴……蝴蝶姑娘就是仇重山?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這個結論像洶涌的巨浪,幾乎要把年邁的詹久成掀翻在地。
云聯(lián)網(wǎng),由全球三億用戶個人終端組成的網(wǎng)絡。詹久成一直以為仇重山在云鏈網(wǎng)里留下的是錢,但無意中卻發(fā)現(xiàn)不起眼的角落里有幾個加密文件,分別叫“Tomb”“Saint?Lord”……墳墓?圣主?
詹久成好奇起來,讓團里的技術軍官開始破解。兩個文件夾里的其他內容也讀完了,比援助清單更讓人震驚,幾百人面面相覷,不知所措。
過了好久詹久成才回過神來,下令,“最近的烈士墓離這不遠,無論如何,親眼看到再說?!?/p>
全團出發(fā)。四十千米外的林間,有一排五個烈士墓。戰(zhàn)士們小心翼翼地刨開其中一座,一口棺材露了出來。
“其他人退后,你們倆跟我一起撬,動作一定要輕!”詹久成老邁的身軀先跳到了墓穴坑中。
三個人用最輕最慢的力道一點點撬開了棺材蓋,里面的東西把所有人都嚇住了。
詹久成低頭呆呆看著,一言不發(fā),他明白了加密文件“Tomb”的真正含義。戰(zhàn)士們重新蓋好棺材、重新封好封土。
“紅藍鍵……現(xiàn)在啟動嗎?”年輕戰(zhàn)士問。
詹久成點頭,“他沒完成的最后1%,交給我們吧。”
這時,他想起了第二個文件,問年輕戰(zhàn)士,“‘圣主真的存在?”
年輕信息員篤定地點頭,“嗯,‘穹頂武器確實收到了信號。而且按三次信號收發(fā)的時間差計算,‘他們的航速是0.99倍光速,那一天最快就在十六七天后?!?/p>
他又抬頭望向傍晚的天空,晚霞如火。他奢望天空就這樣永遠安靜下去,但也知道不可能的,仇重山留下的是人類歷史上最重要的一次計算——不久后,天空將不再寧靜如昔。
他突然笑了起來,“哈哈哈,來吧,該來的總要來的,哈哈……”
笑聲凄慘無比,驚起林間幾只飛鳥。
夜色臨近。印度,德里,帕賽爾山腳下的鎮(zhèn)子里。
聽著外面令人膽寒的爆炸聲,一個六七歲的小女孩驚恐地依偎在母親的懷里。
“媽媽,他們要做什么?”
“反抗?!?/p>
“這紅藍兩個按鍵是什么?”
“武器。屬于我們的武器,護身符。”
“它能打敗敵人嗎?”
“按紅鍵的人多了,它就能打敗敵人?!?/p>
“誰會按下紅鍵?”
“將死的人?!?/p>
詹久成推開了穹頂入口的大門,他的身后是蜂擁而至的抵抗軍和人群。夕陽忠實地在地面上繪出門的形狀,一條斜斜的光影。里面只有一個人,艾倫·巴克。
全球新老抵抗軍幾千人用了半個月時間集結到這里,還有無數(shù)憤怒的人們,他們高喊著沖向人渣巴克重兵把守的居所。
天使軍和抵抗軍爆發(fā)了最后的決戰(zhàn),仇重山留下的情報沒錯——天使軍沒再展現(xiàn)出什么特殊的神力,雙方使用的都是已知武器。山巔白色穹頂也再沒開啟,那件曾經(jīng)制造了無數(shù)災難和恐嚇的神秘武器——“黑色菱形”失效了。
踏著堆積如山的尸骨,抵抗軍沖到了山巔的穹頂前。
巴克的身邊聳立著一個兩人多高的金屬框架,立體菱形,像兩座鏡像連接的金字塔。它只有外框,鏤空的內部中央懸浮著一塊奇怪的黑色東西,也是同比例的立體菱形,很小,只有拇指那么長。
小菱形緩緩自轉著。人們發(fā)現(xiàn),無論從哪個角度看它都看不到它的任何體積特征,只有通過它自轉時輪廓外形的變化來腦補形狀。
有戰(zhàn)士用武器上的掃描系統(tǒng)對準了它,發(fā)現(xiàn)那里空無一物,不禁驚呼:
“全頻段吸收?這他媽是什么東西?!”
