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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泳失蹤者

2021-08-16 04:53朱山坡
天涯 2021年3期
關鍵詞:崇仁塔城布衣

朱山坡

惠江穿過塔城,有一段十分開闊的水面,一年四季都吸引著一大批泳者。他們往往從左岸三號碼頭下水,熙熙攘攘,如過江之鯽,朝對岸游過去。各種游姿都有,快慢不一,一只只晃動的腦袋在江面上就像是藍色襯衣上的黑污點,船舶經(jīng)過時,也沒能驚嚇到他們。到了對岸,大部分泳者歇一會兒便原路返回,只有少數(shù)從對岸離開。早年,相對此岸的繁華熱鬧,對岸還是比較荒涼落寞,還沒有多少樓房,竹木茂盛,暗藏著許多鳥獸。此岸的人乘船過彼岸,是為了種地;彼岸的人從碼頭上來,是為了賣掉隨身帶過來的雞鴨、青菜、瓜果,或者找點活干。近些年,彼岸的樓房多了起來,連接兩岸的橋梁建得越來越多,竟顯得有些擁擠了。

去往三號碼頭,必經(jīng)崇仁閣。

崇仁閣是民國時期桂系軍閥高級將領商議軍機大事的森嚴之地。當年三號碼頭是軍用碼頭,也是高級官員及其家眷出行和上岸的特權碼頭。三號碼頭被廢棄是近十幾年的事情,因為出入惠江的船舶越來越少,也因為崇仁閣周邊已經(jīng)成為繁華地段,碼頭和車站都不適宜。在樊湘當上塔城博物館館長之前,崇仁閣便已經(jīng)是文物了,是塔城的一個旅游景點,歸博物館管,但愿意買門票進來瞧瞧的人不多,后來出租,被改為棋牌活動場所,結果那點租金不夠維修費的零頭。樊湘當了館長后,第一件事就是把崇仁閣租給了肥榮,門口多掛了一塊牌子:肥榮湘菜館。樊湘上大學之前一直是衡陽人。此地粵菜是主流,好辣者寡。此館不寬敞,客流量不大,來吃飯的只是湘菜愛好者。這里不張揚,不高調,主要是為樊館長提供了一個呼朋喚友的高雅場所,讓樊館長臉上有光,朋友更多,口碑更好。鐵打的飯館,流水的客,能有幸經(jīng)常成為他座上賓的,老賀算一個,老潘算一個,我也算一個,其他陪吃的川流不息我們都記不清楚。至于流水席上的各色人等,連樊館長也未必認得全,朋友的朋友的朋友,坐下來,喝過幾杯便走,空下的座位又換了其他更陌生的人,誰記得住呀。但老賀算是從流水席上留下來的人,留下來便不走了。開始跟我們并不相識,世界上本來沒有朋友,在一起喝多了便成了朋友。瘦竹竿老賀年輕時曾在省游泳隊待過,起初驚艷一時,參加過奧運會預選賽,后來泯然眾人矣,退役后在塔城體校當游泳教練;禿頂老潘體態(tài)肥胖,在塔城文化館上班,管理幾間出租鋪面,閑得心慌,糖尿病患者,他說當年帶樊館長到東莞逛過窯子,但樊館長從來都是斷然否認;我跟樊湘是大學同學,還曾經(jīng)在塔城博物館同事五年。每天上班,樊湘必手捧泡著黑枸杞的保溫杯,低著頭走到我的辦公室門口,瞧一瞧四下無人,然后才昂起頭走進來,把保溫杯往我的桌面上狠狠地一放:“給我來根煙。”他不好煙,只有到了我辦公室才抽煙。而我的煙專為他準備的,我從不抽。

“到底什么時候我們才能主政市政府?我們總不能活活憋死在博物館吧?”

我安慰他,一切事情都要有耐心。

大學的時候,樊湘風流倜儻,才華橫溢,自稱出則能為將入則可為相。誠如斯言,他確實不是庸俗之輩,在塔城博物館這些年,他從對文物一竅不通迅速成長為塔城最博學最權威的文物專家,文物鑒別能力無人出其右,掃一眼便能判斷一件古董的真?zhèn)魏湍甏?。博物館這個小池太小了,養(yǎng)不了這么大的魚。可是,我們像是被混凝土密封后深埋地下的金子,無處發(fā)光,沒人發(fā)現(xiàn)。一年后,直到我的表哥當了圖書館館長,在我再三懇求后才把我調到了圖書館。

