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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冰紀(jì)

2021-08-05 02:31象小強
延河 2021年7期

象小強

我想見人!

這句話一直在陸米米的嗓子眼里打轉(zhuǎn),差一點兒就喊出來了。

此刻,他就站在護城河邊的健身步道上,那是用紅色塑膠材料鋪的,腳踩上去軟軟乎乎的,說不上舒服還是不舒服。護城河邊上就他一個人,愛走哪兒就走哪兒,愛怎么走就怎么走!那叫一個豪橫!

陸米米從來沒有這么想見人!他不是個喜歡湊熱鬧的人,白天坐辦公室,晚上回到家,忙活完家務(wù),給兒子的作業(yè)簽好字,就貓回自己的臥室,往床上一坐,支起折疊小炕桌,打開筆記本,寫自己的小說。

陸米米這樣坐了許多年,坐出了不少成績,也坐出了一身毛病。

疫情一鬧,陸米米開始居家辦公,本想著能更清靜,卻越來越坐不住,越來越靜不下心來了。

兒子一天七八節(jié)網(wǎng)課,把房間門一關(guān),誰知道是聽課,還是玩手機呢?

給杯子里添水、用84消毒液拖地、擦桌子、拉窗簾……陸米米找盡各種借口進屋看看,又免不了被吼出來。

到了課間,兒子就更明目張膽了,往沙發(fā)上一躺,抱著手機大呼小叫,吵得陸米米心煩意亂,可是他哪兒也不能去,這么大個孩子圈在家里,還能干嘛呢?就是擔(dān)心他的眼睛,天天不是對著電腦,就是對著手機,明年就中考了,正是爬坡較勁兒的時候。

可說什么話也不聽,幫什么忙也不讓,陸米米只能坐累了躺著,躺累了趴著……

許總在微信上說,想開個網(wǎng)絡(luò)會議。

許總不是陸米米的老板,也不是陸米米的客戶,認(rèn)識有些年頭了,但一年半載也未必問候一聲。大概也是這疫情鬧的,陸米米想,不知他的生意受沒受影響?

許總是家投資公司的老板。

一年冬天,陸米米到北京飯店出席一家大型文學(xué)期刊舉辦的頒獎典禮。會議室沒有窗戶,地上鋪著地毯,燥得很,陸米米不停地喝水,喝著喝著,反倒覺著嘴唇上起了一溜小泡兒。

陸米米悄悄溜出來,涼涼的空氣讓人精神一振,他抻了抻肩膀。

吸煙區(qū)聚著不少掛著各色牌牌兒的癮君子。臨近年底,全北京都在舉辦年會。陸米米把胸前的牌牌兒往衣服里掖了掖,摸了摸兜,竟忘了把煙帶出來。

就是這位許總,主動地掏出一盒中華,問:“兄弟,來一根兒?”

不抽陌生人遞過來的香煙,這是陸米米的底線。他禮貌地向許總擺了擺手。

許總顯然是注意到了他露出一角的牌牌兒,問:“兄弟,參加頒獎典禮?厲害啊!是獲獎作家嗎?”

陸米米下意識地點點頭,想再否認(rèn),又覺得沒那個必要。

許總毫不客氣地伸手扯出陸米米的牌牌兒,看了看,問:“陸米米?”他似乎在腦子里竭力想著什么,顯然,他對這個名字一點兒也不熟悉。

許總放棄了,他從兜里掏出一張閃著金光的名片,用一只手遞到陸米米手里,陸米米卻用雙手接了,仔細(xì)看了看,真是隔行如隔山,對那個投資公司,對許總的姓名,他也一無所知。

陸米米沒有名片,許總說:“那就留個電話吧,文化這一行現(xiàn)在正是風(fēng)生水起??!我一直就想投資文化產(chǎn)業(yè),咱們常聯(lián)系吧!”

陸米米并沒有把這一面之緣放在心上。誰知過了些日子,許總竟真的給陸米米打來電話,托他幫忙打聽一個作家的聯(lián)系方式,說想把他的一本書拍成電影。

許總口中的這位作家和這本書,陸米米沒聽說過,但恰好,出版這本書的出版社有一位編輯,曾經(jīng)跟陸米米聯(lián)系過。打個電話,不過是舉手之勞,能成人之美,自然是件樂事。不過,這個成人之美,陸米米想的是那位作家同行。

為這一點兒小事,許總非要開車接陸米米出去吃頓午飯。

兩個人點了三個菜,都是素的,有兩個菜陸米米記不得了,只記得有大大的一屜蒸雜糧,紫薯、土豆、毛芋頭……鐵棍山藥的皮剝起來很費事,也有些不雅,基本沒動,兩個人只吃了幾小截甜玉米和兩小塊南瓜。

許總說這是健康飲食,陸米米卻沒吃飽,不過,吃飯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聊天。

許總再一次重申了抓住黃金時期進軍影視界的雄心壯志,并像寫議論文似的列出了幾條論據(jù),在陸米米看來,這些論據(jù)并不新鮮,但從一個商人嘴里說出來,卻是不易。許總說到得意處,話鋒一轉(zhuǎn),說想請陸米米一起參與那本小說的改編。

陸米米心想,真是酒無好酒,飯無好飯。又一想,人家也并非惡意。

陸米米推托說:“我工作太忙了,寫作只是業(yè)余愛好?!?/p>

這的確是一方面原因,更重要的是,陸米米覺得,寫小說是自己可以主宰的事,但寫劇本就不同了,受制于人,何苦去浪費寶貴的時間和精力呢?

吃人家的嘴軟,陸米米想過自己掏錢結(jié)賬或者AA制來結(jié)束這頓午飯,可又覺得那樣做實在矯情,也就罷了。他答應(yīng)幫著許總與那位作者牽線搭橋。

那個素未謀面的作者,對改編電影也沒什么興趣,到底是礙著同行的情面,寫了個一千字的故事梗概,又寫了幾千字的電影大綱,按許總的要求又改了兩三道,然后非??蜌獾亟o陸米米發(fā)了條語音:我不想再改了,您說的這位許總?cè)绻嫘南胍?,買了小說的影視改編權(quán)就好,他愿意怎么改就找人改去。

就算為了自己的聲譽,也得把這事做到底,陸米米硬著頭皮催問了許總,過了幾天,許總才答復(fù):公司開了會,討論了電影大綱,覺得這個題材不大適合,下次再找機會合作吧。

陸米米腸子都悔綠了,雖說跟作者不認(rèn)識,但正因為是陌生人,人家保不齊把他當(dāng)成騙子。

今后,說下大天來,也再不能做這保媒拉纖的事了。

現(xiàn)在,許總突然說要開網(wǎng)絡(luò)會議,還鄭重其事地約好了時間,星期六上午十點。

星期六上午九點半剛過,陸米米便脫了那身舒服的彩棉居家服,換上T恤,再套了件藏青色夾克,沒拉拉鏈,想了想,還是穿上了深灰豎條西褲,歇了這些日子,褲腰明顯瘦了,得吸著點兒肚子才能系上扣子。他早早地把筆記本架在書桌上,進入微信。

許總很守時,十點整,準(zhǔn)時發(fā)起了語音通話,陸米米略有些詫異,搞了半天,參加這個網(wǎng)絡(luò)會議的,竟只有他們倆。這不就是打個電話?

電話就電話吧,反正也想找個人聊聊。

除了疫情把人憋在家里快憋出了毛病,還因為前幾天的幾條微信。

許總沒頭沒腦地發(fā)來微信:調(diào)研了兩年,發(fā)現(xiàn)劇本很重要!

陸米米心想,這點兒事,還用得著調(diào)研兩年?又想,術(shù)業(yè)有專攻,總比那些在影視圈里摸爬滾打了好些年,卻對此一無所知的人要強很多。

許總又謙虛地發(fā)來文字:你是專業(yè)的!向你請教,一起研究,至少我這個外行要知道什么是好劇本。等過了這陣,好好聊聊。

于是,就有了今天這個網(wǎng)絡(luò)研討會,主題就是:好劇本的標(biāo)準(zhǔn)。陸米米做了些準(zhǔn)備,主要是在腦子里梳理了些觀點,也梳理了一些或成功或失敗的電影的例子。

可誰知,這個研討會只有他們兩個,而且,許總嘴里說是向他這個專業(yè)人士請教,卻還是滔滔不絕地談起了自己的想法。

許總說:“這兩年我參與投資了幾部影片,很多人以為,只要找到大IP,找到流量明星,就可以賺得盆滿缽滿,結(jié)果全都是些毫無新意的東西,甚至粗制濫造、剽竊抄襲,走了不少彎路,回過頭來細(xì)想,內(nèi)容為王,創(chuàng)意制勝,好電影必須要有原創(chuàng)的好本子?!?/p>

說起劇本的重要性,街邊買菜的大媽都能說上幾句。可真到動真格的時候,人們往往早就把劇本拋到腦后了。不要說動輒上億的投資,跟導(dǎo)演、演員的出場費比起來,劇本的錢基本就是個白菜價,可就為這幾十萬塊錢,投資人往往也是費盡心思能往低里壓就往低里壓,甚至不惜坑蒙拐騙,有時候,真正的編劇連個署名也撈不到。