一小塊被挖空了的空間。
“別過來!就算只剩這么點兒也足夠殺掉全部三億人的!”巴克怒吼著。
他長滿鱗片的手放在了框架底座旁伸出一塊平面上,平面似乎是屏幕一類的東西。這部分的邊緣呈不規(guī)則的鋸齒狀,像是猛烈撞擊斷裂的。這部分依然能工作,里面閃動著一個球形,地球。球面上有密密麻麻的小紅點,那是散布在全球各地所有人,三億。又是圣光攻擊。
詹久成面無表情,一步步踱到巴克面前。
他腕表上調出了一個界面,一紅一藍兩個按鍵浮現(xiàn)出來。身后的人也都調出了同樣的紅藍鍵系統(tǒng)。
半個月前,抵抗軍向全球公開了仇重山留在云鏈里的兩個文件。
Tomb文件是仇重山用了二十九年時間布置的一個復仇計劃。
仇重山一直向地球運送的不只是烈士遺骸,還有戰(zhàn)艦引擎中的反物質燃料。西伯利亞河邊,詹久成在墳墓中看到是一枚精巧的磁力約束反物質炸彈。
全球各個角落六十萬座烈士墳墓,許多都是這種一觸即發(fā)的炸彈,反物質總量超過一百二十二噸。正反物質湮滅時會100%轉化為能量,足以讓整個地球的地表被削去五百五十千米厚、大氣層全部消失、剩余的地幔和地核也會被撕成碎片。
這六十萬顆“墳墓炸彈”通過不間斷的電磁信號彼此交叉相連,兩兩收發(fā)順序不固定,按量子真隨機結果分布,無法預測和干擾。信號失效期限被設置為兩百年。這期間,整個控制系統(tǒng)失效,或破壞任何一座墳墓的信號收發(fā),都會導致下一座墳墓自動起爆,進而引發(fā)六十萬座墳墓的連鎖爆炸。電磁信號以光速運行,一秒鐘可繞赤道七圈,也就是說,地球將在七分之一秒內毀滅。
仇重山賭的是:無論是特修斯人渣或其他什么外星文明,無論其科技再如何高超,都無法超越光速,不可能在七分之一秒內同時拆掉六十萬顆墳墓炸彈。
光速不可逾越,宇宙間最堅硬的定律。
半個月前,烈士墓旁的詹久成啟動了系統(tǒng)的控制開關,全人類每個人眼前都出現(xiàn)了一次按鍵機會。
藍鍵,系統(tǒng)失效;紅鍵,立即引爆。
觸發(fā)指令的有效按鍵次數(shù)各需1.5億次,現(xiàn)存人口的一半。
藍鍵還是紅鍵?繼續(xù)被奴役還是以死相挾,奮起反抗?仇重山并不想替全人類做決定,詹久成也不想。選擇被交在了每一個人類個體的手中。
Saint?Lord文件則揭示了百年來的所有秘密。
當年,載有艾倫·巴克的實驗飛船“特修斯號”向著天鵝座方向出發(fā),飛行了三十二年,飛出了十幾光年之遠,到達了預設的航路折返點。
特修斯號慢了下來。狹小的舷窗外,一顆行星映入眼簾,行星帶有稀疏的星環(huán),細看那星環(huán),不像是隕石。巴克好奇地望著……
他看向儀表,飛船規(guī)劃出的折返路線需要一百多個小時,這期間速度極低。大大小小的星環(huán)物質從舷窗前掠過,似乎有一塊平滑的鏡面映著遠方恒星的光?他看清了,那不是隕石,分明……分明是智慧造物!