“圖書館也比博物館好!文物是死的,圖書是活的,我要跟活的東西待在一起?!狈嬲f,“成不了偉人,我也要站立成圖書館的樣子?!?/p>

樊湘想調到圖書館,做學問,寫書,流芳后世。他搬用博爾赫斯的名言“天堂或許就是圖書館的樣子”證實自己對圖書館無限向往。塔城博物館沒有幾件值錢的東西,除了那幅謝布衣的《惠江夜泳圖》。謝布衣是桂系頭目黃紹竑早年的幕僚和侍奉,我們常常吃飯的包廂正是當年謝布衣的寢室,謝跟隨黃時間很短,也很低調,所以名不見經(jīng)傳。但他的畫曾受到于右任的激賞,愿意以千金換之。謝布衣從不賣畫,也不與人交換,畫完即塞進床底。桂系潰敗后,塔城很快便被解放。謝布衣想一把火將他的畫燒了,然后躲進深山,耕田讀書,不與外人交往,再也沒有人見過他。但燒畫的時候,看到跟隨他多年的書童在一旁落淚,他覺得愧對書童,便從火堆里抽出幾幅塞給書童,權當補償?,F(xiàn)在塔城博物館里僅存的一幅謝布衣真跡《惠江夜泳圖》就是書童的后人捐獻的。世界上還有一幅謝布衣的畫《空山隱居圖》,但是在臺北故宮博物館,是當年于右任強向謝布衣要走的。早在上世紀八十年代,一名臺商來到塔城,愿意出三十萬元人民幣買走謝布衣的《惠江夜泳圖》。彼時,塔城的萬元戶還不到一百戶。五年前,有一個日本人愿意出價一千五百萬,市政府心動了,賣掉一幅畫可以修建一條三十米寬的穿城馬路,促進招商引資。但最后因一批退休老干部聯(lián)名反對,賣畫之事便擱置起來了。省博物館多次來函想“借走”謝布衣的畫,都被拒絕了。樊湘喜歡鉆研學問,考究古錢幣、古碼頭、疍家人等等,圖書館是清靜之地,真適合樊湘。我向表哥推薦了樊湘,并且一起喝了酒,向表哥遞了兩條香煙,一切將會水到渠成。但是,幾天后,新任市長到博物館視察,會上博物館館長向市長要經(jīng)費修繕崇仁閣。市長不僅沒有答應,還建議把崇仁樓拆了,搞商業(yè)樓。座中無人敢反對,只有熱烈的附和,眼看此事便定下來了,樊湘拍案而起,力陳崇仁閣不能拆之理由,跟市長吵了起來,博物館館長叫人將樊湘架出去,會議不歡而散。拆崇仁閣之事便不了了之。但樊湘調動工作便胎死腹中,并被打入冷宮。此后的十年,樊湘一直被安排在博物館文物科,孤獨而絕望地修補文物。有一天發(fā)現(xiàn)自己突然老了,一輩子就將這樣過完,心里感到虛無而哀傷。

“我現(xiàn)在成了謝布衣,自絕于塵世,終于活成了一件無人問津的文物?!狈嬲f。

他的工作室在博物館最偏僻的角落,窗外爬滿了常青藤,潮濕而陰冷。幽暗的室內只有他一個人,堆滿了報紙和快餐盒,地板上雜草叢生,桌子和椅子的腿長滿了蘑菇。勤快的螞蟻從他的抽屜到墻角建立起了漫長的運輸線。趁他上廁所的間隙,成群結隊的老鼠經(jīng)常爬上他的咖啡杯搶舔幾口。博物館一日,人間已一年。十年間,換了多少茬市長、博物館館長,樊湘說不知道。他確實不關心。他只關心自己修補了多少件文物,有多少文物沒有修補。對于自己的前途命運,對世間的不公平和非正義,他也不再生氣。唯一令他生氣的是,早年經(jīng)他修補過的文物幾年后又回到自己的手上,又破了,又得重新修補了。周而復始,這讓他很絕望。

“不著書立說?”我不止一次鼓勵樊湘有空寫幾本書,留于后世,證明曾經(jīng)存活過。

“不了。我早已經(jīng)把自己當成了一件沒列入保護范疇的文物。”樊湘說。

有時候,我悄無聲息地推開他的工作室的門,看到他坐在一張明式靠椅上貓著腰對著文物,雙手擱在桌面上,全身一動不動的,像僵死多時了似的。我給他的空杯里續(xù)上熱咖啡,他聞到了氣味,才復活過來。幸好,十年間,他結了婚。姑娘是我介紹給他的,圖書館的管理員,算不上漂亮,是賢惠型的。她沒有嫌棄樊湘的窮酸和酸腐,給他生了一個女兒。

“我女兒太可愛了,她是我續(xù)命的藥。”樊湘說。他女兒稱我為干爸,真的可愛,而且很漂亮,三歲了,舞蹈、唱歌、畫畫、游泳……都很精通。樊湘把女兒寵成了鎮(zhèn)宅之寶。

“她給了我整個世界,而我什么也給不了她?!狈嬲劦脚畠簳r總是很自責、羞愧,仿佛他欠了女兒一大筆高利貸,我們都善意地提醒他,不要溺愛孩子。

“你們不懂!”他回擊我們。

有一天,市長,陌生的閔市長來到博物館視察,在謝布衣真跡《惠江夜泳圖》前駐足良久,像一個真正的行家在品鑒寶物。

“我研究過謝布衣。一個高潔之士,代表塔城的風骨?!遍h市長說,“要舉全市之力保護好他的《惠江夜泳圖》真跡。”

樊湘聽閔市長說話的聲音是顫抖的,說明他激動,而且是認真的。

閔市長轉身問館長:“你知道謝布衣生命最后幾年在哪隱居?”