陸米米隨口列舉了幾部國內(nèi)成功電影來源于好劇本的例子,以此佐證許總說出的這個真理。許總卻對這幾部片子沒什么印象,陸米米有些小失落,許總補充說:“國內(nèi)的電影他基本不看,免得被他們帶壞了?!标懨酌字缓糜终f了幾部美國、印度、俄羅斯的電影,又說出日本著名導(dǎo)演黑澤明的那句名言:一部影片的命運幾乎要由劇本來決定。我甚至認(rèn)為,抓住一個好的劇本是導(dǎo)演藝術(shù)的第一步。好像也沒有引起許總的共鳴。

許總說:“所以這一次我要主投一部電影,而且要從抓劇本開始。好本子一定來源于好作家,因為作家有很強的原創(chuàng)力,可以構(gòu)建起故事的內(nèi)核?!?/p>

是想拉自己入伙嗎?陸米米心想,或者,又讓我聯(lián)系哪位作家?對這兩個選項,他都沒有興趣。

許總又說:“我是做項目的,我要把電影當(dāng)作一個項目來做,或者說是一個產(chǎn)品。”

陸米米插話說:“我覺得電影應(yīng)該是一個藝術(shù)品?!?/p>

許總頓了一下,接著說:“你說的對,電影是一個藝術(shù)品,但也是現(xiàn)代工業(yè)化條件下生產(chǎn)出來的藝術(shù)品。”

陸米米心里并不否認(rèn)電影的商品屬性,他有些故意找茬兒。

許總說:“我們對外可以說我們的電影是藝術(shù)片。”

“什么時候成了‘我們的電影?”陸米米似乎在故意唱反調(diào),“也不能說是藝術(shù)片,藝術(shù)片的票房可都不太好,這絕不可能是你想要的結(jié)果?!?/p>

許總說:“好,那就不說是藝術(shù)片,也不說是產(chǎn)品。不管它是什么,我想實行的是生產(chǎn)車間制,我們請來的導(dǎo)演也不叫導(dǎo)演,他就是個車間主任,我就是廠長,你就是總設(shè)計師,他對我們倆負(fù)責(zé)?!?/p>

我什么時候答應(yīng)當(dāng)編劇了?陸米米只是這么想了想,但顯然,許總的這個提法倒是有些新鮮。

許總說到了得意處:“演員、攝像、燈光、道具……他們就是生產(chǎn)線上的工人,車間主任只負(fù)責(zé)給他們安排工作,最后生產(chǎn)出什么樣的產(chǎn)品,或者說藝術(shù)品,這是由總設(shè)計師說了算的。劇本是第一道工序沒錯,但絕不僅僅是第一道工序,既然編劇是總設(shè)計師,那就要參與生產(chǎn)全過程。大家可以一起頭腦風(fēng)暴,但最終決定權(quán),是總設(shè)計師,是編劇?!?/p>

“聽起來,這更像編劇中心制?!标懨酌渍f。

“我們不叫編劇中心制,我們就叫生產(chǎn)車間制,我們不僅要拍一部電影,還要創(chuàng)造一種電影制作的模式?!?/p>

猛一聽,這個“生產(chǎn)車間制”還是挺誘人的,但細(xì)一琢磨,還是換湯不換藥。陸米米略帶調(diào)侃地問:“既然都是你說了算,以制片人的身份,還是以編劇的身份,有什么區(qū)別嗎?”把話問完,又有些后悔,何必跟他計較這些呢?反正他并不打算參與其中。

“當(dāng)然不一樣!你是真正意義上的編劇,但是以你目前的地位,能做到讓人人都聽你的嗎?還有,你現(xiàn)在有工作,你可能參與電影拍攝的全過程嗎?”

這話聽起來刺耳,但陸米米卻覺得這是大實話。他明白這個理兒,就算參與,也只能算是第一次觸電,不懂的東西多著呢,有什么資格一言九鼎?更不可能把工作辭掉,陪著他們玩一場前途未卜的游戲。

“說白了,你的意見,還需要通過我來實現(xiàn),說得更準(zhǔn)確一點兒,是需要通過資本來實現(xiàn)?!?/p>

兒子破天荒地推門進來,陸米米趕緊把架在書桌上的腿放下來,坐得端正了些??粗鴥鹤釉谖葑永锫o目的地繞了一圈,順手從書桌上拿了兩本書出去,連門也沒關(guān),陸米米知道,快下課了,這是催他做飯呢。

老婆是機關(guān)干部,疫情一鬧,組織安排她下沉社區(qū),天天不著家,他也為她捏著把汗,畢竟那是一線。

許總還在說,他大概以為陸米米聽得很投入,陸米米雖然有些走神,但他已經(jīng)明白了許總的心思—用錢把自己打扮成個文化人,甚至“文人”。

“怎么樣,你覺得?”

陸米米習(xí)慣性地點點頭,說:“挺好的?!?/p>

“那你答應(yīng)了?”許總的話里藏著笑。

陸米米說:“我再考慮考慮,關(guān)鍵也要有好的故事,還得是適合拍成電影的故事。”

兒子再一次進來,壓低了嗓門不耐煩地問:“幾點吃飯啊?餓了?!?/p>

陸米米輕輕拍拍兒子的屁股,低聲說:“馬上。”

許總說:“你寫了那么多小說,講了那么多故事,可以借鑒一下嘛,反正都是你自己寫的,也不能算是抄襲?!?/p>

陸米米看了看表,說:“許總,我再考慮考慮。”

國內(nèi)疫情逐漸穩(wěn)定下來,人們像是看到了希望。

護城河邊跑步的人越來越多,不少人已經(jīng)摘掉口罩。有些已經(jīng)是熟面孔了。

陸米米的公司也基本恢復(fù)正常,只是他所在的部門主要是同國外打交道,而國外的疫情一天比一天嚴(yán)重,他雖然已經(jīng)上班,卻還是沒什么事情可做。

突然接到許總的電話:“復(fù)工了嗎?”

陸米米說:“早就正常了。”

“那好,再過十分鐘,我就到你公司樓下,咱們見個面。”

這是疫情發(fā)生以來,第一個提出要跟他見面,但又不是非見不可的人。

但人家就快到樓下了,此時拒絕無論如何都是不妥的。

陸米米說:“歡迎,不過,寫字樓你進不來,我出去吧。我們對面那家賓館的一樓,有個茶室,去那里坐坐吧,停車也方便?!?/p>

那個茶室外面,是個露天平臺。在室外坐坐,會更安心些。

這確實是一次突然襲擊,不但事先沒打招呼,而且,許總身邊還跟著個女子,妝化得有點兒濃,直到摘掉口罩,陸米米也沒能看出她的年紀(jì)。

許總介紹說:“這位是誰誰的媽媽。誰誰,知道嗎?”

“誰?”陸米米根本沒聽清這個名字。

“Hán Bīng?!痹S總放慢語速,重重地發(fā)出這兩個音。

“Hán Bīng……”陸米米輕輕重復(fù)著,腦子里飛快地搜索著與這兩個音相關(guān)或相似的人,可什么也沒想起來。出于禮貌,或者說出于對自己無知的掩蓋,他拼命地點了點頭,好像聽到一個如雷貫耳的名字似的。

“咱們坐外面吧,今天陽光不錯,正好曬曬太陽?!?/p>

許總和女子興頭十足地聊著某個話題,陸米米一時不能進入他們的語境。他悄悄打開手機百度,在搜索框里試著輸入韓兵、韓冰、韓彬、韓賓……但他還是無法確定她是哪個的媽媽。

茶上來了。玻璃杯里的栗紅色茶湯透明發(fā)亮,算得上是上等的好普洱。

許總終于轉(zhuǎn)向他,說:“正式介紹一下,這位是莉莉,Hán Bīng的媽媽。Hán Bīng,滑板滑雪冠軍,你沒聽說過?”

陸米米確實沒聽說過,甚至連滑板滑雪,他也沒想起到底是項什么樣的運動。

“這怪不得大作家,這項運動在中國確實不太普及。”莉莉的話里帶著東北人特有的豁達(dá)和通情達(dá)理。

許總說:“北京要辦冬奧會,這是大事,里面有多少商機!”

陸米米心里暗想,我又不是商人,看到這些商機有什么用?

許總接著說:“莉莉提出一個計劃,這正是我想了很久,卻一直苦于沒有合適的切入點,現(xiàn)在有了Hán Bīng……”

既然無知,那就無知到底吧,陸米米悄聲問莉莉:“是哪兩個字?”

莉莉松開捧著茶杯的手,說:“就是寒冷的寒,冰雪的冰?!?/p>

許總的眼睛里都透出笑意,說:“多好的名字?。∵@孩子,注定就是搞冰雪運動的。我覺得公司的名字就叫,寒冰冰雪文化有限公司?!?/p>

莉莉發(fā)出一聲很嗲的輕呼,說:“許總這是答應(yīng)投錢了唄!”

