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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鳥歸林

2021-08-04 08:23:42賈京京
牡丹 2021年13期
關(guān)鍵詞:小娥素素陳平

1

十年前,陳平坐在返鄉(xiāng)的大巴車上,不知覺睡著了。

這一覺很長。被大巴車突然的一頓又驚醒,他探出頭,看看,原來是車拋錨了。上車時在平整熱鬧的城市快速站,不知幾時,醒來已經(jīng)在深山行路了。透過玻璃車窗,一條銀龍盤臥山脊?,F(xiàn)在是冬天。今天艷陽高照,前幾天卻遇了一場大雪,雪后融泥,深山路歪歪扭扭、坑洼顛簸。司機師傅打開車門,熟練地從車座下抽出修理箱,跳下去修車,附帶的喊話中一臉的習(xí)以為常,“都休息下,休息下啊。”車內(nèi)乘客怨聲載道,方才被搖晃得沉溺了久時的一車?yán)б猓暱涕g波瀾嘈雜。

都進村了,怎么還是這般的嘰嘰喳喳。陳平擺頭望著車內(nèi),心想著,內(nèi)心苦笑。是終究受不夠城市的喧嘩啊,都躲到這么個偏遠的角落地了,還不得清凈?索性下車遛遛腳,呼吸一下新鮮空氣。他伸長胳膊,一個懶腰,又一口哈欠。深山里雪后的空氣,有種別樣的純凈,在貫穿他的身體。他從褲兜里掏出一支皺巴巴的煙,望著無際的雪白地,在太陽的反射下,刺得他眼睛生疼。

這是陳家莊的地界,他的故鄉(xiāng)。他有點兒陌生。兒時的他最喜歡田地里漫天的稻香,亦或是長大后不見了稻香,是漫天的金黃色的麥香,到了冬天整垛的麥稈,矗立在風(fēng)雪里,像極了堡壘。如今一片荒蕪,霜雪覆蓋,平坦無垠。他心里的思緒紛亂,隨著湛藍的天空一起快速倒退。思緒再倒退三年?那就是十三年前,哦,走南闖北,這是他三年來第一次回家。故鄉(xiāng)對他來說已經(jīng)成了一層模糊的窗戶紙,里邊的點點滴滴儼然成了記憶,被封存在老舊的宅子里,密不透風(fēng)。似乎這是兩個世界。難道他不記得了?當(dāng)然記得,只是他還來不及整理這不平整的心情。此刻,他腦海里還想著城市里的素素。

他和素素吵架了。那天,他又帶著一大罐的花茶回家了。素素經(jīng)常說,她喜歡花茶的香味。兩人逛街,路過公司附近的商場,看到一款茶味的口紅,喜歡得不得了。她望著他。陳平看看素素歡喜的眼神,伸手拿起那款口紅,只用那余光蹭了一下標(biāo)價牌,喃喃了句,“口紅還有這味道???”在柜臺,歡喜的素素緊接著又望了望陳平,然后不動了,一動不動,好比一尊佛。柜臺的服務(wù)員一再地向陳平介紹推薦。高闊的商場、光潔的大理石地面,耀眼的燈光折了又折,映紅了素素的臉龐,也映白了陳平的臉面。女服務(wù)員不厭其煩地訴說著產(chǎn)品,陳平似有似無地在聽著,如此殷勤,感覺自己越聽仿佛越上了臺面,倒不知怎么去打斷她。看看素素,那尊佛還是沒動。陳平對著服務(wù)員來了句,“向我推薦,我個大男人也不懂,怎么樣你問問她?!彼雠鏊厮?,佛動了?!耙惨话惆?,先看看,謝謝?!比缓罄惼降氖?,頭也不回地離開。事后素素什么也沒說,倒是陳平在路過超市的茶葉鋪里,買了一大罐花茶。

