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佳靜
美國作家厄普代克(John Updike)在《葛特露和克勞狄斯》中重新講述莎士比亞(Shakespeare)經(jīng)典《哈姆雷特》(Hamlett)的故事,主要以哈姆雷特母親葛特露(Gertrude,文中亦作喬特魯?shù)拢┖推涫甯缚藙诘宜梗–laudius,文中亦作馮貢)的視角來敘述故事。作為21世紀思想更為開放的文學作者,厄普代克在小說中大膽地描繪了女性身體的細微感受,重視并且分析了女性身體的訴求對女性心理的巨大影響。通過研究葛特露身體的諸多意義,可以理解時代的政治、制度、思想特征。本文以葛特露的“身體”為中心,分析女性身體的欲望、不自由性、政治作用與話語權(quán)、身體與心理的矛盾四個方面,來探索人文主義在女性身上的體現(xiàn)。
一、女性身體的欲望
“屈從于欲望”,這是一個專屬于女性的罪惡,極少作家會描寫男性會認為自己迎合欲望是恥辱的。男性會因沒有克制欲望,導致耽誤要事或犯罪,從而受到譴責,卻不會因為僅僅迎合欲望而被判罪。女性的身體是不被允許擁有性欲的,至少是不應(yīng)該赤裸裸表露出來的,在常識中,女性表現(xiàn)出對性欲的渴望也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女性的欲望就是原罪,在封建父權(quán)的認知中,女性的身體是男性的附屬品,女性的子宮、卵巢由男性掌控和利用。但對于女性的欲望,他們卻無法掌握,是專屬于女性自身的東西,由于無法掌控,所以也被男性世界看作邪惡與有罪。對其他男性產(chǎn)生的性欲在某種程度上是對男性權(quán)威與力量的背叛,暗示著男性在雄性競爭上的弱勢。
哈姆雷特對于母親改嫁的巨大憤怒也源自母親欲望的“背叛”,在《葛特露與克勞狄斯》中,有著極為諷刺的一個細節(jié),哈姆雷特從小便對母親的心情狀況漠不關(guān)心,但是卻能夠敏感地發(fā)掘母親和馮的過密交往?!巴踝泳尤磺鸶┚?,注意到我的舉動。從小時候開始,他就總是躲開我,以便更容易和你親近。他是始終為自己身上有屬于他母親的那一半血液而感到煩惱的”,哈姆雷特可以正大光明地看不起母親,卻在母親看似親近于他人,身體“背叛”的時候表現(xiàn)得十分氣惱,可見哈姆雷特維護的并非是母親的名譽,而是父親作為國王的榮耀與權(quán)力,從始至終,女性的靈魂歡愉與否,沒有人試圖關(guān)心或理解過,只有女性身體的所有權(quán)是男性世界最看重的。
然而女性身體欲望的滿足與否對于內(nèi)心狀態(tài)影響極大。葛特露的父親是她母親殺父仇人的兒子,他們的結(jié)合是非正常、非平等的,但是隨著身體的結(jié)合與性欲的滿足,二人的仇恨被邊緣化。不過單純性欲的滿足依舊不能改變一切,葛特露的父母之間仍然有著深厚的隔閡。厄普代克并沒有寫出葛特露母親的敘述視角,而是以父親的口吻回憶二人的情感,或許這也暗示了話語權(quán)的隱含問題,葛特露母親的矛盾與痛苦只是沒有說出罷了。
