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白云
紅 軍 井
在這里種一棵樹,你就種下了
一片新綠、一束花香
一樹果實或一地鳥鳴
在這里打一口井吧,1931年夏初
一個濃重的湖南口音
像春雷在這里炸響
伴著漁家傲的平仄
一股清泉從地心里噴涌而出
從此,這里西接贛水,北連盧溝
東入閩江,直通大海
紅軍井,仿佛一個隱喻
我要讓那個手握毛筆
一生用湖南口音唱歌的人
住在我身體里
讓那個續(xù)了一大把絡(luò)腮胡子
左手鐮刀右手錘子的人
住在我身體里
讓那個愛戰(zhàn)馬愛手槍愛蘭花的人
住在我身體里,讓千千萬萬的英靈
永遠(yuǎn)住在我身體里
竹笠
你可以把它想象成一個久別的家園
一塊年年歉收的鹽堿地
一只碗、一口鍋或一個隨時準(zhǔn)備宿營的帳篷
你可以像嬰兒貪戀奶嘴一樣愛上它一輩子
也可以像蒼鷹迷戀懸崖一樣愛上它一百年
但只能遠(yuǎn)遠(yuǎn)地,用干凈的眼神與它握手
用平靜的呼吸與它擁抱
青青翠竹,青青笠葉
這是一片從未庇佑過毒蛇與狐貍的綠蔭
這是一朵從未陰涼過野心與罪惡的白云
這是一塊從未生長過罌粟與稗草的土地
它的每一道經(jīng)線,就是二十世紀(jì)二十年代
贛水蒼茫閩山碧的簡寫
它的每一道緯線,都是路隘林深苔滑的宣言
它的每一片笠葉,都是一只鷹盤旋俯沖的藍(lán)天
它沒有編號,沒有產(chǎn)地,沒有標(biāo)明中國制造
但它真真切切是中國制造,有靈性
像一只珍藏在母親的梳妝盒
被摩挲得锃光發(fā)亮的銀項圈或長命鎖
現(xiàn)在,它就靜靜地掛在溪口朱毛舊居的板壁上
窗外的風(fēng)雨,有時急有時緩
盡可以折斷樹枝,吹皺一池碧荷
但不能讓它挪動一下身形,晃動一下背影
紅 纓 槍
不用試了,那根曾經(jīng)挑落城頭大王旗的
燒火棍,依舊與我一般高
依舊可以讓一片江湖翻滾、蒸騰
不用試了,那根曾經(jīng)戳穿青天白日的竹竿
橫在肩頭,依舊是一根好扁擔(dān)
可以讓我晃晃悠悠地?fù)?dān)走一個時代的烏云
與冰霜,擔(dān)回一個祖國的富庶與榮光
不用試了,那根投出去是一支響箭
橫掃是一道閃電,杵在莊稼地里
就長成玉米高粱,樹在人世間就聳立成棟梁
倒下,就躺成一道鐵軌或橋梁的骨頭
依舊那么潔白、堅硬,依舊可以
讓我橫渡金沙江大渡河,穿越雪山草地
不用試了,你看
濉溪兩岸的楊柳,提前抽出了新芽
在紅軍頌大型群雕前
在這里,你無須回避也無法回避
哪一縷風(fēng)不被撞得東倒西歪?這些青銅器
或挺胸或彎腰,或奔跑或匍匐
詮釋著短暫與永恒、戰(zhàn)爭與和平的意義
讓我有一種生不逢時的羞愧與憂郁
在這里,你無須回避也無法回避
哪一滴雨不被撞得千瘡百孔?這些青銅器
或冷峻或熾烈,或蒼老或稚嫩
泄露了二十世紀(jì)二十年代的冷暖與吉兇
無論春夏與秋冬,夕陽只為我披一件袈裟
這分明是一片刪繁就簡的莊稼,這分明是一片
歷盡風(fēng)雨的叢林,這些凝固為青銅器的名字
這些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農(nóng)家子弟
打完仗,帶著滿身的血跡和硝煙
轉(zhuǎn)身,化為一尊尊佛
在這里,從母親送兒當(dāng)紅軍到新娘送夫上戰(zhàn)場
從牽牛羊到推車送草鞋送干糧,像一股清泉
撲進(jìn)一片海洋,這里有炮火、血腥和死亡
誰在乎?歲月不需要抒情,我也
不必流下抒情的淚水
在這里,無論你用客家語系或東北方言
用植物或動物的腔調(diào)喊一聲,流水會拐一個彎
炊煙會提前半天爬上屋頂,而那些螢火蟲
會模仿母親,在村口老樹下點一盞燈
在荷花飄香的老池塘邊點一盞燈
在閩贛基干游擊隊司令部舊址
輕叩那扇木質(zhì)的大門,我看見我的指紋
像一場海嘯,在游人的目光中
風(fēng)起云涌,用黃皮膚黑眼睛的執(zhí)著
凝視那梁柱,我聽見我的心跳
轟隆隆滾出贛水蒼茫閩山碧的平平仄仄
走過天井,誰用百家姓的偏旁部首
和聲母韻母,在板壁上
為我寫下誓言。從雕花窗格看過去
一束光,像當(dāng)年的一聲口令或一曲軍號
給這個平常的日子釘上了嶄新的馬蹄
走出閩贛基干游擊隊司令部舊址
我把自己當(dāng)作一塊鐵
通紅通紅的鐵,亟待淬火的鐵
我要在門前那條奔向大海的五龍溪中
淬出鐮刀和錘頭的光芒
責(zé)任編輯林 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