晚飯的時候,桌子上特意擺著一大瓶從超市買回來的紅酒,菜做好了,在燈的照耀下,有那么點兒迷醉。素素卻說想喝茶。“你去幫我泡一杯花茶吧。”茶泡好了,陳平端到素素的桌前。素素拿起那一缸子的茶杯,微笑著把花茶水倒進高腳杯里?!拔蚁矚g花茶的味道,今天我想喝茶?!本瓦@樣,就著陳平花兩個小時做的土豆燉牛腩,素素喝著茶,陳平喝著酒,一對一飲??粗厮鼐碌哪橗?,細細的畫眉、長長挽起的頭發(fā)、深藍色的針織衫,配上有些傷感的舉止顏色,陳平有點兒醉了。陳平是真心的喜歡素素。他想起自己的過往,從他第一次進城,到一次偶然的機會與素素相識,三年了,自己真沒有給過素素什么東西,就連一支花茶味的口紅,他都會望而卻步。不是不舍得,又好似不舍得。素素沒說,但他明白。

“你生氣了???”陳平快把一大瓶紅酒喝光了,面對他的話,素素話語平靜,“沒有,一支口紅而已,幾百塊我也覺得不值得?!薄安皇遣恢档?,是我,”陳平借著酒勁兒嘟囔著,“我沒有這個能力,也一直給不了你要的生活,我是個窮……”素素不想聽,這種窮無盡的話,悲憫中透露著別樣的自負,這種別樣的自負是要把她抬到多高的道德制高點啊。在陳平看來,素素是個知識分子,念過書,上過大學(xué),又有一份穩(wěn)定的銷售職業(yè),比起他這個快遞員要好得多。

“我家……想讓我,回山西?!边@話在素素心里發(fā)酵了一年多了,而當(dāng)這句話擠出嘴的剎那,那味道就不再似她喝的花茶那樣清香,就變成了紅酒的醉麻,直沖陳平的心窩。要不是陳平愛情的“羈絆”,快奔三的素素恐怕早已奔赴鄉(xiāng)村主婦的命運。那晚上,素素說了很多,陳平一直醉醉地聽著,也癡癡地想著。從激情到安靜,從不甘到波瀾,他醉了,睡著了。唯有素素自語不停,茶酒不分。

“上車!”陳平的思緒連同身體被司機師傅突然大吼的一聲扯回車上。彈彈身上的泥土,花貓臉的師傅重新回到駕駛座,發(fā)動機“轟”的一下,簡單粗暴,拽著車廂在深山路上繼續(xù)前行?!斑@車也太舊了,該換新的了,每次到這深山里都得拋錨啊。”車上有個小年輕憋著很久說了一句?!澳悴抛鴰谆匕 :呛?,等我回家請示請示‘領(lǐng)導(dǎo)?!彼緳C師傅邊抹額頭上的汗珠邊憨憨地回應(yīng)著。一車人哄堂笑。靜靜窩在座上的自述常年生活在城里的陳平,似有一絲的樸實祥和之感。

這次陳平回家,是為一個人——陳婆。

這年的寒冬臘月,下了幾場大雪,在這全球變暖的天氣,雪雖再無鵝毛之闊,然卻濕冷交加。寒風(fēng)抱住了雪的墜落,凍住了。就在天寒地凍的夜里,陳婆死了。

是隔壁三爺最先發(fā)現(xiàn)的。當(dāng)年家里窮,三間老屋兄弟仨各一間,只是以后陸續(xù)成家,方用泥土和石塊砌成了兩面一人高的墻。那幾日下了幾天的大雪,白日街上本就人煙稀少,似乎都躲在房屋里避寒。三爺早起倒尿盆,走到自家墻根,就發(fā)現(xiàn)墻頭那邊的豬圈沿上,趴著一動不動的陳婆。三爺愣怔了,顯然被眼前的情景嚇著了,雖然陳婆已經(jīng)九十二歲,但以這樣一種方式來作結(jié)局,看起來有些不可思議。三爺來不及想,踉踉蹌蹌地推門而出,進入陳婆的院。陳婆已經(jīng)凍僵了,她猶如一條風(fēng)干的魚。冬的早晨是寂靜的,村里的人還在夢鄉(xiāng)中,三爺?shù)挂宦暃]吭,只是手腳慌忙地試圖托起她。不知是他不知所措慌了手腳,還是自知吭了也無人應(yīng)答趕到,亦或是曉得陳婆大概早就魂歸飛天了。

