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斌
1
小文在田里薅地。天熱了,她瞇著眼睛看看頭頂上的烈日,踏著熱土往村子里走。
田里蹲伏著薅地的男女,東一個西一個,個個像青蛙。
小文走進屋的時候,母親正彎著腰在廚房端盆洗碗地忙乎,看一眼小文,說:“你叔叔明個兒搬家,你去幫個忙?!?/p>
小文脫掉外衣,搭在里屋搭桿上,瞄一眼鏡子,看見了自己那張瘦臉上的汗道子,她到外屋從水缸里往洗臉盆里舀水,說:“北坡還有一半地沒薅完呢!”
母親說:“你爸我倆忙個半天完事了?!?/p>
小文蹲在洗臉盆前嘩嘩洗臉。
母親直起腰看著小文說:“你也趁著幫忙的機會上城里見識見識?!?/p>
小文用力搓著脖子上的汗泥,想了想說:“也行!”
母親說:“你別帶手機了,路途遠,城里亂,丟了就白瞎了?!?/p>
小文換了一身干凈衣裳,拎著一個小布包,包里面有牙具,還有錢。出了家門,踏上了山路,走了幾十里路,來到路邊。
班車在它該出現(xiàn)的時候出現(xiàn)在了公路的盡頭。小文上了班車。
小文在小鎮(zhèn)上下了班車,直奔叔叔家。叔叔家院子里屋子里很亂,只有嬸嬸一個人在忙。嬸嬸見了小文很高興,問她:“放暑假了嗎?”
小文說:“是?!卑研“诺酱芭_上就跟著嬸嬸忙。
小文問:“我叔叔沒回來嗎?”
嬸嬸說:“他課程緊,倒不出工夫來。”
忙了一夜,早晨裝好車,司機對嬸嬸說:“車前樓只能坐你一個人,我家屬要到城里給孩子看看病?!?/p>
嬸嬸愣了愣,說:“你咋不早說,我侄女沒去過城市,找不著哪兒是哪兒?!?/p>
司機說:“我孩子也是早晨起來才病的?!?/p>
嬸嬸沒辦法,回頭對小文說:“你去坐班車吧?!?/p>
小文猶豫地說:“我沒去過城里,到地方找不到你家?!?/p>
嬸嬸說:“甭怕,我到車站接你?!?/p>
小文下了車,剛走幾步,嬸嬸囑咐說:“下了車在車站可別動?。 ?/p>
小文說:“記住了?!?/p>
到汽車站買了票,坐了六百里地的班車,傍黑天駛進繁華的城市,在一個院子里停下。小文下了車,她看看院子不像車站,問司機:“這是車站嗎?”
司機說:“這是五三旅社?!?/p>
小文說:“車還去車站嗎?”
司機說:“不去車站了,這是終點?!?/p>
小文問:“車站在哪里?”
司機說:“出了大門往左拐,一直往前走,走到街頭就是?!?/p>
小文想到嬸嬸說的“在車站可別動啊”,就出了旅社大門,往左,順著街旁飛快地走。走到街的盡頭,有個空場,越過空場有一座大樓,大樓上方寫著三個大紅字:赤峰站。她走進大樓,大樓里人來人往,不見嬸嬸。她看見一個穿制服的女人在掃地,認定她就是這里的人,走上前去問:“阿姨,這是車站嗎?”
女人答:“是!”
小文問:“這城里有幾個車站?”
女人奇怪地看著她,答:“就這一個車站。”
那就對了,就是這個站,小文到門口去等。嬸嬸來找她,進屋時一定路過這個門。小文的眼前全是人,這些人不干活兒不種地嗎?靠啥活著呢?小文盯著來來往往的人等待嬸嬸出現(xiàn)。
忽然,樓后邊一聲大吼,相當震撼,有隆隆的聲音,是在電視上聽到過的火車奔跑的聲音。這汽車站還有火車?怪事,到底是大城市,火車汽車都在一個車站。她跑進大廳,透過窗戶看見了院子里的火車,威武雄壯地沖了過去?;疖嚺芡炅?,她又回到門口等嬸嬸。
小文站累了,又渴又餓,天也黑了,就是不見嬸嬸的影子。嬸嬸總不會不來接她吧?嬸嬸來接總不會看一眼,沒看見自己就走吧?
