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復活

2021-08-09 02:22孔亞雷
上海文學 2021年8期
關(guān)鍵詞:蘇醒安娜

孔亞雷

“今晚我要給你們講一個童話,通過它,你們既不會回憶起任何事情,也將回憶起所有事情?!?/b>

——歌德

1

他在昏暗中醒來。他被綁住了。他腦中一片空白——一種奇異的陌生感:時間,地點,氣味,身體。仿佛這一切本來對他毫無意義。仿佛他是神或幽靈,也就是說,某種抽象的、超越性的存在,但現(xiàn)在卻被硬塞進了一具軀體。他抬起左手,看著浮現(xiàn)在幽暗中白骨般的手指。他聞到自己身上皮夾克的氣味。他靠進椅背,閉上眼睛,做了個深呼吸。甚至連呼吸也顯得新奇。呼。吸。他聽到一種永恒而低沉的嗡嗡聲——他不確定那來自體內(nèi)還是體外。

他站起來。過了幾秒鐘才意識到他已經(jīng)本能地給自己松綁。他環(huán)顧四周。坐滿了人,只有他身邊的座位空著。他沿著狹窄的過道,朝遠處空中的綠色標志走去。大部分人都在沉睡,夾雜著幾張呆滯的面孔被磷火般發(fā)光的屏幕照亮。就像一群尸體。他關(guān)上門。門鎖的咔嗒聲意外地清脆。

里面燈光明亮。他盯著鏡子。不。他不認識這個人。一張平常的臉。三十來歲。偏瘦,短發(fā),單眼皮。大約兩天的胡須量。面無表情——不,事實上,是表情僵硬。他不知該怎么辦好。就像被迫探訪一名從未見過的囚犯。他試圖微笑,但那看上去不過是嘴角的一絲痙攣。對方也一樣。氣氛尷尬。他們繼續(xù)對視,一動不動,似乎都在等對方開口。這時,鏡中那個人突然顫抖起來。顫抖得越來越激烈。他伸手拉住墻上的扶手。

飛機前方遇到氣流,請大家在座位上系好安全帶,不要走動,洗手間暫停使用。

他被嚇了一跳。他猛抬起頭,環(huán)顧四周,立刻就找到了那個柔和女聲的來源。顫抖在繼續(xù)。他緊握住扶手,竭力保持平衡,眼睛盯著那小小的白色蜂巢。

飛機?

他最后一個站起來??帐幨幍臋C艙讓他想到排列整齊的墓碑。先生——他停下腳步,心跳驟然加速——這是您的包嗎?他轉(zhuǎn)過身。哦,對——謝謝。他對自己的聲音感到別扭。讓自己鎮(zhèn)定。他盡量直視她的眼睛。很美的眼睛。冷漠的和藹。一只黑色的帆布包,比看上去大,比想像的輕。

他跟隨人流的方向前進。保持一定距離,但又不至于迷路。觀察,他對自己說。這是他目前唯一能做的。經(jīng)過一條玻璃走廊時,他看到燈光下的停機坪。晚上。但他不知道幾點。不遠處一架肥碩的飛機正在緩緩轉(zhuǎn)向。

他感到不舒服。過了一會兒他才意識到是因為熱。下降的自動扶梯把他帶到一個空曠的大廳。正對扶梯的那面墻上有幅巨大的廣告。沙灘,棕櫚樹,海。Y城歡迎您。他盯著那幅圖片看了一會兒。Y城。他盡量顯得自然地左右張望。右邊往前走是取行李處,一圈人正圍在那兒。左邊則有一排電話亭似的小隔間,旁邊墻上有個牌子:更衣室。幾個人走進去。出來時,呢大衣變成了短袖衫,羽絨服變成了裙子。他朝其中一扇打開的門走去。

里面有股淡淡的香水味。那氣味似乎讓他想起了什么。似乎他腦中的某條電路瞬間被接通了。但立刻又被切斷。稍縱即逝。就像飛速掠過的一團光影。他回過神,把包放到齊腰高的一塊寬擱板上,然后開始脫衣服。他突然涌起一陣要把自己脫光的沖動。他想看看自己的身體。只有一只掛衣鉤,他把皮夾克掛上去,其余都攤在地上:毛衣,長褲,內(nèi)衣,內(nèi)褲,襪子,鞋。這時他才意識到它們?nèi)呛谏?。他低頭審視自己的裸體,又瞥了眼地上的那堆黑色,它們看上去就像從身上沖下的污泥,或脫落的羽翼。他小心地,試探地觸摸著自己的各個部位。肩背,胸口,臀,陰莖(割過包皮),膝蓋,腿。他的動作突然停下來。慢慢地——就像電影里的慢動作——他站直身體。他的目光落到那只黑包上。

銀色拉鏈發(fā)出快意的聲響。他眼睛不看,把手伸進去摸索,把東西一樣樣拿出來放上擱板。一疊百元新鈔。一件黑色T恤。一副墨鏡。又一疊新鈔。一只黑色真皮錢包。沒了。等等——一塊石頭。櫻桃大小,暗金色,沉甸甸的,像是某種礦石。沒了。這次真的沒了。他把空包放到地上,盯著擱板上排成一列的物品看了一會兒。然后他拿起錢包。

錢包里只有兩張卡。一張VISA信用卡。一張身份證。身份證上是他的照片,和一個名字。他把名字念了好幾遍。毫無印象。毫無感覺。他不喜歡這個名字。他把兩張卡都放回錢包。他開始穿衣。他決定把不穿的衣服扔掉。轉(zhuǎn)身開門時,他看到門背后有張招貼,上面并排放著兩幅照片:一幢宏偉的白色歐式建筑,在夜色中通體發(fā)光;椰林沙灘上,一對身著泳裝的外國年輕男女。照片下方用兩種語言印著:彼得堡國際大酒店,無敵海景,至尊享受。另外那種語言他看不懂,但從形狀看——看上去像各種奇形怪狀的鑰匙——應(yīng)該是俄語。

出租車在空蕩而明亮的大道上疾馳。高得出奇的路燈一直延伸到遠方。計價器上方的時間顯示是凌晨三點。他坐在后排,靠近搖下的車窗。風像層薄膜一樣蒙住他的臉??諝庵袕浡鴿庥舻?,近乎肉欲的植物氣息。他頭仰靠著,眼睛不時閉上又睜開。那種飄浮的陌生感還在。仿佛他正在夢中——他自己的,或別人的。窗外掠過高大的開花植物,散發(fā)出荒廢感的別墅,遠處閃爍的光點。

他開始在腦中排練即將進行的對話。

您好!請問您有預定嗎?

沒有。

請問您是要標間還是大床房?

大床房。

請問您要住幾天?

一周——七天。

請問您是用現(xiàn)金還是刷卡?

現(xiàn)金。

請拿好您的房卡,祝入住愉快!

謝謝。

快到了。一個低沉的男人聲音突然插進來。他回過神。是出租車司機——他幾乎已經(jīng)忘了對方的存在。他們正緩緩減速,停在一個紅燈前,雖然從任何方向看都沒有別的車。他聞到了一種新的氣息。新的聲音。海。

司機轉(zhuǎn)過身,遞給他一張名片。吃喝玩樂,旅游包車,都可以找我。他說。一個黝黑壯碩的中年男人,穿件白得刺眼的短袖襯衫,面貌憨厚,但笑容熟練。紅燈變綠。他接過名片。

汽車滑過一個巨大的弧形彎道。這是個海灣。在他旁邊車窗左上角的視野里,出現(xiàn)了一個白色發(fā)亮的建筑模型。跟招貼上一模一樣。

他在狂奔。精疲力盡。陰暗潮濕的立體都市。霧氣。霓虹燈。巨型屏幕??癖肌荛_奇裝異服的人群。警察、乞丐、小混混、街頭女郎。閃爍的耳環(huán)、警棍、煙頭。衣衫襤褸、皺紋、口紅、緊身裙、鱷魚皮鞋。眼神短暫的對接、掠過。他似乎瞥見了幾張熟悉的面孔。出租車司機。飛機空姐。某個人??癖肌4┰酱蠼中∠?。便利店、高樓、酒吧。鏡頭搖晃。嘈雜而縹緲的背景音。響亮而有節(jié)奏的心跳聲。像強勁的電子樂鼓點??癖肌K呀咏鼧O限。機械地邁動雙腳。突然,他發(fā)現(xiàn)自己置身于一條狹長昏暗的地下通道。通道內(nèi)光線不斷變換。時而幽藍,時而猩紅,時而碧綠。他繼續(xù)跑。腳步發(fā)出巨大的回音。轟鳴。接著畫面陡然下降?;匾粝?。下一秒:水泥地面的特寫。色彩變幻的凹凸不平。他閉上眼睛,趴在那兒,一動不動。他被什么絆倒了。被一個軟軟的、尸體般的東西。一切都停止了:音效、動感、恐懼。除了光線的變換。全身癱軟。一種甜蜜而欣慰的徹底絕望……這時,在一片死寂中,響起了一個腳步聲。緩慢、沉重、堅定。他仍然閉著眼睛。他的心再次收緊??謶謴突?。他能聽出那個腳步在向他走來。不慌不忙。腳步聲消失。余音回響。他不用睜眼也能感覺到:變幻不定的光線下,一個龐大、巋然不動的黑影正籠罩著他。那黑影似乎在以難以察覺的速度慢慢膨脹、彌漫。仿佛過了很久,但又似乎只有一秒:他猛地轉(zhuǎn)過身——

他驚醒過來。

房間里充滿了光。半透明的白紗在風中飄舞。他昨晚沒關(guān)窗,也沒拉厚窗簾。他氣喘吁吁。大汗淋漓。他閉上眼睛,又馬上睜開。他又躺了一會兒,等呼吸稍稍平定,然后起身走進浴室。

他赤身裸體,一動不動地站在淋浴蓬頭下,讓熱水長久地沖刷著自己。他似乎能感覺到身上殘留的夢境被熱水一點點沖走。他甚至能看見它們流進下水道。他對著半面墻的鏡子擦干身體,用浴巾裹住腰,穿過房間走到陽臺上。天氣完美無缺。視野開闊。他雙手撐在巴洛克風格的黑色鐵欄桿上,看著前方的海。深藍色的海平線清晰得幾乎顯得鋒利,幾乎可以劃破手指。陽光慢慢滲入他光著的上身、他半濕的頭發(fā)。他感到慵懶,寧靜,以及一種莫名其妙的失落。但隨即這一切都被一股巨大的無底洞吞噬了。他過了一會兒才反應(yīng)過來那是什么:饑餓。

他聚精會神地吃。黑咖啡??就了灸S油和草莓果醬。香脆培根。蛋液流溢的煎蛋。牛奶麥片。柳橙汁。他盡量放慢吞咽的速度。他的味蕾似乎能深入到食物的每個分子。事實上,除了味覺,其他感官都消失了——直到面前只剩下一堆空盤子,他才聽到頂上音箱里傳來的音樂聲。深沉悠揚的女低音。某種外國民歌,大概。他突然意識到空蕩的自助餐廳里只有他一個人。他記得進來時角落坐著一對外國老夫妻。他們什么時候走的?他完全不知道。那個身穿絳紅色制服,腳步輕盈的男服務(wù)生呢?一個行蹤莫測的忍者。當他端著第二杯咖啡回到座位,桌上的空盤子已經(jīng)不見了。

他一邊喝咖啡一邊望著窗外。不遠處的海。下方的庭院。一個不規(guī)則形狀的游泳池,里面沒有人,看上去仿佛一只藍色的腎。泳池周圍散布著白色躺椅。東一簇西一簇茂盛的熱帶花木。世界明亮,清晰,燦爛。為什么沒有人?現(xiàn)在幾點?也許大家都在午睡。

音樂現(xiàn)在換成了鋼琴奏鳴曲。

他開始考慮接下來做什么。該做什么。能做什么。答案是一片空白。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等。他既不清楚過去發(fā)生了什么,也不清楚將來會發(fā)生什么。但有件事他很清楚:正在放的是貝多芬。

他在賓館大堂發(fā)現(xiàn)了一臺自動取款機。他從黑色錢包里拿出那張VISA卡插進卡槽。屏幕上建議他重置密碼。123456。再輸一遍。然后他按下查詢余額。1后面跟了一大串0。他呆在那里。然后迅速按下退卡鍵。他左右看看。沒有人注意他。大堂空曠得像太空基地。提款機右邊是間賣特產(chǎn)和日用品的酒店超市。里面只有一個售貨員——他剛在里面轉(zhuǎn)了一圈。他做了個深呼吸,再次把卡塞進去。七個0。他盯著屏幕數(shù)了好幾次,然后按下“修改密碼”,看到“修改密碼成功”后取出卡放回錢包。