陳平背著雙肩包,走到蜿蜒雪白的村道盡頭,看到三爺坐在門口抽煙。

“三爺。”陳平的聲音洪亮而簡短,或者不知再說什么。

“哦,回來了。”三爺早已知曉陳平要回來,平靜地應(yīng)著聲。三爺坐在老宅的木框上,煙圈在冷凍的空氣中裊裊散去。陳平看到一張皴裂的老臉,猶如歷經(jīng)風(fēng)霜的荒地,一旦沒有了莊家的耕耘與滋潤,就變得那么的貧瘠。

陳平跟著三爺?shù)哪_步先是去陳婆的靈堂前叩了三個響頭,此刻的陳婆家顯然是寂靜的,并沒有多少人,只有幾個忙活事的人前前后后地跟著拾掇著,他們大多是鄰里鄉(xiāng)親,唯獨不見陳婆的女兒玲子。陳平問三爺:“玲姑呢?”“才被你小娥姐叫走了,不知啥事?!比隣斦劦搅嶙佑行?。倒是兩輩的人,按理說,叔侄也沒什么隔不開的交錯,三爺卻對玲子有些不滿。“小娥姐回來了?”“嗯,昨兒剛回?!标惼?jīng)]再問什么,心想先回家休整一下。他出了門右拐轉(zhuǎn)進一個小道,向一個清光瓦亮的紅磚房走去。這是陳平父母的家,離陳婆家不及三百米。陳平又見到了門前那兩株粗壯的大榆樹,一邊一棵,安靜地站在雪地里。從陳平小時候,就你看著我、我看著你,如今三十多年過去了,它倆在這寒冬里,光禿禿的,像極了兩個光頭的莽漢,沒有半點兒衰老,反而干粗枝勁,仿佛要把這時光看穿。

“平兒回了啦?!被▼鹦χ鰜恚槃萁舆^陳平的背包,陳平?jīng)]吱聲,下意識地把背包一悠,背包太重,重重地撂到臺階上。花嬸見狀笑了笑,摩挲著手掌,“啊,那個,你爸在里屋呢。長新,平兒回來了?!标惼揭呀?jīng)好些年沒見他了。他是陳平的爹,一個陳平并不待見的爹,一個離異再娶的爹。對于花嬸,陳平是不接受的,他自始至終認(rèn)為的忠厚老實的爹,怎么會再娶呢?何況花嬸每天打扮得花枝招展,就看今天,陳婆還沒發(fā)喪,怎么可以穿得花紅柳綠?就算是半路入家,竟然連禮數(shù)和基本的人情世故都不懂嗎?內(nèi)心翻江倒海,一股氣在漫漫灌入陳平的心胸,他看到一個瘦高老枯的軀體,在稀疏的門簾后鉆出,閃入陳平腦海里的是,他的背有點兒駝了。

“幾年了,陳婆嘮叨了好幾次,說平兒什么時候回來!”陳平有些意外,父親的開場語竟然是關(guān)于陳婆的。他也知道,要不是因為陳婆,陳平不會這么快就回來,這可是幾年來他和花嬸第一次再看到這個孩子?!白?,跟我把這些搬到陳婆家?!备赣H用粗糙的手指了指墻角的一個大銀盆,里邊摞滿了碗筷,“吊喪的人多,不夠使。”父子的對話,有些單調(diào)。一路走著,陳平欲語難辭。他猶豫著,這幾年想說的話,太多的思緒,猶如這路旁兩道的雪,和土混在一起,成了雪泥,拿不起,摘不凈,剝不開,似凍未凍,化而不流。