館長答不上來,笑道:“這是一個永遠的謎??h志上說是1950年春某日,政府派人從深山里接謝布衣到城里開會,第二天謝布衣看惠江春潮浩蕩,心情大好,夜游惠江,但從此‘去向不明,生死不明基本上是學界的定論了?!?/p>

閔市長說:“世間哪有什么一成不變的東西?你們要做研究呀,其中有大學問,你們要有新發(fā)現(xiàn)?!?/p>

樊湘突然從人群里站出來對閔市長說:“我知道……”

閔市長驚喜地說:“你說一下,謝布衣魂歸何處?”

閔市長矮胖,腦袋大且圓,嘴唇很厚,和藹可親,看得出來是一個善于傾聽的智者。

樊湘說:“他沒有隱居。他死于惠江夜泅。那天從家里出來,在惠江三號碼頭的雜草叢中一直孤坐到夜深人靜,然后跳入江中,欲神不知鬼不覺地泅渡到對岸,結果很快便被江水淹沒,沒有人知道他死了。我們都以為他隱身于塵世而不露痕跡?!?/p>

閔市長十分好奇,還有幾分謙虛的疑惑:“你如何得知?”

樊湘回答:“這是我多年研究出來的新成果?!?/p>

閔市長說:“我倒想找時間專門聽你說說?!?/p>

第二天,樊湘抱著一卷圖紙之類的東西謊稱自己是惠江水利工程的設計師,騙過了安保人員,闖進了市長辦公室……一個月后他被任命為博物館常務副館長,幾個月后當上了館長。這種火箭般提拔速度讓人吃驚,但我不吃驚,因為我覺得樊湘有能力當好館長。他只是被埋沒了多年。我好奇的是,他是怎樣打動了市長,讓自己一步升天?

答案跟我猜想的一模一樣。他給閔市長送去了謝布衣的《惠江夜泳圖》。

“我告訴閔市長,只要不掛出來,沒有人知道謝布衣的真跡在你的手里?!狈嬲f。

博物館里的鎮(zhèn)館之寶不翼而飛,閔市長不擔心東窗事發(fā)?

“我還告訴閔市長,在博物館里展出的是贗品,除了我,沒有人看得出真?zhèn)??!狈孀孕诺卣f。真跡是在他修補的時候用贗品換了的,贗品沒有一點破綻。這是他十年練成的功夫。只要給他足夠的時間和誘惑,哪怕讓他弄一幅分毫不差的《清明上河圖》,他也能做到。

盡管我跟樊湘的感情久經(jīng)考驗,堅如磐石,但看得出來,樊湘還是后悔告訴我那么多。我再三向他保證,決不會把真相泄露出去,否則,天打雷劈。

“兄弟,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狈嬲Z重心長地對我說,“今后,跟著我吃香喝辣?!?/p>

我還好奇的是,真的如樊湘所說,謝布衣夜泅惠江溺水而亡,死得神鬼不知?

樊湘把嘴巴貼近我的耳朵,悄聲地說:“瞎扯的。但一切皆有可能?!?/p>

“你騙不了閔市長?!蔽艺f。

“越裝作懂行,其實越是不懂。閔市長就是這樣?!狈嬲f,“古人的東西,誰都別裝懂。我也差得遠呢?!?/p>

樊湘得意地告訴我,閔市長經(jīng)常請他到政府辦公室談論謝布衣。閔市長對謝布衣也是有研究的,樊湘騙不了他。但樊湘也明白,閔市長所知道的謝布衣的逸事也只是傳說,純屬猜測,是鄉(xiāng)野閑人茶余飯后編的,以訛傳訛,沒有史料依據(jù),未經(jīng)考證。樊湘和閔市長正好找到了一個共同的志趣:用野史和傳說,更多地發(fā)揮他們的想象力,添枝加葉,使謝布衣的形象更加豐滿。于是,閔市長經(jīng)常在會上說起謝布衣,并借用樊湘的口使得他嘴里的謝布衣更有說服力:“據(jù)樊湘考據(jù)和推測,謝布衣……”

因為謝布衣,樊湘毀譽參半。有人佩服他學富五車,有人罵他信口雌黃。反正,樊湘很快成了塔城的名人。

當上博物館館長后,樊湘搖身變了一個人似的,一改過去畏首畏尾、窮酸吝嗇的形象,變得干脆利索、慷慨大方,舉手投足間有了官威,穿著打扮有了派頭,讓人肅然,也讓我等刮目相看,盡管我們都明白,此職務并無多大權力。但他能經(jīng)常讓我們吃香喝辣,人生仿佛頓時有趣了許多。

“我手里沒有什么值錢的東西可以送領導了,我的官階也到此為止了。但我知足啦,認命啦?!狈嬲f。

樊湘無時不顯知足常樂、聽天由命之態(tài)。我們四人之所以老在一起,不是因為吃香喝辣,也不是因為懷才不遇、人生碌碌無為而同病相憐,而是我們都是夜泳愛好者。

只是,夜泳前我們聚在一起吃飯。

跟樊湘吃飯,幾乎就只是吃飯,不抽煙,不喝酒,就幾個菜,主打是小炒土豬肉、半肥瘦紅燒肉、炸田雞、河魚炆豆腐,簡便節(jié)儉,不腐敗,甚至談不上吃香喝辣。樊湘簽單,簽單前他非常仔細復核每一項明細,有時候會跟服務員摳到紙巾、茶水的費用:“你們要實事求是,不要多算我一分錢!”但我們都知道,老板不會真向他要賬。飯后一壺滇紅,休息半小時,外面的喧囂消失了,連路燈都亮得有些疲憊了,我們便換泳衣,作幾分鐘熱身運動。有時候,年輕的服務員例行給樊館長按摩一下肩背,拍打一下手臂,像親人一樣體貼地叮囑他“黑咕隆咚的,江里要小心”。樊館長回答一聲“好哩”,便扭動著像水獺一般肥碩油膩的腰,跟我們走出崇仁閣,走向三號碼頭,在夜色中緩緩投到惠江的懷里。