他又走進旁邊的超市。他挑了三套CK內(nèi)衣,黑色泳褲和泳帽,紅色人字拖,黑白條紋的Polo衫,米色休閑褲,以及一把握起來像長在手里的木柄彈簧刀。他用信用卡付了賬。

接下來的幾天他無所事事。他在自助餐廳吃飯。在腎形泳池里游泳——他不無吃驚地發(fā)現(xiàn)自己會游泳。我還會什么?他不禁問自己。他去了海邊,但沒有下?!鲇谀撤N他自己也無法解釋的原因——只是在海灘上散散步,或待在茅草頂?shù)恼陉柾だ?,在躺椅上窩著,一邊喝冰啤酒,一邊對著海發(fā)呆。有時他覺得好像在喝海濤聲。他總是隨身帶著那塊金色的小石頭。放在褲兜里,不時去摸一下。就像那是護身符。

晚上他看電視。他發(fā)覺新聞毫無意義。那些碎片、截取、殘缺不全。他喜歡看電影。他找到一個專放外國老電影的頻道。他喜歡它們的完整。開頭、高潮、結(jié)束。像一個真正的世界。甚至比真正的世界(至少比他的世界)更完整。

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毫無線索。他盡量控制自己不去多想。但他無法控制自己的夢——他每晚都做噩夢。夢中他要么在逃,要么藏在某個封閉的角落。有什么在追他。在緩緩逼近。但他看不清那是什么。某個人。某種力量。某種無形的存在。他掙扎著醒過來。大汗淋漓。顫抖。冰冷的心。似乎噩夢是一座冰箱,把他的心凍住了。他躺在那兒,感覺著心在慢慢解凍。胸口的寒氣漸漸消融、蒸發(fā)。不止一次,他對這里的炎熱感到欣慰。

白天他顯得平靜而放松。他戴著那副墨鏡,趿拉著紅色的人字拖,四處游蕩。但他從不超過賓館范圍,甚至在海灘上也是——雖然酒店私屬海灘的界線只是一道低矮的、嵌滿貝殼的石基——就像這是個小國家,而他被禁止出境。

酒店有個圖書館。他是在床頭柜上那本服務(wù)指南里看到的(附屬設(shè)施那一欄)。位置不好找:在二樓背面的某個角落,要經(jīng)過好幾個連續(xù)的、不可思議的轉(zhuǎn)彎——拐過最后一個轉(zhuǎn)角,他差點撞上一面仿佛巨型巧克力塊的棕色雙開門。旁邊墻上嵌著面中俄雙語的銅牌:圖書館 10:00—21:00。

他扭動把手推開門。淡而奇特的咖啡香。低柔的輕音樂。一個長方形的大房間,布置得像某個歐洲文豪的故居?;揖G色的紐扣皮沙發(fā)圍成一圈。枝形水晶吊燈。地板、護墻板、整排的書架、長桌,都是跟大門一樣的深棕色。左邊的深處懸著一面絳紅的窗簾。窗簾旁的角落有張典雅的小書桌,桌后坐著個女孩。

女孩站起身,微笑著朝他走來。

您好——您要咖啡還是茶?

咖啡——謝謝。

她消失在書桌邊的一扇側(cè)門里。他走向書架。

書架分成兩塊區(qū)域:左邊是俄文書,右邊是中文書。中文書大概有三分之一是古典名著。大部分是俄國小說?!稇?zhàn)爭與和平》?!蹲锱c罰》。《獵人筆記》?!鹅o靜的頓河》。《死魂靈》?!度胀吒赆t(yī)生》。其余都是偵探小說。福爾摩斯。阿加莎·克里斯蒂。雷蒙德·錢德勒。江戶川亂步。有一排絳紅色——和窗簾同樣顏色——的精裝書。作者是兩個人:(瑞典)馬伊·舍瓦爾 佩爾·瓦勒。陌生的名字。幾乎跟他自己的名字一樣陌生。他抽出其中一本。絳紅色封面沒有任何圖案,像個筆記簿,只在右上角用銀色斜體印著小小的書名?!蛾柵_上的男子》。書名下面用更細小的字體印著金紅色的一句話(幾乎像某種暗紋,要調(diào)整角度才能看清):有太多無家可歸的孤獨的人。無家可歸。孤獨的人。他翻了幾頁,塞回去又抽出另外一本?!读_絲安娜》。他再次調(diào)整角度(把書微微放平):有沒有人在想念著她。

他盯著那句話看了一會兒。那句話里似乎藏著什么秘密。什么針對他的秘密。但就在他覺得馬上要解開那個秘密的時候(只要再多看幾秒鐘),聽見女孩在身后說,您的咖啡好了。他轉(zhuǎn)過身,手里拿著那本書,走向茶幾。

看到他手里的書,女孩的眼睛亮了一下。他們面對面站著。女孩比他矮一個頭,身材小巧玲瓏。

羅絲安娜——他們幾乎同時開口。就像某種接頭暗號。他們又幾乎同時笑了。她皮膚黝黑,留著男孩式的短發(fā),厚嘴唇,大眼睛。

你看過嗎?他問。

——看過。她說。她似乎還想說什么,但沒有說。

好看嗎?

好看。她說。我很喜歡。她補充說。

他點點頭。她的胸口別著個金色的胸牌,上面寫著安娜ANNA。

你叫安娜?

她低頭看了眼自己的胸牌,再次露出孩子氣的笑容。那是工作名,她說,每個服務(wù)員都要取個俄國名。

安娜——卡列尼娜。他幾乎是脫口而出。

是的——她說——也是它的一半。女孩的目光落到他手里的書上。

羅絲安娜。他嘟囔著。他們沉默了片刻。為什么這里有這么多……俄國人?在感覺她要轉(zhuǎn)身之前他問道。

因為,我也是聽說的,這里是離他們最近的熱帶海洋。

一個奇異而合理的回答,他覺得。他對她點點頭,想再說點什么,但又不知說什么好。

太冷了,他們那兒。女孩說,似乎在為誰辯解,說完又笑了笑。然后她說可以把書借回去看,只要用房卡登記一下。

好的,謝謝。他說。她有個漂亮的屁股,他注意到。

那天晚上他沒看電視。他一直在看那本《羅絲安娜》。他看得很慢,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地看。就像得了某種閱讀障礙癥。看完一句話,立即又重看一遍。但這讓他有種特殊的快樂。

在書的扉頁上有作者的照片和簡介。照片是一對男女的面部合影。不——不是合影。只要稍加觀察就會發(fā)現(xiàn),那是由兩張照片剪貼而成。右邊是個面貌端莊的中年女人,她的眼睛和嘴角都露出極淺(但溫暖)的微笑。左邊的男人留著絡(luò)腮胡,臉型瘦長,歪戴著頂黑色的短檐帽,他的眼睛在朝上看,這讓他的微笑顯出幾分譏諷,甚至陰險。照片下面寫著:

著名瑞典偵探小說家。這對夫婦共同創(chuàng)作了偵探小說史上著名的馬丁·貝克探案系列。兩人從一九六五年開始,每年出版一部以警探馬丁·貝克為主角的小說。直到一九七五年瓦勒去世,夫婦倆共創(chuàng)作了十部小說。

舍瓦爾與瓦勒都是堅定的共產(chǎn)主義者,他們決定通過偵探小說對社會進行反思:“我們把創(chuàng)作犯罪小說當作解剖刀,一刀一刀劃開資本主義福利國家的假象和弊病?!?/p>

翻過這頁,小說的第一句話是:

七月八號午后三點,他們發(fā)現(xiàn)了尸體。

他一直看到深夜。其間他好幾次站起身走到陽臺上。開始還能聽到遠處隱約的音樂和喧鬧聲。最后只剩下了海濤聲。他伏在欄桿上,出神地聽著海濤聲。

馬丁·貝克回到房中,脫下夾克、鞋子,摘掉領(lǐng)帶,在床邊坐下。

此刻天空已經(jīng)放晴,純白的云朵自天邊飄過,午后的陽光射入屋內(nèi)。他起身,開了點窗戶,拉上黃色的薄窗簾,然后躺到床上,手枕在頭下。

他想著那個從伯倫河床的淤泥中撈起的女孩。

一閉上眼,他腦海里就浮現(xiàn)出她照片中的模樣:全身赤裸,慘遭棄尸,還有那單薄的肩膀及一縷纏繞在喉嚨上的黑發(fā)。

她到底是誰?她想些什么?過著怎樣的生活?又遇見過誰?

她年輕貌美,一定有愛慕著她、關(guān)心她安危的人,也一定有朋友、同事、父母。不可能有人——特別是像她這般年輕而有吸引力的女孩兒——會如此孤獨,連失蹤了都沒有人過問。

這些問題在馬丁·貝克心中縈繞許久。截至目前為止,沒有人來打聽她的下落,他為這無人關(guān)心的女孩感到悲哀,更為此感到不解?;蛟S她曾交代親友她要遠行?果真如此,那距離有人開始關(guān)心她到底上哪兒去的那一天,可能還要一段時間。

問題是,究竟還要多久?

他把這段話看了二十遍,然后把書放回床頭柜上,關(guān)掉床頭燈,平躺下來,手枕在頭下。他想像自己是馬丁·貝克。有沒有人在想念著她——他現(xiàn)在知道那句話的秘密了。他盯著天花板,感覺房間里的家具在黑暗中慢慢凸現(xiàn)出來,如同退潮后的礁石。有沒有人在想念著我?問題是,他想,我既是馬丁·貝克,同時又是那具無名尸體。這樣有可能破案嗎——如果偵探和受害者是同一個人?

那天晚上他沒有做夢。

第二天他睡到中午才醒。他去吃了個早午餐,然后帶著書去了海邊。現(xiàn)在他對那些迎面經(jīng)過的俄國人有了新的感覺。離他們最近的熱帶海洋。他突然對他們有了某種莫名的好感。是因為同情?還是因為自己跟他們有某種共同點?他想起自己的那趟飛機航班,起點是S城——離俄國不遠。

他坐在海邊一邊喝啤酒一邊繼續(xù)看《羅絲安娜》。依舊看得很慢??赐暌徽戮驼酒饋恚庵_去海灘上走一圈。沙子踩上去暖暖的(他能感覺到腳底板觸及的每顆沙粒)。海灘上人不多。幾乎都是俄國人,除了他跟那個守著冰激凌攤子的年輕男服務(wù)生。有個小女孩跟她父親(應(yīng)該是)蹲在那里堆沙堡。她扎辮子的金發(fā)在陽光下閃耀。她父親說了句什么,她發(fā)出一陣咯咯咯的笑聲,清脆得就像薄冰。

他再次抬起頭時,發(fā)現(xiàn)海灘上已經(jīng)空無一人。他突然感到一絲恐慌。仿佛世界上只剩下了他一個人。仿佛剛剛還在沙灘上的那些人——以及其他所有人——都一瞬間消失了,或者甚至從未存在過。唯一的證據(jù)是那個沙堡。他放下書,起身朝它走去。它已經(jīng)被漲潮的海水沖垮了大半。天色毫無過渡地暗下來?;璋抵泻@霜q如肥碩的白花。風大起來。海濤聲聽上去似乎跟以往有所不同。他再次感到那種類似暈眩的輕微恐慌。他轉(zhuǎn)身往回走。

三個月后,他們終于確定了那具女尸的身份。羅絲安娜·麥格勞,二十七歲,圖書館管理員。來自美國內(nèi)布拉斯加州的林肯市。

圖書館管理員?

指認她的是美國林肯市的警探卡夫卡。林肯。卡夫卡。這兩個名字也讓他停了一會兒。他意識到自己記得這兩個名字。它們比他自己的名字——如果那確實是他的名字——顯得更親切。他記得自己看過卡夫卡的一部小說——書名好像叫《審判》(他甚至記得小說的開頭:一定是有人誣告了K.,因為他沒干什么壞事,一天早晨卻突然被捕了)。所以,他想,我聽過貝多芬,知道林肯是美國總統(tǒng),看過卡夫卡的小說,會游泳,喜歡喝咖啡。

但我依然不知道自己是誰。

相比之下,他對羅絲安娜知道得更多。

尸體身份確認后,馬丁·貝克收到卡夫卡寄來的一份偵訊筆錄,訊問對象是羅絲安娜的一名前男友——前性伴侶,確切地說。

根據(jù)這位馬爾文尼的描述,羅絲安娜最喜愛的事情包括:獨處,看書(她屋里很整潔,有很多書),性交(她每天吃一顆避孕丸,每次都能到高潮)。

卡夫卡:你們的關(guān)系持續(xù)了多久?