陳平見到了玲姑。玲姑滿頭的銀發(fā),風(fēng)霜的臉皺紋明顯,穿著一身白孝服,跪在小門口,燒紙的鄉(xiāng)親來了,吹打響起,玲姑就開始哇哇地哭起來,之后繼續(xù)跪著,嗓子估計早已哭啞,目光呆滯。六十大幾的人了,也是風(fēng)燭殘年,更顯消瘦,弱不禁風(fēng)的樣子。中午吃飯,玲姑一改哭喪之樣,招呼人前背后,似有一番總管架勢。望著玲姑的背影,陳平邊端著碗吃飯邊想著,陳婆雖無兒,但玲姑終究是個能干之人,也不見得如三爺說的,會餓得和豬爭食吃。上午和三爺說起陳婆,聽到這樣的結(jié)局,讓常年在京城待著的陳平有些不解。大千世界,生活艱難,雖謀生不易,但衣飯總是尚可,也不至于到這個地步。況且相信有玲姑在,陳婆斷不能如此。

玲姑過來和陳平打招呼,拉著陳平的手,眼里凈是亮光。“平兒這都三年不見了,到底是在大城市啊,不見黑,白凈?!边@話倒讓陳平哭笑不得。又不是坐辦公室謀得了什么好職業(yè),送個快遞起早貪黑,雖說掙得還行,都是汗水堆出來的,風(fēng)吹日曬,怎么可能。“玲姑,陳婆她……”陳平望著玲姑的眼睛,從亮光慢慢崩塌,仿佛變成了一汪海水,止不住地開始抽泣。倒是陳平的父親岔開了話題,“大姐,小娥在家呢?”“哎,這丫頭……平兒你們好久不見了吧?現(xiàn)在正是沒事,上家里吧?!标惼狡鹕?,去玲姑家。

他并沒有,也沒打算接身后玲姑投來的那意難平的眼神。陳平知道,談起小娥,玲姑心里又是五味雜陳。

2

五年前,王小娥坐在返鄉(xiāng)的大巴上,精神抖擻。

她已經(jīng)三十多了,用陳平的話說,這個年紀(jì)也終于在城市安居樂業(yè)了?!敖K于”這個詞陳平有點兒“恨鐵不成鋼”的意味。表姐王小娥比陳平大五歲,不像陳平高中畢業(yè)去城市打拼,她是正兒八經(jīng)的大學(xué)生,畢業(yè)后在京城有個穩(wěn)定的幼教職位。這讓一心想讓女兒留大城市的玲姑很是自豪,逢人邊說:“小娥,大城市上班,編制內(nèi)?!痹诹峁玫难劾铮瑳]編制的不叫上班,叫打工。小娥人長得漂亮,身邊不乏追求者,用玲姑的話講,挑來挑去,有錢有房的有的是,偏卻最后挑花眼了,嫁了個窮同事。方才被玲姑稱贊的“編制內(nèi)”,立刻成為了她看不上的窮職業(yè)。結(jié)婚幾年,如今連孩子都三歲了,還沒有一磚一瓦。老公章程倒也實在,無奈再怎么努力,也才兩家拼湊出個首付,在六環(huán)外買了個二手小一居。章程也是從農(nóng)村出來的大學(xué)生,一心想改變命運,發(fā)誓要在大城市扎根,如今安居了,也算是達成了心愿。對于買房,小娥本不贊同。對于過這種愜意平靜的日子,她另有想法。

王小娥想到這些,內(nèi)心的一點兒波瀾被她強安了下去,望著車窗外寬闊筆直的柏油路,她心定了許多。兩年前,那是她第一次決定“拔根而去”,這是章程說的,都扎根到城市了,怎么又要回去?妞妞和他怎么辦?但是她卻不認(rèn)同,要說根,王家莊才是她的根呢。記得那次,春暖花開,深山里別樣的香氣四溢,一處處的泥濘,是建筑隊在修路。所以那次特地讓陳安開車來載她?!敖悖抢锬敲春?,咋要回來!”陳安一臉不解。小娥望著外邊荒蕪的土地,沉思不語。陳安是陳平的弟弟,也是高中畢業(yè)就去打工,只是和陳平不同的路徑,陳平去了遙遠的京城,陳安去的是離家近的縣城??纯催@從小長大的深山老林、古老而年邁的村莊,小娥的腦海里裝著千軍萬馬。

