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晨翡
“晚安,兒子?!?/p>
鄧科熄滅了臥室里的燈,客廳的光涌了進來。小鄧在昏暗里沖著我倆揮了揮手,被子提得高高的,只露出他小小的半張臉。我留意到小鄧的眼神,他自覺地往床的一旁看了看,但那里除了一雙擺得規(guī)規(guī)矩矩的鞋子什么都沒有,一切稀松平常。
我和鄧科在客廳里各自喝了一瓶啤酒,準備送他上夜班。出門前,我讓他等我一會兒,我獨自走進小鄧的臥室。很快,我走了出來。鄧科問我干嘛去了?我說沒事,就是忘記跟小鄧道聲晚安了。嗨,我以為啥事,這么神秘,鄧科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們先后走了出去。
2005年初中畢業(yè)以后,我和鄧科就再沒見過。畢業(yè)一年后他結(jié)了婚,新娘是隔壁班的班花。鄧科做了父親,我們還是一群稚氣未脫的孩子。鄧科長得不帥,家里更是窮得叮當響,我倆曾經(jīng)做過一學期的同桌。畢業(yè)后我偶然問起過他,回想起來,我可能是以一種狐貍饞葡萄的語氣。我問他為什么小洋會嫁給他,那時他在我眼里一文不值。其實想想,我并不喜歡小洋,我只是出于好奇,并希望與大多數(shù)人為伍,好讓我覺得自己正處在一個正確的位置。當時小洋的美好形象主要是通過班里男生口頭渲染出來的,我在他們不遠處,認真聽著。我想在他們的夢里,小洋也許是另一種形象。這是康康告訴我的。
康康說,你見過女生的裸體嗎?我見過。
穿過樓下的棋盤、方塘、圓石頭、教堂和俱樂部門前的夾道,再上一個又一個小小的陡坡,一陣大風吹來,直至燈火通明的“禁區(qū)”。那天,你就是這樣找到我的。
你說你不僅見過,還用手摸過。
媽媽的不算。
你不說話了。
你會和我進行各種各樣稀奇古怪的比賽,我不會拒絕你。五歲那年,你要和我比賽扮猴子,你和幾個同伴裹著濃濃的妝站在臺上,臺下坐著你的爸爸媽媽,以及太多熟悉但卻無法一一辨識的人。你唱不出來,怯了場,臉漲紅得的確像是個猴屁股,你贏了,但你卻哭得大雨傾盆。在后臺,你正被一個女人抱著,你昂起你那顆小小的腦袋,扮了個鬼臉。女人笑得很好看,你被她抱在胸前就像一只被繭縛住的蠶。你聽見小洋跟你說,讓你離那女人遠一點,她畢竟還是危險的。但你覺得沒有關系,你很享受這一刻,感到莫名的安全。
我媽當初得知我的同桌是鄧科,曾經(jīng)連續(xù)找了班主任一個星期,從請求到逼問,她的目的沒有達成,我和鄧科的同桌生涯還是持續(xù)到了學期末。當時班主任的話是,我和鄧科是陰陽調(diào)和。我媽嚷了一句,你說誰是陰?班主任笑著解釋道,小胡媽媽,陰并不是你想的那個意思。
鄧科當時結(jié)婚三個月,日子還算如膠似漆,他坐在我對面,聽完我問的問題后擼了一串山羊肉,給我使了個眼神。我問他,小洋的預產(chǎn)期快到了吧?鄧科悶了一口酒,臉上滿是笑意,他說,干。不知不覺他又給自己滿上了,原來馬上要做父親的人這么能喝。我有一種感覺,孩子降生后,鄧科會改掉他酗酒抽煙的習慣,他要做一個好爸爸,勤勤懇懇,腳踏實地,就像我腦袋里預想的好爸爸那樣。只不過,這段婚姻只維持了一年多,小鄧出生半年后,小洋去了美國進修。臨走前,鄧科說就知道會有這樣一天,小洋嫁給他是自己撿了個大便宜,可這世上,大便宜即便不是陷阱,往往也不會長久。我和她根本不是一路人。鄧科在孩子的滿月宴上,偷偷跟我說過這么一句,我當時并未多想,被所有的熱鬧和歡喜沖刷,腦袋里只剩下祝賀的客套話。