寒冰冰雪文化有限公司……這名字?要多別扭有多別扭,但事不關(guān)己,陸米米今天只是一個吃瓜群眾。

許總把一沓A4紙遞給陸米米,說:“你給參謀參謀。”

大概七八頁的樣子,全是五號字,顏色很淡,陸米米的眼有些花,幸好標(biāo)題加了粗:《中國冰雪文化產(chǎn)業(yè)發(fā)展前景報告》。陸米米瞇縫著眼竭力調(diào)動眼部肌肉,試圖能調(diào)準(zhǔn)焦距,可剛剛對上,報告上的字又變成了花花一片,他只得抬起頭來。

許總說:“回去細(xì)看吧,聽我說就可以了,這個報告就兩個關(guān)鍵詞,第一個是冰雪,如今三億人參與冰雪運動,加上北京冬奧會,這是雙重利好,不用多說,大家都心知肚明;第二個是文化……”

原來在這兒等著我呢!陸米米感覺自己真的很遲鈍。

莉莉嘴很快,不時補充一兩句,強調(diào)一兩句,陸米米又成了個局外人。

他倒是不介意自己是個局外人,但許總很快意識到這個疏漏,對莉莉說:“咱們的作家最善于講故事,你把寒冰的故事再給大作家講講吧?”轉(zhuǎn)頭又對陸米米說:“她給我講過,挺感人的。”

寒冰出生在牡丹江市,父母常年在俄羅斯,倒騰二鍋頭和羽絨服起家,后來主要做酒店生意,起初是在海參崴,漸漸擴展到整個遠(yuǎn)東,繼而又進軍莫斯科、圣彼得堡等歐洲大城市。

寒冰自幼就對冰雪表現(xiàn)出異于常人的興趣,夏天剛過,他就天天念叨著什么時候下雪,惦記著跑到雪地里打幾個滾,摔幾個跤才痛快。

離家不遠(yuǎn)有一處滑雪場,五歲那年,爺爺帶他第一次去,怕孩子摔著,花錢請了個教練。沒想到,一個多小時下來,小家伙和那長長的滑雪板就融為一體了,雖說時不時還要摔個屁墩兒,但他一骨碌爬起來繼續(xù)滑,小臉兒被風(fēng)吹得裂了口子,紅紅的,他一點兒也感覺不到疼,嘴里呼出熱騰騰的白氣,像雪原上奔跑的蒸汽小火車,一次次從初級賽道上呼嘯著沖下來。

教練對老爺子說,是棵好苗子,得好好培養(yǎng)培養(yǎng),別耽誤了孩子,報個班吧,等明年開春,指定能滑得有模有樣,將來當(dāng)個滑雪運動員,多風(fēng)光。

爺爺美滋滋的,但他明白,教練無非是指著辦培訓(xùn)班掙錢罷了,他心里拿定了主意,真要讓孩子有大出息,一定要找到對的人。

回到家,跟寒冰姥爺一商量,老哥倆拎著兩瓶自釀的小燒,坐著火車就上了哈爾濱,一路打聽著找到省體育局,說要見最好的滑雪教練。

老哥倆尋思,要給孩子找到好教練,非得拿出三顧茅廬的決心不可,實在不行,就在體育局門口安營扎寨,不信見不到想見的人。

兩位老人最終也沒見到他們想見的那位教練,體育局的一個小干部在傳達(dá)室接見了他們,仨人坐在一張長沙發(fā)上,因為年代久遠(yuǎn),黑色的皮革已經(jīng)到處是破洞,露出里面的劣質(zhì)海綿。小干部苦口婆心地說了幾火車的好話,歸結(jié)一句話就是,運動員要從娃娃抓起,但也要從基層一步步來。這些虛頭巴腦的話,怎么可能說動兩個倔老頭?最后,那位小干部當(dāng)著他們的面,給牡丹江市少年體校的江老師打了個電話,讓老人先帶著孩子去給江老師看看。

江老師真的一眼就看上了寒冰……

接下來的故事很勵志,雖然寒冰表現(xiàn)了異于常人的天賦,但真正把天賦變?yōu)槌晒Γ€有很長的一段路要走。

江老師不僅教會了寒冰最基礎(chǔ)的動作,她還根據(jù)寒冰身體勻稱、柔韌性好、平衡能力強、下肢爆發(fā)力強的特點,有意識地引導(dǎo)寒冰嘗試空中翻滾,訓(xùn)練他的膽量和力量,最終幫助他確定了滑板滑雪的主攻方向。

對于寒冰來說,滑雪最初帶給他的就是“好玩”,而師從江老師后,訓(xùn)練就不再那么“好玩”,縱跳、單腿深蹲、跪姿實心球側(cè)拋、T形跑、倒立、坐位體前屈、踝關(guān)節(jié)背屈,還有心理素質(zhì)訓(xùn)練,所有這些都是枯燥無趣的,他幾乎見不到雪,穿不著滑雪板。

后來他進入牡丹江少年體校,進入黑龍江冰雪學(xué)校,進入省滑雪隊、國家滑雪隊,這比普通孩子的小升初、中考、高考不知要難多少倍,甚至比藝考有過之無不及。江老師已經(jīng)不再是他的教練,他有了更好的條件,是什么力量讓他一路撐了下來,撐到了收獲的時刻?

陸米米聽莉莉如數(shù)家珍地講著兒子斬獲的各種榮譽,各種賽事的名稱讓他的腦子有些混亂,他也不知道這些第一名、第二名的含金量到底如何。

陸米米感覺,莉莉把這些過程講得都太輕飄了,或許真像她說的那樣,她不是寒冰成長的親歷者?

細(xì)節(jié),對一個作家尤為重要。

莉莉終于要講最動情的事情了,陸米米看到她調(diào)整了身體的姿勢,微微前傾,手不停地摩挲起來,語調(diào)變得微微有些哽咽,以至于讓眼眶都有些濕潤了。這種情緒來得有些突然,陸米米一時還沒有Get到她的點,他下意識地看了一眼許總,許總十指交叉,支在自己的胸前,笑瞇瞇地等著她開口,顯然他已經(jīng)預(yù)知她接下來的內(nèi)容。

除了成績,就是傷病。韌帶撕裂、骨折……說到這些,莉莉一副痛苦的表情。對于手術(shù)過程,莉莉一點兒也沒有敷衍,手術(shù)進行了多長時間,骨頭上打了幾顆鋼釘,康復(fù)訓(xùn)練的艱難,接下來的恢復(fù)性訓(xùn)練,對于他今后可能的影響……她幾乎一氣呵成,同時不斷調(diào)整著她的感情,像一場寒冰事跡報告會。

哪個運動員不是新傷蓋舊傷呢?比如郎平,25歲退役時,膝蓋的磨損程度和70歲老人一樣,全身上下沒有一塊骨頭是好的。可是放在電影《奪冠》里,不過就是一句臺詞。寒冰的這些傷,怎么可能大書特書?

倒是莉莉無意中的一句,讓陸米米的心隱隱一疼。寒冰兩次手術(shù),她都不在身邊。陪伴他的,是江老師和爺爺奶奶姥爺姥姥。

陸米米的腦子里,一個“留守兒童”的形象越來越清晰。他想象著一個六十多歲的老人,騎著一輛老年代步車,頂風(fēng)冒雪地接送孩子往返于體?!@樣的場景一點兒也不新鮮。誰家孩子成功的背后不是家長的辛苦付出。他還想象著江老師的模樣,她應(yīng)該是慈祥的,也應(yīng)該是嚴(yán)厲的,她只是基層的一個教練,寒冰可能是她最得意的學(xué)生,這樣的學(xué)生,一個就夠了。

陸米米盡力跟隨著莉莉的情感,做著恰當(dāng)?shù)暮魬?yīng)。莉莉的“報告會”很好,但還是那種感覺,浮皮潦草。

直到后來認(rèn)識了寒冰,他才明白這個感覺為什么如此強烈。

許總問:“怎么樣,大作家?這不就是一個很好的電影劇本嗎?”

陸米米說:“我還是先寫個小說吧,這個,我熟?!?/p>

莉莉的感情總是很夸張,一副恨不得涌泉相報的樣子,說:“這事兒,回家我就給我們老寒打電話,告訴他,大作家要給咱兒子寫書了。他現(xiàn)在還在俄羅斯,下諾夫哥羅德,知道嗎?”

陸米米說:“伏爾加河畔的千年古城,一代文豪高爾基的故鄉(xiāng),怎么會不知道?”

莉莉驚喜到五體投地,說:“你一定去過吧?”

陸米米搖搖頭:“俄羅斯我都沒去過。”

莉莉很遺憾,又很豪爽地說:“去,一定要去,除了下諾夫哥羅德,你想去哪兒都成,讓老寒安排,連錢包你都不用帶。當(dāng)然,等疫情過了吧,現(xiàn)在那邊也不消停?!?/p>

陸米米差一點兒笑出聲來,有這么邀請人的嗎?除了下諾夫哥羅德,去哪兒都成。到底是去,還是不去???又暗暗責(zé)備自己,這么咬文嚼字干嘛,不過是一句客套話罷了。

陸米米又突然意識到什么,問:“中俄航班還沒有恢復(fù)吧?”