馬爾文尼:八個月。

卡:為什么分開了?

馬:我愛上她了。

卡:對不起,我沒聽懂。

馬:其實很簡單。老實說,我早就愛上她了,是真的,但我們從不提“愛”這個字,誰也不提。

卡:為什么不呢?

馬:因為我想擁有她,而當我告訴她我愛她時……就全完了。

卡:怎么會這樣?

馬:你得知道,羅絲安娜是我見過最直率的人。她喜歡我勝過任何人,她喜歡和我做愛,但她不想和我共同生活,她也絕不對我隱瞞這一點。她和我都了解,我們是為什么而認識的。

……

卡:你會怎么形容她的個性?

馬:她很獨立,我先前說過了,很誠實,各方面都非常自然。比方說,她從來不戴首飾或者化濃妝。多數(shù)時候,她的外表冷靜而輕松。不過有次她說,她不愿太常見到我,免得我惹她心煩;她還說很多人都想常常見到對方,不過這對我們而言沒必要。

……

卡:她在做愛的興奮過程中,會使用不同的技巧嗎?

馬:天哪,你用的是什么詞!不,完全不會,她總是以同一姿勢躺著,面朝上躺著,臀部墊著一個枕頭,同時兩腿張得很開,而且還高舉。她做愛的態(tài)度十分輕松自然、坦率直接,就像她在其他方面所表現(xiàn)的一樣。她想要做愛,要的是一次就完全滿足,不需要畸形的技巧,而且只用她覺得自然的方式。

卡:我明白了。

他放下書,熄滅燈,躺下,閉上眼睛。幾乎是無意識地,他發(fā)出一聲輕柔的嘆息。然后他察覺到自己身上發(fā)生了某種變化。那既是某種增強,又是某種缺乏。過了一會兒他才確定那是勃起。

那天晚上他夢見自己從后面進入圖書管理員。就在酒店那個作家故居般的圖書館。他們都赤身裸體,正對著那面紅絲絨的窗簾(在夢中它是更為鮮艷的猩紅色)。她雙手按在窗簾上,身體向前傾,隨著他的動作而不時抓緊窗簾。沒有任何聲音。如同聽覺被切除了。他的手托著她的髖部。濕潤。溫滑。他低頭去看。屁股果然很漂亮,他想。他又抬起頭看看四周。這一切就像是在夢中,他想。他感覺自己可以永遠這樣動下去。仿佛某種慢動作的舞蹈。當他意識到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了。安娜變成了羅絲安娜。頭發(fā)的長度(濕漉漉地貼在頸背)。冰冷的尸體(微微發(fā)藍)。他的心跳驟然停止。他大叫一聲驚醒過來——幾乎與此同時,他一泄而出。

第二天他還是帶著書去了海邊,雖然他正在漸漸失去興趣。死者的身份之謎解開后——不知為什么——一切突然變得索然無味。如果說他還想繼續(xù)讀下去,那幾乎是出于某種責任。至于這種責任的對象,究竟是舍瓦爾和瓦勒夫婦,馬丁·貝克,羅絲安娜,還是另一個圖書館員,安娜,他也分不清。

天氣很好。沒有一絲風。天空如同藍色深淵。海水呈碧綠色。天際線上有幾朵白亮的蘑菇云,就像那邊剛發(fā)生過核爆炸。他注意到今天沙灘上的人比往常多。多了一些年輕女孩。有中國人,也有俄國人。她們都穿著比基尼,三兩成群,肌膚不時發(fā)出瓷器般的反光。

這些反光增加了閱讀的難度,讓他分神。他意識到自己在等待、在捕捉那些閃光。他已悄然勃起(他想起昨晚的夢——那無比真切的觸覺——但又立刻強行將它驅(qū)出腦海)。他眼睛盯著攤開的書頁,但根本沒在看。他一邊勃起一邊思考著欲望(性欲和食欲,主要是)的奇特之處。它們讓你既快樂又難受。它們似乎并不真正屬于他:它們似乎是外來的,是被強加于他的。它們既像禮物又像詛咒——就像有人給了你一筆錢,但要求你必須盡快花掉。而你并不總是知道該怎么花。

那么,這些欲望究竟來自何處?究竟是誰,出于什么目的,給了你這筆錢?他立即意識到,這個問題既是比喻,又是現(xiàn)實。

你今晚來玩嗎?他去冰激凌攤買啤酒時,那個黑瘦的男服務(wù)生問道。

今晚?他有點不明白。

今晚是俄羅斯之夜。他用開瓶器熟練地打開啤酒遞給他。每個月的最后一個周六。在賓館酒吧——你知道在哪兒嗎——就在自助餐廳邊上。來吧。他眼光朝那些女孩掃了掃,然后盯著他,臉上露出同謀式的微笑。很過癮的。來吧。

他拿著啤酒回到沙灘椅上,把書放到一邊。所以今天是周六。他想。所以他降臨的那天是周日(今天是他到這里的第七天——早晨他接到總臺詢問是否續(xù)住的電話,是的,他回答說,再住一周)。降臨。是的,這個說法很確切。他喝了口啤酒,手伸進褲袋,摩挲著那塊光滑的金色小石頭。他一邊喝啤酒一邊漫無目的地看著那些女孩。有三個中國女孩正結(jié)伴走向海里。其中一個肩上披著彩虹色絲巾。他把注意力集中到她們身上。她們停在海水齊腰深的地方,在浪頭沖來時發(fā)出表演般的歡叫。

當她們回到岸上,他發(fā)覺,她們的腿似乎變短了一點。

他感覺好像撞上了什么東西。但是沒有——雖然里面很擠。是因為音樂。節(jié)奏強勁的音樂把空氣變成了某種柔韌的實體。人頭攢動。濃烈的香水味。光線既暗又亮——它們來自隱藏各處的一束束射燈——就像洞穴。他穿過人群。似乎不可能找到座位。他轉(zhuǎn)了幾圈。強勁的音樂賦予了一切某種連續(xù)定格的畫面感。冷漠的眼神對接。擦肩而過的裸臂。一堆人在大笑。燈光下一閃而過的身體曲線。

他好像聽到有人在叫他(嗨!這兒?。?。但他懷疑自己聽錯了。他停住朝周圍看看。幾乎大半是外國人。中國人則幾乎都是女孩。嗨!這兒!喊聲來自吧臺方向。是那個服務(wù)生。他正在吧臺里朝他雙臂高舉著揮手。他擠向吧臺。

那個服務(wù)生看上去跟平常不太一樣。

來份套餐?他湊近他耳邊大聲說。

套餐?

無限量供應(yīng)啤酒、燒烤、一切——他做了個手勢表示一切——只要兩百。他始終在微笑。他似乎控制不住自己的笑容。

記在房費上。他把房卡遞給他。

好嘞。他轉(zhuǎn)身游開了,瘦小的身體隨著音樂搖晃??瓷先ハ駰l復活的鰻魚干。

吧臺里擁擠而忙亂。一片嘈雜。有兩個高大的金發(fā)俄國男服務(wù)生。

鰻魚干再次出現(xiàn)時,手里捧著兩大杯泛著泡沫的生啤。他放下酒杯,把房卡還給他,又在他Polo衫的胸口位置貼了張手表大小的圓形熒光貼紙,上面是夢露的頭像。

俄羅斯之夜!他們碰杯時鰻魚干叫了一聲。

他站在吧臺邊喝完了一整杯啤酒。他的右邊坐著個巨人般的俄國壯漢(即使坐著也比他高一個頭)。壯漢轉(zhuǎn)過頭——他穿件背心,粗樹干般的胳膊上紋著條噴火的龍——朝他送上溫柔得近乎同情的微笑。他注意到,幾乎所有人,包括他自己,都在隨著音樂緩緩搖擺。你仿佛可以直接仰躺在音樂上——就像仰躺在腎形游泳池。倚著吧臺,他不禁閉上眼睛。就閉了一小會兒,他覺得,但也有可能很久:睜開眼時,巨人已經(jīng)不見了。空氣好像被挖掉了一大塊。他坐進那塊空隙。

現(xiàn)在他的視野變大了。他能看見幾乎大半個吧臺區(qū)域。吧臺一圈坐滿了人。水泄不通(偶爾插進幾只連著空酒杯的手臂)。幾乎全是外國人。俄國人。因為他們的祖國太冷。因為這里是離他們最近的溫暖大海。在這里我更像個外國人,他想。一個金發(fā)男服務(wù)生過來給他加滿了啤酒,并笑著指了指他胸口的夢露。他回以微笑時對方已經(jīng)轉(zhuǎn)過身。他繼續(xù)喝啤酒。音樂的鼓點變成了他的心跳,每個人的心跳,整個世界的心跳。繼續(xù)隨波逐流(他又閉了一會兒眼睛)。但這沒持續(xù)太久。第二杯啤酒快喝完時,他突然意識到有人在看他。

開始那只是一種感覺。就像眼角感覺到遠方有光點閃爍。那是錯覺?還是某種信號、密碼、呼喚?視線來自他的斜前方。來自那兒的一排女孩。大概有五六個。她們既像是一起的,又像互不相識。她們似乎在等待著什么。然后他看見了那條彩虹色絲巾。是她。就是她在看我,他得出結(jié)論。就在這時他們的眼神像兩具身體那樣擦碰了一下。他急忙低下頭(就像被她的視線撞倒了)。他故作鎮(zhèn)定地喝光了剩下的啤酒,然后向最近的侍者舉起空杯。他吃驚地發(fā)現(xiàn)自己胸口涌動著一股帶有羞澀的興奮——一股原始而質(zhì)樸的熱流——以至于他的一舉一動(或一動不動)都變得僵硬,以至于過了一會兒他不得不假裝不經(jīng)意地再次朝那邊張望。她點了支煙。她正在跟旁邊的女孩說笑,并不時看他一眼。她們也許在談?wù)撐?,他想。這個念頭讓他既愉快又不快。她們停止了交談——旁邊那個女孩跟一個瘦高的外國男人離開了?,F(xiàn)在他們的視線不再像兩個擦身而過的陌生人,而更像一對默契的舞者。有意無意。你來我往。周圍的音樂和人群突然變得微不足道——就像沉入了海底(或者說是他們浮出了海面)。酒吧變得空曠。他看見她朝自己笑了笑。也許是錯覺——因為他其實看不太清——他覺得她的笑容帶著某種凄涼。有什么閃過他的腦海。羅絲安娜。有沒有人在想念著她?對著帶花紋的厚玻璃酒杯,他突然有了一個頓悟,就像解開了一個謎:他知道了那個女孩為什么看他。因為她認識我,他想,她見過我,她知道我是誰——也許她甚至在想念著我。但反過來,我卻對她一無所知。第一次,他感到一種具體的孤獨。

當他抬起頭,發(fā)現(xiàn)那個女孩不見了。就像從未存在過。取代她的是兩個豐滿艷麗的俄羅斯女郎。他克制地四處張望。音樂和人群卷土重來。時空恢復原狀。喧鬧。熙攘。幾乎讓他無法忍受。然后他突然意識到她就站在自己身邊,就像某種奇跡或魔法。彩虹絲巾不見了,露出整個光潔圓潤的臂膀——她穿著件上部類似抹胸的黑色長裙。他立刻就明白自己錯了。不,她不認識他。她的笑容里沒有凄涼。她的笑容里什么都沒有。她笑著說了句什么,但他沒聽清。他有種不祥的預感。一種幾乎像恐懼的憂傷。他看著她在嘈雜中向自己靠過來,對著他的耳邊說:要不要玩一下?

女孩被他的驚醒驚醒了。他緊緊抱住她。他喘著粗氣。她扭開床頭燈,像媽媽哄孩子那樣輕輕拍他的背。

不要緊,她說,是做夢,不是真的。

不,他在心里回答說,那不僅僅是做夢。不,做夢從來都不只是做夢。

他們再次醒來時已是中午。他們又做了一次愛。然后他打電話叫了送餐。他放下話筒時她唰地拉開窗簾。光和海濤聲一涌而入。哪里傳來幾聲兒童嘹亮的啼哭。

女孩說她叫安娜。

安娜?他反問道。他的咖啡杯停在半空。

怎么了?