現(xiàn)在大巴車?yán)锏耐跣《?,熟悉家鄉(xiāng)的變化,兩年時間她望穿了村莊的每一片田地。這第二次返鄉(xiāng),緣起小娥去參加農(nóng)大的培訓(xùn),她帶回來很多農(nóng)業(yè)種植技術(shù)的書籍,為她的特色蔬菜種植基地。

車直接開到了“蔬菜種植基地站”。一排排現(xiàn)代化的蔬菜棚舍,矗立在兩個村莊的外灘。陳家莊與王家莊兩村相連,從外看就是一個村貌。小娥下車,一眼看到外灘的健身樂園。呀,一個月沒見,這么快就建成了呢。心正感嘆著,在健身樂園坐著的鐵老漢夫婦向她走來。

“小娥啊,我們那兩塊兒地啥時候要?。俊崩蟽煽谘肭蟮?。小娥兒銀鈴般地笑著,“叔嬸,這不我外出倆月,馬上蔬菜基地要再擴建,到時候您老的地,就流轉(zhuǎn)給我?!辫F老漢夫婦高興地豎起大拇指,嘖嘖稱嘆,“我就說小娥有本事,城里回來的大學(xué)生就是不一樣。”

告別鐵老漢夫婦,小娥直奔陳長新家。陳平讓她捎回來一些保健品。“大舅,這是平兒拿給您的?!薄昂?,好?!标愰L新看似平淡的語調(diào),掩蓋不住落寞的念兒情,小娥感觸到了。陳長新坐在門檻默默抽著煙,花嬸忙接過東西,招呼小娥坐。煙圈兒順著悶熱的空氣升騰,裊裊不定,小娥心想,這是要升騰到何處,才能以解大舅的相思。

“娥啊,回來兩年啦,城里是多好啊,要回來?!标愰L新的一番言語,夾雜著太多的抑揚頓挫,小娥聽著,聽出了許多意味。就好似他在對陳平說,平兒啊,幾年不回來了,城市是多好啊,不回來。“大舅,平兒有自己的想法,也有自己的打拼,他在城里很勤奮?!薄斑@世上有多少是勤奮辦不成的?他不像你,沒文化又無膽子,賣苦力在那闖蕩幾年,過過北漂癮也算了。老了咋辦?”陳長新的肚子里如洪水猛獸,被話風(fēng)撩起一個縫隙,就要傾斜之勢。

“喝水,小娥?!被▼鹦呛嵌藖硭?,小娥謝過。望望眼前這個花枝招展的農(nóng)家婦人,想著大舅的一車轱轆話,小娥想到了陳平。

那天的陳平,在陳婆葬禮的中午,來玲姑家找王小娥。

從陳家莊的陳婆家,到王家莊的玲姑家,幾分鐘的路而已,陳平走著,腦海卻一直回閃著陳婆的鏡像。玲姑家的門前也有兩顆樹,是高大的皂莢樹。枝葉落盡,枝干承載著雪,陳平想,這雪要是瑞年多好。他推開大鐵門,就看到小娥。小娥懷孕了,挺著肚子,躺在院子的竹椅上。

“姐?!标惼阶旖墙K于露出一絲笑。他和小娥的關(guān)系最好,小娥也是他的榜樣和人生指路的燈塔。當(dāng)年小娥考上大學(xué),進而在城市工作,鳳凰飛出了村窩,陳平以她為信念,發(fā)誓要改變自己的命運,不想和父親那樣面朝黃土背朝天。啥時候我才能像小娥姐那樣啊,陳平一直這樣想。其實父親也早已不耕田了,陳平只是想單純的離開農(nóng)村,過上城里人的生活。沒想到大學(xué)沒考上,又不想像三年后的弟弟陳安那樣,去縣城工地蓋房子,和父親賭氣,索性遠走京城,也算和自己的榜樣表姐在一個城市了。