莉莉憤憤地說:“我是春節(jié)前回來的,后來所有邊境口岸都封了。”

許總說:“回不去也挺好,雖然生意受影響,但這才有了咱們的合作,冰雪文化,首先就要從這部電影開始?!?/p>

“可不是嘛?要不是斷航,我也不可能陪寒冰這么長時間呢!”

莉莉瞬間轉(zhuǎn)怒為喜,陸米米覺得,她不去當(dāng)演員真是可惜了。

“莉莉,你的故事很感人,但文學(xué)作品僅靠講故事是不夠的,需要挖掘那些真正觸動人心、觸及靈魂的東西,我希望見見寒冰,先同他聊一聊,以后方便的話,可能還要找一找江老師,還有他的爺爺、姥爺?!?/p>

莉莉滿口答應(yīng),說:“我來安排,就是為了備戰(zhàn)冬奧,寒冰他們訓(xùn)練很緊張,需要看他什么時間有空……”

陸米米說:“我明白,完全看寒冰的時間而定,也不需要他出來,如果能去集訓(xùn)隊,可能更好。”

莉莉說:“虛構(gòu)也可以,我們可以讓寒冰作主演啊?!?/p>

許總笑瞇瞇地看著今天的“成果”,說:“沒問題,那些流量明星恐怕還真演不了,滑板滑雪,這是個技術(shù)活兒,那么多高難度動作,寒冰演更合適?!?/p>

莉莉的臉上已經(jīng)樂開了花。

許總又轉(zhuǎn)向陸米米,說:“寒冰可是個清清爽爽的帥小伙兒?!?/p>

莉莉更是合不上嘴,說:“唉,別人一年是春夏秋冬四個季節(jié),寒冰一年就只有冬天一個季節(jié),天天就在冰里雪里,能不清爽嗎?”

許總拿起手機看了一眼,又放下了。說:“大作家,時間不等人,凡事都有個時機,既然我們看準(zhǔn)了,就不要坐失良機。我覺得,直接上劇本,用幾個月的時間,把劇本打磨好?!?/p>

陸米米略一思忖,直接上手寫劇本也未嘗不可,畢竟許總反復(fù)灌輸?shù)哪翘住皠?chuàng)造電影制作模式”的理論一度讓他很動心。人這一輩子,誰不想做成點兒事呢?事實明擺著,影視比純文學(xué)的傳播力要大得多。

這并不矛盾,陸米米說:“還是盡快和寒冰見一面,把故事的內(nèi)核找準(zhǔn)?!?h3>七

陸米米百度了一下,出來很多無關(guān)的結(jié)果,運動員寒冰的內(nèi)容也不少。

他果然是一個清爽的帥哥,只是個子不高,有些運動項目,包括滑板滑雪在內(nèi),對身高都是有限制的。

還有太多需要知道的細(xì)節(jié),除了訓(xùn)練方面的,他更想了解不大被關(guān)注的生活方面的,比如一日三餐都吃些什么,看什么書,聽什么音樂,唱誰的歌,衣服是誰來洗,生了病怎么吃藥……

陸米米搜索到了寒冰的微博,加了關(guān)注,大概是訓(xùn)練緊張,微博極少更新,偶爾秀一些照片,大多是包包、腕表、戒指、帽子、絲巾、鞋子,幾乎沒附什么文字。

陸米米又試著找了找滑板滑雪的視頻,如果是比賽視頻更好,但比較難。他給莉莉發(fā)了微信,希望她能發(fā)一些短視頻。莉莉很高興,說很快會發(fā)給他。

陸米米開始仔細(xì)閱讀編輯好的文檔,總共五六十頁,有些內(nèi)容是重復(fù)的,他做了標(biāo)記,以備刪除或者整合。讀著讀著,有一種感覺越來越強烈,這些故事,和莉莉講的如出一轍,沒有更新鮮的,或者說,莉莉講的故事,他在網(wǎng)上全都找到了,也沒有更新鮮的。陸米米偷偷一樂,僅僅是因為她沒有陪伴兒子的成長嗎?或者,她只想把兒子閃光的一面示人?她是活在被統(tǒng)一了的“口徑”里嗎?

但是,文學(xué)不是這樣。

莉莉到底沒有發(fā)來寒冰的視頻,只發(fā)來一個PDF文件,圖片倒是不少,有寒冰從小到大一路取得的各種獎狀和證書,除了中文、英文,還有可能是俄文、法文、德文或其他什么文,后面是各種比賽照片,但都是掃描的,或者是視頻截屏,有的明顯是剪報,不少照片還有依稀可辨的水印,最后是一些報紙上的報道,還是掃描的,模模糊糊的,基本上還是網(wǎng)絡(luò)上的那些內(nèi)容。

怎么才能挖掘一個活生生的冠軍形象呢?

接下來的兩三個星期,陸米米問了莉莉幾次,莉莉反復(fù)說著千恩萬謝的客氣話,又說寒冰聽了這件事很高興,又說她家老寒在下諾夫格羅德興奮得恨不能馬上飛回來見一見大作家,但一說到和寒冰見面的事,她又抱歉地說,孩子訓(xùn)練非常緊,連她也很難見上一面。

這讓陸米米滿身的勁兒沒處使。

他早就列好了一個提綱,把需要了解的情況都記在了上面,并且不斷完善,隨時想起某個問題,隨時就寫在紙條上,或者記在手機上,然后謄抄到提綱上,隔幾天再梳理細(xì)化一次,按一定的邏輯關(guān)系重新排列一遍,足足四五十個問題。

陸米米問:“如果方便,要不把寒冰的微信推給我?”

莉莉回復(fù):“他很少看微信?!?/p>

這簡直把陸米米噎到了。

與莉莉表現(xiàn)出的冷淡相反,許總格外熱情,緊盯住陸米米不放,最多隔一天,一定會發(fā)來信息,也不催問進展,只是發(fā)一些截圖,字很大,沒有上下文,有時候在某句話下面畫著歪歪擰擰的紅線,陸米米看著就像一條蟲子鉆到了胃里,蛄蛹得渾身不自在。起初,他還會搜索出全文,細(xì)細(xì)閱讀一遍,揣摩許總的意圖,但他著實不想被這些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東西打擾,特別是一個個有血有肉的人物正在他腦子里形成的時候。

陸米米回復(fù)說,希望許總能促成與寒冰的見面。許總爽快地答應(yīng)了,但又說,你看能不能這樣,咱們同時進行,可以先把故事的主要方向確定下來,至于細(xì)節(jié),總是要不斷補充的。

只有枝繁葉茂,一棵大樹才能茁壯成長?。】稍趺锤粋€商人說明白細(xì)節(jié)與故事主體的關(guān)系呢?

但既然已經(jīng)應(yīng)承了此事,就容不得反悔。再說,創(chuàng)作是需要一點兒沖動的,靈感可經(jīng)不起這么折騰和耗磨。經(jīng)過幾周思量,故事已經(jīng)有了雛形,總不能讓它遇到一點兒小小的困難就夭折吧?

當(dāng)天下午,許總就開車過來聽他講故事了。

陸米米講的其實不是故事,而是人物。一個人,總要知道自己從哪里來,往哪里去,這些也許不必在電影中表現(xiàn),但陸米米覺得很重要,這關(guān)系著他們的性情、言談、動作、眼神、人生態(tài)度、處世方式。

人,有了根,才能活。人活了,故事自然而然就精彩了。

許總第一次見識了一個口若懸河的陸米米,他口中的那些人,就好像是跟他生活了幾十年的老鄰居一樣,他對他們是那么知根知底。

許總聽得很認(rèn)真,不時贊許地點點頭,偶爾插一兩句極簡短的話。

春末的太陽剛剛西斜,身上便起了涼意。

陸米米拿起手機看了眼時間,沒想到,兩個半小時已經(jīng)過去,茶只續(xù)過一次水,還是許總叫服務(wù)生添的。

陸米米抱歉地笑笑,說:“故事可能有點兒復(fù)雜,電影不過也就兩個小時?!?/p>

許總從故事中收回神來,說:“好得很,我們都沒有感覺時間的流逝,這說明我們第一步是成功的,兩個小時的電影,讓觀眾不肯走神,不肯上廁所,故事就必須一環(huán)扣一環(huán),每一分鐘都不能讓觀眾覺得無聊,這樣他才能覺得值。這就是我說的“值”的理論。我們要精心地設(shè)計每一分鐘,緊緊地抓住觀眾。我們的劇本,就是要精準(zhǔn)到每一個畫面,每一個鏡頭。”

聽了一下午的許總,終于開始主導(dǎo)接下來的談話。陸米米卻有些累了,很難集中起精神聽他的老生常談。他并不贊同許總這種所謂的“精準(zhǔn)”,且不說去哪里找這樣的大數(shù)據(jù),就算能找到,文藝創(chuàng)作也不可能完全變成一道生產(chǎn)線。

許總越說越興奮,手握那個空杯子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一道陽光斜射在杯子上,光柱里隱約可見他的吐沫星子噴濺過來,陸米米恨不得馬上戴上口罩,但他只是把手擋在自己的杯子前面,雖然,他知道這是無用的。

只聽許總繼續(xù)說著:“老一輩的電影工作者在拍攝之前,都會由美工畫出每一個場景,甚至每一個鏡頭的效果,大家在一起,反復(fù)研究,找到最好的角度之后,才開始拍攝。我們就要做到這樣精準(zhǔn)。你談到細(xì)節(jié)的重要性,我很贊同,每一個細(xì)節(jié)都要做到精準(zhǔn)。”

陸米米說的“細(xì)節(jié)”和許總說的“細(xì)節(jié)”似乎有些出入,陸米米也不深究,但他忍不住還是說:“那個年代拍電影,膠片是很珍貴的,都是供給制,容不得半點兒浪費,現(xiàn)在電影大都是數(shù)字拍攝,當(dāng)然,如果您追求更高的品質(zhì),也可以用膠片,拍出來的色彩更飽和、更柔和、更細(xì)膩,但即使如此,也大可不必花費更多的人工和時間,這些成本……”

許總說:“成本只是一個方面。你不總說電影是藝術(shù)品嗎?藝術(shù)品就要精雕細(xì)刻,我們要創(chuàng)造電影拍攝的模式,不舍得投入怎么行?”