沒什么。他繼續(xù)把咖啡杯舉到嘴邊。他們并排坐在床上,盤子放在腿上。

我媽也叫安娜。女孩解釋道。我是混血兒,看得出來嗎?我父親是俄國人——但不知道是哪個俄國人。

其實名字毫無意義。她接著說。我們每人都有一個,相當于藝名。安娜。麗莎。羅絲。凱瑟琳??η锷?。娜塔莎。她聽上去就像在唱歌。兒歌。

對。他說。

對?她轉(zhuǎn)過頭看著他。什么對?

名字毫無意義。

也不是毫無意義,過了一會兒她說,也許我該換個中國名字。阿美,茉莉,露露之類的。也許那樣生意會好點。大部分客人都是俄國佬。他們更喜歡那種黑黑瘦瘦、單眼皮的本地女孩。就像中國人更喜歡俄國妞。你喜歡俄國妞嗎?要不要我給你介紹一個?

他緩慢地搖了下頭,就像在想什么別的事。雖然其實他什么都沒想。

他把咖啡杯放到床頭柜上。

你是來出差的嗎?她問。

他說不是。

還要住多久?

他聳了聳肩。……看情況。

OK。她對他溫柔地一笑,似乎對他的回答表示諒解,然后起身把空盤子放到電視機旁。他注意到盤子吃得很干凈。

你還想見我嗎?她問。她光著身子站在電視機前。雖然她膚色白皙,但還是有淡淡的比基尼印子,就像穿了肉色的內(nèi)衣。

想。他說。

當?shù)弥麤]有手機時,女孩臉上再次露出那種諒解的微笑。然后她回到床邊坐下,拿起床頭柜上的電話按了一個號碼。另一個床頭柜上的紅色小坤包里——讓人想起硬邦邦的手槍套——響起《鈴兒響叮當》的手機鈴聲。

我已經(jīng)把我的號碼設(shè)成了快捷電話。她掛上話筒,又拿起話筒,演示給他看。她按下一個鍵。你看,她說,只要按這個鍵就行。

悶聲悶氣的《鈴兒響叮當》再次響起來。就像被囚禁在里面的圣誕老人發(fā)出求救信號。

女孩消失后,他覺得房間里好像少了點什么,又好像多了點什么。他看著電視機旁的空盤子,看著皺巴巴的床單,耳邊仿佛還能聽到剛才衛(wèi)生間里的各種細微聲響:馬桶沖水聲,不成調(diào)的小聲哼歌,化妝匣的閉合。

他就這樣靜靜地在床上又坐了一會兒。

接下來一周過得很快。他不慌不忙地繼續(xù)看《羅絲安娜》。他按了兩次電話上的快捷鍵,兩次安娜都在半小時后翩然出現(xiàn)。這兩次她都沒在房間里過夜。兩次他都感到心滿意足。

每次安娜離開后他都會想起俄羅斯之夜。更準確地說,是想起在俄羅斯之夜的那個派對上,他最初看見安娜時產(chǎn)生的那種錯覺。他以為她認識自己。他以為她與自己失去的記憶有關(guān)。的確,他想,從理論上說,鑒于他的失憶癥,他遇見的每個人都有可能認識他——在他的上一次,被他徹底遺忘的人生里。而就在他這樣想的時候,他突然意識到這種說法其實適用于所有人,如果按照所謂的轉(zhuǎn)世輪回:你遇見的(尤其是與你發(fā)生深入關(guān)系的)每個人,其實你們都互相認識——在你們的上輩子,或上上輩子,或之前的無數(shù)輩子。只是你們忘了。因為那是輪回轉(zhuǎn)世的游戲規(guī)則:徹底遺忘你以前做過的事。

所以也許我已經(jīng)死了,他想,也許這就是死的秘密:死就是一種失憶。而由此類推,活著也是一種失憶。所以生死,他想,也許只不過是一種連續(xù)不斷的、接龍般的記憶游戲。

他終于看完了《羅絲安娜》。

殺害羅絲安娜的是一個高大英俊的瑞典中年男子。他體形健美,喜歡駕摩托車旅行,是斯德哥爾摩一家運輸公司的部門經(jīng)理。他與羅絲安娜在一艘旅游汽輪上偶遇。后者——根據(jù)她一向的欲望原則——自然而然地向前者發(fā)出了直露的性暗示。那就是她受害的原因。因為這個男人——他叫本特松——雖然外表體面健康,對待欲望的態(tài)度卻極不健康(與羅絲安娜正好處于兩個極端)。他對欲望既迷戀又極度厭惡和抗拒,而當這兩者互相拉扯的張力達到極致,以至于他的神經(jīng)因此要繃斷或崩潰時,就只剩下了一個解決辦法:消滅欲望對象。

由于命運的安排(即使是虛構(gòu)的命運也是命運),那個對象就是羅絲安娜。

但馬丁·貝克沒有證據(jù)。雖然他(幾乎)能確定本特松就是兇手。于是他設(shè)了一個局。他找了一個性感而冷靜的女警,假裝成家庭少婦去引誘本特松,看他會不會重蹈覆轍。然后我們看到——就像在俯視,就像在觀察一只實驗小白鼠——后者在欲望的煎熬下,如同強迫癥般不停地、無所事事地穿行于斯德哥爾摩的大街小巷。一段綿延而又利落的電影長鏡頭。街名。店鋪。建筑物。面無表情。時間。腳步。轉(zhuǎn)彎。就像在點燃一根看不見的、漫長的、通向地獄之火的導火索。

直到最終引爆。

他合上書,放到一邊,閉上眼睛。黑暗中不時浮現(xiàn)出各種顏色——深紅,深藍,深綠,暗金——然后又漸次蠕動著被黑暗吞沒。仿佛黑暗和那些顏色都是活的。他睜開眼睛,重新拿起書,在手里啪啦啪啦來回翻動,似乎在找什么夾在書頁里的東西。最后他回到書的扉頁上,盯著作者照片和簡介又看了一會兒。

舍瓦爾與瓦勒都是堅定的共產(chǎn)主義者,他們決定通過偵探小說對社會進行反思:“我們把創(chuàng)作犯罪小說當作解剖刀,一刀一刀劃開資本主義福利國家的假象和弊病。”共產(chǎn)主義者?他看不出這個故事跟共產(chǎn)主義和資本主義有什么關(guān)系。(當然,反過來說也成立:沒有什么故事跟共產(chǎn)主義和資本主義沒有關(guān)系。)在他看來,這個故事似乎主要跟欲望有關(guān)?;蛘?,更確切地說,跟對待欲望的態(tài)度有關(guān)。羅絲安娜也好,本特松也好,對待欲望的態(tài)度都不正常。一個過于自然,另一個則過于不自然。而兩者都導致了他們的毀滅。

他合上書本,又看到封面上那行隱形般的小字:有沒有人在想念著她?,F(xiàn)在這句話應(yīng)該有答案了。是的。當然。當然有人在想念她。但問題是,看來羅絲安娜根本不在乎有沒有人想念她。

接下來一周他又按了一次快捷鍵。但這次安娜說她身體不方便,并堅持讓另一個女孩接替她。結(jié)果是個俄羅斯女郎。俄國妞。我叫安妮,她說。能聽出她的中文不好。不過其他一切都好。當他——一如以往——從背后進入時,發(fā)現(xiàn)她渾圓的右臀上紋著一個手心大小的希特勒像。他去圖書館還《羅絲安娜》,順便又借了本舍瓦爾與瓦勒的小說?!洞笮Φ木臁贰:喗樯险f它是這對夫妻作家的代表作,曾獲“愛倫·坡獎”,并入選美國推理作家協(xié)會的“百部最佳推理小說”。不過這不是他借閱的原因。吸引他的是書的標題。大笑的警察?為什么警察會大笑?因為破案了?破不了案?或者甚至——瘋狂?

出乎他意料的是,這次他和安娜——圖書館員安娜——幾乎沒有說話。她沒問就給他做了杯咖啡。然后他們只是互相笑笑。他本以為他們會討論一下《羅絲安娜》。不過她的微笑里有某種默契的成分。仿佛他們共同擁有某個秘密(但那個秘密——即羅絲安娜的故事,他想——又隱含著幾分曖昧和尷尬,以至于他們無法放松地公開分享)。喝著咖啡瀏覽書架時,他想起那個夢。那個發(fā)生在圖書館的夢。那個他從后面進入安娜——圖書館員安娜兼羅絲安娜——的夢。他不禁轉(zhuǎn)頭看了一眼遠處那面紅絲絨窗簾。那個夢的案發(fā)現(xiàn)場。女孩正低頭在窗簾前角落的書桌前低頭寫著什么。也許我現(xiàn)在就在做夢,有一瞬間他想,也許這一切都是一個悠長流動的夢。

但他立刻就否決了這一想法。

他的生活變得平穩(wěn)而有規(guī)律。白天在游泳池游泳,看偵探小說,在海灘散步,一日三餐都去餐廳。晚上在房間一邊喝冰啤酒一邊看老電影。當性欲突如其來地像張巨網(wǎng)從天而降,他便按下電話快捷鍵。周而復始。循環(huán)往復。

有天他突然意識到,自己似乎在以某種神秘的方式復制著羅絲安娜的生活。不是嗎?獨處。看書。性交。他們最愛的事情幾乎一模一樣(雖然就他而言,愛跟別無選擇幾乎是一回事)。他們對性欲的態(tài)度也同樣自然——同樣過于自然。不同的是,羅絲安娜是女人,而他是男人。不,除此之外還有個更重要的不同,他想:他付錢,羅絲安娜不付錢。羅絲安娜為滿足性欲而付出的既不是愛,也不是錢,而僅僅是性欲本身。

錢。

他又去了幾次大堂的自動取款機。一方面是為了取點現(xiàn)金(為了付快捷鍵)。一方面只是想看看那串數(shù)字——它們現(xiàn)在變得像一長串不可能記住的密碼。它們讓他感到既安全又不安。按照我目前的花費水平,他想,如果不出意外,它們幾乎可以供我用到永遠。如果不出意外。也就是說,如果那串虛擬般的數(shù)字不突然消失。如果沒有警察(大笑著?)突然來敲他的門。如果……沒有人認出他是誰。

那筆巨款顯然跟他是誰——他曾經(jīng)是誰——密切相關(guān)。

他不知道這種狀態(tài)會持續(xù)多久。這種帶有飄浮感,真空般的狀態(tài)。沒有過去,也沒有將來。沒有回憶,也沒有期待。談不上幸福,也談不上不幸。

直到在他降臨的第五周,發(fā)生了一件事。

深夜他被電話吵醒。他拿起話筒。是安娜。他一開始沒搞清是哪個安娜。是圖書館的安娜。她的聲音急切,帶著哭腔。你能來一下嗎?她說。怎么了,發(fā)生了什么事?他問。你來就知道了,她說,求你了。他問她在哪兒。她回答說就在賓館前的沙灘上,在有一片椰子樹那里。他聽見話筒的深處傳來海濤聲。好的,他聽見自己說,我馬上就來。

放下電話,他看了看床頭柜上的手表——一塊在酒店超市買的,銀色輕薄的Swatch——凌晨三點五十。

沒有月亮。但外面不黑——比他想像的要亮。仿佛空氣本身會發(fā)出某種熒光。幾朵淡紫色的云在天空中移動。遠遠就能看見稀疏的椰林間有個小小的黑影。不久,黑影上方出現(xiàn)了一個搖晃的光點——是安娜在朝他晃動手機。他加快腳步。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他想。就在這時他突然覺得有哪里——世界的某個部分——發(fā)生了變化。是大海,幾秒鐘后他意識到(他放慢腳步)。大海變大了。海水幾乎已經(jīng)蔓延到了他平??磿拿┎蓓?shù)恼陉柾み吷?。仿佛大海要趁黑夜淹沒整個世界。猶疑片刻,他向左拐,向椰林走去。

地上躺著一個陰影。那就是他被叫來的原因。一個矮壯黝黑的年輕男子。在那種神秘的微光下,他看上去就像尊黑色大理石雕像。我不知道。女孩的聲音破碎成一個個短句。他。我不愿意。有塊石頭。我不知道。她沒穿那套絳紅色的制服。她穿著件白色的連衣裙,恍若幽靈。他握住她的一只手。別急,他說,不要緊。他們抱到一起。她在微微顫抖。他死了嗎?她低聲呻吟道(似乎說話讓她疼痛),你覺得他死了嗎?如果他死了怎么辦?