我呢,在外面自詡是攝影師,拍了很多風景人物照,存在移動硬盤里孤芳自賞,無人問津。為了謀生,我偷偷接了不少拍人體寫真的單子。我不知道在一旁的康康有沒有堅持到底,我猜他的小士兵早已經(jīng)繳械投降,而我面不改色地站在她們面前,用一枚鏡頭偷窺般觀察著她們的身體,在潛隱的網(wǎng)格內(nèi)用尚不精通的構(gòu)圖技巧將她們安排妥當。我如此理性,并且禮貌,贏得了業(yè)內(nèi)的贊譽。
康康說,你不是同性戀,也不是性冷淡,你只是為了贏得這場比賽。
你喜歡數(shù)學,喜歡那些可以被字符標明的答案,這使你覺得存在這樣一條路,只要一直走下去就一定有一個所以然的結(jié)果。有些時候你希望被安置,以至于不會那么無所適從,同樣,有些時候你又異常決絕,你要插手原本與你無關的事。所有這些,都是你。
悠揚而縹緲的女高音在樓體內(nèi)向外滲透,后來男聲加入,絕美的二重唱。你站在最底,仰望,覺得他們都乘著那歌聲懸在旗布星峙的夜空,仿佛要去尋找一顆沒有人的星星,而你也想乘著歌聲飛起來。你爬上大樓前的一段漫長的階梯,伴隨著樓上人的歌聲、吵嚷聲、朗誦聲,月亮在頭頂俯瞰著你,他們七嘴八舌地高聲催促著:快點兒,東倒西歪,我們要開始了。
回來的第一天,我爸我媽恐怕還不知道,現(xiàn)在的我已經(jīng)又站在園子外了。
從擁有第一臺智能手機到攢錢買下單反,我沒少給園子拍照。我喜歡站在我家的陽臺上,朝左,按下快門鍵,那個方向的萬事萬物都成為我的底片。園子是戰(zhàn)爭年代遺留下來的,后來成了景區(qū),但由于地理位置偏僻,人煙罕至。海拉爾河橫貫了整個園子,延伸至我攝影的右邊方位,那個口耳相傳的“禁區(qū)”。
晚上十點多,我和鄧科兩個人沿著河岸往園子的大門處走,路過一片向日葵田,天黑的時候向日葵也還開著,花在這點上比人要好,只要還開著,就很難看出它們的心思。我倆是從小的玩伴,所以我媽知道鄧科,知道他的性子。我是園子里長大的孩子,鄧科不是,他家在縣里,父母都在化肥廠務工,每天下了課他都會和他同在縣里的幾個小男孩跑到園子里來。園子里有一個供醫(yī)生和職工們健身休閑的場所,名叫“怡院”。每天下午五點多,除了幾個打門球的老大爺,場所幾乎被我們這些孩子占領。直到那天,鄧科來了,他混入其中,并未引起我的注意。幾天后,他帶著一群——大概七八個孩子來到了這里。我才注意到這個人不知不覺中早已觸摸過場所里所有的器械,熟知它們的位置和使用方法。他絲毫不見外,揮了揮手,帶著那些野孩子侵占了我們的領地。怡院淪陷了,我感到了憤怒和委屈。當時我瘦得像根豆芽菜,而鄧科的胳膊上已經(jīng)能看出發(fā)育中的肌肉組織。我知道我打不過他,我們院里的四五個孩子也根本不是他們的對手,所以,我必須要往那兒跑。
這次你們換了新地點,鄧科偷來了趙叔的鑰匙。石頭剪刀布或黑白配之后,他們躲進了電梯之內(nèi),倒計時開始,這次輪到了你當鬼。
只有我知道,你作弊了。康康在我耳邊說道。
在電梯門關上后,你睜開了眼睛,看著電子屏上閃爍的數(shù)字“4、5、7、8”。
四層到了,你走了出去,這次你要跟我比的是,猜想每一層躲著的人會是誰。
你并沒有找他們的打算,你只是在腦袋中默想今天老師布置給你的數(shù)獨練習。這一層你猜是鄧科,因為只有他最懶最沒有耐心,他會選擇四層,其中最低的那個樓層。
已經(jīng)不在了,五年前,園子歷經(jīng)了一次大換血,車庫、筒子樓以及保衛(wèi)室都被推成一堆碎石,趙叔也在那一年退了休。鄧科摸了摸保衛(wèi)室泛著冷光的門把手,看著它,發(fā)出了一聲彈舌的“der”,保衛(wèi)室對他來說是個美差,戶口落定在園區(qū),分了住房,小鄧的上學問題也有保障。
