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個村莊,都有著屬于自己的蕩氣回腸的滄桑往事,只不過大多都被歲月的河流淹沒,或被后人有意無意地遺忘了。毫無疑問,我從小生活過的壯志公社紅星四隊,就是一個有故事的村莊。我的這些漫漶而遙遠的記憶,都是父親老了之后和我閑聊,才在我記憶的儲存卡上確認并銘記的。六年前那個北風呼嘯的凄厲酷冬,父親滿臉通紅,大口大口地拼命喘著氣,被無情的寒冷徹骨的西北風刮走了,留下了母親和我們兄妹仨,以及紅瓦磚墻的四間老屋,還有一串紅星四隊左鄰右舍老鄰居的故事。
歲月會老去,而記憶卻依舊鮮活。我喜歡用無可爭辯的文字將記憶中的歲月固定下來,將快要隨風而逝消遁于無形的時光,轉(zhuǎn)換成紙頁上的年輪。在記憶的茫茫大海中打撈往事,老鄰居親切的面孔便紛至沓來。
百年以來,紅星四隊既沒有出過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叱咤風云的政治家,沒有出過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的曠世大儒,更沒有出過上馬擊狂胡馳騁沙場的武將和下馬草軍書倚馬可待的軍中謀士。在紅星四隊這塊堅實而又柔軟的大地上,社員們(1982年秋季分田到戶之后就改叫村民了)保持著他們先人所秉持的勤勞善良與忍耐堅韌,稀松平常的生活中沒有殘忍和罪惡,沒有猥瑣和淫邪,沒有不孝和不忠,沒有喪心病狂、不擇手段的物欲與奸詐。和先人一樣,他們過著與世無爭的平靜日子,他們的人生故事似乎也就顯得平淡無奇。
四隊和西邊二隊交接的地方,本來是一條東南——西北走向的大河,東邊和向陽大隊交界的地方,原先也是一條很寬的大溝,南邊與三隊接壤處的分界線,就是一條東西走向的大渠。原先我們這里河溝縱橫,是典型的水網(wǎng)交織的里下河地貌。父親平淡地告訴我:上小學之前,你曾經(jīng)三次落水,但你命大,死不掉,三次都沒被淹死。你出生的二十世紀六十年代中后期到你小學畢業(yè)的七十年代中期,縣人委(全稱應(yīng)為縣人民革命委員會)的干部捶胸跺腳要為普及大寨縣而奮斗,發(fā)誓要將海安建成大寨縣,于是就大搞農(nóng)田改造,平整土地,挑河、挖溝、筑渠。父親說,來個主任就挑條河,換個主任就挖條溝,再來一個主任就修條渠,公社社員齊上陣,鐵姑娘突擊隊、青年突擊隊在工地上來回穿梭,戰(zhàn)天斗地,把新開河的泥土挑到老溝老河里,將老溝老河填平。原先七零八落散住的住場墩兒,也要搞成整齊劃一的住宅線,由東到西連成一條長龍,住宅線中間再開挖一條吃水河。那個年代,瓦房極少,絕大多數(shù)是草房子。一到秋天,我就讓吳長山叫上十幾個大男將(男勞力),扯著嗓子打著號子抬屋。
你當了幾十年的生產(chǎn)隊會計,我說。我還記得,抬屋時,你騎在橫梁上,手握喇叭筒子,神抖抖地大吼一聲“預(yù)備——起!”那些原本弓著腰的大男將就在你的口令下霍地一下全部站起,把茅屋抬離地面。
抬屋,可是很有技術(shù)性的哦,必須步調(diào)一致,不然的話,老屋就會散架。父親說這話時,仿佛回到上個世紀的六七十年代,眼神有些恍惚迷離:那個苦得洇心的窮日子噢,誰都蓋不起新房。隔壁的張二爹,憶苦思甜大會上張口就來一句“六二年要討飯”,把我嚇出一身冷汗,趕緊一把拉他下來,不然,他會被打成“現(xiàn)行反革命”的噢……