他出艙了,親手摸到了那些東西——散落的幾百萬片異星戰(zhàn)艦的殘骸。
一片星際古戰(zhàn)場。
片片殘骸,訴說著當年的慘烈,點點星光,隱藏著無數(shù)的奧秘。
命運像是在捉弄人類:載有人渣巴克的實驗飛船特修斯號航線是軍方隨意規(guī)劃的,但在折返點處,卻發(fā)生了人類史上第一次和異星文明遺跡的接觸。
自數(shù)百年前人類初懂宇宙,蒙昧的目光投向太空時,就一直在發(fā)問:他們在哪里?
他們就在這里,甚至遺跡只有十幾光年遠。第一個親手觸摸到他們的,竟是人類中的一個異己極端分子。玩笑,天大的玩笑。
在其中唯一還算完整的半艘殘艦中,巴克看到了一件奇怪的東西——那個兩人高的黑色菱形框架,里面填滿了未知的黑色物體。
他伸出手摸向它,殘破的屏幕突然亮起……幾十個小時后,他弄懂了黑菱的一切,笨拙粗大的特修斯號在眼前一點點變成了旖旎秀麗的園林。
那一刻,他號啕大哭,感謝上蒼賜予的力量,創(chuàng)造一個沒有罪惡的新世界,理想就在眼前!
那一刻,他的目光中燃起熊熊的仇恨之火,望向屏幕里十幾光年外那顆蔚藍色的星球……
黑色菱形,一件異星武器。
能夠在限定范圍內自由操縱物質粒子的屬性。改變人類文明進程的2117大災變、終極園林飛船、皮米級機器人、圣光、月球黑洞……都是它的杰作。
后來,仇重山對付李廣號時曾被允許親手操作這件武器,知道這件武器有類似人體生物識別的機制,只有古戰(zhàn)艦內的物種才能啟動它??梢詳喽ǎ斈臧涂司陀霉艖?zhàn)艦里的未知設備完成了對自身的生物改造。
仇重山曾注意到,每發(fā)動一次攻擊,框內的黑色菱形就會縮小一些。巴克也認為制造月球黑洞將是鎮(zhèn)壓的最后一戰(zhàn),龐大的工程幾乎耗盡了殘余的黑色菱形。
但黑色菱形不是簡單的攻擊武器,還是一件信息收發(fā)裝置。仇重山在武器界面中看到了記錄,武器每次啟動都伴隨著強烈的信號發(fā)送。最可怕的是——還有三次信號接收記錄。
三次信號接收間隔年數(shù)越來越短。信號文字無法破譯,但有一件事連巴克都能看懂——武器向外發(fā)送的是許多分子結構示意圖,石頭的硅酸鈣二氧化硅、空氣中的氮氧和二氧化碳、水分子等等,無不是地球上的環(huán)境參數(shù)……
仇重山計算過武器接收信號的間隔年限,得到了兩個可怕的結論:第一次收到武器攻擊地球刻下字母SIN的信號時,“對方”距離地球只有短短的三十一光年;“對方”正在向著地球駛來,航行速度是光速。這個“對方”,就是當年慘烈交鋒的星際古戰(zhàn)場中的一方,一個未知的外星文明。
黑菱,是他們的一個探測器,也是一個誘餌,人類一切禍端的開始。
白色穹頂下。
“迎來圣主,創(chuàng)造一個正義的新世界不好嗎?”巴克歇斯底里。他的一根手指懸在黑色菱形的觸發(fā)鍵上,同時,在地球的每一處地方,還有三億人的手指緊貼在懸在紅藍兩鍵之上。
千鈞懸于一發(fā)。
“正義?你還有臉說這兩個字?!”詹久成毫不猶豫地按下了紅色按鍵,按鍵消失,系統(tǒng)界面出現(xiàn)了數(shù)字一。他身后的人也都紛紛按下紅鍵,紅色數(shù)字飛速增長……但藍色數(shù)字緊隨其后也在增長。