城市的燈一個接著一個亮了,天上閃出了星星,小文肚子發(fā)空,口干,腿軟。她退到一個角落坐下。
叔叔工作的大學在哪里?叔叔家在哪里?
眼前是無邊的樓群和茫茫的人海,看著眼暈,這得頂我們幾百個幾千個村莊,別說誰家是誰家,哪兒是哪兒都找不上去。
夜涼了,小文蜷起身子,想起了念書時學過的那句話: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她想哭。車站安靜下來,小文有些恐懼,找個旅社食宿吧。這時她才想起來裝錢的小包放在嬸嬸的車上了,給叔叔嬸嬸打個電話吧,可是,叔叔嬸嬸換成了這個城市的電話,她不知道電話號碼,再說也沒帶著手機,要是給家里打電話,媽媽會惦記自己的。她想到叔叔在大學教學,想法給大學打個電話吧。她走到附近一個公用電話亭,探著頭對窗戶里說:“我想打個電話?!?/p>
“五毛。”窗戶里飛出來一句話。
小文說:“我沒帶錢?!?/p>
小窗啪地關上了。她只好退回那個墻角。
2
小文蜷縮著挺過了一夜,太陽出來了,嬸嬸不會來了。小文惺忪著眼睛站起來,她要到大學去找叔叔。
她順著街道旁往前走。街道旁有人跳舞、扭秧歌,有的挺老大歲數(shù)了,這不是不正經(jīng)嗎?街上的人穿著運動服瘋狂地跑什么?掃掃院子、薅幾畝地不好嗎?這兒的人咋這么不過日子。叔叔在這兒不變壞嗎?
小文找到了大學,她進了大門口,旁邊有個屋子,門上方寫著“收發(fā)室”,屋子里的老頭看見她,問:“你要干啥?”
小文說:“我要找謝麥田?!?/p>
老頭搖搖頭,說:“沒有這個人?!?/p>
小文說:“那我叔叔怎么說是在大學教書呢?”
老頭說:“你叔叔說是在這所大學?”
小文反問:“這城里有多少大學?”
老頭說:“這城里大學十多所呢,你叔叔在哪個?”
小文張口結舌,她以為找到大學就以為找到了張三、李四、王二麻子,沒想到還有周五、趙六、吳七,這城市和村莊差得不是一星半點,簡直就是雞蛋和地球的差別。
老頭朝城里指劃著告訴小文,哪兒哪兒還有大學,怎么怎么走。
小文只能到街上走。高樓、汽車都遠離了她,村子的景象和人物越來越近。她空空的肚子拽著疲憊的大腿,一條大街一條大街地找下去。
3
汽車在樓前停下來,嬸嬸跳下車,跟爸爸站在樓門口等待的女兒撲上來,抱住媽媽。
叔叔往車上張望,問:“你一個人來的?”
嬸嬸說:“小文也來了,車上坐不開,讓她去坐了班車?!?/p>
叔叔說:“小文坐幾點的班車?在哪兒發(fā)的車?”
嬸嬸說:“不知道?!?/p>
叔叔問:“上哪兒接她去?”