越過她的肩,他看見地上那團陰影的上方,有塊不大不小的石頭。再往上一些就是海。海水閃爍著,猶豫不決似的撲過來,又縮回去。

我來看看。他說。說完他輕輕推開女孩,走到躺著的男子面前,先站住凝視了一會兒,然后蹲下來,伸手去感覺他的鼻息。

沒有呼吸。

他愣了一下。但還沒等他反應(yīng)過來,他已經(jīng)被一道黑色閃電擊中。他側(cè)倒在地上。那具黑色雕像霍然立起。女孩發(fā)出一聲低叫。緊接著被擊中的是他的小腹。然后是肋部。他被踢得翻滾了一圈。

他感到痛(身體的某些地方就像被點燃了)。但他也感到興奮,甚至有種莫名的快感。他覺得自己仿佛裂開了一條縫。躺在那里,通過那條縫,仿佛有股力量從地面源源不斷地輸入他體內(nèi)。

間隔應(yīng)該只有幾秒(卻又像過了很久)——當那團黑影再次靠近時,他準確而迅猛地拉住了那只飛向自己的小腿。對方被絆倒在地上。就在對方跌向地面的同時,他以某種自己都覺得難以置信的敏捷和力度,彈跳到空中,劃過一個弧度,直接壓到對手身上。正是那一瞬間他看清了男子的臉。借助那種奇異的夜色。一張混合了俊美、粗俗和邪惡的臉。表情恍如面具??駚y的半長發(fā)。眼神散發(fā)出獸類的光芒。他揮拳朝光芒砸去。他別無選擇——一切都是自動的、連續(xù)的。充滿速度、暈眩和能量。無法中斷。如同某種墜落,或傾瀉。就像大瀑布。寂靜的大瀑布。他揮拳不止。力量噴涌而出。他聽見細微而清晰的咔嚓聲。

接下來的一系列動作依然是那種連續(xù)的繼續(xù)。就像兩個配合默契的現(xiàn)代舞搭檔,他們流暢地調(diào)換了一個方向——男子突然伸手死死掐住他的脖子——下一秒鐘他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仰面朝天。他無法動彈。就像被一塊真的大理石雕像壓在了下面——里面。包裹他脖子的那雙手不像是肉體,而更像是巖石或混凝土。隨之而來的是一種甜美的癱軟。

那把木柄彈簧刀是怎么來到他手上的?他不知道。意識到時它已經(jīng)在他手里,就像他手的延伸。毫不遲疑,他用盡最后全部氣力,將它插入壓住自己的雕像。

雖然處于某種失控、動蕩的迷狂狀態(tài)——他不知道自己捅了多少刀,但顯然已經(jīng)超過了必要——他仍然精確地感覺到男子死去的那一秒。有什么離開了他的身體。嗖地一下。就像一縷煙?;蛘咭皇狻D蔷褪庆`魂,他想,人是有靈魂的。證據(jù)確鑿:壓在他上面的肉體立刻就變得不一樣了。它被拋棄了。甚至它的氣味——一種夾雜著汗味的腥膩——也瞬間失去了活力。他松開手中的刀。到處都黏糊糊的。他一動不動,大口喘氣。四周一片靜謐。大海就在他耳邊。就像是活的。一切都是活的,他想。大海。我。不遠處縮成一團的白衣女孩。頭頂上的椰子樹。云。整個世界。一切都是活的。除了他。除了像愛人般伏在我身上的他,這具尸體。

他把房卡遞給圖書館女孩,讓她去房間拿套干凈衣服和浴巾。然后他脫光男子和自己的衣服,把彈簧刀和地上那塊石頭都放進褲袋,再把所有衣服團起來打了個結(jié)。隨后他抓起那團衣服——就像拎著一只布袋包裹——向大海走去。他在海水齊腰的地方站住,用力將包裹扔向前方。

天色正在變化。之前那種沒有來源的熒光不見了,代之以一種鉛筆素描般的灰蒙蒙。海水比他想像的溫暖。返回沙灘時,細小干燥的沙粒像蛋糕上的糖霜般粘滿他的雙腳。

赤身裸體給他一種奇怪的感覺。就像穿了件別扭的新衣。過于合身。但他已經(jīng)顧不了那么多(正如他也無暇對自己做這一切時的鎮(zhèn)靜感到吃驚)。他兩只手分別握住地上男子的兩只腳踝,將其拖向海中。尸體完全浸入水中的一剎那,他由于浮力而感到一陣輕松。他繼續(xù)向前拖。直到海水幾乎淹沒他的嘴。然后他轉(zhuǎn)過身,潛入水底,屏住呼吸,雙臂將尸體抱在懷內(nèi)——就像抱著死去的戰(zhàn)友——漂蕩著,向更深處走去。這其間他踉蹌了一下,胸口觸碰到死者巨大綿軟的陰莖——他開始還以為是某種海洋軟體生物。一直憋氣憋到忍無可忍,他才用力向前拋下尸體,尸體下落時一只手滑過他的小腿,就像是要挽留他,或者死者復活了。

他迅速游回海面。

當他浮到海面,腦中依次閃過以下三個念頭:

1.整個大海都被血染紅了。

2.不,這不可能。

3.是日出。

他赤身裸體,在一片腥紅中走出大海,就像他剛剛誕生,就像他剛剛離開子宮。

?2

時間過得飛快。我到這兒已經(jīng)多久了?兩年?三年?沒有了季節(jié)和氣溫的分割——這里一年四季都炎熱如夏——時間也變得難以分割。無邊無際。就像我每天面對的這片大海。住在蘇聯(lián)更增加了這種空寂和單調(diào)感。不,當然,這里的蘇聯(lián)不是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聯(lián)盟,而是指我們所謂的蘇醒者聯(lián)盟。除了有同樣的簡稱(我承認這里面有某種幽默,甚至戲謔的意味),兩者唯一的共同點是:它們的最高領(lǐng)導者都是俄羅斯人。

我們的俄羅斯領(lǐng)導者是位女性。她叫安娜。對,又是安娜。圖書館員安娜。妓女安娜。領(lǐng)導者安娜。不過,最后這位才是真正的安娜。安娜是她的真名——就像安娜是安娜·卡列尼娜的真名。

我還清楚地記得第一次見到她的情形。那是在市中心一幢仿巴洛克風格的商務(wù)大廈。頂層。十八樓。辦公室外鑲著一面能映出人影的金屬名牌,上面用中俄雙語寫著:蘇聯(lián)餐飲投資有限公司。如果說這個名字讓我懷疑是不是走錯了地方——但已經(jīng)來不及了,帶我來的圖書館女孩已經(jīng)推開了門——那么隨后出現(xiàn)的安娜本人則讓我松了口氣。那是安娜最大的特點:能讓人莫名其妙地松一口氣。她一頭銀發(fā),面龐瘦削,滿臉皺紋——但皺紋中嵌著一雙極不相稱的、明亮湛藍的眼睛;同樣不相稱的是她挺拔的身形和靈敏的動作,仿佛某種老嫗和少女的混合體??傊?,不知為什么,她給人一種奇妙的超越感,似乎超越了年齡、性別、國別,甚至她自己本身。當然,那是我后來逐漸意識到的。第一眼見她時,我只是有一種本能的直覺:這個女人能理解(并原諒)你做過的任何事情。

安娜盯著我看了一會兒(而我對此沒有感到任何不適),然后問圖書館女孩能不能讓我們單獨聊一會兒。當然,女孩說,隨后讓我放心似的對我笑笑,轉(zhuǎn)身離開了房間。

“所以,你也是蘇醒者?!彼闹形牧骼昧钊苏痼@。同樣令人震驚的是她那種結(jié)論式的語氣。

“蘇醒者?”我不禁反問道,“也是?”

“突然醒來,不知道自己在哪兒,也不知道自己是誰——徹底失憶。然后發(fā)現(xiàn)身邊有個包,里面有現(xiàn)金、身份證明,以及信用卡。對嗎?”

“對?!?/p>

“而且,”她接著說,“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信用卡里有一大筆錢?!?/p>

我沒有說話。

“你一定奇怪我為什么會猜到。”她微微一笑,“其實很簡單。因為我有過跟你同樣的經(jīng)歷?!?/p>

那是在九年前,她說。她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飛往Y城的一架飛機上。跟我一樣,她腦中一片空白。時間、地點、身份。一無所知。她的包是紅色的。她對包中護照上的名字和照片同樣毫無印象。安娜·瑪絲洛娃?

“你知道瑪絲洛娃是誰嗎?”

我搖搖頭。

“那說明你沒看過托爾斯泰的《復活》?!?/p>

她看過。她很快就意識到,雖然她不知道自己是誰,但卻知道瑪絲洛娃是誰——是托爾斯泰《復活》中的女主人公。而隨著時間的推移,她發(fā)覺自己還知道更多。她知道自己喜愛的奶酪口味(高加索鮮奶酪)。她知道愛森斯坦(《戰(zhàn)艦波將金號》)。她知道穆索爾斯基的《圖畫展覽會》(其中穿插全曲的“漫步”旋律瞬間浮現(xiàn)在她腦海)。事實上,這個世界上她唯一不知道的似乎就是她自己:她是誰?她曾經(jīng)是誰?她做過什么?所有與她過去經(jīng)歷有關(guān)的記憶都仿佛被某種高科技手術(shù)精確地切除了。

“我后來才知道,那的確是一種手術(shù)?!彼nD片刻,“不過這個我們待會兒再說。”

她在一家賓館住了三個月。她跟賓館的一名俄國廚師墜入了情網(wǎng)。半年后他們結(jié)婚了。她從那只紅皮包中的神秘信用卡里拿出一部分錢,開了一家俄羅斯風味餐廳,取名為“蘇聯(lián)餐廳”(她丈夫自然就是主廚)。生意好得出乎意料。她發(fā)覺自己似乎有經(jīng)商和領(lǐng)導的天賦。也許那不僅是天賦?也許那跟她失去的記憶有關(guān)?不管怎樣,她的生意越做越大。她成立了一家餐飲公司。隨著Y城俄羅斯游客的日益增多——因為這里是離他們最近的熱帶海洋——對俄國菜廚師的需求也越來越大。時至今日,Y城幾乎所有五星級酒店都設(shè)有專門的俄式餐廳,而它們都是由安娜的蘇聯(lián)餐飲投資有限公司來管理。

“除了經(jīng)商,”她說,“我還發(fā)現(xiàn)了自己其他的能力。比如會彈鋼琴。比如會說中文——不過,當然,一開始沒有現(xiàn)在說得這么好。同時我也發(fā)現(xiàn)了自己不會什么。不會做菜,比如說。你呢?你有沒有發(fā)現(xiàn)自己會什么?有什么特長?”

我聳聳肩?!坝斡??!蔽艺f,“我會游泳?!蔽疫€會殺人。也許我有殺人的天賦,正如她有經(jīng)商的天賦。

“跟我正好相反?!?她抿嘴微笑,“我是在這兒學會游泳的。我甚至懷疑自己以前從未見過大海。是的,以前。我猜,你現(xiàn)在一定跟我當初一樣,也經(jīng)常會忍不住要去想,以前到底發(fā)生過什么?”

在某種意義上,可以說她找到了答案。至少是部分答案。由于一次極其偶然的機會——具體她以后會告訴我,她說——她發(fā)現(xiàn)了自己失憶的原因。那是因為一個叫蘇醒者聯(lián)盟的機構(gòu)。

“確切地說,它不是一個機構(gòu),而是一門宗教。雖然從表面看它很像個機構(gòu),甚至像某種投資機構(gòu)。你交一筆錢,聯(lián)盟會安排一次秘密的腦部手術(shù)——對,手術(shù)——切除你所有關(guān)于自身的記憶。當你再次醒來,你會發(fā)現(xiàn)自己在某個通往陌生地點的交通工具上——一般是飛機,你會徹底忘了自己是誰,你會展開一個全新的人生,帶著全新合法的身份證明,以及——最重要的——比你當初所交的錢多幾百倍的一大筆錢。”她停頓了一下,藍色眼睛凝視著我,“那正是我們所經(jīng)歷的,不是嗎?”