巴克面色驚恐,他沒想到這幫叫花子竟然毫無畏懼。人群撲向了他。
“當然是!一個文明,明明已經(jīng)有了征服遠方的能力,卻偏安一隅,固守落后,不該被淘汰嗎!正義,就是先進對落后的征服,這是宇宙的……”巴克還想說什么,但沒來得及說完就被憤怒的人群淹沒,轉眼就被肢解。
人渣艾倫·巴克犯下了彌天大罪。曾經(jīng)不可一世的他,在面對更強的存在時,卑躬屈膝;面對死亡時,他膽小如鼠,內心被恐懼吞噬。
意識殘存的最后幾秒內,一生在眼前匆匆回放:前半生,上天沒有絲毫的善待,命運的風浪把他推向遙遠的太空深處,他曾以為自己的歸宿會是葬身深空,但直到誤打誤撞進入天鵝座古戰(zhàn)場……
在人群鼎沸的嘶吼聲中,巴克最后那句沒說完的遺言傳入詹久成的耳中,細弱,含混,卻像一把鋼針猛地刺入詹久成的耳膜般,嗡嗡作響,讓人疼痛又清醒。這句話瞬間把他推入思索的漩渦中:
“‘正義,就是先進對落后的征服。如果宇宙有意識、有目的、有前行的方向,那么宇宙間存在的一個個生命和文明,無論是被創(chuàng)造的還是自然生出的,不正像人體的一個個細胞?細胞不停向上生長就必須淘汰更迭,道法自然,天地不仁?!?/p>
穹頂下安靜了下來,只剩那塊小小的黑色菱形悠自轉動著。
這時,有人指向窗外,“看,那是什么?”
窗子很小,看不清,有人按下了穹頂?shù)拈_關。白色穹頂無聲地開啟,傍晚幕藍色的天空展現(xiàn)在所有人眼前。
空中出現(xiàn)了異象——四個黑色的正方形,很小,像飄在云頂?shù)乃膫€黑色四方風箏。
緊接著,又在旁邊出現(xiàn)了同樣大小的四個,八個,十二個……轉瞬間,天空中密密麻麻布滿了這樣的黑色物體,像楔進天空的幾百枚鐵釘。
“‘他們終于來了。”詹久成說。
西邊的斜陽照耀著天空中的一切,給萬物勾勒上一層璀璨的金邊,可唯獨這些黑色懸浮物保持著純凈的黑色,沒有任何反光,地面上的人根本看不清它們的體積、或形狀。透視由遠及近,頭頂正上方是三角形,稍遠處的則是菱形,再遠處視野盡頭的又是三角形,輪廓外沿依次變化。詹久成他們努力腦補著這些東西的大概形狀——四面體金字塔形。所有三維物體中除球形外最簡潔的形狀。
全人類和外星文明的第一次接觸,就在這樣一個春光明媚的日子里匆匆來臨。傍晚的暖風中,懸浮著無數(shù)純黑金字塔,遮住了一塊塊初現(xiàn)的星空。
“完全不反光?和黑色菱形一樣?”有人驚呼。未知,令人心生恐懼。
“那是我們理解不了的一種存在?!闭簿贸刹[起眼睛仰視著,他疲憊地走出了穹頂,蹲靠在一處安靜的角落,不再去看天空,腳下山巒青翠,波濤萬里。依稀還能望見仇重山曾最心愛的那片花圃。詹久成蒼老的聲音喃喃念著:
“多美的世界啊。”
腕表上調出了收音機,詹久成又一次調到了那個熟悉的波段上?,F(xiàn)在唯一能撫慰心靈的也只有這段聲音了。但這次,他聽著聽著,像突然意識到了什么,睜大了眼睛,不可能!絕不可能!仇重山他……
收音機里傳來李廣號的聲音:
“你是誰?特修斯號嗎?少跟我這裝神弄鬼,我命令……”
“你是誰?特修斯號嗎?少跟我這裝神弄鬼,我命令……”
“你是誰?特修斯號嗎?少跟我這裝神弄鬼,我命令……”
“你是誰?特修斯號嗎?少跟我這裝神弄鬼,我命令你馬上投降!”