去年九月,時值每三年一次的人員信息采集,在我媽的說動下,醫(yī)院指派我給他們每個人拍一張照片用來更新檔案。接到通知到拍攝,一個周里,我每天所做的事情并不是嘗試著走近他們,和他們聊聊天,讓他們盡量別擺出那么猙獰古怪的表情,我只是上網(wǎng)查閱盡可能多的關于他們的資料。這是出于我的膽怯。后來每每想起,我都覺得羞愧不已。
拍攝當天,他們的臉上仍舊是各種我所無法理解的表情。我說放松,看這里。但他們沒有任何改善,手舞足蹈或者樂呵呵地沖我笑,我心里默默罵了句“瘋子”,這是我第一次罵他們。
拍攝結(jié)束,我正要走出園子,趙叔攔住了我,他抱著我,興奮地拍著我的后背,跟我說,想死你趙叔了,小東西。他喜歡叫我小東西,現(xiàn)在我這么大了,他還是沒有改口。他說進來坐坐,好久沒來了。我確實很久沒來了,稍微大了點,跟鄧科達成和解,就再沒往保衛(wèi)室跑過。那天下午,趙叔說了一堆有的沒的。我猜他是一個人守著保衛(wèi)室將近二十年,攢了一肚子話,無從傾瀉。趙叔老伴死得早,這些年一直獨身,所以我耐心地聽著,但他的那些話我?guī)缀醵纪?,卻記下了一個潦草的故事。
趙叔說鄰村有個婆娘非要跟他處對象,我說挺好啊,但趙叔搖搖頭,跟我說,她老頭還在呢。我滿臉問號,等著趙叔講下去。趙叔呷了口茶,指了指腦袋,說這有問題。一個人凌晨三點多,大黑天,騎著破自行車,二十多里路,到了隔壁村,你猜他去干啥。我說,找婆娘?哈哈哈,是吧,正常人都會這么想,趙叔笑了笑。不是嗎,我問。趙叔意味深長地看了看我,說,他把車子停在村口的路邊攤,然后找了個角落坐下來,吃早餐,吃完就再騎著車回村。我很費解,為什么?。口w叔停了幾秒后,說道,他覺得村子里的人都要害他。幾年前他來過咱院住過一段時間,住了大半年,后來查出結(jié)腸癌,被家里人接了回去。趙叔你說這是為什么?為什么?誰知道,他可能覺得那些陌生人才是最安全的吧。
道別了趙叔,我出了院門。細雨微微,路上人不多,我開始有意觀察起那些打著傘的路人,他們行色匆匆地走,就像在逃離什么,但后面并沒有洪水猛獸,只是天空正在下雨,雨越下越大,我的鞋很快就濕透了。
鄧科在這里,你又贏了??悼嫡f。
你看著他撅著屁股,瞇著眼睛,趴在門上。他沒有察覺你,你覺得他就像一只發(fā)情的母貓,空氣里都是警惕和歡躍的氣味。你沒有說“抓到你了”之類的話,只是悄聲走到他身旁,因為你覺得他透過門縫看到了你一直想看的東西。
你想起了幾個月之前,你也是以這樣的姿勢伏在醫(yī)院的廁所門縫。那天媽媽陪你去打針,你肚子痛想上廁所,卻發(fā)現(xiàn)三個隔間,兩個故障,另外一個顯示紅色,已經(jīng)有人。你著急地來回打轉(zhuǎn),不得不敲了門,但卻無人回應,你趴下了身子,從底下看到,沒有一雙腳,空空如也,但你能感受到空氣里醞釀著的氣息,和在鄧科身后的你感受到的一模一樣。此時,門打開了,你看到了門內(nèi)的景象,這使你聯(lián)想到很久以前你丟失的玩具水槍。玩水槍的是個胡子鐵青的男人,你發(fā)現(xiàn)他就站在你面前,兩腳著地。那是你第一次拉了褲子,你看著男人笑呵呵地提起褲子,將水槍藏了起來,從你面前走過。你走進隔間,脫下又臟又臭的內(nèi)褲,光著屁股。你注意到狹窄的隔間內(nèi)并沒有可供支撐的物體,你很想知道男人是怎么做到兩腳離地的。
“大花菜還在?”