這話從許總嘴里說出來,陸米米不信。他做什么事,首先想的不就是“值”和“不值”嗎?

“那,拍這部電影,許總準(zhǔn)備投入多少錢呢?”陸米米問。

“兩千萬吧,我們不搞大制作,要不,我也不會請大作家出山了?!?/p>

“是您投資嗎?”

“我主投,肯定還要再拉些資本進來。不拉也不行啊,他們都特別信我的這套理念,資本就跟在我后面,只等著我真刀實槍地干呢?!?/p>

“劇本呢?您準(zhǔn)備投多少錢?陸米米并不為錢,但他不是說劇本為王嗎?這個“第一道工序”值多少錢呢?”

許總微微一笑,反問道:“你打算要多少呢?”

陸米米感到一絲屈辱,心里想,自始至終,我可從來沒有想著靠寫電影劇本發(fā)家致富,就是聽信了你的理念,又有了一個好故事??杉热缓献?,難道不該談錢嗎?

陸米米轉(zhuǎn)念又一想,也許是我那顆自尊的小心臟太敏感了?可現(xiàn)在報價,對自己來說也很困難,報高了,人家會以為獅子大開口,報低了,豈不是說明我缺乏自信?

陸米米定了定神,也回以微笑,說:“許總,錢的問題,可能還是要一攬子談,包括合作的方式,我傾向是著作權(quán)許可使用,我們可以細(xì)化一下合作的步驟,列一個時間表,什么時候出大綱,什么時候……”

許總說:“時間上我不想給你太多限制,也不需要大綱,直接上本子就好。關(guān)于劇本價格,我比較傾向于分成兩部分,一部分算作保底,另一部分算作投資,按比例分成。當(dāng)然,這也要看你的意愿,如果你愿意一次性結(jié)清,也可以,或者把所有都作為投資,也可以?!?/p>

許總頓了頓,繼續(xù)說道:“我們過去也探討過電影衍生品的問題,美國、日本的電影生產(chǎn)都是上下游全產(chǎn)業(yè)鏈,單靠品牌衍生品的銷售和授權(quán),就能大大拓展票房之外的盈利空間。要從劇本階段就開始規(guī)劃,比如滑雪板、玩具、汽車擺件、飾品、服裝這些衍生品……”

“這一點,我們想到一塊兒了?!标懨酌渍f,“不僅是有形的產(chǎn)品,你們不是成立了寒冰冰雪文化有限公司嗎?我們可以像迪士尼樂園那樣,辦冰雪主題嘉年華。在電影里,我還創(chuàng)意了一款冰雪運動的手游?!?/p>

“噢?開發(fā)手游,太好了!這絕對是個好主意,還有冰雪嘉年華,我們都可以做!”許總的眼睛里閃著亮光,像是見到了獵物的獨狼。

直到兩人走出茶室,走到車場,許總掏出車鑰匙,那輛深灰色越野車車燈閃爍,許總才終于說出一個數(shù)字—不低于八十萬,爭取一百萬。他說得云淡風(fēng)輕,漫不經(jīng)心,就好像這些錢對他來說就是毛毛雨。他還不忘補充一句,畢竟,你還不是著名編劇。

陸米米并沒有認(rèn)為八十萬太少,這算得上是一個公道的價格。但此時,他已經(jīng)來不及問更多細(xì)節(jié),比如許總提出的二八分成,這八十萬是分成后的,還是分成前的?又比如,幾成算作保底,幾成拿去投資……看得出來,許總現(xiàn)在并沒打算談這個問題,就算說了,沒有白紙黑字簽下合同,也是白說。

眼下更重要的,是把故事寫好。

許總坐上了駕駛位,問:“要不要捎你一段兒?”

陸米米擺擺手,說:“我還是騎我的自行車吧。對了,還是爭取見一下寒冰,你再跟莉莉說說?!?/p>

許總比畫了一個OK的手勢,說:“放心吧,我來安排?!?h3>九

本來一切都好好的,突然,北京冷不丁就冒出一例新冠肺炎病例,接下來的幾天,數(shù)字揪心地增長著,陸米米最擔(dān)心的事情終于來了,兒子再度停課,老婆回家的日子變得遙遙無期,而且比上一輪疫情更鬧心的是,他的公司沒有停工!想想都頭大。

創(chuàng)作的事無論如何不能停,冬奧會是一個重要的時間節(jié)點,也不過只剩了一年半。他原打算先動手寫小說,畢竟更駕輕就熟些,而且小說可以承載更多電影無法承載的東西,但現(xiàn)在,他能支配的時間實在少得可憐。

還有,許總說安排和寒冰見面的事,這一回是徹底泡湯了。為取得冬奧和戰(zhàn)“疫”雙勝利,參加冬奧會的運動員都進入了全封閉訓(xùn)練。莉莉在微信里告訴他這個消息,語氣里充滿了遺憾。

陸米米無奈地說,就算隔離,也可以視頻,或者語音,打個電話總可以吧?

莉莉連回了幾個“好的”“嗯嗯”,然后就再沒了下文。

許總依舊隔三岔五發(fā)來些“供參考”的內(nèi)容,對陸米米來說,依舊無用,已經(jīng)忙到四腳朝天,便也懶得回復(fù)。

少年時讀的《矛盾論》,現(xiàn)在派上了用場,要抓主要矛盾。他決定撇開小說,直接上手劇本。

許總提議,再開個網(wǎng)絡(luò)會議,還是那么煞有介事,陸米米也鄭重其事地答應(yīng)了,并且說,既然是頭腦風(fēng)暴,可不可以請你的團隊也參加,大家集思廣益,豈不更好?

許總說,他們還不是都得聽我的。

于是,所謂的網(wǎng)絡(luò)會議,還是一個微信語音通話。

陸米米耐心地講述了自己的創(chuàng)意和構(gòu)思,還著重強調(diào)了一個接一個特別有畫面感的場景,有些可能需要特技效果才能實現(xiàn),這些是他寫小說時不用考慮的問題。

又是將近兩個小時,許總不時插話表示贊同,末了,又說:“這個故事太感人啦,真是催人淚下!”

陸米米覺得這是對他的高度肯定,沒想到,許總卻話鋒一轉(zhuǎn)說:“但是,如果看一場電影,觀眾卻哭了,他就會覺得不值。這就是我們過去一直談的“值”與“不值”的評價標(biāo)準(zhǔn)問題?,F(xiàn)在人們工作生活多緊張啊,他們需要放松,需要笑,不能讓他們花幾十塊錢,結(jié)果卻掉了眼淚……”

陸米米的頭“嗡”的一聲,一部青春、勵志、運動為主基調(diào)的電影,如果不能讓人感動,不能讓觀眾在電影中找到自己的影子,怎么能打動人,激勵人?

許總在電話那頭繼續(xù)說:“我給你發(fā)的那些東西,你都沒仔細(xì)看吧?脫口秀大會為什么那么火,你沒看嗎?”

陸米米哪有時間看綜藝節(jié)目??!

“電影肯定不同于綜藝?!标懨酌渍f,“我們這個題材,恐怕很難拍成一部搞笑劇,我們的電影還是要給人更多積極向上的東西,也許在電影院里掉了淚,可未來的人生,卻有了新的成長,這難道不是更值嗎?”

許總嘆了口氣,堅定地說:“哪管得了那么長遠(yuǎn)?“值”與“不值”,就看走出電影院那一刻的感覺,決不能拍成悲劇?!?/p>

陸米米說:“怎么是悲劇呢?我們的主人公,哭過、拼過、笑過,而且笑到了最后?!?/p>

許總說:“你抽空看一看脫口秀,這些演員是很有生活的,他們都是普通人,講的都是生活中的故事,所以會引起共鳴,人們才會發(fā)笑。我覺得你如果看過,你會改變看法的。”

陸米米思考了一下,問:“我想再次確認(rèn),你想要的是不是一部搞笑劇?”

許總說:“不是,我的意思,就是不要讓觀眾哭,要讓他們笑。當(dāng)然不一定是捧腹大笑,你說的那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微笑更好?!?/p>

陸米米說:“你看過4D電影嗎?”