每次撲入水中前,樊湘總要站立兩三分鐘,弄一個簡短的儀式。面對浩渺的江水,雙手合十,閉目凝神,嘴里喃喃有詞。詞是多年前一個瑤山法師授給他的。我們從聽不懂他的詞,他也不解釋,我們只是跟在他身后,他撲水,我們也撲水,他游最前面,我們像小鴨子跟隨母鴨一樣,在江里撲騰。夜泳的樂趣只有夜泳者知道,像登山之于攀登者。

相對于白天或傍晚的泳者,夜泳的人并不多,每天晚上這個時間點仍在橫渡惠江的泳者最多不會超出二十來人,有的是從此岸到彼岸,有的剛好相反。江面漆黑,世界靜寂,夜泳總顯得格外孤獨和悲壯,像草原上夜游的狼。正因為如此,夜泳者途中相遇,不管認識不認識,甚至看不清對方的面目,總是要打聲招呼:兄弟,游得好。對方會回答:加油。然后擦肩而過,江水滔滔,各自安好。

我甚至記不起是從哪時開始愛上夜泳。因為白天太忙,忙于工作和工作之余的小本生意,我到晚上才有空。也不是晚上便有空,只是醫(yī)生說我的腰椎病和頸椎病,還有不算太嚴重的肩周炎,靠藥物和理療都難根治,最有效的辦法是游泳。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游泳鍛煉,上述毛病果然有很大的改善。于是我愛上游泳。在塔城,樊湘領著我和老潘參加過無數(shù)飯局,見識過無數(shù)人等,交了無數(shù)酒友,最后都煙消云散,只剩下為數(shù)不多的游泳愛好者。在那些飯局上,開始,樊湘和我永遠都是坐在最次要的位置。樊湘小心翼翼,自始至終臉上都洋溢著謙卑得近乎奴相的笑容,宴會將散,如果有剩菜余酒,他們總強勸,于是老潘把剩菜吃完,我和樊湘把余酒喝光。我們總擔心有一天,我和樊湘醉死在回家的路上,而老潘則撐死在衛(wèi)生間里。后來,樊館長再也沒有那么謙卑,敢于坐C位,敢于高談闊論,把整個飯局變成謝布衣的逸事宣講會。老賀有嚴重的胃病,是在省游泳隊時落下的病根,喝酒很少,菜也吃得少。他跟我們也沒有什么過深的交往,沉默寡言,性格有點孤僻,只是游泳技術好,我們需要他,他也需要我們。樊湘是我?guī)нM來的,在大學時,他喜歡在游泳池里跟女生比速度,比耐力,雖然老是輸,但他仍然深受女生喜歡。工作后,他不喜歡下水了。他郁郁不得志時,我陪他下過圍棋,陪他爬過山,甚至陪他在江邊釣過魚。有一次,我跟他說,我們去游泳吧,橫渡惠江,惠江對岸還可能有艷遇。他聽從我的慫恿,開始下水,試圖從游泳中找回失去的青春,扭轉命運。真巧,自從樊湘開始橫渡惠江,精神狀態(tài)煥然一新,運氣像蜜蜂一樣在他的頭頂盤旋,一切有了起色,處境越來越好。他篤信,是惠江帶給他好運。我說,不對,好運是謝布衣帶來的。樊湘瞪了我一眼,警醒我不要胡言亂語。我說四下無人,所有的秘密都消失在空氣中。

我們四人中,游得最差、最讓人不放心的是樊湘,技術不行,體力也不行,經(jīng)驗不足,有勇無謀。剛開始夜泳時,下水還得拖一只汽車輪胎般大的救生圈,以防萬一。他確實遇到幾次險,一次是被漁網(wǎng)纏腿,一次是遇到了上江水暴漲驚惶失措,一次是體力不支,還有一次是心臟突然不適,都借助救生圈才轉危為安。但經(jīng)過一年多的鍛煉,他的技術和體能都提高得很快,一年后再也沒有借助過救生圈。但他仍把救生圈拖著,因為他把救生圈當作后勤補給站,在救生圈上拖著保溫杯,杯里泡著黑枸杞、西洋參,還拖著密封防水的干糧餅、玉米糖果……我們不放心,跟隨在他的身后。還好,雖然游得慢,但他游得很穩(wěn),再也沒有出過意外,而且比我們還有韌性。到了對岸,過去我們總得在興邦茶莊喝上半壺茶,休息半個小時,確信不會有什么艷遇了才回頭。今年以來,樊湘最多在岸上抽一根煙,便往回游。一個來回,剛好兩個小時,在崇仁閣換上衣服。如果是冬天,服務員會給我們端來炭火,我們烤一會身子,吃過滾燙的姜粥,然后各回各家。樊湘心臟不太正常,他老婆,不讓他下江游泳,并以離婚相威脅,甚至搬來七十歲的老母親苦口婆心勸他,都沒能逼他就范。他聽他女兒的。老婆讓女兒勸他。但女兒說,我爸如果不游泳,早就掛掉了。女兒說的是對的。每周兩次夜泳,無論冬夏,除非出差在外,無法更改。我們成為惠江著名的夜泳四君子?!痘萁韴蟆吩?jīng)采訪報道過我們,問我們?yōu)槭裁匆褂??我們的回答都不一樣,報道時采用了樊湘的答案:因為黑夜中的惠江充滿了詩意,也彌漫著死亡的氣味。

