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是雨的季節(jié),尤其盛夏里,雷雨總是不期而至,如若我們安居家中,賞雨倒也算是樂事,但如果我們行走在路上呢?徐志摩先生給出的答案是,他要享受雷雨。如何享受?答案盡在此篇中。
有一天我正在房里看書,列蘭跑來說天快打陣(即下雷陣雨)了。我一看窗外果然完全礦灰色,一陣陣的灰在街心里卷起,路上的行人都急忙走著,天上已經(jīng)疊好無數(shù)的雨餅,只等信號一動就下。我趕快穿了雨衣,飛快向校門趕去。我到校門的時候,滿天幾乎漆黑,雷聲已動,門房迎著笑道:“呀,你到得真巧,再過一分鐘,你準讓陣雨漫透!”我笑答道:“我正為要漫透來的!”
我一口氣跑到河邊,四圍估量了一下,覺得還是橋上的地位最好,我就去靠在橋欄上等。我頭頂正是那株靠河最大的橘樹,對面是棵柳樹,從柳絲里望見先華亞學院的一角,和我們著名教堂的后背;兩樹的中間,正對校友居的大部,中隔著百碼見方齊整勻凈蔥翠的草庭。康河左岸的牧場上,依舊有幾匹馬幾條黃白花牛在那里吃草,嚙齒有聲,完全不理會天時的變遷,只曉得勤拂著馬鬃牛尾,驅(qū)逐馬蠅牛蟲。草地上有三兩只小雀,不時地跳躍;平常高唱好話者黑雀卻都住了口,大約伏在窠里看光景了。
記得,橋上有我站著。
來了!雷雨都到了猖獗的程度,只聽見自然界一體的喧嘩;雷是鼓,雨落草地是沉溜的弦聲,雨落水面是急珠走盤聲,雨落柳上是疏郁的琴聲,雨落橋欄是擊草聲。
西南角,正對校友居的云堆里,不時放射出電閃,穿過樹林,仿佛好幾條緊纏的金蛇,一直打到教堂的顏色玻璃和校友居的青藤白石上,像幾條銅扁擔,同時打一塊磨石大的火石,金花四射,光景駭目。
雨怒注不休。云色雖稍開明,但四圍都是雨激起的煙霧蒼茫。我仰庇橘老翁的高蔭,身上并不大濕,但橋上的水,卻分成幾道泥溝,急沖下來。而那邊牧場方才不管天時變遷盡吃的朋友,此時也躲在場中間兩枝榆樹底下,馬低著頭,牛昂著頭,在那里抱怨或是崇拜老天的變怒。
雨已經(jīng)下了十幾分鐘,益發(fā)大了。雷電都已經(jīng)休止,天色也更清明了。但我所仰庇的橘老翁,再也不能繼續(xù)蔭庇我,他老人家自己的胡髭(zī,嘴上邊的胡子),也支不住淋漓起來,結(jié)果是我渾身增加好幾斤重量。有時作惡的水一直灌進我的領(lǐng)子,直溜到背上,寒透肌骨;橋欄也全沒了,我腳下的干土,也已經(jīng)漸次滅跡,幾條泥溝,已經(jīng)迸成一大股渾流,踴躍進行;我的身體越來越重,連脛骨都濕了。到這個時候,初陣的新奇已經(jīng)過去,滿眼只是一體的雨色,滿耳只是一體的雨聲,滿身只是一體的雨感覺,頭上的方巾已成了濕巾,前后左右淋個不住,倒覺得無聊起來。
但我有希望,西天的云已經(jīng)開解不少,露出夕陽的預(yù)兆,我想這雨一停一定會有奇景出現(xiàn),我于是立定主意和雨賭耐心。我向地上看,看無數(shù)的榆錢(榆樹的翅果,形狀似錢而?。┰诩睖u里亂轉(zhuǎn),還有幾個不幸的蟲蟻也葬身在這橫流之中。但雨還是倒個不住。
又過了足足十分鐘,雨勢方才收斂。滿林的鳥雀都出了家門,使勁地歡呼高唱。此時云彩很別致,東中北三路,還是滿布著厚云,并且極低,似乎緊罩在教堂的H形尖閣上,但顏色已從烏黑轉(zhuǎn)入青灰,西南隅的云已經(jīng)開張了一只大口,從月牙形的云絮背后沖射出一海的明霞。
未雨之先,萬象都只是靜,現(xiàn)在雨一過,風又斂跡,天上雖在那里變化,地上還是一體的靜。陣雨前的靜,是空虛空實的現(xiàn)象,是嚴肅的靜,這靜是大動大變的符號先生,是火山將炸裂前的靜;陣雨后的靜不同,空氣里的濁質(zhì),已經(jīng)徹底洗凈,草青綠樹經(jīng)過了恐怖,重復清新自喜,益發(fā)笑容可掬,四圍的水氣霧意也完全滅跡,這靜是清的靜,是平靜,和悅安舒的靜。在這靜里,流利的鳥語,益發(fā)調(diào)新韻切,宛似金匙擊玉罄(qìng,古同“磬”,打擊樂器),清脆無比。我對此自然從大力里產(chǎn)出的美,從劇變里透出的和諧,從紛亂中轉(zhuǎn)出的恬靜,從暴怒中映出的微笑,從迅奮里結(jié)成的安閑,只覺得胸頭塞滿——喜悅,驚訝,愛好,崇拜,感奮的情緒,滿身神經(jīng)都感受強烈痛快的震撼,兩眼火熱地蓄淚欲流,聲音肢體都隨身旁的飛禽歌舞。
我正注目看西方漸次掃蕩滿天云錮的太陽,偶然轉(zhuǎn)過身來,不禁失聲驚叫。原來從校友居的正中起直到河的左岸,已經(jīng)筑起一條鮮明五彩的虹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