詹勝看著全息地圖,突然間所有異常信號全消失了,投影區(qū)里只剩一片空蕩蕩的淡藍色,幾條行星軌道橫在眼前。剛才向自己襲來的巨大天體也不見了,引力表的指針安靜地沉在顯示區(qū)底端。旁邊的軍人彼此互相對視,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
怪事接連發(fā)生。
這時傳來一聲驚呼,詹勝順著大家注視的方向望去,舷窗外有一條稀疏的小行星帶。
那條暗黃色的小行星帶正處在地球軌道之上,不偏不倚。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約而同地望向太陽系星圖上的第三個圓形——地球軌道,卻找不到那個蔚藍色的小圓球。
有軍官飛快地操作著探測系統(tǒng),觀察數(shù)據(jù)潮水般涌來。
億萬顆大大小小的隕石均勻地散落在地球軌道上,主要成分是鐵、鎳、硅和少量有機物。詹勝縮小了行星地圖,也驚得遲遲沒有說出話來。他一向心理素質穩(wěn)定、意志堅強,但現(xiàn)在無論如何也平靜不下來。
怎么會,怎么會突然沒了?
他繼續(xù)飛快地縮小著星圖比例,光年級的尺度在他指尖匆匆略過,太陽系變成了蒼茫星海中一個毫不起眼的小光點。直到整個銀河系的全息投影出現(xiàn),一片由璀璨星光組成的碟狀光芒照亮了指揮艦的艙壁,男男女女的軍官們圍攏了過來。
“對比星圖時間?!闭矂賹.I.下令。
太陽系圍繞銀河系繞行一周需要2.5億年,和其他恒星系的相對位置也會隨時間而變動,A.I.飛速計算著,給出了答案:
“根據(jù)各懸臂、鄰近恒星位置計算,銀河系發(fā)生了約八十三度自轉,現(xiàn)在是地球紀年公元63192187年?!?/p>
一串長達八位的公元紀年數(shù)字漂浮在投影中,依然是幽幽的淡藍色,看起來那么平靜,那么安然。
時間過去了六千三百萬年。
儀表出錯了,或者是被干擾了。這是詹勝的第一反應,他下意識地把目光投向窗外,漫天繁星,成千上萬點冰冷如水的星光晃動著,一如往常。但現(xiàn)在這些星光在詹勝看來又多了一絲詭異、陌生的感覺。直到有手下把另一幅場景展開在投影區(qū),詹勝才愣愣地說了句:
“哦?!?/p>
那幅投影是幾百張小圖像組合而成的,每個里面都有一坨黃褐色的東西,像土豆一樣,呈現(xiàn)不規(guī)則的橢球型或球形,表面布滿了坑坑洼洼的撞擊坑,偶爾反射出的一點光芒昭示著那不是普通的小行星或隕石塊,而是整團的金屬。成分檢測顯示有鋁、鈦、鐵等高純度金屬元素,A.I.根據(jù)其中部分半衰周期給出了判斷——
木星軍港四千艘戰(zhàn)艦殘骸,在公轉軌道上孤零零漂浮了六千多萬年,如今只剩這三十多團金屬球。
軍官們這才意識到他們現(xiàn)在面對的事實,時間過去了六千多萬年,地球也確實碎成了一條小行星帶。眾人從震驚中漸漸回過味來,艙里隱隱傳來幾個女軍官的抽泣聲。