在泳中,我們很少說話,尤其忌談工作和是非。夜泳不是搞陰謀詭計,不是密謀造反,而是一個人遠離塵世紛擾,排除內心雜念安靜地享受孤獨的過程,是思考人生的過程,是體驗江河浩蕩、夜空浩渺的過程,是與黑夜、死神無聲對話的過程……這樣的過程,非此時此境不能體味。樊湘叮囑過,除非喊救命,否則請勿交談。游到江的中央,有急流漩渦,阻力更大,費更多力氣,是最累的。尤其是有一段,因為挖沙留下的深坑眾多,暗流洶涌、漩渦不規(guī)則,像是惠江的眼窩,特別兇險,被稱為“死亡之眼”。近年來,幾乎每年都有泳者在這段江水遇難,大多數(shù)泳者都避開這一段,寧愿繞一個大彎,多泳幾百米。但樊湘從不回避,每次都要帶領我們穿越“死亡之眼”。那是我們孜孜以求的劫后余生的獨特快感,也是一種嗜好。

后來,我們在江里回頭發(fā)現(xiàn),身后的跟隨者越來越多,無數(shù)的腦袋在漆黑的江面上浮動,像一顆顆小蝌蚪。他們就若即若離地跟隨著我們,我們成為領頭的。樊湘很得意,仿佛自己成了叱咤風云的上將軍。

樊湘看上去真像一個上將軍,氣宇軒昂,威嚴寡言,前呼后擁的人令他厭煩,他一次又一次地對那些人說,在他夜泳時,誰也不要來打擾他。后來,為了躲避跟隨者,我們推遲了下水的時間,讓喧鬧結束我們才開始。因此,我們離黑夜更近,離死寂更近。

夜泳時,繁星低垂竊語,江水輕拍吾身,隔絕兩岸喧囂,獨自揮臂前行,我曾經(jīng)這樣想,所謂歲月靜好就是這個樣子吧。時光如斯水,站在岸上的人只會嘆息流逝之快,在水里的人才不會發(fā)出如此感慨,因為對泳者來說,水是從身體里側穿過,水就是身體和生命的一部分,體驗自己的生命在流逝是多么愜意的事情!這是活著的證據(jù)和意義。岸上的人怎么能懂呢?

然而,我們都是岸上的人,都是塵世中千千萬萬個庸人中的一個。直到有一天,我發(fā)現(xiàn)老賀不是一個庸人,至少他不甘于做一個庸人。這一天夜里,他徹底消失了。

這天夜里,我們從彼岸返回此岸時比往常晚了一點,也更安靜一些。往常都是老潘最后一個上岸,他游得稍慢。但晚也只是晚十來分鐘,我們都在三號碼頭等他,然后一起回崇仁閣。但這次老潘已經(jīng)上岸了,卻不見老賀。老賀不至于最后一個上岸呀。他游得比誰都快。他明明已經(jīng)跟我們一起穿越了“死亡之眼”了的呀。穿越時,他還跟我們開了一句玩笑:“剛才我看到了謝布衣,就在水里,他朝著我笑?!狈婊爻亓艘痪洌骸澳悴贿m合談論謝布衣,請勿附庸風雅!”此后老賀不說話了。我們都沒有說話,只有流水的聲音,當然,還有夜色的重量。夜色將江面壓得很平坦,像高速公路一樣。

老賀沒有上岸,我們開始有些忐忑,樊湘想要根煙,但我們都沒帶煙。估計是,老賀貪戀江里的舒服,故意拖延上岸,我們等他。大家盯著江水,沉默不語。老潘意識到有點反常,他說江水好像在倒流。

“胡說什么呀?你是不是腦子裝滿水了?”樊湘罵老潘。

但樊湘盯著江水看了一會,不言語了。

經(jīng)老潘一說,我們都覺得江水在倒流。我們走了幾步問一個垂釣的人:“你有沒有覺得江水在倒流?”

垂釣的人戴著草帽,我們看不清他的臉。他也不看我們,好一會他才對著江水回答說:“水在天上,天在水里。哪有什么倒流不倒流?”

我們離開垂釣的人,開始擔心老賀。

垂釣的人說:“你們是不是在找你的同伴?”

我們說是的。

垂釣的人說,他隨江水走了,像一條魚。

垂釣的人言之鑿鑿,我們大驚。

我們本能地沿江下游跑,只要我們跑得快,應該還能追得上老賀。垂釣的人說,你們應該往上游跑才對。我們想了想,對呀。便調頭往上游跑。好一會,我們才意識到被垂釣的人戲弄了。實際上是我們一時驚惶失措了。

折騰了一夜,我們沒有找到老賀。老賀失蹤了。我們報了警。水警的船在江面上來回巡了幾回,一無所得,還埋怨我們半夜三更的在江里游什么呀!