我至今記得吳長山的長相:古銅色的臉上滿是絡(luò)腮胡子,兩道像洗鍋把兒似的濃眉,細細的眼,一身正氣,不可侵犯的樣子,個子高高,走路咯噔咯噔帶著風,再破的衣裳,穿在他身上,都會很有型。我很小的時候,吳長山成天跟在隊長會計屁股后面,相當于隊長會計的通信員和司號員。我還以為他不識字,有一次被他呵斥之后很是懊惱,便用割草的鐮刀在大路上刻寫“打倒吳長山!”吃中飯時,我就被父親斥罵一通:你這個不曉得天高地厚的細麻木蟲兒!吳長山,可是個人物嘎,他爬過多少死人堆,見過多少生死,拼過多少回刺刀,殺到眼紅時操起槍托子就砸對方的腦袋…… 我以為當年父親在嚇唬我這個小皮孩兒呢,等到父親老了,我依然記得這件事,就好奇地向父親打聽,準備以吳長山為原型寫篇小說。父親嘆了口氣道:你小時候把人家不值事(不當回事),他讀的古書,肯定比你這個研究生還多,唉,英雄末路?。∷斶^兵,一寸河山一寸血時打過日本鬼子,后來又打國民黨。我更好奇了,就問父親,后來怎么會回來默默無聞一世的呢?打如皋的時候,他中了兩槍,肋骨被打斷好幾根,負了重傷就申請回家養(yǎng)傷。等到傷好了,我們這塊也解放了,正巧他哥哥得急病死了,他就沒再去找部隊,留下來和嫂子搭伙過了一輩子。要是他不受傷,跟著大部隊一直打下去,我們紅星四隊弄不好就會出個將軍咯!父親感慨萬分。我忽然想起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出版的《海安鎮(zhèn)志》序言里有一句話:“解放大蘇北之戰(zhàn)亦曾設(shè)指揮中心于此。惟鄉(xiāng)風淳樸,奇才異能之士往往囿于田園之樂,致湮沒其志?!蔽铱傆X得,寫這篇序言的人,肯定認識穿過太多腥風血雨的吳長山,寫序時也肯定想起過目睹了太多生死的吳長山,于是才有感而發(fā)。
吳長山家西邊,我們紅星四隊與二隊交界處,住著一個空前絕后的好人,章建,他在公社衛(wèi)生院當醫(yī)生。鄉(xiāng)鄰們都尊稱他章先生,他的老婆是從如皋城北嫁過來的。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初期,能有洋機(縫紉機)做嫁妝的,僅此一家。章先生為人極其友善,一輩子沒跟任何人紅過臉,對待病人就像冬天里的炭火一樣熱乎,無論深更半夜,還是狂風暴雨,無論是烈日炎炎,還是冰凍三尺,他一定是有求必應(yīng)、隨叫隨到,不談價錢,毫無怨言,沒有一絲一毫的吃國家糧的人的臭架子。他老婆卻具備天生的城墻腳下人的那種說不出的優(yōu)越感,嫁到紅星四隊之后,因為漂亮,因為嬌弱,還因為娘家陪了許多嫁妝,尤其是一臺洋機,她在我們貧苦的紅星四隊就顯得理直氣壯和頤指氣使。一年四季,她從來不管草盛豆苗稀,從不晨興理荒穢,我小時候也沒見過她帶月荷鋤歸,哪怕自留地里道狹草木長,也不肯屈尊下地干農(nóng)活兒。夏天,她穿著府綢短袖、碎花裙子,出門必定要打著陽傘。從春到冬,她的臉龐正如她身上穿的府綢一樣,白嗒嗒(白凈凈)的。因為家有嬌妻,章先生成了我們那一帶遠近聞名且是唯一的寵妻狂魔。他和嬌妻接連生了三個如花似玉的姑娘之后,必須結(jié)扎,老婆當然膽小怕動刀子,他就咬緊牙關(guān)挺身而出,一閉眼一跺腳在自個兒工作的衛(wèi)生院里讓人給結(jié)了扎。1982年分田到戶之后,章先生下班一到家就脫去身上格格正正的衣裳,換上舊衣服,操起農(nóng)具就下地干活兒,挑大糞、薅秧草、打藥水,樣樣拿得出手。鄰居們,主要是男人們,議論紛紛:董永和七仙女還你挑水來我澆地呢,章先生夫妻整個兒就是你挑水來你澆地。章先生在衛(wèi)生院老黃牛一樣地工作,對待病人溫暖如春,下班后受老婆使喚,成了干農(nóng)活兒的好把式,是家里的老黃牛。他老婆成天在家踩著縫紉機,料理三個姑娘。八十年代末,章先生在如皋當國家干部的小舅子,舍不得姐姐和她的三個寶貝女兒,采取曲線救國法,在城墻腳下陸陸續(xù)續(xù)找到三個女婿,把三個姑娘的農(nóng)村戶口轉(zhuǎn)成吃城市定量糧的戶口,三個姑娘從此就一輩子不要下地干活兒了,離開了農(nóng)村,離開了紅星四隊。快到退休時,章先生得了不治之癥,很快就離開人世。四個女人抱頭痛哭一場之后,捧著章先生的骨灰,悲悲切切回了如皋。章建的女人,就像只雌鳥,年輕時從老遠的如皋飛到紅星四隊,在這塊搭了個小窩,孵了三只可愛的小鳥并哺育長大。有一天,雄鳥不在了,她帶著三只小鳥又飛回到自己的出生地,沒留下任何痕跡。章醫(yī)生的一生,怎不叫人往事縈懷難排遣,荒村沽酒對愁眠。
