檢查結(jié)果出來了,猶如晴天霹靂,老王知道自己得了腦部膠質(zhì)瘤,而且腫瘤占位很危險,手術(shù)成功的可能性不大。老王的生命一下子就進入了倒計時。
瞞著老娘,老王悲痛了一段時間,待情緒稍稍平緩了些,老王想:還是想個法子,告訴老娘吧。
老娘九十三歲,大苦大難都經(jīng)歷過。無論怎樣艱難,她還是將九個女兒拉扯成人,開枝散葉般的,讓老王姐妹們扎根生長,自成風景。
老娘很倔強,有股子韌勁,不愿輸,不服輸,不認輸。八十幾歲時,看到人家騎著電動三輪車來來去去很方便,就跟老王要。老王姐妹們都不同意買,老娘撂出狠話:不買,她死,眼睛都不閉。老王知道沒轍了,拗不過娘了,買了一輛,淡淡藍的那種。老娘高興了好幾天,騎著它,就像穆桂英掛帥。一次一個顛簸,她摔了下來,熬著爬起來,硬生生地把自己和新車弄回了家,也不讓老王他們知道,就想自己扛過去。隔天,老王回家,老娘來開門。老王看見老娘胸口一大片淤紫,觸目驚心。見瞞不過,老娘像做錯了事的孩子,不再吱聲。老王心疼,將老娘帶到醫(yī)院拍片、拿藥,一通忙活。血的教訓面前,老娘不再跟那輛電動車過不去了;也就是說,老娘放棄了自己的一部分,還緊緊堅守著另一部分。
她堅守著老家,堅守著土地;老家和土地是她的依戀,是她的生命。姐妹九個都要她到自己家生活,哪怕每家輪流著過幾天。在每個女兒家,頂多撐到第三天,老娘就想各種借口,要回家。而她自己一人在家,是怎樣的孤獨和落寞,老王深深地體會到這一切。
一次老王回家,看到廚房間熱氣騰騰,水霧裊裊,老娘隱身在一大片朦朧中。聽見老王的聲音,老娘說:你來看看,我煮的圓子,怎么老是不熟的。老王定睛一看,撲哧一樂,老娘將幾只橘子放在鍋里。圓子和橘子圓融融的,在老娘這里,卻是一種尖銳的存在。這尖銳,刺得老王很疼。
老王想:還是想個法子,告訴老娘吧。
機會終于來了。這天,姐妹九個回家給老父親上墳,每個都拖家?guī)Э冢衾怖驳膸资畟€人,生氣勃勃。老娘的那張臉,一朵菊花似的,看看這個開放一次,看看那個開放一次。好像為了這一天的到來,老娘積攢了所有的光陰。
天也就擦黑了,老娘進了廚房,生火煮飯;吃完飯后,各回各家,繼續(xù)留老娘一人老地方待著。
老王也就相跟著進去了。灶膛前,老娘已經(jīng)坐定,紅通通的火焰照得她的臉膛像無邊無際的鄉(xiāng)愁?!皨專阏f個事?!崩夏镛D(zhuǎn)過臉,看了看老王。老王心潮洶涌,眼淚拼命向外擠。壓了壓情緒,老王知道不能嚇著娘,必須要輕描淡寫,必須要不動聲色。
老王就從很遠很遠的地方跟老娘扯著閑篇,這些都是鋪墊,是在娘的心里預設一塊很厚很厚的海綿。聽見談話聲,姐妹們陸續(xù)進來了。天色越發(fā)昏暗了,也沒有誰去拉燈繩。姐妹們時不時地插嘴,東一句,西一句,假裝漫不經(jīng)心。她們都守在風暴的中心,希望老娘能平靜地接受這樣的風暴。
老王說:媽,我最近老是頭疼,到醫(yī)院檢查了。老娘手一抖,一根燃燒著的柴火,就落到了她的手上。老王接著說:媽,醫(yī)生說我還可以再活十五年。對老娘、對那根燃燒著的柴火,老王不得不開始撒謊。老王又說:媽,你到姐姐們家去吧,我們放心不下你。
老娘只是沉默,把那根燙著自己的柴火放到了灶膛的中央,只是任憑星子們一顆接著一顆地點亮自己。
聽見談話聲,老王的孫女蹦蹦跳跳地來了。她一進廚房,“啪”的一聲拉開燈繩,廚房里瞬間大亮。
每個人的臉上都流淌著兩條河流。尤其是老娘,長江和黃河正沿著她陡峭的臉龐,奔騰著,洶涌著;但是她默默無言,就像土地。
蔣康政:教師,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江蘇文學院首屆高研班學員。在《人民文學》《詩刊》《北京文學》等刊物發(fā)表過詩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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