許總不屑地說:“我從不看電影,我不想被他們帶壞了?!?/p>

陸米米忘了這個茬兒,但他接著說:“一部電影靠什么抓住觀眾?不就是要讓他們親臨其境嗎!不僅僅是感官刺激,也要有情感刺激,如果一部電影看下來,情緒沒有起伏,怎么能說是一部成功的電影呢?”

許總說:“我不是說觀眾的感情不能有起伏,可以讓他們眼含熱淚,但絕不能掉下來,掉淚了,他們就會覺得不值?!?/p>

陸米米心想,這個度還真難把握,每個人的淚點都不一樣,而且,不是說作者想讓人什么時候哭他就什么時候哭,每個人的經(jīng)歷不同,能夠打動他們的點也不同。隨他去吧,再這么討論下去,就有點兒抬杠了。

陸米米真的去看了脫口秀大會,準(zhǔn)確說,是聽,趁著給孩子做飯的工夫,趁著騎車上下班的時候,他把三季的脫口秀大會都聽完了。

陸米米越聽心里越有底,生活,永遠(yuǎn)是好作品的底氣。

他要講的,正是一個中國孩子成長的故事。

他天天面對的,也是一個成長中的中國孩子。

只不過,他可以有邏輯地左右劇本中那個孩子的命運,卻無法左右自己兒子的命運。

轉(zhuǎn)眼就到了秋天,劇本終于可以出手了。

陸米米長長地舒了口氣。這幾個月,不止一個“忙”字可以形容。

戀愛中的人,智商都為零。陸米米寫作的時候,就是一個戀上了劇中人的人。現(xiàn)在終于可以騰出腦子想一想其他的事了。

最重要的就是,許總說的都很好,但這一切都要落在白紙黑字上。不僅僅是價格,還有未來的合作方式,各自的權(quán)利、責(zé)任,這決定著自己下一步要投入多少精力,是量力而行,還是孤注一擲?

許總聽到劇本完工的消息,臉上樂開了花,恨不得馬上開車過來。聽陸米米說合同的事,也滿口答應(yīng),說:“我先準(zhǔn)備個文本。你也別閑著,做個PPT,做好后,咱們先找時間討論一下?!?/p>

陸米米很高興,許總讓他做PPT,意味著下一次討論不再局限于他和許總兩個人,丑媳婦總要見公婆,確實需要好好準(zhǔn)備。

又熬了兩天三夜,終于躺到床上,迷迷瞪瞪時,陸米米突然跳起來,隨手披了件睡衣,打開電腦,加上了最后一張PPT—衍生品。關(guān)于衍生品,不知道許總那邊做得怎么樣了?特別是那款手游,不知是否已經(jīng)開發(fā)出來,也沒聽他提起。

突然,他發(fā)現(xiàn)手機微博里有一條私信,打開一看,居然是—寒冰!

還是最初關(guān)注寒冰微博時,陸米米給他發(fā)過幾條私信,既然連他媽都不肯讓他們聯(lián)系,這些私信也肯定是泥牛入海了。沒想到,此時此刻,他居然回信了!

“非常抱歉,剛剛看到你的私信。我也很驚訝,因為我媽從來沒提起過請您為我寫小說或拍電影的事……”

“但是,因為我剛從國外集訓(xùn)回來,必須按照防疫的規(guī)定進行集中隔離,這也是我難得的休息的日子?!?/p>

他什么時候出國了?沒聽莉莉說啊。感謝隔離,讓他想起來登錄微博,看到了幾個月前的私信。

已是深更半夜,陸米米回復(fù)了寒冰,在私信里留下了自己的電話和微信號,又給許總發(fā)了條微信:PPT做好了,不過劇本還需要再修改一下才能出手。

無論如何,都要在見過寒冰之后。

許總還是打算一個人來,還是去對面那家茶室。

陸米米問:“那PPT怎么演示?對誰演示?莉莉也不參加嗎?這段時間,她好像失聯(lián)了?”

許總說:“PPT發(fā)我手機上吧?!?/p>

陸米米嘆了口氣,說:“手機上根本沒有動畫效果。就不能去你的公司嗎?你們總有會議室,總有投影吧?”

許總說:“先用不著,我先看看內(nèi)容?!?/p>

陸米米只得妥協(xié)道:“那我?guī)瞎P記本吧?!?/p>

以前是面對面,這次只能肩并肩,兩個人面對一塊小小的屏幕,依舊是陸米米講故事,但許總聽得心不在焉。

陸米米想,也難怪,PPT原本就不是講給許總聽的,這些內(nèi)容,都對他講過了。故事就算再怎么好,聽上三遍五遍,也是要膩的。陸米米停下來,說:“講故事,首先要確定的是聽眾,不知道這個PPT的聽眾是誰?”

許總搖了搖頭,說:“不要管聽眾是誰,不能長,五分鐘之內(nèi)就要抓住他們,五分鐘之后的,他們根本就不會去看。”

陸米米說:“五分鐘,怎么可能?”

許總說:“怎么不可能?我是做項目出身的,做一個項目,首先就要明確它的定位,它最大的與眾不同在哪里,就是說,要有獨特性、唯一性、不可替代性,要不人家為什么要選擇你?”

陸米米聽得云里霧里,不得不小心翼翼地說:“多好的故事,都很難做到唯一,你的意思是不是,這部電影將創(chuàng)造一種電影制作的模式?可這恐怕超出了編劇的職責(zé),更何況,咱們目前還只是劇本階段,您設(shè)想的模式,八字還沒有一撇。所以,我覺得咱們還是有必要談一談合同的事?!?/p>

許總笑了笑說:“合同的事簡單?!?/p>

陸米米也笑了笑,問:“不知您說的文本準(zhǔn)備好了嗎?”

許總說:“他們給了我一個范本,我看了,跟我想的完全不一樣,我一直說,編劇占有很重要的位置……”

陸米米說:“什么樣的范本呢?給我看看可以嗎?我也沒見過什么劇本合同。”

許總拿起手機,在微信里上下翻了一會兒,轉(zhuǎn)發(fā)過一個Word文檔,說:“我的意思你是明白的,合同就是雙方意愿的真實表達(dá),就不該有什么范本,而且,我們要開創(chuàng)的是一種電影制作新模式,所以更沒有范本可以借鑒?!?/p>

陸米米打開文檔,簡單瀏覽一遍,是一份劇本買賣合同,內(nèi)容十分強勢,確實與許總的那些想法相去甚遠(yuǎn)。

許總接著說:“你準(zhǔn)備個合同文本吧,就是把咱倆的意思說明白。”

陸米米擺擺手,說:“這不合適。合同不是寫小說,要用法言法語,畢竟您是公司老總,一定有法務(wù)部門,或者合作的律師,他們是專業(yè)的。還有,盡管表面上咱們簽合同是平等的雙方,但說實話,您處于強勢,我處于弱勢,所以您更有決定性,對吧?”

許總說:“但是,總不能讓我親自寫合同吧?”

陸米米很納悶,如果許總要簽一份合同,還用得著親自動手嗎?

許總解釋說:“我那幾個律師,都是經(jīng)濟方面的專家,對劇本合同不在行,而且你比他們更了解我的想法。我發(fā)給你的那份,開頭結(jié)尾都可以借鑒,有一些是固定的格式。哦,還有,我是甲方,我出錢,我就是甲方?!?/p>

陸米米還能說什么呢?接下來的事還真不少,見過寒冰,肯定會激發(fā)新的靈感,劇本肯定要改,是小改,還是大改?唉!說得好聽,讓自己全程參與,結(jié)果到目前為止,參與的,也只有自己!

許總問:“劇本什么時候能改好呢?他還是最關(guān)心這個問題?!?/p>

陸米米說:“應(yīng)該很快吧。”

許總說:“有件事我沒搞明白,你看,咱們?nèi)ド虉鲑I東西,總要先看過貨再付錢,在電商平臺買就更好,七天無理由退換,可是買你的劇本,我連劇本什么樣子都沒見到,為什么就要先給你錢呢?”

陸米米不明白,他怎么這么想呢?一個把劇本看得很重要的人,怎么突然就把劇本跟“東西”相提并論了呢?要不是突然聯(lián)系上寒冰,想著能把劇本再完善一下,他也許毫無保留地就發(fā)給許總了,但現(xiàn)在,他越發(fā)覺得不能輕易出手了。

晚上,許總突然發(fā)過信息:你把劇本中最滿意的一部分發(fā)給我,沒改好也沒關(guān)系。

陸米米想,這個要求并不過分,回復(fù)道:我寫的劇本,很難說還有哪里不滿意的,就發(fā)給你開篇的5000字吧,發(fā)你的郵箱。

想了想,又補充一句:收到后請回復(fù)確認(rèn)。

許總又發(fā)來一條:你準(zhǔn)備一個1000字的劇情梗概,我抓緊走報批程序。

十一

寒冰真的發(fā)來了好友申請。

隔離,讓這位運動員感到,時間從來沒有過得這么慢!突然有了大把大把的時間,除了在面積有限的房間里做些能耍得開的運動,保持力量和韌性,他只能對著手機發(fā)呆了。他下載了一款新上線的滑雪運動的手游,本以為是自己的強項,沒想到卻總是輸?shù)煤軕K。

隔離,更加重了他的孤獨,突然覺得,連個說說心里話的人都沒有。上天突然賜給他一個作家陸米米,簡直是“雪中送炭”。

他心里有些怪媽媽,怎么不早點兒跟他說呢?他想問問媽媽,又覺得她一定有她的道理。

突然,他從陸米米嘴里聽到了“寒冰冰雪文化有限公司”,他打斷陸米米,問:“你說,這個公司是我媽在運營嗎?”