雖然出嫁第一晚被忽視是葛特露心中的傷痕,但之后的溫存與身體的愉悅卻讓葛特露短暫地沉浸在這段婚姻中。即便在葛特露與馮有了曖昧之后,與霍文迪爾做愛的滿足可以讓葛特露意識到自己的墮落,而試圖結(jié)束與馮的交往,足可見身體欲望的滿足對于心態(tài)的影響。女性會容易傾向于自己身體的征服者,在性愛中產(chǎn)生的荷爾蒙與隨之而來的愉悅感會讓女性增加對征服者的依賴,但那依賴感如果沒有對方情感的回應(yīng),也不會長久。這里涉及了霍文迪爾與葛特露的結(jié)合中,二人對滿足欲望的理解完全不同?;粑牡蠣栐谝獾闹皇菍ι眢w的占有與生理性欲的滿足,與自己結(jié)合的身體或靈魂并不重要—“他的激情只是他旺盛精力的一種表現(xiàn)方式而已”。葛特露只是名為“葛特露”的丹麥國王的女兒,只要是國王的女兒,這具身體的主人叫葛特露或是喬特魯?shù)露紵o所謂,可以說,霍文迪爾只是與葛特露的身體做愛。然而葛特露卻渴望靈魂的交合,她渴望情感上的愛意,她驕傲于自己美麗的酮體,也期待對方愛自己的身體、愛自己獨特的靈魂。然而以霍文迪爾為代表的許多封建父權(quán)制度中的男性,都沒有“愛”的能力,他們信仰權(quán)利和血脈,甚至連哈姆雷特的人文思想都有片面和局限性,女性無法從自己的征服者那里收獲靈魂的愛意,自身價值被忽視導致身體愉悅感的缺失,女性的自尊自愛讓她們無法接受自己在男性眼中的標簽化、人偶化。
二、女性身體的不自由與靈魂向往自由的矛盾
在《葛特露和克勞狄斯》中,葛特露從一開始就意識到了自己作為丹麥國王唯一的公主,她的身體是不自由的。在第一部,葛特露就因不滿與霍文迪爾的婚姻,向父親反駁道:“我就像王宮里的一件裝飾品,唯一的價值只不過在于我和您的血緣關(guān)系?!备鹛芈对谑鶜q就有著強烈的個人價值觀,她希望能與自己的另一半心靈相通,所以她并不看好“從頭到腳地打量我,眼光活像在打量屬于其他男人的戰(zhàn)利品”的霍文迪爾。然而,國王的權(quán)威是無法反抗的,她還是出嫁了。
哈姆雷特(阿姆萊特)是葛特露身體不自由最大的例證。葛特露與霍文迪爾結(jié)合,誕下一個孩子,但這個孩子似乎只繼承了來自父親的克制、冷漠以及與生俱來對母親的不屑?!八庾R到,自己對阿姆萊特無可遏止的愛,卻無法滲入他的身心,而只能停留在表面,就像一粒一粒閃閃發(fā)亮的水銀似的,怎么也無法被吸收進去。她身上流淌著父親的血液—富于節(jié)制,心不在焉,有著朱特人的那種憂郁的外表,還有一位貴族矯揉造作的舉止以及奢侈放縱的本領(lǐng)”。
葛特露并不是一位失職的母親,她細心照料哈姆雷特,傾注自己的愛意與溫柔來安撫他,但是為什么葛特露深情的母愛無法傳達到哈姆雷特的內(nèi)心?不管在莎士比亞的《哈姆雷特》還是厄普代克的《葛特露與克勞狄斯》中,哈姆雷特都看不起自己的母親,幾乎沒有表露出對于母親的理解與尊重,僅僅只有對母親違背道德的嚴厲譴責和詛咒。葛特露對于哈姆雷特來說不過是抽象的價值符號,沒有鮮活的實體和情感,所以哈姆雷特不會嘗試去理解母親行為背后的原因,而只選擇從行為本身的判斷來看待母親,這絕對是有違于正常的母子關(guān)系的。比起母親,葛特露更像是一個培養(yǎng)皿容器,她的身體只能傳遞霍文迪爾的基因而無法傳遞自己的,這個孩子只是為霍文迪爾而生,不為自己。
或許厄普代克想要表達的是,因為葛特露的身體實質(zhì)是不自由的、被強迫的,即便她沒有抗拒,在自我意識的缺失中,這場結(jié)合和生產(chǎn)也相當于沒有她的參與。對于霍文迪爾與哈姆雷特而言,葛特露是“她者”,是被排除在男性意識領(lǐng)域之外的脆弱女性,她既不參與主流意識的創(chuàng)造,也無法傳遞它們。