賴以支撐精神世界的家園和信仰,在一瞬間就離開了他們。所有美好鮮活的記憶,也在同一瞬間就成了遙不可及的滄桑。
“找!找一切生命跡象!不管是人類還是什么特修斯號!”詹勝幾乎是吼叫般對A.I.下達了一條指令。所有探測設備開始瘋狂地搜索周圍孤寂的空間。
無果。沒有任何生命跡象,太陽系現(xiàn)在是一片死亡之海,上帝之手把這里的一切無情抹去。
那只手,叫作時間。
“找到十四個半衰期不同的物體!從零到六千萬年不等?!币粋€下級軍官高聲報告。半衰期是測定物質形成時間的一把標尺。
指揮投影區(qū)里隨即出現(xiàn)了十四個光標,數(shù)據(jù)顯示這十四個物體的距離都很近,伴隨在李廣號艦身四周。
光標被迅速放大,其中的十三塊都是奇形怪狀的隕石塊,只有一個白色的長方形物體引起了詹勝的注意,數(shù)據(jù)顯示該物體體積約為75×22×12厘米,表面有微弱弧度,疑似是飛船外體隔熱材料。它的時間流逝約等于零,和李廣號的時間幾乎同步。
二十分鐘后,隨著氣閘艙一陣陣嘶嘶的轟鳴,出艙的士兵們回來了,手里捧著十三塊大大小小的隕石,還有那塊白色長方體。
詹勝接了過來,確實是隔熱瓦,密度不大,手感很輕,他輕輕撫過那凸起的表面,有明顯的空氣摩擦形成的燒灼痕跡,看來是哪艘戰(zhàn)艦正常拋棄掉的廢零件。巨大的疑問在他心中升起,為什么?為什么這東西和自己一樣,沒有像其他戰(zhàn)艦那樣歷經(jīng)六千萬年的滄桑?
這時他感覺右手好像摸到了什么異樣,按說應該平整如鏡的瓦片內壁似乎有道劃痕。他把隔熱瓦翻了過來,看到了一條細密的裂縫。撬開裂縫,下面塞著一個金屬柱狀物,沉甸甸的,黑色的,比香煙稍粗一點,短一點?;蝿樱新曧?。擰開,抽出一個小紙卷來。
詹勝把金屬管放下,仔細地把小紙卷一點點展開。他認得這種生物液膜紙,薄如蟬翼韌性卻很好,可以通過配方比例來設定在空氣中自動降解的時間,這是大災變時代的造紙技術,后來早已淘汰不用了。
紙卷展開,是一張實景海報——“希望。為了愛你的人,活下去!”傾倒的石墻下,一個男人被壓住,他用半邊身體支撐出身下的一小塊空間,那里有個小孩,正從父親的懷里向外爬。孩子看起來不到一歲,胖嘟嘟的小臉上也沾滿了灰塵和泥垢,但清澈的眼神中沒有絲毫驚恐,只有天真無知的微笑。父親把生的機會留給了孩子。小男孩的笑容感染了無數(shù)身處絕望中的人。
海報背后有幾行手寫字:
“山寶,記住,你從來不是為自己而活,你是希望?!甭淇钍恰皨寢?魏曉穎”。
A.I.開啟了大災變前的人口數(shù)據(jù)識別,經(jīng)過比對,照片中的男人叫仇蘭志,他的妻子叫魏曉穎。那個嬰兒,正是仇重山。
“詹司令,還有東西。”參謀官報告說。在小金屬管中又發(fā)現(xiàn)了第二個奇怪的小東西,一片漂亮的蝴蝶翅膀。
詹勝輕輕地把它捧在掌心,仔細端詳??茨切螤?,準確地說,只有半片,殘缺,卻艷麗異常。底色是淡粉色,幾個大小不一的金黃色圓斑點綴其上。金斑光滑平整,反光中甚至能看到一點金屬光澤,像鑲嵌著一塊塊金箔。
蝴蝶翅膀?什么含義?