陸米米說:“你媽肯定參與其中啊。甚至,你也應(yīng)該參與其中,而且應(yīng)該是法人才對啊?!?/p>

寒冰說:“等退役了,有家自己的公司確實不錯,但現(xiàn)在……不對,這么大的事,我媽絕不可能一句都不提,讓我想想……不對,我媽開公司,她肯定吵得滿世界都知道啊,不可能悶聲不響,何況還以我的名字命名,她不拉我做廣告才怪!”

看來,寒冰是真的不知道此事。陸米米也很納悶,突然,他好像悟到了什么,忙問:“你爸媽都在俄羅斯?”

“嗯?!?/p>

“下諾夫格羅德?”

“嗯?!?/p>

“這段時間你媽回過國嗎?”

“回國?開什么玩笑?跟俄羅斯早就斷航了。”

“那我見到的那個莉莉是誰?”

“你見過莉莉?怎么可能?”

“莉莉是誰?”

“莉莉就是我媽,但她現(xiàn)在還在下諾夫格羅德!”

十二

陸米米問:“你見過寒冰嗎?”

許總答:“怎么突然又問這個?現(xiàn)在見不見寒冰不要緊,劇本改好了嗎?”

“合同我跟誰簽?zāi)??是您的投資公司嗎?還是寒冰冰雪文化有限公司?”陸米米心里怪自己,怎么現(xiàn)在才問這個早就該問的關(guān)鍵問題呢?

許總發(fā)過來一家影視公司的名字。

陸米米迅速上網(wǎng)查了一下,這家公司的法人根本不是許總,公司的注冊地在上海。真的遇上騙子了?先不忙下結(jié)論,聽聽他怎么說。

許總很豪橫,回復(fù)道:“公司是我的,他是代持?!?/p>

股權(quán)代持在公司經(jīng)營中也是有的。但怎么驗證呢?讓他出示代持協(xié)議?

許總說:“讓上海的公司來做,是為了方便過審,那邊有熟人?!?/p>

陸米米又搜索了許總名片上的那家投資公司,法人倒果真是許總。舉手之勞的事兒,過去卻從未想起過查一查。

許總又問了一遍:“劇本什么時候能給?”

跟寒冰聊了幾日,有很多細(xì)節(jié)可以補充到劇本中,好在不用推翻重來,十天半月足矣。但問題已經(jīng)不是時間長短,從現(xiàn)在開始,必須丁是丁,卯是卯。陸米米篤定地想。

“你見過寒冰嗎?”

“又來。你只管寫好劇本?!?/p>

“我見過寒冰了,你見過嗎?”

“別開玩笑了,他還封閉訓(xùn)練呢。”

“聽莉莉說的吧?”

陸米米不知道,許總知不知道莉莉是假的。

甚至,連許總也是假的。是的,他可以查到那家投資公司的法人是許總,但又怎么知道此許總乃彼許總呢?如果不是寒冰,他也不可能知道此莉莉非彼莉莉。

陸米米細(xì)細(xì)地回想與許總交往的每一個細(xì)節(jié),越想越覺得可疑,原來那些擲地有聲的獨到見解,現(xiàn)在想來不過是一些偏激的噱頭,在互聯(lián)網(wǎng)如此發(fā)達(dá)的今天,想要編一套“話術(shù)”并不難。還有,他缺乏實踐支撐,所有說法都飄在空中,資金、項目、合同,還有他標(biāo)榜過的商業(yè)傳奇,一切都是云山霧罩,他野心勃勃地進軍影視,卻連大家耳熟能詳?shù)碾娪岸紱]看過一部……

陸米米幾乎馬上要把許總從微信里刪除,他喜歡快刀斬亂麻,斬倉是止損的最好辦法。

但是,他圖什么呢?沒道理啊,處心積慮,就為騙一個劇本?或者只是一個提綱、一個創(chuàng)意?

如果一切皆可懷疑,那寒冰呢?通過微博私信的寒冰,一定就是滑雪運動員寒冰嗎?

陸米米的腦仁兒都快炸了。不,寒冰不容置疑,因為他隨口就能說出那么多細(xì)節(jié),不僅僅是國家隊的生活訓(xùn)練,還有那些心路歷程。

陸米米突然撲哧笑了,當(dāng)初對假莉莉講述的故事,他是打過問號的,甚至想過,她很適合去演戲。果不其然,她就是寒冰媽媽的“扮演者”。

陸米米之所以樂,是因為他終于相信,自己有能力判斷真假!

陸米米抽絲剝繭,發(fā)現(xiàn)了問題的關(guān)鍵,在他和許總的交往中,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第三人。當(dāng)然,莉莉不算。而且,正因為莉莉的身份成了問題,他才開始懷疑許總的真假。第三人,必須是一個值得信任的人,或者是真實存在的公司。他們第一次見面,是在北京飯店門口,陸米米想當(dāng)然就認(rèn)為他是出席企業(yè)家年會的企業(yè)家,自己僅憑一張名片,知道了他的身份,而這種名片,五十塊錢可以印一百張!

既然到了這個份上,陸米米決定還是要一探究竟。他從朋友那里找來了影視劇本授權(quán)使用合同的范本,細(xì)心琢磨一番,其中就兩個最要緊的問題:第一是署名,一定要保證第一編劇的署名權(quán),這是自己的核心利益;第二是授權(quán)使用年限,不能簽終身契,如果他拍不了,過上幾年,自己還能再讓其他人拍。至于費用,不是不重要,而是自己決定不了,但可以提出明確付酬的時間節(jié)點,比如交付劇本前,至少要付60%吧。

打定主意,陸米米給許總發(fā)了微信,把這幾點提出來,亡羊補牢吧。

沒想到,許總卻遲遲沒回信息。這些要求很苛刻嗎?

直到將近48小時后,終于等來了許總的回復(fù):同意。如果后期不讓你參與,劇本你開個價吧。

這就跟談戀愛一樣,分手,不重要,重要的是誰提出分手。

開篇5000字,他不滿意嗎?

如果真的不滿意,他完全可以不再搭理自己。

全劇的八分之一,加上千字梗概,加上PPT,再加上之前對他講過的故事,如果他錄了音,他可以雇個廉價的寫手,最多一個禮拜,也完全可以不再搭理自己。

陸米米覺得,劇本已經(jīng)不重要了,合同也已經(jīng)不重要了,許總是真是假才重要。

寒冰卻在這時發(fā)來了信息:我一口氣讀完了你寫的劇本,很喜歡,可惜的是,為了備戰(zhàn)冬奧會,我肯定不能做主演,而且實際上,我也不會演戲,但我很喜歡劇本里的每一個人。我相信,觀眾也一定會很喜歡。

要不是寒冰的信息,陸米米簡直要斬倉止損了。為了寒冰這句話,為了自己創(chuàng)造出來的“劇中人”,陸米米必須堅持。

他撥通了一個熟悉的刊物編輯的電話,編輯聽說陸米米寫了劇本,意外中透著驚喜,說:“陸老師,您可一直說自己不寫劇本的,快發(fā)給我,我一定認(rèn)真拜讀?!?/p>

陸米米硬著頭皮說:“現(xiàn)在看,恐怕一時還拍不成電影,就是想,能不能在刊物上發(fā)表一下,也算對得起創(chuàng)作出來的人物。”

編輯有些為難地說:“陸老師,您也知道,我們刊物不發(fā)劇本,要不,您看您能不能改成小說?”

又過了48小時,許總的信息來了:“今天方便嗎?下午見個面?”

陸米米說:“下午公司有會,明天吧,去你公司?!?/p>

“還是老地方吧,省得你跑腿?!?/p>

“不,現(xiàn)在是談合作,談合同,公事在公司談更合適?!标懨酌讏远ǖ鼗貜?fù),“你發(fā)個定位過來吧?!?/p>

足足等了一個小時,許總發(fā)過來一個定位。

陸米米可以確定,許總特意表現(xiàn)出的冷淡,無非是欲擒故縱的伎倆。

打開定位,陸米米嚇了一跳,這還是北京嗎?西北六環(huán)外的荒郊野嶺下,一處孤零零的小院,距最近的地鐵站也要十幾公里,沒有公交,也不可能有共享單車,地圖上顯示是一家科創(chuàng)中心。打車過去要一百多,但回來呢?

更為關(guān)鍵的是,這真的是許總的公司嗎?

“這是什么公司?”陸米米問。

許總報出一家影視公司的名字。陸米米一查,還是沒有許總的名字。

陸米米問:“還是別人代持?”