緊鄰章先生東隔壁的,是他哥哥章德益家。不知道什么原因,章德益夫妻不能生孩子,一直等到快四十了,只好抱養(yǎng)了一個男孩,取名章本華。上小學時,我和章本華是同學。他從小不喜歡念書,初中畢業(yè)就去了新疆,在海安建筑公司的工地上打工。再后來,他悟出門道,自己單干,賺了許多錢,給父母蓋了一棟大洋房,買了進口的越野汽車。他這一發(fā)達,就苦了我啦,被母親嘲諷了好多年:你讀了這么多年的書,還不如章德益家抱的兒子呢,人家蓋的樓房多洋氣,開的小汽車多神氣……直到章本華從高樓上摔下,章本華的老婆招夫領(lǐng)子(老公死了,再找個男人一起領(lǐng)養(yǎng)孩子),我母親終于再也沒提起過我的小學同學章本華。一聽到兒子摔死的噩耗,章本華八十多歲的老媽媽長號一聲就暈了過去。兩位老人已經(jīng)沒有力氣哭了,他們身上的力量已經(jīng)被歲月消耗殆盡,生活榨干了老人身上的汗水,連同淚水。
沒隔兩年,我家西邊隔一家的小伙張英來,在建筑工地打工,腦出血一頭栽倒,就再也沒醒來。張英來的母親早幾年也死于腦出血。
住在紅星四隊最東面,緊鄰向陽大隊的是老范家。我很小的時候,老范家比我大好多歲的兒子神秘兮兮地告訴我,他的爹爹(祖父)就是我的老爹(曾祖父),他讓我叫他叔叔。我被他繞暈了,回家后就問我父親是什么意思。我父親陰著臉說了一句:“這個邪佬兒,從小就呆巴若猴的!他的話,你不要聽!”直到父親老了之后,他才肯告訴我,邪佬兒的父親確實是我曾祖父生在外面的兒子。我父親在我上了大學、他不在生產(chǎn)隊當“干部”之后也就不再隱瞞家族史了。一次我拿到一筆稿費,在一起吃飯時,父親借著興奮勁兒講故事給我聽:“我奶奶,沿小兒(從?。┚偷轿覀冃旒襾碜鐾B(yǎng)媳的,我爹爹一直都不喜歡她,嫌她個子太矮、長得像只細貓兒。老頭兒喜歡的是村東的那個漂亮姑娘,就是邪佬兒的奶奶。邪佬兒說的其實不是呆話,老一輩的故事可多哩,你可以寫一本厚厚的小說哦。”父親離開人世,也把他沒有講完的徐家老一輩的故事全部帶進泥土里,很多猜不著謎底的謎團也就成為永久之謎。二十世紀九十年代,老范夫妻得了癌癥離開人世。隔了沒幾年,老范的兒子即邪佬兒得了和父母一樣的肝癌走了。又過了一年,邪佬兒的老婆也病逝了。邪佬兒的老婆,我上小學時的同班同學。
在紅星四隊這塊土地上,有些人來過,在此熱熱鬧鬧生活一場,生兒育女;又仿佛從沒來過,悄無聲息地一了百了。章建先生的老婆離開紅星四隊之后,她們娘兒仨的故事就戛然而止。在五十多年不算漫長的歲月里,章先生給我留下的印象,不是一位身穿白大褂、胸掛聽診器的白衣天使,倒像是一個衣衫襤褸蓬頭垢面挑著糞桶的農(nóng)夫。章先生家的房子究竟是拆了還是塌了,我不知道。上次回老家,我從老向陽大隊的灌溉渠下來,走進紅星四隊,最東邊的老范家,大門緊閉、悄無聲息。去最西邊的章先生家憑吊,空空如也的宅基地上,僅剩下一堆亂磚碎瓦,上面長著稀稀拉拉的狗尾草,在風中有氣無力地搖曳著。
徐循華:畢業(yè)于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文藝理論家錢谷融教授的碩士研究生。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上海文論》《作品與爭鳴》《文學評論家》等報刊發(fā)表文學評論及小說、散文作品若干,出版專著《另一種情感與形式》《通揚河畔》。?
編輯 木木 691372965@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