“平兒,來,你回來咋不告訴一聲,要不一起回了,以為你不回呢?!蓖@個小自己五歲的弟弟,小娥心如針扎。她心疼他幼年母親離開,后來又遇到父親再娶的痛楚。她深知他在城市的不易和辛苦,從凌晨五點到晚上十點,他和那輛電動小三輪,一天走過無數(shù)遍大街小巷、社區(qū)居所。小娥不止一次看到過陳平父親的牢騷、不解,除了她的母親,玲姑,表示贊賞,她自己有時候都有些恍惚。這么辛苦為了什么?她自己是個幼兒教師,看到太多的鳳凰男女,在城市打拼、買房、生子,雖然結(jié)果不同,但至少夢都是一樣的。她也不止一次的為陳平的努力肯定,因為有向上的追逐的夢,人才活得有意義??蓡栴}是,現(xiàn)在連她自己都在思考,夢與城市是不是必須連在一起。

“姐,聽玲姑嘮叨,你在城市不滿,要回家?”陳平自然是迷惑的,“城市多好啊?!薄澳睦锖??”陳平說起這個,滔滔不絕,“城市四通八達,工作機會多啊,電影院、飯店、商城,吃喝玩樂樣樣齊全,高樓林立……”小娥不想回答,因為回答起來,一筐話也說不夠,這一筐話他已和章程說過無數(shù)次,她有自己的算盤。城市的家不能丟,章程在呢,而且剛開始有建蔬菜種植基地的想法時,小娥自己都心里沒底,也不想拉章程“下水”。為這兩地分居,章程還和她打了冷戰(zhàn),但最終沒拗過她,小娥自己挺著肚子坐公共汽車回鄉(xiāng)了。

“你呢?素素給我發(fā)信息說她回山西了?!甭犘《鹛崞鹚厮?,陳平低頭不語。小娥理解素素,也更理解陳平,就好比她理解章程那樣。每個人都逃不過現(xiàn)實的羈絆,這種羈絆不分年老年幼、地域人群。

兩人聊著家常,陳安破門而入?!翱仕牢伊?。”陳安徑直找水喝。“陳婆家那邊兒怎么樣?”小娥問?!皠e提了,還沒到年根兒底下,年輕的都沒回,勞力難找?!薄靶?,一會兒我和你去?!标惼阶尩艿茏?,隨手遞給他毛巾。陳平覺得弟弟在縣城干得挺不錯,只是建筑工地風(fēng)吹日曬,比自己都要辛苦。

陳安大口喝著水,“你看看大街上,沒幾個年輕人,都是些老人和孩子。地荒蕪了,變成了堅硬的土坷垃,我的幾個哥們都被我們工地叫去蓋房子了,去年咱爸想種塊玉米地,做飼料養(yǎng)頭豬,結(jié)果搭上種子、化肥的錢,還沒算人力和運費,養(yǎng)頭豬還賠錢?!薄笆?,他就是一根筋,一年春種秋收,有這點兒工夫,去城里干幾天零活,錢就出來了?!标惼綉?yīng)和著。小娥躺在椅子上聽著,不語。

“安兒,現(xiàn)在活好干嗎?”小娥突然問?!安蝗缜皫啄炅?,建筑過剩,哪有那么多房子可賣?!标惏不卮?。陳平哼笑,“就這過剩賣不掉?我想買啊,買不起?!薄澳蔷突丶疑w啊,陳家莊有的是地。”小娥斜了一眼陳平。

陳平是到底聽見了還是裝作沒聽見,他起身望著屋后的那山坡,對著他倆說:“看,山坡這一大片小樹稈,這種的什么啊?我記得以前光禿禿的土坡啊?!标惏卜畔碌V泉水瓶,發(fā)話了:“以前?你都三年沒回來了。你在城市快速跑步,村里也沒閑著呢。”

這讓陳平有些詫異。

“機械唯物主義者?!毙《鹫f?!吧稒C械?”陳平更詫異了。小娥悠著躺椅,不再理他。

“那山坡上還有個觀音廟呢。玲姑還去求過子,為小娥姐?!标惏残χf。

小娥低頭摸著肚子,淡然地說:“男女都一樣,章程倒希望是女娃呢?!?/p>

“在城市男女都一樣,在農(nóng)村,養(yǎng)兒防老,那可不一樣。”陳安說。

“怎么不一樣?”陳平問。

“起碼玲姑就不這么想。她說要是嫁了,甭管遠近,總不能時刻在身邊,真不如母隨兒子安家的,到頭兒來連個人影都摸不著?!?/p>

陳平突地一驚。

王小娥起身,伸伸懶腰,“那都是老黃歷了,現(xiàn)在養(yǎng)兒也不防老,咱村兒的青年,有幾個在家的?”