許總答:“是我的公司。代持?!?/p>

“在幾樓???”陸米米問。

許總答:“到門口我接你?!?/p>

這不是故意刁難嗎?如果有誠心,他完全可以開車接自己過去,當(dāng)然,就算他來接,去什么鳥不拉屎的地方,自己敢不敢跟他走?

唉,信任一旦沒了,還談什么合作?陸米米無奈地想。

去,還是不去,這真成了一個問題。

陸米米盯著地圖上五六十公里外的這個科創(chuàng)中心發(fā)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就算被騙,屁顛屁顛白跑一趟,就當(dāng)秋游,他也認(rèn)了。重要的是,許總?cè)粢褵o繼續(xù)合作的誠意,千里迢迢任他作弄一番,豈不更失了面子?

他查到那家影視公司的登記信息,有聯(lián)系電話,他撥過去,一個女士接了,卻一問三不知,甚至不知道自己的電話被冒用過。

公司的法人倒是一位女導(dǎo)演,百度百科可以查到,拍過一些電影,但陸米米都沒聽說過。順著這條線,他跟電影家協(xié)會和她供職的那家電影制片廠都聯(lián)系上了,她卻不是電影家協(xié)會會員,也不是電影廠的正式人員,他找不到她的聯(lián)系方式。

陸米米搖身一變,成了“偵探”,他查到了大山腳下這家科創(chuàng)中心的幾個手機電話,一一撥過去,終于有一個接通了。

陸米米試探著問了幾句,那女孩說:“你是想在我們這兒租辦公室嗎?”

陸米米順著這話答道:“是,我就是想先了解一下咱們這兒的情況,比如周邊環(huán)境怎么樣,交通方便不方便,都有哪些企業(yè)入駐?!?/p>

女孩馬上提出加微信,給他發(fā)些周邊環(huán)境的照片,陸米米打著哈哈說:“我先了解一下再說,如果合適,我讓我的助理加你?!?/p>

話一出口,陸米米把自己嚇了一跳,怎么自己也說起了假話,扮演起了“老板”!

女孩不肯透露企業(yè)的入駐信息,這有什么可保密的呢?

陸米米說:“孟母三遷,擇鄰而居,經(jīng)商也是如此,我是一家文化企業(yè),辦公場所當(dāng)然要有文化氣息,物以類聚,人以群分,能夠形成聚合效應(yīng)最好?!?/p>

女孩倒也實話實說:“我們這里主要都是些科技企業(yè),因為我們的功能還是孵化器,文化公司也有,不多,兩三家吧?!?/p>

陸米米說:“哪兩三家呢?你能幫我查一下嗎?”

女孩為難地說:“這,不大方便吧?”

“有沒有做影視的?”

“沒有?!迸⒄f得很干脆。

陸米米直接報出許總口稱的那家影視公司的名字:“他們不在你們這兒嗎?”

女孩再次斬釘截鐵地說:“影視公司?沒有。”

十三

“您城里就沒有近一點兒的公司嗎?”

“有,是貿(mào)易公司?!?/p>

“貿(mào)易公司、投資公司都行啊,何必跑那么大老遠(yuǎn),我又不是同他們簽合同。如果和上海的簽,我跑一趟上海也不會嫌遠(yuǎn)。寒冰的公司不是更好嗎?能去看看嗎?”

許總又不言語了,這次沒等一個小時,但也過去了25分鐘,發(fā)過來一個位置,長安街延長線上的一幢寫字樓。

陸米米比約定時間提前五分鐘到了寫字樓下,許總并沒下來接,而是發(fā)來一個房間號,9-B,讓他直接上去。

疫情防控,哪里管得都很嚴(yán),健康寶、掃碼登記、測溫、訪客登記,一個都不能少。陸米米順嘴問保安,知道9-B是什么公司嗎?

保安扭頭看了看墻上的樓層分布圖,陸米米剛剛也看過,但沒找到這個9-B。

保安搖了搖頭,一臉茫然地說:“不知道,那張圖早過時了?!?/p>

陸米米坐電梯上到九樓,樓道很窄,很暗,一字排開好幾個大玻璃門,什么標(biāo)志也沒有,也沒找到門牌號,他試著推了推,是鎖著的,透過玻璃門往里瞅,空空如也。

許總突然發(fā)來信息:到了嗎?

陸米米回復(fù):我在九樓,沒找到9-B。

樓道里突然射進一道光,是一扇門開了,一個圓圓的肥腦袋探出來,又伸出一只手,朝陸米米招了招,陸米米這才看清是許總。

難道錯怪他了?

陸米米進了房間。

進門之前,他特別留意,但還是沒有找到任何標(biāo)志,沒有公司名稱,沒有房間號。

門是一扇木門,淺黃色,單扇,球形鎖,像是家里臥室房間的門。

辦公室,姑且這么稱呼吧,狹長的一條,靠近窗戶是一組真皮沙發(fā),也許是PU的,陸米米分不清楚,茶幾上擺著一壺已經(jīng)泡好的綠茶,陽光從窗戶里射進來,正照在沙發(fā)上,很適合午睡。

陸米米脫下薄棉外套,再次打量屋里的陳設(shè),這確實算不上一個辦公室,生活氣息太濃了,怎么說呢?倒有點兒像物業(yè)值班室。

屋里還有一個穿著暗紅色小襖的女人,許總隨口介紹了一下,是個什么“姐”,這位“姐”是個東北人,嘴像機關(guān)槍似的掃射一通,大作家長、大作家短的,還問今天講不講故事,她最愛聽故事了,倒像是跟陸米米早就熟得不能再熟了似的。

這讓陸米米想起了莉莉,另一個東北女人。他問:“有日子沒見寒冰媽媽了,發(fā)信息也不回。”

許總只穿了一件塑身襯衣,原來沒看出他竟然這么瘦。他笑了笑,說:“不管她,咱們說咱們的。你看,這里有投影,你把PPT演示一下吧?!?/p>

陸米米終于瞅見了一塊不大的白色幕布,與墻面成30度夾角斜靠在那里,順著與幕布垂直的方向,在一張亂糟糟的桌子上,他找見了一個投影儀,應(yīng)該是家用的那種,也只能是家用的那種。

陸米米帶著U盤,云盤上也有一套備份,但還有拿出來的必要嗎?

陸米米說:“今天還是談合同吧。”

就算這間辦公室是借來的,就算他不是大老板,就算他只是一個皮包公司,陸米米也想繼續(xù)談,只有談,才能搞清他的真實企圖。

許總說:“好吧,你開個價吧?!?/p>

那個東北女人雙手抄在褲兜里,脖子縮在暗紅色小襖里,好像很冷的樣子,可房間里并不冷。她眨巴眨巴眼睛,不情愿地說:“不講故事???那你們談?wù)?,我也聽不懂,我回屋了。?/p>

辦公室的套間是一個臥室?

陸米米把打印好的合同文本遞給許總,把重要的地方一一指給他看。許總只粗略地撩了撩,就放到了一邊。陸米米這才注意到,他的手里還有厚厚的一沓紙,大概有七八十頁。

許總說:“我正在看另一個劇本,一個部隊作家寫的,我們合作過多次,從來都是先把劇本發(fā)過來,等到過了審,開拍了,錢自然少不了他的?!?/p>

陸米米問:“多次合作,信任自然有了,不知都拍過什么電影?又是什么電影制作的模式?”

許總淡定地說:“就拍的那幾部。”

“哪幾部?”

“就那幾部?!?/p>

陸米米笑了,他不知道這位許總能不能從他的笑里看出幾絲的輕蔑。

“許總,您見過寒冰嗎?”陸米米直視著許總的眼睛。

許總依舊笑瞇瞇的,說:“見不見寒冰一點兒也不重要?!?/p>

“您知道莉莉根本不是寒冰的媽媽嗎?她又是誰?您知道嗎?”

許總笑著搖搖頭,什么也沒說。

十四

改編后的小說在刊物上發(fā)表了,陸米米收到兩本樣刊,他留了一本,剩下的那本寄給了寒冰。

寒冰在微信里問:“哥,咋沒簽個名?。俊?/p>

陸米米說:“忘了。”

轉(zhuǎn)過年,陸米米突然接到體育總局的電話,說為了迎接冬奧會、宣傳冬奧精神,他們已經(jīng)立項把他的小說改編成電影。

信?還是不信?

這是陸米米腦子的第一反應(yīng),他的心里有些苦澀,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嗎?

他選擇相信電話里的那個人。

他希望自己筆下的人物能夠被更多的人接受和喜愛。

他希望讓兒子看到,只要有付出,一定就有回報。

陸米米回到家,他真想把這個消息趕快告訴兒子,可兒子快要中考了,每天回家很晚。他做了一桌好菜,等兒子回家。他知道,兒子只能胡亂往嘴里撥拉幾口,就得接著去上網(wǎng)課,上完網(wǎng)課,少不了趴在床上大呼小叫地打游戲—最近很火的一款關(guān)于滑雪的手游—他越來越覺得這款手游跟他創(chuàng)意的那款有幾分神似。他知道,他很難跟青春期叛逆的兒子說上幾句話,慢條斯理地吃上一頓飯,但他還是做了一桌好菜……

責(zé)任編輯:謝 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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