我們不敢回家,坐在三號碼頭等老賀。天亮了,很多人圍觀我們,看我們的熱鬧。樊湘一直在叨嘮,尋根問底問自己:究竟在哪里丟了老賀?如果不是我和老潘拼命拉住他,他就要跳進江里去找老賀。那樣太危險了,不能那樣。一直到中午,太陽把我們曬得快干了,才傳來一條消息:老賀出現(xiàn)了。

我們在上游的一條漁船上看到了他。

一條逆流而上的漁船收網(wǎng)的時候發(fā)現(xiàn)了老賀被困在漁網(wǎng)里,像一條絕望的魚。老賀的老婆抱著老賀僵硬的尸體哭。但我們都覺得她表演得過于悲傷了,因為我們都知道老賀夫妻一直在鬧離婚,最近鬧得最兇,老賀都快崩潰了。老賀說,她在外面有人,她主動要求離婚。老賀不同意,因為愛情。老賀愛老婆,很愛的那種。我們見過他老婆的,瘦瘦的,身材還可以,但屬于身長腿短那種,臉有點長,關鍵是臉上長老年斑了,脾氣還很火爆。有一次她把老賀堵在三號碼頭,不讓他下水,因為她等不及了,要老賀答應她明天去辦離婚手續(xù)。老賀低聲下氣地說,我們不離好不好?除了離婚,我什么都可以答應你,好嘛?老賀老婆不肯,說不能這樣浪費時間,她迫不及待要搬到另一個男人的家里去,不能等了,再等下去,別的女人就取而代之了。當時樊湘勸了幾句,結果被她怒對回去:“你懂什么!你帶著我家老賀躲到江里,究竟想逃避什么?”樊湘不再勸。老賀滿臉羞愧和哀傷,一頭扎進江里,像一條鱸魚消失了。一個游泳游得那么好的男人應該被尊重。我們最不理解的就是老賀為什么放不下一個不愛他的女人。我們甚至有些鄙視他。

“你們不懂的。”老賀對我們說。

是的,我發(fā)現(xiàn),在這個世界上,永遠理解不了除了自己之外的所有東西。各有各的秘密,各有各的活法?;萁秃谝菇o予了我們很多獨自思考的機會,應該說,我們都抓住了機會??磥砝腺R比我們都想得透徹,甚至我們都想請老賀解答一些人生困惑。

可是老賀已經(jīng)死了。被淹死了。

老賀一死,惠江夜泳的人突然滅絕了。我、老潘和樊湘暫停了下水。主要原因不是因為沉浸在老賀意外溺亡的悲傷中,也不是因為洶涌的流言蜚語,而是因為樊湘去醫(yī)院做了心臟搭橋,醫(yī)生警告他暫停一切劇烈運動。他老婆和女兒一致認為夜泳是劇烈運動,女兒整天跟著他,不給他到江邊去。樊湘說,也好,這段時間,把博物館新?lián)p壞的文物修補修補。新來的文物修補工技術太糙,修補文物時簡直是雪上加霜,樊湘實在看不下去,得重新返工。老潘也出了事故,那天他吃得太撐了,胃突然爆了,穿了一個孔,幸好搶救及時才逃過一劫。我在圖書館的工作一直那樣,清淡寡味,三兩天不到辦公室也沒有人在意,像一本被束之高閣的書。業(yè)余做的那點生意也一直那樣,不死不活。日子像流水一樣,根本不在乎我們在干什么,不干什么。奇怪的是,兩三個月不游泳,我好像也能過,沒覺得缺少什么。過去夜泳是不是過于矯情了?反正我老婆嘲諷我們是“幾個矯情的中年油膩男”。

更大的矯情來自春天。春潮來了,惠江更加豐滿。江水蠻橫,浩浩蕩蕩,生機勃發(fā),散發(fā)著青春和荷爾蒙的氣息,對熱愛游泳的人充滿了誘惑。有一天傍晚,樊湘突然召集我和老潘,到崇仁閣。

“帶上泳衣?!彼貏e叮囑。

“恢復夜泳?”我在電話里問樊湘。

“是時候了?!狈嬲f。

“就我們三人?”我問。

“還是四人?!狈嬲f。

我納悶了。

“老賀留下的空白,有人補上來了。”樊湘說。

“誰呢?”我問。

樊湘說,別問了,你們都認識。

到了崇仁閣,我們才知道替補老賀的是閔市長閔新春。

閔市長早早坐在飯桌前,而且穿著運動服,對我們十分客氣,說下水后就是兄弟了請多多關照,且懇請我們保密,不讓更多的人知道他夜泳。我們都保證聽市長的。

樊湘對我們的疑慮進行了必要的解釋:閔市長早年也是游泳健將,在武漢大學讀書時曾經(jīng)參加過橫渡長江的活動,他最大的愿望是橫渡瓊州海峽?,F(xiàn)在,他參加夜泳,就是為將來橫渡瓊州海峽作準備。