見我有點呆在那里,她笑著搖了搖頭?!拔抑肋@聽上去不可思議,”她說,“甚至像某種騙局。我一開始也不信。不過那只是因為我們習慣了從世俗的角度看問題。是的,如果蘇醒者聯(lián)盟真是個投資機構(gòu),那么這的確像騙局,或者至少有可能是騙局。但就像我說的,它并不是投資機構(gòu),它是個宗教組織。它是一種——信仰。如果我們不從世俗,而是從信仰的角度去看,一切就很好解釋了。對比一下你就會發(fā)現(xiàn),其實所有的宗教信仰,都遵循著同樣的模式:投入今生,獲取來世。那也可以被看成一種投資,不是嗎?你在這輩子、這個世界投入虔誠、崇拜、戒律、善行,等等,以獲取在另一個世界的極樂。作為投資回報來說很劃算,不是嗎?相比之下,蘇醒者聯(lián)盟那看似難以置信的資金增值就顯得太平常了。畢竟再多錢也買不到極樂世界。極樂世界是無價的?!?/p>

“但這種投資有個問題——雖然問題這個詞,對信仰而言是一種褻瀆?!?她停頓幾秒,仿佛在考慮該怎么說,“你會發(fā)現(xiàn),跟世俗投資不同,所有宗教信仰的回報都無法證實。因為那些回報都發(fā)生在另一個世界。而那個世界與這個世界是完全隔絕的,信息無法在兩個世界間互相傳遞。從本質(zhì)上說,蘇醒者也是一樣。一旦你醒來,就意味著你到了另一個世界,一個與過去的你徹底無關(guān),也無法聯(lián)系的新世界?!?/p>

“所以,也就是說……”我竭力清理出一條思路,“也就是說,這種蘇醒跟死差不多?!?/p>

她愣了一下,似乎有點意外,“也可以那么說。因為,對于任何一種宗教,死都是不死。只要是宗教,只要是信仰,死就不意味著消失,而是意味著重生,復活。所以對,你說得沒錯,就宗教信仰而言,死,就是蘇醒?!?/p>

“但這種蘇醒,或者說復活,怎么都無法在這個世界被證實?!?/p>

“對。”

“可那就意味著,”我接著說,“從邏輯上看,這種宗教上的復活既可能是真的,也可能是假的——可能只是個巨大的騙局。”

“你說得很對。”她的表情突然變得溫柔而肅穆,“那就是為什么所有宗教都極端強調(diào)相信的重要性。蘇醒者聯(lián)盟也是。要成為真正的信仰者,首先必須相信,不管事情聽上去多么荒謬。水上行走。死而復生。失憶手術(shù)。在宗教中,沒有什么比相信更重要。因為相信——無條件的相信,無需任何證明的相信——是信仰存在的基礎(chǔ)。沒有它一切都無從談起。事實上,那也是宗教最迷人的地方,甚至可以說,那就是宗教之所以必須存在的真正原因:因為在這個什么都無法信賴的世界,人們永遠渴望有樣東西可以讓他完全徹底地去信任,去依靠?!?/p>

“即使……那可能是個騙局?”

“不,不——”她露出寬容而自信的微笑(臉上的皺紋隨之搖曳),“如果相信就不是騙局。如果相信就不存在騙局。在某種意義上,相信本身就是一種真實,一種得救。更何況,雖然缺少確實的證據(jù),但只要是信仰,就一定會有使者。比如說我們——我們就是蘇醒者聯(lián)盟的使者?!?/p>

“我們?使者?”

她坐直身體,雙手交扣放在桌上?!澳鞘侨澜缢凶诮痰牧硪粋€共同點:傳播性。所有宗教都自發(fā)地渴求被傳播,從而也會自發(fā)地產(chǎn)生傳播者。既然蘇醒者聯(lián)盟是門宗教,自然也不例外。絕大部分蘇醒者都不知道自己是蘇醒者。他們自己不知道,別人也不知道。那就像轉(zhuǎn)世之后會忘了前世。就像天堂有去無回。但由于某種機緣,某種既偶然又必然的機緣,總有個別人會發(fā)現(xiàn)這個世界的秘密,他們就會,怎么說呢,幾乎被迫地、別無選擇地,成為某種信仰的使者,或者說使徒。圣徒。比如說玄奘,比如說圣保羅,比如說——”她停頓一下,向后靠到椅背上,“我?!?/p>

所以她,圣安娜,就是我此刻所在的地方,蘇醒者聯(lián)盟中心的締造者。在獲知了自己失憶的秘密之后,她很快就成為蘇醒者聯(lián)盟的核心人物之一。由于她卓越的領(lǐng)導才能和領(lǐng)袖魅力,蘇醒者聯(lián)盟的影響迅速擴大。先是在Y城,然后是全省、全國,漸漸在國際上也聲名遠揚(因為有很多俄國信徒)。四年前,她以低廉的價格收購了一幢位于遠郊海邊的爛尾樓酒店,將其改造成了蘇醒者聯(lián)盟在Y城的總部。這家酒店在建好封頂后投資方突然破產(chǎn),于是整幢建筑被中途廢棄在那里:一座正對大海、外立面呈內(nèi)弧形的混凝土大廈。雖然水電系統(tǒng)已鋪設(shè)完畢,但整個建筑內(nèi)外都還是水泥毛坯的半成品。然而你不得不承認,圣安娜獨具慧眼。這不僅是指它近乎白送的價格,更是指它所具有的宗教感。它聳立在一片周圍荒無人煙的懸崖峭壁上(離最近的小鎮(zhèn)有十里路,從市中心開車過來則要近五十分鐘),安娜第一次帶我來的時候,當我透過車窗遠遠看見它灰色的輪廓孤零零地出現(xiàn)在海平面上,我的第一印象是那像座歐洲中世紀的古堡或修道院。走近了看更為震撼。說是改造過,但乍看上去一切似乎都原封未動:無比龐大而又粗糙赤裸的水泥表面,簡潔洗練的幾何線條,由下至上層疊遞縮的劇場式結(jié)構(gòu)。沒有絲毫日常生活的跡象。在一片荒涼、空曠和死寂中,充滿暴力感的巨浪永無止息地拍打著與建筑仿佛合為一體的陡峭懸崖。給人的感覺那既像某種遠古的巨型遺址,又像是科幻電影中未來的宇宙飛船基地。事實上,直到今天,在這座建筑里生活了這么久之后,我仍然有那種感覺,或者說那種感覺更強烈了:這里似乎要么屬于過去,要么屬于將來,唯獨不屬于現(xiàn)在。

頗具諷刺意味的是,就我個人而言,情況正好相反:我只屬于現(xiàn)在。我沒有過去,也感覺不到將來。有時我會莫名地產(chǎn)生一種怪念頭,仿佛我的過去和未來都獻給了這座荒涼大廈。不,請不要誤解,我從來都不覺得自己是蘇醒者聯(lián)盟的所謂使者(更別說圣徒),即使安娜堅持那么認為(按她的說法,那不是一種選擇,而是一種被選擇)。對于她的理論,或者說信仰,我與其說感到懷疑,不如說感到茫然、不知所措,特別在一開始。我當初之所以接受安娜的提議住到這兒,主要是因為無處可去。我不想一直住在賓館——尤其是那座賓館,尤其在發(fā)生了那件事之后。不管那算不算正當防衛(wèi),哪怕沒有留下任何痕跡(并且除了我和圖書館女孩無人知曉),但我知道,在尸體消失于大海中的那一刻,我就已經(jīng)成了一個潛在的逃犯。既然如此,還有什么地方比這里——宛如世界盡頭的蘇醒者聯(lián)盟中心——更適合隱藏?

我的房間就在安娜辦公室的隔壁。整幢大樓有八層,我們兩個房間位于第七層的正中,相當于擁有最佳海景的酒店套房。正如我之前說過,這里一眼看上去就像根本未經(jīng)改造,似乎還停留在毛坯狀態(tài)。但其實那是一種錯覺。建筑的外觀確實保持了原狀,但內(nèi)部所有空間都經(jīng)過了巧妙的裝修——一種看上去仿佛沒裝修過的極簡工業(yè)風格:地面、墻面和天花板都是某種光滑的灰色水泥材質(zhì),配以寬大明亮的全景玻璃窗。這種裝修比想像的舒適,也比想像的昂貴。我?guī)缀趿⒖叹拖矚g上了自己的房間。它簡直就像個嵌在一面正對大海的石壁上的現(xiàn)代化洞穴。房間里只有幾樣必要的家具和電器。直接放在地上的雙人席夢思。掛在墻上的巨大液晶電視。一張有著漂亮木紋的法式書桌。一把優(yōu)雅的索耐特搖椅。雖然被一片灰色圍繞,但由于空間視線開闊,因而并不覺得壓抑,相反,任何一點顏色都因此而顯得更加醒目而深邃。比如遠方如藍色刀刃般的海平線。比如一天中不同時段射入屋內(nèi)的光在角度、亮度和色彩上的變化。比如,擺在桌上的一只水果或某本書的封面。

我花了很多時間看書??春!?丛???蠢想娪啊R驗榇蟛糠謺r候我都無所事事,甚至窮極無聊。唯一的例外是每周一舉行的蘇醒者聯(lián)盟聚會。聚會場所就在中心的一樓——那是安娜買下這里的主要用途之一——原本用來做酒店大堂的空間變成了一個可容納數(shù)百人的會議廳。同樣是光滑混凝土的灰色風格。一排排電影院似的黑色皮座椅。鋪著紅絲絨桌布的主席臺,上方懸掛著一面巨幅的瞳孔特寫照片,那是蘇醒者聯(lián)盟的圖騰標志——看上去就像某種太空星系的圖片(中間的黑色圓球不禁令人想到吞噬一切的黑洞)。每個周一的早上七點,安娜的那輛黑色陸虎就會準時出現(xiàn)。半小時后,三輛滿載著蘇醒者聯(lián)盟信徒的大巴車抵達大樓后側(cè)的停車場。信徒們有男有女,有老年人也有年輕人,有本地人也有外地人,有中國人也有外國人,高矮胖瘦,各有不同,相同的是大家都套著一件款式像手術(shù)服、長及腳踝的深灰色麻布長袍。坐在主席臺上的我們也身著同樣的長袍,不過是黑色的。這里的我們是指圣安娜,她的貼身秘書兼司機安德烈,以及我——那是讓我住在蘇醒者聯(lián)盟的交換條件:答應(yīng)在信徒面前以蘇醒者聯(lián)盟使者的身份出現(xiàn)(但在我的堅持下,我始終都戴著那副墨鏡)。我什么都不用做,只要坐在主席臺上,跟信徒們一起冥想,聆聽圣安娜的講道,并接收她的信號。

如果說一開始我只是覺得安娜有種特殊的魅力,在參加過幾次聚會之后,我對她的感受就只能用神奇和不可思議來形容。而那也解釋了為什么蘇醒者聯(lián)盟會有如此眾多(并有越來越多)的虔誠信徒。在他們眼里,安娜就是一個神?;蛘咧辽偈巧竦拇匀恕_@并不能怪他們。安娜身上確實有某種無法解釋之處。首先是她的講道。當她的聲音通過麥克風回響在灰色的水泥大廳,聽上去既莊嚴又柔美,少許的外國口音使其顯得更為神秘、寧靜,充滿哲思,仿佛一只看不見的大鐘,將在場的所有人都籠罩其內(nèi)。光是聽她的聲音似乎就已足夠,就足已讓人心醉神迷,更何況那聲音傳達的內(nèi)容也同樣引人入勝。她的講道是一種由故事、新聞、引言、拉家常、神話傳說、哲學、科學、藝術(shù)、歷史甚至菜譜等等組成的超級大雜燴(不過,這些材料雖在來源上顯得極度自由和隨心所欲,卻都如行星周圍的衛(wèi)星帶一般環(huán)繞著兩個主題:記憶與復活)。

但最令人折服的還是她的信號。那也是整個聚會儀式中最離奇、最令人著迷的部分。雖然她稱之為信號,但其實那更像是命令,或者說魔咒。她先是讓大家閉上眼睛,同時打開腦中的想像之眼,去全神凝視蘇醒者聯(lián)盟的巨型瞳孔標志,直至整個人都被吸入那個標志,被吸入那個黑洞般的眼球——那就是信號源。正是在那無邊的黑洞中,安娜柔美的聲音回蕩著,發(fā)出各種指令?,F(xiàn)在,你們的雙腳將無法移動?,F(xiàn)在,你們將感到一陣微風?,F(xiàn)在,你們的身體將隨風搖擺:向左,向右。諸如此類。那真是一種奇觀。頃刻之間,數(shù)百人就都成了任由擺布的牽線木偶。即使那時安娜命令我們起立轉(zhuǎn)身出門,然后一個個依次跳進大海,我們想必也會照辦。那里有種特殊的幸福感。一種將自己完全托付出去、讓自己徹底被控制的安全感。整個過程大約會持續(xù)半小時。之后你會感到某種微微顫抖的清新,仿佛心上的積垢被清洗掉了——就像超聲波洗牙。

“你想知道這其中的奧秘嗎?”有次安娜問我。在聚會結(jié)束,信徒們返回之后,她常會留下來跟我聊天,有時在她的辦公室(整面墻的書架,就像個小型圖書館),有時則一起沿著海邊散步。

“其實并沒有那么神秘,”她說,“只要稍加訓練,你也能做到?!?/p>

“我?——你也許高估我了?!?/p>

她微笑著搖了搖頭,“問題是,對你來說,怎么估計都可以,因為你不知道自己是誰,你不知道自己干過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會干出什么,不是嗎?”