詹勝叫來了艦上的醫(yī)療軍官潘海,只有他懂點兒生物學了。潘??戳税胩?,也看不明白這片翅膀的用意。
眾人陷入了沉默。
“等等,金色的斑點……”潘海像是想起了什么。
他喊道:“誰學過昆蟲學?誰記得這種粉翅蝴蝶的名字?它翅膀上有沒有金屬光澤的斑點?”沒人回答。
潘海沉思著,突然,一個石破天驚的想法擊中了他。
他小心翼翼地從詹勝手中接過那半片翅膀,用剪刀剪下小一段,放進溶液里慢慢晃動著,動作聚精會神。翅膀上的粉末溶解了,溶液變得渾濁起來。他跑到實驗室,把溶液裝進一臺機器里,安靜地等著。
半小時后,指揮室的主光屏突然開始了一段視頻。畫面里一片蒼茫的雪景,是巴黎峰。
基因序列讀碼器解碼完成。詹勝結束了難熬的等待,看到了答案,一段“DNA編碼視頻”。
潘海很早前聽人提起過一種技術設想——定向編輯生物的DNA堿基,ATCG可以當作四進制的編碼語言,用以存儲信息。生物體內的堿基對數(shù)以億記,有足夠的容量,且絕對穩(wěn)定不會丟失數(shù)據(jù)。大部分基因片段是無用的,編輯后并不影響生存,比如,直發(fā)還是卷發(fā),金翅還是銀翅等無關緊要的性狀。
用基因來儲存信息非常麻煩,成本高昂,試驗成功率很低,但唯一的好處是可以躲過所有類型的數(shù)據(jù)體檢查,適合間諜等特殊目的使用。但后來其他海量存儲方式越來越廉價,這種技術就慢慢被人遺忘了。
寫信的人選取了決定翅膀顏色和花紋的基因片段。斑點金光燦燦,性狀表達得這么顯眼,一定是為了提醒收信人。
視頻文件很大,很清晰。官兵們看著那一段段簡要的視頻,明白了一切:冰封的蝴蝶、斬首攻擊、圣光攻擊、黑月方案、黑菱武器,還有埋在墓穴中的反物質燃料……
視頻里響起了一個蒼老的聲音,回蕩在指揮室中,船員們全圍了過來。A.I.自動調暗了燈光。
詹勝艦長,李廣號上的所有官兵:
你們好,我叫仇重山,那個幫你父親給你偷送老酒的囚犯勞工,也是一分鐘前剛剛出現(xiàn)在你們屏幕里的那個宣戰(zhàn)挑釁的人,一個十惡不赦的人類叛徒。
粉蝶翅膀的秘密,是醫(yī)療官潘海上尉解開的吧?謝謝你。
我年輕時去過巴黎峰頂,見到過一只冰封的蝴蝶,一直忘不掉。很多年后一次偶然的機會,我才想到了這種隱蔽的信息傳送方式。我不確定敵人的科技水平到底到了什么高度,只知道他們有能力改變裸奇點影響空間的半徑大小,這讓我很害怕,怕他們發(fā)現(xiàn)我真正的意圖而毀掉你們。我不想引起任何懷疑,希望投進你身邊循環(huán)時空中的蝴蝶翅膀能作為一個安全的信使,讓它陪著你一起到那個遙遠的未來。
五大軍團戰(zhàn)敗,我最親的兄弟也死了,太空中只剩我一人。我想過跟敵人同歸于盡,但終究沒能傷到人渣的半根汗毛。
從那一刻起,我見識到了真正的技術代差。毫無懸念,人類必敗。
我只能借助敵人的力量來“做對的事”。這句話是當年你父親告訴我的,我始終不敢忘懷。也不知道他是否還在人世,他有恩于我,希望他安好吧。
我從未背叛過人類,我暗中幫助著抵抗軍,還提議建起了自由區(qū),給一部分人保留一個能正常生活的地方。不過,代價卻很沉重——徹底瓦解了抵抗力量。當時,心里好難受。
殘疾的右臂一直沒修復,我想時刻保持警醒,因此得了個外號“獨腿走狗”。我五十二歲了,無數(shù)次想過放棄這條艱難屈辱的路,結束自己的生命,但接受了生物改造的我卻像嬰兒一樣健康。全人類也一樣,漸漸被全部改造,變成另一個物種。