席間,閔市長喝了不少酒。只他一個人喝。早年就已經(jīng)習慣下水前必須喝酒,否則游不動,尤其是春潮有寒意,必須借助酒。他不給我們喝,怕酒后游泳給我們增加風險,但他認為自己不會有任何風險。閔市長講了很多關于早年他游泳的趣事和笑話,其中有關于與女生游泳的段子。我們配合得很好,該笑的時候笑。

“從此我們都是泳友,都是兄弟,誰都不必奉承誰?!遍h市長說。

樊湘說都聽市長的。閔市長爽朗的笑聲給崇仁閣增添了喜慶。

閔市長穿泳衣的樣子像企鵝。面朝浩瀚的江水,他領著我們作準備運動預熱,并給我們強調游泳的注意事項,仿佛我們才是第一次參加夜泳的。

“春雨帶潮晚來急,野渡無人舟自橫。”

閔市長對著江水感嘆一聲,便首先下水。此時夜色漸濃,但比過去我們下水的時間提前了。樊湘請閔市長等一會,先按常例搞一個簡短的儀式。閔市長說,好!

閔市長游泳的姿勢像極老賀,一看就知道是受過規(guī)范訓練的。我們都圍在閔市長的身邊亦步亦趨,明顯是保護他。但他對惠江一點也不陌生,仿佛跟我們夜游過多年,游得很熟練,動作舒展,不緊不慢,游刃有余。只是閔市長喜歡游泳時說話,一邊劃水,一邊說歷史。說宋史和明史,這是他的專業(yè)。樊湘靠他最近,聽得最專注,還不時提問,恰如其分地把話題引向深入。閔市長不僅有智者風范,也有孩童般的天真。反正,一路上他金句迭出,充滿了哲學的味道,跟閔市長夜泳,不僅可以增長歷史知識,還可以促使我們思考人生。樊湘說,如果早點跟閔市長夜泳,我們也不至于如此淺薄。

春潮襲來的惠江游起來比平常艱難一些,挑戰(zhàn)性更大。我們奮力前行。當平安地渡過了“死亡之眼”時,閔市長吐了一口水說:爽!

我們也說爽。

“當年謝布衣從惠江消失的時候,也剛好遇上了春潮?!遍h市長對我們說。樊湘說,是的,當時的江面像現(xiàn)在一樣,有不少樹葉、浮草、垃圾,還有動物的尸體。

在黑暗的江面上,我們一點也不顯眼,露出的頭顱就像一塊塊草皮,甚至只像一片片樹葉。江水有些冰涼,閔市長的嘴唇變黑了。他游得比較快,節(jié)奏把握得不是很好,過了“死亡之眼”后明顯露出了疲態(tài)。到了對岸,他一屁股坐下來,雙手撐地,身子往后仰,大口喘氣。

“畢竟是老了?!遍h市長感嘆說。

我們沒有奉承他。我們都老了,不再年輕。這種惆悵不是奉承可以緩解的。

“我們還原路返回嗎?”我問。我擔心閔市長的體力,如果累了,可以叫車來接走的。他的秘書就在崇仁閣待命。

“不。原路返回?!遍h市長很堅決。

休息了好一會,我們重新回到江里。

“游泳真好,可以原路返回?!遍h市長感慨地說。那時候我聽不懂他想表達什么。但我們察覺到了,閔市長的興致跟來時明顯不一樣,返程時情緒低落,沉默寡言,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當穿越“死亡之眼”后,他竟然不愿意往前了。

“我想永遠待在江里?!遍h市長“立”在江水里,像一只海豚,“你們先走吧?!?/p>

我們以為他是開玩笑的,但他說得很認真、決斷。他甚至不發(fā)力了,松弛下來,隨水漂流,讓流水把自己帶走。我們圍上去,怕他出意外,成為第二個老賀。

“你們不用擔心我。我只是不想上岸?!遍h市長說。

樊湘不敢多勸,低聲對我們說:他心情不好,出事了。出什么事?樊湘說,違反紀律了……不過,都是傳言。

“你們不用管我。我喜歡在江里。我早應該到這里來了?!遍h市長說。

我和老潘“都聽市長的”。尷尬的局面持續(xù)了幾分鐘。不知不覺間,我們偏離了“航線”有一百米之遙。

閔市長的任性令我們吃驚。我們的體力在迅速下降,如果不上岸,我們都得死在這里。我和老潘寄希望于樊湘。

“閔市長,有什么事情我們上岸后解決,行不?”樊湘忍無可忍了,終于發(fā)飆。

“我能有什么事?我只是不想上岸而已?!遍h市長說,看來他今晚跟我們一起夜泳既是臨時起意,也是蓄謀已久。

如果閔市長不肯上岸,我們可要強制性地把他架回去了。我們向他湊過去。閔市長被包圍起來了。我們弄丟了一個老賀,不能再弄丟一個市長。閔新春看到我們態(tài)度堅決,遲疑了一會,同意朝岸游。

謝天謝地,我們總算平安上了岸。閔市長躺在雜草中無力站起來了。我們架著他回到崇仁閣,給他喝姜粥。我們還和他的秘書把他送回到家門口。他女兒開的門,看到他進屋了我們才離開。