按她的說法,所謂信號,不過是一種變相的集體催眠術(shù)。所有的權(quán)力,她說,無論大小,無論善惡,都是某種意義上的催眠。你知道弗洛伊德在發(fā)現(xiàn)潛意識之前是做什么的嗎?她說,催眠師。真正的權(quán)力,她說,最有效最厲害的權(quán)力,就是影響和控制你的潛意識,繼而操控你的行為——并讓你不知不覺,心甘情愿。

而潛意識的主要成分就是記憶?;蛘哒f是記憶——自有人類以來的全部記憶,從所有人到每個人的記憶,巨細無遺到近乎無限的記憶——形成和滋養(yǎng)了我們每個個體的潛意識。是每一點滴的記憶,構(gòu)成了潛意識的大海。所以從確切意義上說,不存在真正的失憶,甚至最普通的忘記也不存在。因為沒有什么會被忘記,即使你以為自己忘記了。一切的一切,都完美地封存在宇宙般無限而神秘的潛意識里。那就是為什么通過催眠可以治療失憶。

“這么說,我的記憶也可以通過催眠找回來?”我不禁問道。

“理論上當然可以。不過對你來說有點難,因為——”她停頓了一下,“因為你的記憶也是通過催眠失去的?!?/p>

就像治療蛇毒的最佳藥物提取于蛇毒,她說,既然催眠是發(fā)掘記憶的最佳手段,所以它同時也是埋葬記憶的最佳手段。

“不是說要通過精密的腦部手術(shù)嗎?”我想起第一次見面時她說的話。

“對,兩者并不矛盾?!彼⑽⒁恍?,“但我不能透露具體細節(jié)。那是整個蘇醒者聯(lián)盟的最高機密。只有最核心的領(lǐng)導層才有資格知道?!彼O聛恚粗业难劬?,“也許有一天你會知道,當然,如果你愿意的話?!?/p>

如果我愿意的話?我不太明白為什么安娜似乎特別高看我。是因為我跟她有同樣的失憶經(jīng)歷?我開始還以為那是我的錯覺,但安德烈對我的態(tài)度證明那不是。他顯然嫉妒,甚至怨恨安娜對我的青睞。他幾乎從不跟我說話。當我、安娜和他三個人一起時,他總是對安娜說俄語。當我們的視線偶然相遇,他就會露出一種糅合了嘲諷、厭惡以及無可奈何的奇妙表情。但不知為什么,我覺得我很能理解他的心情。我甚至對他感到莫名的愧疚,雖然我?guī)缀跏裁炊紱]做。

隨著時間的推移,我漸漸意識到,通過某種神秘的方式埋葬記憶——更確切地說,是埋葬某一部分記憶,關(guān)于自我部分的記憶——不僅是蘇醒者聯(lián)盟的最高機密,更是整個蘇醒者聯(lián)盟作為一種信仰的存在基礎(chǔ)。那是每個蘇醒者聯(lián)盟信徒的終極目標。最終目標就是失憶(仿佛記憶就是原罪),然后復活,成為蘇醒者,從而進入一個美好而嶄新的、天堂般的新世界。一切都在圍繞這個目標而運轉(zhuǎn)。無論是聽講道、冥想還是接收信號,都是在為這個目標作準備(尤其是接收信號。對信徒們的說法是那類似于某種清除記憶的術(shù)前準備,就像做手術(shù)前要清空腸胃,而這與催眠并不矛盾——之所以不告訴他們那是催眠,安娜說,是因為不知情時被催眠的效果更好)。

作為每周聚會的頂點和最高潮,“蘇醒者儀式”在每月的最后一個周一舉行。屆時圣安娜會當眾宣布——如同宣布諾貝爾獎得主——那個月的蘇醒者是誰。這位蘇醒者,這位每月之星,是由在紐約的蘇醒者聯(lián)盟總部的一個高層委員會(安娜是成員之一)從眾多申請者中評選出的。評審標準可以簡單地總結(jié)為:錢加其他因素。正如我們之前提過的,就像某種投資,要成為蘇醒者,要接受切除記憶的腦部手術(shù),你必須交一筆錢。但并非在申請中承諾交納的金額越高就容易入選。有時一百萬也不行,有時一萬就行。因為錢雖然必不可少,但還有其他因素——某些不像金錢那么明確,模糊而神秘的因素。評委會將綜合考慮。這點很重要。因為只有這樣,安娜說,才能讓所有人都有希望——無論富還是窮,強還是弱。那是世上所有宗教都必備的另一個特點:人人都有希望。尤其是窮人和弱者。因為他們不僅數(shù)量龐大,而且他們的希望更為強烈,更為熾熱,從而也更有力量(我就是個反面例子。我富有,在某種意義上也算是強者,但卻幾乎感覺不到希望)。

“蘇醒儀式”既簡單又神秘。被選中的蘇醒者在掌聲雷動中走上主席臺。他(或她)——我參加的第一次儀式,入選者是個身患肝癌、臉龐浮腫晦暗的中年男性富商(傳言說通過失憶手術(shù)可以治愈絕癥,因為當蘇醒者重新醒來時,所有的過去,包括疾病,都將被消除殆盡)——將宣讀一份簡潔有力但同時又空洞無物的《蘇醒者宣言》,其大意是徹底拋棄此生的罪惡與恐懼,進入一個美好富足、無憂無慮的新世界。宣讀完畢之后,他(或她)就端坐在臺上,跟往常一樣,和大家一起接收安娜的信號。不同的是,這次結(jié)束前安娜會指示說:你們將高高飛起,你們將飄入一團白色芳香的云霧,你們將陷入一段短暫而甜美的睡眠,十五分鐘后,當你們醒來,你們的一名同伴已成為無比幸福的蘇醒者。是的,你們沉睡,而他將蘇醒……

十五分鐘后,當我們睜開眼睛,安娜和那個被選中的蘇醒者已經(jīng)消失不見。我們知道他們?nèi)匀辉谶@幢大廈。更確切地說,我們知道他們在大廈地下的一間巖石密室中,正是在那里,安娜本人,連同一個高度秘密的醫(yī)生團隊,會為蘇醒者施行清除記憶的腦部手術(shù)。但沒有人知道那間密室的確切位置。也沒人知道密室入口在哪兒。更不用說實施手術(shù)的具體細節(jié)——前面說過,那是整個蘇醒者聯(lián)盟的最高機密。

事實上,那間隱秘的地下石頭密室是安娜買下這座爛尾樓的另一個重要原因。它并不是后來新建的,而是本來就有——它本來是戰(zhàn)爭時期建在懸崖礁石上的一座小型石頭堡壘。它的位置本來就低,建造大樓時又抬高了地基,開發(fā)商的原計劃是將這個石頭堡壘改造成酒店附屬的地下秘密高級俱樂部,用來經(jīng)營一些高利潤的非法娛樂項目(這在偏遠的Y城并不少見)。想像一下,當漲潮后整個堡壘都被淹沒在大海里,在嵌入式射燈的照耀下,在歌舞聲、零星的擲骰子聲、曼妙扭動的女人姿影中,透過那些大小高度不一的窗口,可以看見搖曳閃爍的水波和游魚——那些窗口是當年用來炮擊或射擊的孔洞。

自然,這個想像的畫面是安娜告訴我的。不過她一直沒有告訴我那個廢棄堡壘,也就是如今的秘密手術(shù)室——信徒們尊稱其為圣室——的任何情況。也許她終究會告訴我,是的,如果我愿意的話。但我并不太愿意。那個秘密對我沒什么吸引力。說到底,我已經(jīng)是蘇醒者了,難道不是嗎?

我已經(jīng)記不清第一次跟安娜上床的具體日期。但我可以確定的是,那發(fā)生在某次舉行“蘇醒儀式”后的夜里。她像夢一樣出現(xiàn)在我枕邊。我們像做夢一樣合而為一。她的身體也如同夢一般奇妙:雖然臉上皺紋溝壑縱橫,但其他部位卻如年輕女人般柔滑。這讓我有了雙重快感:一方面,她的面孔讓我刺激和不安;另一方面,她的其余部分又讓我身心愉悅(當有次我問到為什么她的身體有這種反差,她回答說她也不知道——她醒來時就是這樣,也許是失憶的副作用,正如大腦遺忘了以前的自我,皮膚也遺忘了以前的皺紋)。

那漸漸成了一種慣例。每個月的最后一個周一晚上,成了我和安娜固定的幽會之夜。而每月另外三個周一的夜晚,則是圖書館女孩陪我度過(出于一種奇特的巧合——仿佛是神意的安排——月末恰好是圖書館女孩的生理期)。于是每周一的聚會日,對我來說就成了性愛日。這使我坐在主席臺上時,常會莫名而持續(xù)地勃起。尤其是在“蘇醒儀式”上。因為說實話,相比之下,如果說跟圖書館女孩做愛宛若夫妻,那么跟安娜就是出軌偷情。安娜幾乎不需要前戲。她的表現(xiàn)與平常判若兩人。她不再是那個冷靜、超然而無所求的圣安娜,而是周身涌動著一種迫不及待的熱切與渴望,簡直仿佛要把我連皮帶肉帶靈魂地整個吸吮下去——這并不僅僅是比喻。這是為什么?有時我不禁會問自己。是因為剛剛在石堡密室中進行的神秘手術(shù)嗎?難道那個手術(shù)會以某種方式激起她強烈的性欲?難道那個手術(shù)就是她的前戲?

總之,不管如何,我在蘇醒者聯(lián)盟的生活漸漸形成了一種日趨平衡的模式。周一是柔和的喧囂、主席臺、美食、性、交談,以及讓我百看不厭的,那些信徒們各式各樣、如同人類學圖譜般的平靜面孔。其余的日子則是無邊的寂寞:像天空一樣的海,像海一樣的天空,以及連綿不斷的書和老電影。為了行動自由,我買了輛四輪驅(qū)動的切諾基。有時,我會開車去十里外那座世界盡頭般的小鎮(zhèn)。不知為什么,我總感覺那個鎮(zhèn)子彌漫著一股既世俗安寧,但同時又詭異而超現(xiàn)實的末世氣息。也許是因為那些茶館。在不到五六百米的主街上,一家接一家地密布著十幾家小茶館——其實就是些簡陋的棚屋,售賣奶茶、咖啡及蛋糕茶點,價格低廉,但卻意外地美味。每家茶館都坐滿了人。幾乎都是男人,幾乎看不見女人的身影,觸目所及,都是些黝黑精瘦的中老年男子,他們點上杯喝的,一坐就是大半天,而且大部分手中都有一張印刷粗糙、像密碼般布滿各種數(shù)字的彩紙(后來我才知道那是私人發(fā)行的地下彩票)。圖書館女孩告訴我,當?shù)厝朔Q這為“老爸茶”——根據(jù)當?shù)氐娘L俗,女人在外面干活,男人則無所事事。但感覺上那與其說是來自封建社會的大男子主義,不如說更像是原始的母系社會。也就是說,男人不干活不是因為有權(quán)威,而是因為沒有權(quán)威。也許那就是為什么男人們將興趣轉(zhuǎn)向了博彩——一種不勞而獲的古雅游戲。此外,我還在茶館學會了一些奇妙的調(diào)味法:在綠茶里加一點糖,吃西瓜時撒一點鹽。對比產(chǎn)生鮮美。

為了填補我的孤單,有一天圖書館女孩送了我一個禮物:一只幼小的哈士奇犬。它的學名叫西伯利亞雪橇犬。是女孩酒店里一對度假的俄國夫婦帶來的大狗生的。所以,跟安娜一樣,她也來自俄國。我給她取名叫“小雪”,以紀念她原本的故鄉(xiāng),以及被我遺忘的故鄉(xiāng)——那里應(yīng)該也會下雪。毫無疑問,她是我迄今為止——在這個新世界里——見過的最可愛的生物。她長得很快。一天天地,我看著她從一團毛茸茸、憨態(tài)可掬、小天使般的幼崽,變成一個氣質(zhì)高貴、動作敏捷、精靈般的女獵手——可惜這里無物可獵。除了在夢中,我們幾乎無時無刻不在一起。我?guī)ズ_吷⒉剑▽λ齺碚f是跑步)。我看書或電影時她就坐伏在我腳邊(即使她的無聊也顯得優(yōu)雅)。我們彼此依戀。相依為命。我對她產(chǎn)生了一種新奇的情感。這種情感,怎么說呢,比我所知的任何其他東西都更接近那個著名的詞:愛。