“喏,再往前走會兒就是了。”
“我知道它在哪兒。”
鄧科笑了笑,隨之我也聽出了語氣中的倔強和一絲絲不易被察覺的惶恐。
往年暑假,恰好能碰上它短暫但絢爛無比的花期。今年不巧,入了秋。走了沒多遠,我便看見它正坐在冷冷清清的園子中央,頷首低眉,零星掛著幾株殘花的枝干好似掬著一捧墜殞的星辰。它不是在等我,也不是在等任何人。趙叔退休前曾跟我說,人生在世,飄飄蕩蕩,總好過一朵花、一棵樹的命運。趙叔蹲踞在保衛(wèi)科半輩子,也蹲出了詩人般的生命感悟。他這是不甘,我看得出來。
在我們準備沿著海拉爾河往園子深處走的時候,一束光打了過來,晃在我和鄧科的身上以及腳下。打著手電筒跑來的人是醫(yī)院的門衛(wèi),他喘著粗氣,一句話斷斷續(xù)續(xù)地,說不清楚。
“你慢點。”鄧科沒好氣地看了門衛(wèi)一眼。
“跑……跑了?!?/p>
“跑了?誰跑了?”
“她……還是她?!?/p>
這是我選擇今晚回來的原因。實際上,我并不知道她會在今晚出逃。
鄧科臨時調(diào)動了整個院區(qū)的保衛(wèi)隊,我看著夜幕下的他,那身形態(tài)勢,跟小時候霸占我們的場地幾乎一模一樣。
“你,你,你們倆去西門和東門方向檢查?!?/p>
“是,鄧隊?!?/p>
保衛(wèi)隊的人分頭行動了,又只剩下我和鄧科兩人。
“跑出來的是誰?”我問道。
“咳,一個瘋婆子,每個月都能叫她溜出來一次,也不知道她哪來的本事?!?/p>
“瘋婆子?”
“昂,你見過,那個水蘿卜?!?/p>
你聽說走鋼索的人專吃貓肉,這樣即便掉下來也不會摔斷骨頭。所以那天下午當你看到一個男人從三樓窗口跳下來,結(jié)果只是輕微擦傷時,你覺得他一定也吃過貓肉。你好奇貓肉真的是酸的嗎?你沒有去問那個男人,而是踩住了一只野貓的尾巴。
它是只母貓,斷了后腿,它用兩只前爪拼命抓地,發(fā)出聳人聽聞的嚎叫,它在向你求饒。你踩著它,看著我,你在跟我比賽,比誰會先心軟,你還是贏了。
你總是贏,每一次的博弈,我總是先敗下陣來。我不是故意輸給你的,但我輸?shù)眯母是樵浮?/p>
我以獲勝者的傲然姿態(tài)揣測出康康沒說出口的話。
“你看,那個人?!编嚳菩÷曊f道。
“我看不見,你讓讓?!?/p>
“哦,好,我忘了。”
鄧科給我讓開了最佳觀景位置,我撅著屁股,趴在門縫,看見了門內(nèi)的景象。
是她,幾年前在后臺抱著我的女人。
“她是精神病嗎?”我問。
“肯定是,正常人誰穿成那樣,像根水蘿卜一樣?!?/p>
她瘦了,全身上下只有一件黑色吊帶裙,和一條微微泛黃的白色三角內(nèi)褲,她的身體輪廓清晰可見。我看到她的胸部癟了下去,腹部突出,臀部下墜,看起來的確像根水蘿卜。
鄧科擠了擠,我退到一邊。然后,我看見鄧科摸了摸他的褲襠,我在我媽揉面時見過類似的動作。
“你看她在干嘛?”鄧科說。
我伏在他身下,佝僂著身子,透過門縫看見了那個女人從內(nèi)褲里掏出了一個扁平的東西,多少年,我始終猜不到那個東西到底是什么。
鄧科看起來并沒有心急尋找水蘿卜,他從褲兜里掏出了煙盒,預備抽今天晚上的第三根煙。
“怎么?不去找她?”