第二天快到中午時,樊湘用低沉的語氣告訴我,閔新春剛剛被檢察院從會上帶走了。

在電話里我聽得出來,樊湘語氣中帶著惶恐。

“我跟你說,我送給他的謝布衣的畫是贗品。博物館里所有的畫,包括很多文物都是贗品,真品早被偷梁換柱了。”樊湘說,“塔城博物館就是一座贗品博物館?!?/p>

“那你擔心什么呀?”我說。

“我沒有擔心呀。送贗品雖不厚道,但不算違法?!狈娓尚陕暋?/p>

“今晚還夜泳嗎?”我問。

“為什么不呢?趁著春潮,帶勁。”樊湘說,“只可惜,閔新春要缺席了?!?/p>

春潮催人奮進,能把我們帶進春天深處。夜色濃重,正是游泳的好時候。我們三個人,平常的時間,平常的“航線”,平常的節(jié)奏,平常的規(guī)矩,只游泳,不甚說話。但氣氛明顯不對,凝重,沉悶,略帶悲涼。

明顯不對勁的是樊湘,一路上魂不守舍,語無倫次,閉口不再談謝布衣。我們必須精神振奮,不能懈怠呀。春潮浩蕩,一不小心會被它帶走,萬劫不復。樊湘雙手用力劃著水,昂著頭,游得還算穩(wěn)健。為安全起見,我和老潘還是把他圍住。

“一幅贗品,你害怕什么呀?”我和老潘安慰他。

樊湘沉思片刻,嘆息道:“我也害怕孤獨?!?/p>

我不明白他的深意,但此刻,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獨。同時,我想,惠江也應該感到孤獨。擁有日月繁星的天空,不也應該感到孤獨嗎?

我們順利返回,上了岸。本想吃點宵夜再散去,但樊湘說不了,女兒在家等著他。他沒有找借口,他女兒打了兩次電話催他回家。平時,女兒從不催他的。他很愛女兒,他說過等女兒長大一些,也帶她夜泳。父女倆一起夜泅惠江,那該是多美好的畫面。

我們散了,各回各家。

回家的路上,老潘給我打電話,說他擔心樊湘,他的額頭灰暗,眼圈發(fā)黑,不是什么好兆頭。我說你不要多疑,沒事。

第二天一早,消息傳來:樊湘昨夜失蹤了!

樊湘的老婆說,昨晚樊湘深夜沒有回家。手機關機,聯(lián)系不上,母女倆一夜不睡。黎明將至,她才收到樊湘手機發(fā)來的一條信息:我隨謝布衣去了。

塔城所有的搜救力量,對惠江進行了拉網(wǎng)式搜救。春潮兇猛,搜救船只在江面上搖擺,讓人看著揪心。搜救至日午,一無所獲。

我和老潘一直在搜救的最前線。我們用肯定的語氣一再告訴他們:樊湘不在江里。

“那他去哪了?”他們斥責我們,并不耐煩地警告我們不要隱瞞實情。

“惠江夜循,隨謝布衣去了?!蔽覀儺惓远ǖ卣f。

警方為了戳穿我和老潘的“謊言”,加大了搜救,但好幾天下來仍然一無所獲。警方還搜查了謝布衣隱居的深山,沒有發(fā)現(xiàn)樊湘追隨而至的蹤跡。

樊湘果然失蹤了。

一個月后,來自檢察機關的消息:樊湘利用職務之便,對博物館的文物偷梁換柱,非法獲利一千兩百萬元;監(jiān)守自盜,造成謝布衣《惠江夜泳圖》真跡去向不明。但因為沒有樊湘的“供認不諱”,我和老潘都不相信檢方所言。平時,我們也看不出樊湘像有錢的樣子。坊間說,樊湘的錢是留給女兒的,他一分錢也沒有花,錢全堆放在女兒的床底下。

多年過去了,樊湘活不見人,死不見尸。樊湘失蹤一直是塔城最大的懸案,警方一直在懸賞通緝他。但也有人聲稱在塔城見過樊湘,甚至還有人說幾天前還和樊湘在崇仁閣喝酒。有一天夜深人靜時,我在民生廣場的樹蔭下散步,突然聽聞身后有人叫我的名字。我回頭,卻沒有人。但我清晰地聽出來,是非常熟悉的聲音,不錯,是樊湘的聲音。當我環(huán)顧四周,發(fā)現(xiàn)右前方有一個矯健如飛的身影,但離我很遠了。老潘也說他有同樣的經(jīng)歷,在離崇仁閣不遠的共和路上,在熙熙攘攘的行人中突然聽到有人輕聲叫他,聲音像極樊湘,但夜色淹沒了一切,他沒能從人群中認出是不是樊湘。我相信我們都出現(xiàn)了幻聽。

我和老潘早不再夜泳,突然便完全失去了興趣。令人意外的是,樊湘的女兒成為了夜泳愛好者。她經(jīng)常在漆黑的惠江里游泳。她曾經(jīng)懇求我說,干爸,我們一起去夜泳吧?我說,不了……

“為什么不呢,我爸也在,他一直在江里。他伴著我游呢?!?/p>

我說,我老了,游不動了,你們游吧。

實際上,自樊湘失蹤后,我對惠江充滿了敬畏。因此,我連惠江都很少靠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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