而這點與莎士比亞對喬特魯?shù)滤劳鼋Y(jié)局的設(shè)置有著相通的一面。學者張青在文章《她們因何受損?—從女性主義角度簡析〈哈姆雷特〉中主要女性人物的結(jié)局》中這樣看待女性角色被弱化的原因:“在男性主導的社會中,道德準則不能因新的階層的上升發(fā)生動搖,游戲規(guī)則的底線不能改變,即以女性的犧牲使尚未最終定型的新道德標準與舊道德標準在互相妥協(xié)中趨同。居于社會的中心的男性地位始終不能發(fā)生改變,女性一旦偏離游戲規(guī)則就必須為之付出代價—以流血的方式實現(xiàn)自我的救贖?!惫防滋刈鳛槿宋闹髁x的男性勇士,需要喬特魯?shù)碌拇嗳鹾捅撑炎鳛橐r托,這樣他才有矛盾與激烈的一面作為表達,并且,喬特魯?shù)碌拿\也必須是死亡,這是她背叛傳統(tǒng)道德的代價,如此才可以迎合17世紀資產(chǎn)階級人文主義的需求,“她者”不可以參與主流價值,但是也不可以因自己的改變而影響主流價值。
三、葛特露的反抗與人文主義色彩
葛特露作為一個國家的公主,她受到的教育是王權(quán)大于一切,面對父親的逼婚,葛特露骨子里有著對于王室尊嚴的維護使命感,她有勇氣去反抗,但是最終還是會在絕對的命令下接受現(xiàn)實。矛盾在于,厄普代克筆下的葛特露又是一個獨立、擁有自我意識,并不情愿當“只是裝飾品的一部分,銀線包裹的新娘”的女性個體,她期待有人來愛她獨一無二的靈魂、愛她的人,而非愛她的身份?;粑牡蠣柵c哈姆雷特很明顯并不關(guān)注葛特露靈魂的悲歡,于是葛特露會感到孤獨和失落。靈魂與身體無法分割,失落空虛的靈魂會影響身體的愉悅,葛特露的身體無可避免的失落和空虛,葛特露清醒地意識到了這些。她的痛苦來源于她對于自己命運與處境的透徹了解。
葛特露的“墮落出軌”過程,從某個角度來說也是她迎合內(nèi)心自我、尋求心靈自由與自我價值的過程。葛特露無法擺脫龐大政治權(quán)力的束縛,因此只有尋求身體的自由,才能在心靈上得到解放。雖然厄普代克筆下的葛特露已經(jīng)是21世紀后現(xiàn)代主義意志下的女性,但她同樣也是人文主義的勇士,身為性別世界的弱勢者,葛特露在尋求自我價值的過程中同樣糾結(jié),有過懦弱和逃避,但還是踏出了“亂倫”的一步,以得到心靈的解放。葛特露決心對身體的縱容,某種程度上也相似于哈姆雷特終于決定殺死自己的親叔叔。
葛特露始終是“被看”的,身為王室的王后,身邊的每個人都會以王后的標準去看待葛特露,她的自我是被忽視的。馮在這個時候出現(xiàn)了,他擁有著對王室的叛逆和鮮活的靈魂,葛特露在馮這里感受到了另一個陌生而有趣的世界。再加上馮內(nèi)心對葛特露的愛意,讓他無法將葛特露看作丹麥的王后,這份特殊的看待給予了葛特露從“王后”這一身份中逃脫的喘息機會,馮是渴望葛特露的身體的,葛特露也是,原始的身體欲求讓葛特露從束縛她的社會綁帶中解脫出來,成為了一個單純的女人。
馮對于葛特露來說絕不僅僅是一個滿足肉體欲望的對象,馮是葛特露反抗的一個突破口。在談?wù)摗敖伞钡奈膶W話題時,許多學者認為,禁忌色彩作為道德標準的對立面,可以釋放人們平日被常規(guī)約束所帶來的壓抑,是“禁忌”本身所擁有的特質(zhì)吸引著讀者。“在他們偷歡的時光,馮貢用他雪白的、毛茸茸的、四仰八叉的身體,向她展示了一個自我,它深深地插入了她那四十七年來一直只是酣睡不醒、混沌未覺的身體……不滿、魯莽,還有欺騙,其實一直是潛伏在她內(nèi)心深處的東西,這些東西,在這一對通奸的男女大汗淋漓、心滿意足的時候,一下子全部都冒了出來?!倍蚱沾嗽诟鹛芈缎闹性O(shè)置了一個違背美麗道德的角落,這或許是他在多年寫作中年婚姻的過程中體會到的,葛特露的命運并非只是一個王后的命運,同樣代表著內(nèi)心與身體得不到滿足的許多中年女性的命運。