“不急?!编嚳泣c上了煙,煙頭明滅了一次,“她不是要逃出去?!?/p>
月光透了出來,整個園子開始呼吸。鄧科看我沒再說話,吐出了一個完整的煙圈,跟我略有些添油加醋地講起了水蘿卜的故事。水蘿卜原名叫王月,第一次來院里那年我只有兩歲。她是自己一個人來的,但當天就回去了,醫(yī)院說她問題不大,給開了幾副藥,回家按時吃藥就沒問題。鄧科說水蘿卜的病是妄想癥,釋義性妄想,水蘿卜來院里的那天上午就犯了病。她看見會診大樓斜坡上干結(jié)的紅色血跡,指著說是自己的血,非要醫(yī)生用針管給她輸進去。那些血跡是前天晚上一個犯了躁狂癥的病人留下的,情況緊急還未來得及清洗。何況,誰也沒有辦法憑空造出一個人的血再給她輸進體內(nèi)。過了一個月,水蘿卜正式住了進來。這次是她的叔叔送她來的,水蘿卜的叔叔說,王月又犯病了,藥也壓不下去,沒用了,家里的井都讓她給造了。水蘿卜產(chǎn)生了耐藥性,不得不入了院,接受新藥、藝術以及勞動療法。半年后,家里給水蘿卜介紹了個對象,張羅著結(jié)婚,沖沖喜,也許水蘿卜病就徹底好了。但實際上是老輩著急,水蘿卜當年已經(jīng)二十五歲,按當?shù)氐牧曀?,女人過了二十二歲再嫁就會攪擾風水。醫(yī)生說水蘿卜病情尚不穩(wěn)定,況且,她的精神疾病遺傳給后代的機率很大。但家里人不肯,院外一切都辦好了,只等著水蘿卜邁出大門。
后來,婚結(jié)成了,新郎是個鰥夫,住在鄰村,家里有房有地,就缺個熱炕頭的女人?;楹髢蓚€多月,離了,水蘿卜肚里的孩子懷了一個月。新郎找上了水蘿卜的娘家,朝著大門潑了好幾桶紅油漆,罵他們喪盡天良。聽水蘿卜說,那天她是去鎮(zhèn)上買正月十五要放的煙花才忘了吃藥,導致晚上發(fā)了病。離婚前新郎說孩子不能留,水蘿卜不愿流掉,瞞著父母借住在了同學家,住了將近兩個月,同學說不能再留她了,這件事遲早要有一個了結(jié)。水蘿卜離開了同學家,她已經(jīng)開始顯肚子了。回村路上,她看見河上運轉(zhuǎn)著的水車,就突然跳了下去。事后被問起,水蘿卜說水車的水斗里坐著一個小男孩,她猜他不會游泳,于是跳下去救他,但忘了自己也不會游泳。路過的村民救起她,淹了水的水蘿卜將胸腔內(nèi)的積水吐了出來,看了一眼水車,小男孩消失了,她覺得他也被救了。水蘿卜的孩子就這樣沒了。
沒了也好,沒了也好。鄧科兀自念叨著。
后來的事情,你今晚也看到了,藥物的效用對于水蘿卜已經(jīng)很有限了,她間歇性地發(fā)作,趁著監(jiān)管松懈時溜出來,但她只是沿著海拉爾河游蕩,不定停在哪里,她從不打算逃出去。所以,每月特定的幾天,我就會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縱容她。