嬸嬸說:“我告訴她下了車在車站等?!?/p>
叔叔說:“這兒有兩個車站呢?!?/p>
嬸嬸看著叔叔,叔叔說:“發(fā)車時間地點不一樣,到這兒停車時間地點就不一樣。”
嬸嬸說:“頭些年我來一趟,發(fā)車時間和停車都是一個站呀?!?/p>
叔叔說:“這些年城市變化大了,有些地方我都找不上去,她連村莊都沒離開過,你讓她自己來,上哪兒接她去。”
嬸嬸皺起了眉頭,嘀咕:“我也沒想到這么復雜呀?!?/p>
叔叔想了想,說:“你們娘倆一人一個車站去接?!?/p>
嬸嬸到車站等來了兩趟班車,不見小文,司機說北山縣發(fā)到這個車站的班車這是最后一趟了。
嬸嬸就去另一個車站,車站上的人說,北山縣發(fā)到這個車站的班車每天下午有三趟,已經(jīng)到了兩趟,有一趟沒到,嬸嬸認定小文在這最后一趟班車上,就囑咐女兒繼續(xù)等,她惦記著拉來的東西,回家?guī)椭煞蛲鶚巧习帷?/p>
天黑了,女兒孤獨地回來了,嘟著嘴說:“沒見著姐姐?!?/p>
叔叔對著滿屋子亂七八糟的東西說:“她是不是沒有坐上車?”
嬸嬸說:“不可能吧?”
叔叔說:“我去車站看看?!?/p>
叔叔騎上電動車,到兩個汽車站轉一遍,沒找到小文,路過火車站時,他遠遠地看一眼,聽到了火車的汽笛聲。他又到附近的幾個旅館打聽一遍,都不見侄女的影子?;氐郊?,嬸嬸問叔叔,叔叔說:“小文可能沒來。”
嬸嬸看著叔叔不放心地說:“一旦來了呢?”
叔叔說:“找不到咱們家她就坐班車回去了?!?/p>
嬸嬸說:“她是不是去了火車站?”
叔叔不高興了,說:“她哪能連汽車站和火車站分不清,你還不如說去了飛機場呢!”
又過了一天。
下班到家的叔叔接到了大學的電話:“你一個侄女來了,已經(jīng)找了你們家一天一夜。”
叔叔吃驚,她這一天一夜是怎么度過的呢?她沒在汽車站,在哪里過的夜呢?他匆匆地往大學趕。
4
小文只住了一夜,就要回家。嬸嬸說:“在這兒玩幾天吧!”
小文心灰意懶地說:“地還沒薅完呢?!?/p>
嬸嬸送小文。走在街上,路過一個大院子,小文說:“我就是在這兒下的車。”
嬸嬸說:“這是個旅社,各地來的班車都在這兒停?!?/p>
往前走。小文指著前邊空場里的大樓,說:“我在這個車站等了一夜?!?/p>
嬸嬸說:“那是火車站。”
小文說:“你不是告訴我在車站不要動嗎?”
嬸嬸說:“我說的是汽車站,從火車站前的這條大街往左拐二百米,才是汽車站?!?/p>
小文生氣了,說:“車站里那個掃地的人咋說這城市就這么一個車站呢?”
嬸嬸說:“火車站可不就這一個?!?/p>
小文坐上了返鄉(xiāng)的班車,思緒亂紛紛的,不知道是難受還是痛苦。
小文在公路旁下了班車,放眼四周,大地清新,天空晴朗,心情無比愉悅。
踏上了回村的山路。熟悉的遠山,熟悉的田野,頭上飛翔的百靈鳥,都讓她分外親切。她走得十分急切。
村西山坡地里有鄉(xiāng)親們勞作,小文仔細辨認是否有母親。她在心里呼喊,媽媽,我回來了!
她要向媽媽訴說,城市比我想象得要大得多,一條街道,趕得上我們的村莊,一個商場,頂?shù)蒙衔覀內迦硕?,一座大樓,裝得下我們全村人……媽媽,我要好好學習,考上叔叔當老師那樣的大學,我要成為城市里的一員,待我畢業(yè)有了能耐,把我們的村莊建設得像城市那樣繁華。
小文想著走著,看見了自己家的房子,想象著父母慈祥的面孔,不知不覺中,淚流滿面。
呂斌: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在《人民文學》《小說月報》等刊物上發(fā)表作品五百余萬字,出版長篇小說及作品集多部。
編輯? ? 沈不言? ?786559681@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