值得注意的是,葛特露在做與馮幽會的準備過程中,首先向哥倫貝斯(波洛涅斯)尋求一個獨處的地方,是一塊物理的、真實存在的,只屬于葛特露的空間。這不僅僅是為了尋找與馮偷情的秘密基地,更重要的是,葛特露需要改變自己“被看”的狀態(tài),需要有一個沒有其他觀眾的空間,這個空間不僅僅沒有別人,更重要的是不可能有別人知道這個地方,或者試圖闖進這個地方,這是百分百屬于她,可以安放心情的屋子,此刻她的心靈才能處于自由的狀態(tài)。這與伍爾夫(Virginia Woolf)的《一間自己的屋子》有一些相通的地方,爭取獨立,不為他人干擾自己,是女性為自己爭取社會地位與話語權(quán)重要的一個條件。
四、身體的政治性與話語權(quán)
在經(jīng)典作品重新敘述的相關(guān)研究中,很多作者都突出了“話語權(quán)”這一概念。事實上“說話”是身在社會中的人們非常寶貴而難得的權(quán)利,因為失去話語權(quán)的人,他們行為背后的意義會被隱形化,而對于行為的隨意解讀非常容易扭轉(zhuǎn)行為的本意。在《哈姆雷特》中,喬特魯?shù)乱驔]有話語權(quán)而由他人隨意揣測,并被看作一個淫蕩、不忠貞的女性。事實上她并沒有選擇權(quán),莎士比亞的筆下并沒有展現(xiàn)出喬特魯?shù)聦τ谶@場婚姻是否有拒絕和反抗的權(quán)利,她只是因為接受了這個命運而被譴責。喬特魯?shù)率且粋€有著政治意義的女人,王后的身體有著政治性,《葛特露和克勞狄斯》中多次提及:第一部中,與霍文迪爾的初夜過后,她的流血被宮廷大臣莊重地確認,“她的貞潔有關(guān)國家的利益,因為幾乎毫無疑問,霍文迪爾將接任下一任國王,之后,如果上帝仁慈的話,她的兒子將繼承王位。丹麥已經(jīng)成為她身體操縱之下的一個省”。對葛特露有著真情的馮尚且無法忽視葛特露身體背后的巨大權(quán)力—“他幾乎不敢去想它,但卻是事實—她將使他成為一位國王”。
女性的身體屬于自己,這一點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都是被忽視,甚至是被無視的。在封建男權(quán)思想的統(tǒng)治之下,女性的身體,尤其子宮,其存在是為了構(gòu)成男性財產(chǎn)的一部分。占有女性美麗的身體象征著男性的力量與侵略性;女性的子宮可以為男性孕育下一代,繼承他的血統(tǒng);與公主名正言順的結(jié)合可以讓男性成為國王。
厄普代克賦予葛特露身體的政治性看似夸張,實際上表明,她只是王位追求者們踏上王位的一張名正言順的通行證,占有葛特露是最服眾的方式罷了。《哈姆雷特》的第一幕第二場中表示,克勞狄斯在迎娶自己的王嫂之前也征求過眾人的意見,并得到了眾人“誠意的贊助”,除了將自己的王父視為神圣的哈姆雷特,在王室的眾人看來,迎娶皇后成為國王的確是很自然的。迎娶喬特魯?shù)聦τ诳藙诘宜箒碚f是登上王位更加順理成章的理由,這樣就避免了王權(quán)的血脈偏離,也讓這場王位變換更加公平。
正是因為葛特露身體的巨大政治性,將她本身的個人價值隱蔽。政治的利用性給予了葛特露至高無上的權(quán)利和地位,同時也反噬著她,將她標簽化、抽象化,這些都在消解著葛特露的話語權(quán)。因為她話語權(quán)的價值無法匹敵她可以帶來的權(quán)利變化,故而葛特露的反抗是無力的,她的結(jié)局也注定是無法自己決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