鄧科講完了,我問這些故事是從哪兒聽來的,他笑了笑,說是接班那天,趙叔講給他的。讓他留點心。我訝異于鄧科講故事的能力,我問他為什么對王月的事這么了解。鄧科苦笑了一下,說了三個字,不得已。
起風了,沿岸的洋槐飄落著淡黃色的花瓣,洋洋灑灑飄在海拉爾河之上。我想起來小時候在臺上怯了場,臺下坐的精神病人從各自兜里掏出同樣的花瓣,拋撒在我的身上。我像是沐浴在一道圣光之下,心想,這是比賽獲勝的獎勵。
康康說,正因為你始終是獲勝者,所以我才始終存在。
你看著圖畫書里的海底世界,以為那是三維的森林。你羨慕成群結(jié)隊的魚,羨慕吞云吐霧的烏賊,羨慕一條斷成半截仍漂流在海里的水藻,你羨慕它們能飛起來,你始終在尋找飛翔的感覺。你指著一只正在換氣的鯨魚,說你有一天會夢到它,躲進它巨大的嘴里。他像是一艘潛水艇,帶你飛起來。
你飛起來的那天我也在場,你看著我,笑著將一個女人壓在身下。你們也在比賽,也在角逐,很快女人占了優(yōu)勢,她鉗在你的身上,扭動著,不斷大叫給自己鼓舞士氣。不過后來獲勝的還是你,女人癱倒在一旁,奄奄一息。你的身上都是晶瑩透亮的汗液,你笑得很開心。我想你一定飛起來了,雙腳離地,終于知道廁所里那個男人的奧秘。但沒多久,你的笑容就消失了,變得苦惱、煩悶,發(fā)現(xiàn)飛翔的感覺原來只有短暫的幾秒鐘。
“我一直有個問題,捉迷藏的那天晚上她從……內(nèi)褲里拿出來的是什么東西?”
“管她呢,反正不會是你那玩意兒?!编嚳仆业难鲁蛄艘谎邸?/p>
看了一眼手機,已過零點,我和鄧科還沿著海拉爾河岸一路找尋。鄧科走在前面,距我?guī)酌走h,他看起來漫無目的,而我卻內(nèi)心焦急。隨后,我察覺到他的腳步一點點加快,堅定而倉促,就像是知道水蘿卜在哪兒藏著一樣。
“在那兒呢。”
鄧科停在一片陰影下。我們在暗處,她在明處。果然,她根本就沒想藏起來。她蹲在河岸,背對著我們,穿的是一件黃色的打底衫,黑色的褲子。
“我倒要看看她在搞什么鬼。”
鄧科蟄伏在一棵柳樹后面,像是個伺機而動的獵手。我彎著腰,在鄧科身后,觀察著水蘿卜的一舉一動。她將手臂伸進河水里,像是在用肌膚感受水溫。難道她要跳下去嗎?我的身體往前邁了一步,隨時做好了沖出去救她的準備。海拉爾河經(jīng)過園子的這段雖說不深,但也足夠淹死一個不識水性的女人。這時,水蘿卜將手臂縮了回來,從上衣口袋里掏出了一個東西,即便夜色昏暗,視線模糊,我也無比確定,我認得那個東西。
突然,我覺得水蘿卜根本不是一個精神病人,她看起來那么像一個正常人。如果不是先入為主的判斷,我可能只會想,這是一個滿腹愁緒、深夜入園的寂寞女人。
“嘿,你,別動!”