我必須做對的事,馬上就做完了,四千二百三十三艘艦,沒拆的只剩七艘了……
現(xiàn)在,地球的每個角落里都有我偷偷布置下的反物質炸彈。人類存在的意義是思想和自由。那句話怎么說的來著?不自由,毋寧死。
但是,全人類的生與死,我無權決定。奴役還是抗爭,交給世人們自己吧。
人渣巴克無意間引來了異星入侵者,估計再過幾個月就到了。我想到了一個兩全選擇:如果人類幸存下來,當然好,墳墓炸彈解除;但如果結局是我們不想看到的,那么地球就將在烈焰中毀滅,太陽系就變得一文不值。那樣,再也不會有誰覬覦這里,你們李廣號也就徹底安全了。
是我親手操縱著黑菱武器,把你們一百四十五人送進時間牢籠。變態(tài)巴克喜歡變著花樣地折磨人,“黑月計劃”造成的示眾威懾正合他的口味。
你們職級高,示眾效果好,也不容易引起懷疑。艦上的男女比例合適,并且人數(shù)剛好越過物種繁衍的最低限。
詹艦長,我在暗中花了好幾年的時間反復研究你,你的履歷,你的手下,你的一切。直至我確信你和我一樣,都是堅韌的人。相信你會為心中的目標付出一切,哪怕面對一次又一次的生死考驗。
你是值得托付的人。你父親當初的最后一次選擇沒錯,我相信他當時也面臨著一個無比艱難的選擇,但他畢竟失敗了。他沒做完的,我來幫他完成吧。
對不起了,你是最后一艘火種飛船,只能用這種方式讓你們活下來。為了文明的延續(xù),為了給人類留下一顆鮮活的種子。一團小火苗,在時間牢籠中悄無聲息地燃燒著。
希望我這個年代的物理學家是對的,希望計算出的月球黑洞蒸發(fā)周期6300萬年不會有太大誤差。6300萬年……
6300萬年前,恐龍還在吧?6300萬年后,會是一個怎樣的世界?帶著我和父親母親,還有劉銘到新宇宙看一眼吧。不管怎樣,活下去吧,正如我現(xiàn)在一樣,做對的事。
文明,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
稚嫩的人類文明,剛學會走路,剛能邁出家門就遭遇滅頂之災,不要埋怨命運的不公,也許這才是宇宙間的正義,天地不仁。安逸和茍且只會帶來滅亡,別忘了這一百年來發(fā)生的一切。當初把人渣扔進宇宙深處,人類對自己太不負責任,自作孽,不可活。如果遇見黑菱的是你們這樣的人,也許我們的文明會有另一種不同的命運吧……
不要害怕遠方的未知,生死相依,向死而生。孩子們,去吧,去開枝散葉,去重新點亮人類之光。你們的家園將是整個銀河系,整個宇宙。
你們屬于遠方。前行,前行,再前行。
祝好。
抵抗軍老兵?仇重山
2135年4月21日
不知不覺間,視頻播完了,指揮室的燈光一點點亮了起來。所有人已是淚流滿面。透過閃爍的淚光,詹勝望向舷窗外廣袤無垠的時空。
遠方,星海燦爛。
(作者:感謝咸魚銀、子平、單反等對本文月球黑洞壽命和史瓦西半徑的計算。月球黑洞蒸發(fā)期限并非6300萬年,此處有演繹。)
【責任編輯:艾 珂】
①?普朗克長度,1.6×10-35米,存在的最小物理尺度。
②?錢德勒塞卡極限,指恒星在坍縮時超越電子簡并力支撐極限,質量超過1.44倍太陽質量的恒星會坍縮成中子星。
①奧本海默極限指質量更大的恒星發(fā)生無限坍縮,超越中子簡并力支撐極限,變成黑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