這個詞也讓我想起過去。我那遺失的過去。通過某種催眠,某種細節(jié)不明的腦部手術(shù),被徹底切除的過去。過去我一定也愛過誰。在這同一個世界里的另一個世界,有沒有誰正在想念著我?某個人,或者某條狗。而且,我真的是安娜所說的蘇醒者嗎?在我多得花不完的時間里,我常常在心底翻來覆去地思考安娜的蘇醒者聯(lián)盟理論,試圖找出它的破綻。但安娜逐一擊敗了我的疑問。比如說關(guān)于蘇醒者獲得巨額資金的來源,安娜解釋說那類似于諾貝爾獎獎金。諾貝爾和平獎與文學獎的獎金,卻來自炸藥的發(fā)明者,你不覺得這很諷刺嗎?安娜說。同樣諷刺的是,蘇醒者聯(lián)盟的創(chuàng)始人是名出生于19世紀初的德國教育專家,他因發(fā)明了一種風靡全球的記憶增強法而成為超級富翁。

但我仍不甘心。我意識到,如果無法在蘇醒者聯(lián)盟理論上找到突破口(因為它太虛無縹緲,以致于無從攻破),那么也許我可以從安娜本人入手。安娜·瑪絲洛娃。那就是為什么我看了十幾遍《復活》。我也看了《安娜·卡列尼娜》和《戰(zhàn)爭與和平》。但只有《復活》我看了又看。不知為什么,我有種本能的執(zhí)念,總覺得只要反復仔細地研讀這部小說,就能從中發(fā)現(xiàn)安娜的秘密。那不僅是因為安娜的姓氏來自小說的女主人公,更因為這個故事本身——從標題就能看出來——似乎與蘇醒者有著某種隱約的聯(lián)系。

故事很簡單(正如所有偉大的小說那樣):一名俄國貴族,聶赫留朵夫公爵,在一次擔任陪審員時,發(fā)現(xiàn)自己年輕時誘奸過的一名農(nóng)奴女仆,瑪絲洛娃,已經(jīng)因他而淪落為妓,并由于法院的誤判即將被流放。于是他幡然醒悟——仿佛被一道上帝之光照亮——突然看清了上流社會的奢華與骯臟,以及與之相呼應(yīng)的,下層人民的苦難與純潔。他決定用自己的行動來贖罪。具體來說,就是為了瑪絲洛娃的誤判(以及連帶著的監(jiān)獄里的其他各樁冤案)四處奔走,承諾要與她結(jié)婚,并最終陪她一起踏上流放之途,來到西伯利亞。

我看的遍數(shù)越多,越覺得這個故事的虛假。是托爾斯泰的天才救了這個故事。他用無比真實、美妙而堅固的細節(jié),遮掩了故事本身的虛弱。有些細節(jié)我甚至能背出來。比如“拉車的馬頭上戴著白布頭罩,兩只耳朵從布罩孔里露出來”。多么簡單而神奇!我仿佛一伸手就可以碰到那兩只馬耳朵。這樣的例子俯拾皆是。但也是托爾斯泰毀了這個故事。因為聶赫留朵夫公爵幾乎完全就是托翁自己的寫照。他渴望徹底擺脫過去作為貴族的生活與罪惡,開始一種全新的、完全融入勞動人民的新人生。跟蘇醒者聯(lián)盟信徒一樣,他渴望重生。復活。成為某種意義上的蘇醒者。然而問題是,對聶赫留朵夫公爵(托爾斯泰伯爵)的所作所為,無論是他想拋棄的那些人,還是他想拯救的那些人,都感到幼稚可笑。所有人都一眼看出那不過是上流社會知識分子對底層苦難的一種附庸風雅。也許那是一種真摯的附庸風雅,但真摯只會讓這種對復活的渴望顯得更可笑,甚至可悲。因此在小說結(jié)尾,當看到聶赫留朵夫短暫返回奢華生活——參加西伯利亞將軍家的晚宴——時那種幾乎身心癱軟的愉悅,我們不禁要發(fā)出會心的微笑(在這里,托爾斯泰作為小說家顯然比作為伯爵更高明)。

真正復活的是瑪絲洛娃。她脫離了皮肉生涯,摒棄了虛榮的物欲,同時收獲了愛情——對象當然不是聶赫留朵夫,而是另一個古怪而深情的政治苦役犯。她最后對聶赫留朵夫說的話,似乎是說給所有那些想改良世界的貴族知識分子聽的:“您何必再待在這兒受罪呢?您受罪也受夠了……我們什么也不需要?!?/p>

我扯得太遠了。其實我想說的只是,我并沒有從《復活》中找到什么關(guān)于安娜的秘密(雖然我多少有點解開了另一個謎,那就是為什么這部小說讀起來讓人感覺既虛假又真實,既空洞又迷人,既可笑又偉大)。

真正幫我解開安娜之謎的是小雪。讓我來簡要地說明一下。首先,當安德烈消失的時候,沒有引起我的任何警惕,相反,我感到一陣輕松。安娜的說法是,他被調(diào)往了紐約的蘇醒者聯(lián)盟總部。隨后過了不久,圖書館女孩問我能不能借給她七萬塊錢。當然可以,我說。我問她借錢干什么。為了成為蘇醒者,她說。因為安娜找她談過,建議她提出申請,并暗示她被選中的可能性很大。是的,我當時就感到哪里不對勁,但我想不出反對的理由。畢竟我們的感情還沒有強大到足以抗衡她作為信徒的終極目標(而且,別忘了,很大程度上,我們的愛是建立在一樁兇殺案上)。于是她也消失了。

不,不應(yīng)該說消失,我對自己說。她還在這個世界,還在這個有冰啤酒、大海、做愛、音樂和托爾斯泰的世界,只是她現(xiàn)在變得更幸福,更富有,也更清白。直到有一天,小雪從海邊叼來了一樣東西。她把那東西放到我腳邊,然后端坐在那里,伸著舌頭,一動不動,用純真而無辜的眼神看著我。那是圖書館女孩的項鏈:在她成為蘇醒者的前一周,我把自己的護身符——那塊櫻桃大小的金色小石頭——送給了她,她用細紅繩串起石頭做成了一條項鏈。我會永遠戴著它,她說,一直戴到死。

那就是此刻我在這里的原因。這間巖石堡壘。這間最高機密的手術(shù)室。圣室。我是怎么進來的?我是怎樣制服安娜,將她赤身裸體用手銬銬在這里的?還是那個著名的詞:愛。除了愛,做愛,愛這個詞還可以用來做很多事。而且,正如我以前說過,我有殺人的天賦。

“所以,這一切都是你亂編出來的?蘇醒者聯(lián)盟,失憶,腦部手術(shù),復活,一大筆錢,新世界……所有這一切。”

“對?!彼柭柤纾樕下冻鼋醮葠鄣男θ?,“甚至也包括你?!?/p>

“我?”我突然想到了什么,“我的失憶是怎么回事?跟你有關(guān)系嗎?”

她緩慢地搖了搖頭,“不——毫無關(guān)系。那正是神奇之處。你就像個神的禮物。你的經(jīng)歷恰好與我編的故事幾乎一模一樣。你知道那種感覺有多震驚嗎?就像自己寫的小說突然變成了現(xiàn)實?!?/p>

“那么你呢——你的失憶呢?也是亂編的?”

“當然。不過,根據(jù)你的經(jīng)歷,我又增添了一點細節(jié)——紅色皮包什么的。當我從你的圖書館小情人那里聽到你的故事,我立刻意識到那是一個絕妙的機會?!?/p>

“機會?”

“吸引更多信徒的機會。你就是個活廣告,不是嗎?再說我自己也對你很感興趣——現(xiàn)在看來是感興趣過頭了?!彼猿暗睾吡艘宦?,“不過,誰不想親眼看看自己編造的角色變成真人呢?而且你甚至比我編的更加完美。有時我都懷疑或許蘇醒者聯(lián)盟確有其事。或許我編的都是真的。”

“可是……”我竭力理清思路,“……為什么?為什么你要編造這種事情?”

“還能為什么?”她似乎覺得我的問題很好笑,“當然是為了錢。”

如果說她的故事中有什么地方不是編的,那就是她確實愛上并嫁給了一個在Y城的俄國廚師,他們也確實開了一家俄羅斯風味餐廳。不過沒多久她就發(fā)現(xiàn)丈夫是個不可救藥的賭徒。他不僅很快就輸光了她帶來的積蓄,而且還輸?shù)袅怂麄兊牟宛^。當他在一起神秘的車禍中喪生時(他深夜醉酒駕車開下了懸崖),安娜已經(jīng)背負了總額相當于一個諾貝爾獎的賭債。

“你看,我總是栽在男人手上?!彼砬槠嗬涞乜粗遥拔沂翘K聯(lián)解體那年來到這兒的。我千萬百計,花費了無數(shù)心機,包括全身整容——把臉整得像老太婆,身體卻整得像少女,又在黑市高價換了新身份,目的就是為了徹底抹除我以前所做過那些事。我想重新開始。重生。復活。就像瑪絲洛娃。但事情沒那么簡單??傊痪湓挕彼龂@了口氣,“記憶永遠不會放過你。”

但記憶似乎放過了我。我在心里說。

“就拿你來說——你以為記憶放過你了嗎?”她就像聽見了我在想什么,“是的,從表面看你好像失憶了,你忘記了自己的名字、經(jīng)歷,甚至長相。但你還是你。你并沒有真正遺忘你的本質(zhì)。也不可能真正遺忘。跟所有人一樣,你也是記憶控制的傀儡。你甚至更可悲,因為你是隱形記憶的傀儡。我至少還記得我做過什么。你呢?想想你信用卡上的那筆巨款好了。再看看你對付我的手段。你覺得你以前會是什么好人嗎?”

我突然感到一陣悲傷和疲倦。我環(huán)顧四周。這里跟我想像的很不一樣。除了角落有一面巨大發(fā)光的磨砂玻璃屏障(里面是幾個不存在的幻影醫(yī)生,即所謂的腦部手術(shù)團隊,其實只是一面隱藏的投影屏幕),以及頂部嵌入式的照明系統(tǒng),整個巖石堡壘幾乎完全保持了戰(zhàn)時的原樣。在靠近地面的位置,墻上有一個棺材般的窗口——那是以前的炮口,對著炮口有張石椅,每次安娜就是坐在那兒(她此刻也正坐在那兒,不同的是被手銬銬住,而且赤身裸體),目睹著幸運的蘇醒者在半催眠狀態(tài)中喝下致命毒藥,然后躺進石棺窗口。一旦躺下,窗口就會自動被一道堅不可摧的防彈玻璃隔斷。不久之后,已成為尸體的蘇醒者就會被漲潮后涌入的海潮卷走,前往另一個世界。

“你知道嗎?我覺得我并沒有欺騙他們?!卑材饶樕下冻鲆唤z慘淡的微笑,“他們確實去了一個新世界,不是嗎?那是你能真正擺脫記憶控制的唯一辦法。那就是死。只有死是真正的失憶。只有死能把我們帶到一個真正的新世界。為什么其他宗教都有資格可以輕易而合理地讓人相信,死后可以重生,可以復活,蘇醒者聯(lián)盟就不行呢?”

說完之后,安娜提議——提議只是個禮貌的說法——我們一起喝下這里常備的毒藥,既然圣室的入口已經(jīng)被她不失時機地徹底鎖死。

我接受了她的提議。

3

你將在她死去的額頭印上一吻。你將看見她的肌膚在死去的瞬間回憶起皺紋。你將讓自己躺下。你將聽見身后防彈玻璃的密封。你稍稍調(diào)整姿勢,仿佛準備迎接戰(zhàn)斗。你聽見隱約的海濤聲,恍若來自另一個世界。多重的世界。一個世界套著另一個世界。你對過去的舊世界一無所戀——也許除了一條狗。對前方的新世界則一無所知——如果它真的有。但不管如何,你已踏上旅程。你已墜入光的隧道。你看到自己側(cè)身躺臥在那里,就像一名專注的、愚蠢的、炮口里的士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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