喊叫的人是剛才的門衛(wèi),他正揮著手沖著水蘿卜跑來。
“操,這個二貨。”鄧科罵了一句,對著樹干猛踢了一腳。
我和鄧科走上前的時候,門衛(wèi)已經(jīng)將水蘿卜的雙手扣住。水蘿卜嗚嗚咽咽地想說話,卻什么都沒說出來,只是怔怔地看著掉落在草地上的東西。出于好奇心,我先于鄧科一步,走上前撿起了它。
十幾年之后,一個月明星稀的夜晚,我終于看清了那個扁平的東西。
水蘿卜光著腳,盯著我手里的東西,平靜、安寧。它是一艘紙船,不過是一艘紙船,還是用醫(yī)院的體檢宣傳單疊成的。這一時刻,我近距離地看見了她的眼睛。兩年前給病人們拍照時我曾注意過,它們看起來溫柔沉靜,卻又飄忽,堅決卻又脆弱。她的樣子變了,拍照時快速的過場,我并沒有察覺出那是她。
現(xiàn)在她站在我面前,我恍惚以為,是康康通過他的眼睛,將留在我記憶里的四個形象串聯(lián)起來。就像小學時的連線題,老虎不能長出狐貍的尾巴,不想被扣分,只能本能地連接起正確的選項。但我不服,老虎為什么不能長出狐貍的尾巴?在我的夢里,它這樣活過。
“走吧?!编嚳茡]了揮手。
水蘿卜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眼神聚焦在我手上平躺著的紙船。
“怎么,不走?”門衛(wèi)拽了拽她的胳膊。
“別?!蔽姨鹆肆硪恢皇?,跟門衛(wèi)說道。
我將扁平的紙船撐了起來,船的內(nèi)側(cè)露出了檢查的費用說明以及日期——2000年5月23日——距今已過去十三年。裸體,紙船,頻繁地出逃。我依據(jù)現(xiàn)實生活的邏輯,在腦中迅速構(gòu)想出了水蘿卜的過去,我企圖通過一己之愿補足鄧科所講故事中的空白。但很快,我意識到了我的問題。
走近河岸,我將手里的紙船小心放進了汩汩流動的河水中,漂浮的洋槐花瓣包住了船體,小船搖搖晃晃,漂遠了。起身時,我再次遇上了水蘿卜的眼睛,覺得它黯淡了。
“這傻娘們,早該給她整個籠子關起來?!?/p>
臨走前,其中一個門衛(wèi)滿含惡意地罵了這么一句。
你很想問她問題,關于紙船在她大腦里的釋義性妄想,關于那個小男孩的事,關于我。但你什么都沒有問,你只是看著水蘿卜被兩個門衛(wèi)帶走。你不確定她認不認得你,而你也幾乎認不得她。那一刻,你有一種想要走到她身邊的沖動,可惜現(xiàn)在的你已經(jīng)不能被她抱在懷里,你也許只是想輕輕環(huán)抱她一下,一下就好,告訴她你就是當年在臺上哭花了臉的小猴子。
你怕她聽到猴子又想到了什么,你不愿勾起她的傷心事。
在那一瞬間,你似乎跟她達成了默契。你認出了她,而她也好像認出了你。但你們什么都沒有提,彼此心照不宣,一起丟掉了熟識之人的危險,保留著陌生人間的安全。
“對了,臨走前你跟我兒子說了什么?”鄧科問道。
“什么也沒說。”
“那你進去干啥了?”
我猶豫了片刻,搖了搖頭:“還是不說了?!?/p>
“咋了?”
“我怕說出來你把我也給抓進去。”
“不說,我現(xiàn)在就把你給逮進去?!?/p>
鄧科起勢要來抓我。幼稚鬼,我暗想。
“好,我說,我把他床邊的鞋子踢亂了。”
這句話像是一個被剔干凈果肉的核,飛快地吐了出來。我邁開大步,逆著河流的方向走去。
“???就這?”
半晌后,鄧科在我身后發(fā)出了這句簡短的迷惑。
我想他一定覺得,小鄧無比正常,因為那是他的兒子,跟他所理解的完全一樣。我沒有告訴鄧科為什么我會這么做。
小時候我糾結(jié)于兩只鞋之間的毫米之差,將它們按將士征戰(zhàn)的陣仗,擺得整齊有序,認定只有這樣,那些地府的鬼怪才不會鉆入房間,我才睡得安穩(wěn)。直到有一天,起床后我發(fā)現(xiàn)兩只拖鞋分散開來,一只在床底下,另一只在花盆旁,我擔心是不是鬼怪沖破了封印。晚上我依然將拖鞋擺放好后才入睡,但我留了個心思,只是假裝睡去。我發(fā)現(xiàn)了,那不是什么鬼怪,而是我媽。她偷偷進到我的臥室,我沒有出聲,屏氣,瞇著眼用余光看著這一切。等到我媽走出去,我想起身將拖鞋重新擺好,卻無論如何都找不到它們,我慌了。
康康在那個夜晚第一次出現(xiàn)了。
他站在我的床前,穿著跟我一模一樣的睡衣,要跟我比賽。我看著他就像在照鏡子,很快我對他產(chǎn)生了一種特別的情感。我怕他,我對他一無所知,即便他長得那么像我;我又非常需要他,丟失了拖鞋的封印,他成了這個房間里唯一可以令我產(chǎn)生安全感的事物。那時候我還不認為他是一個人,覺得他只是我的幻覺,是大腦本能性地生成的影像,在幫助我克服恐懼。
后來的日子里,在我需要的時候,康康都始終在場。我從來都未曾跟人提起過康康,他以一種特別的方式陪伴我至今,一直在保護我,用略帶挑釁性的溫柔目光注視著我,見證了我墜落、飛翔,最終直立行走的生命時刻。我逐漸熱衷于這種博弈的方式,康康的眼睛會在落敗后表現(xiàn)出垂喪的目光,我贏了,我打敗了他??伤烤故钦l?他并不是虛幻之物,也不是我,而是一個客觀存在的朋友,一個敵對的朋友,一個能看透我所有不可一世的傲氣、諱莫如深的邪惡和天馬行空的幻想的存在。
一直以來,我對康康的事絕口不提,他只活在我的世界之中。我想,這也許是對康康最好的保護。
跟鄧科道了別,說明日再見,我走出了園子。
突發(fā)奇想,我想去病房樓的后面去看看。從前那里是個坡地,雜草叢生,但卻被密布的鐵絲網(wǎng)隔在了外面。小時候我和鄧科幾個人會偷偷跑去那兒,站在坡地上,輪流用望遠鏡朝著樓內(nèi)望。望遠鏡內(nèi)的世界被放大,清晰可見,但卻無法觸碰。我們連著幾天都沒有發(fā)現(xiàn)新奇之事,最后失望地離開了,很少再去。
現(xiàn)在我想,當時的我是想看到什么呢?關于里面的一切,我也許早已經(jīng)借助康康的眼睛悉數(shù)了解,但我要比康康知道的更多一些。
我一步步往那里走,越走越荒涼,燈光越昏暗,最后幾乎是黑色,只有慘淡的星光施舍給大地。我亮起手機的手電筒,發(fā)現(xiàn)靠近病房樓的坡地已被夷平。走近鐵絲網(wǎng),小時候聽大人說會有高壓電,始終不敢碰,但后來我知道,那都是唬人的。我用兩根指頭捻著一根,銹蝕的鐵屑脫落了,冰涼扎手,感覺無比真實。就在不遠處,我看見了一塊標識,像一塊附著在鐵絲網(wǎng)上的巨大的口香糖。走近一看,上面寫著幾個醒目的大字——“嚴禁煙火”。
我很納悶,這里不是鍋爐房,也不是藥品庫,坡地和雜草都不見蹤影,為什么會有這塊標識?
四個字很新,跟周遭一切迥然相異。閃光燈明滅一次,它掉入了我的相冊。
我突然很想知道,十幾年前的正月十五之夜,水蘿卜買的煙花最后有沒有綻放。這件事,康康想必也不知道。倘若這個夜晚康康出現(xiàn)在這兒,我要跟他比賽。他也許不知道我有求于他,所以他會繼續(xù)像從前一樣等著落敗。
但這次,我輸了。
我想象康康挺著濕漉漉的身子,離開水車,走在岸上,身后是正在被搶救的水蘿卜。一個小小的身影,要去那個鰥夫的家里,看看被撕成碎片的體檢咨詢單,看看房子的角落里一堆受潮的化學物質(zhì)。
不到十分鐘,對面熄了燈,康康沒有出現(xiàn),我決定回家。夜涼如水,地上小小的影子,穿過棋盤、方塘、圓石頭、教堂和俱樂部門前的夾道,再上一個又一個小小的陡坡,一陣大風吹來,燈火通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