待到演奏吹打的繞村吹了三遍,陳婆發(fā)喪的時候到了。玲姑在眾人的攙扶下,號啕大哭,小娥挺著大肚子,陳家兄弟手持花圈,和本家的一行人穿著孝服,緩緩前行。街道兩旁多有老人帶著孩子看的,有的不時抹著淚。三爺站在陳婆家門口,他悲慟、默然,久久望著遠去的隊伍,直到人群變得更小,哭聲變得更弱,思緒變得更遠。

陳婆院子里,只剩三爺。他默默地開始收拾一屋的雜物。陳婆的屋子平時都是玲姑在打理,他走進陳婆的屋子,看到床旁的墻角,堆滿了幾袋雜糧,扒開用手捻一捻,看來是歷經(jīng)多年沒動過,都發(fā)霉了。他舍不得扔掉,雖然陳平、小娥,甚至包括長新一輩,現(xiàn)在都已早不種田,但是看到發(fā)霉的糧食,他還是有些心疼。

他用衣袖抹抹眼角。陳婆不缺糧啊,三爺感嘆著。

炮竹一聲接一聲,在悠遠的深谷里回蕩,三爺斜靠在陳婆院子角落的椅子邊,睡著了。

3

等三爺醒來,已經(jīng)過了兩天一夜。

他迷迷糊糊,睜開蒙眬的眼,發(fā)覺自己正躺在一床掛有蚊帳的涼席上。他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想起身,卻感到頭一陣疼,身子也虛得不由自主,摸摸腦袋,頭上纏了一圈繃帶。

他自己起不來了,他躺在這陌生的床上,仰看眼睛所夠到的一切。床沿雕刻著木質(zhì)的小花和草葉,涼席下鋪了一床深藍色的粗布床單,不遠處是淡黃色的松木桌,桌上擺著精致的茶杯和茶壺,屋子不新,但很整潔,看得出屋主人是個愛干凈的人。他突地感覺一陣清香,一下清醒了很多,正想著,從屋門跨進來一個姑娘,她手里捧著一束金達萊。

“你可算醒啦。”面前的這個姑娘梳著長長的辮子,高鼻梁、大眼睛,笑得燦爛,和她手里的金達萊一樣。

“我這是在哪里?”三爺試圖探望窗外的世界。

“我家?!惫媚镎f著,又回頭朝著屋門大喊了幾句,過了一會兒,一個和藹的老媽媽端來一碗粥。

朝鮮語,是的,沒錯,聽著姑娘的喊叫,三爺?shù)哪X海在翻滾。這幾天的朝鮮戰(zhàn)場炮火連天,志愿軍進攻敵軍的堡壘,三爺和戰(zhàn)士一起打了三天,敵軍炮火威猛,久攻不下,我方傷亡慘重,戰(zhàn)士們浴血奮戰(zhàn),三爺所在的一個連最后被敵軍逼退到一個山洞里, 三爺和戰(zhàn)士們早已糧彈耗盡,一個炸彈過來,洞里的人都躺下了。

“敬愛的戰(zhàn)士,喝口粥吧。”姑娘上前。三爺忙端碗謝過。粥熱騰騰的,很溫暖。

姑娘已經(jīng)把那束金達萊插在了桌子的花瓶里。三爺望著那束鮮艷的金達萊,它生于山地,長于松林,在中國的東北叫興安杜鵑。金達萊這個詞,在這位十八九歲的小伙子的腦海里,刻了字,繡了圖,一株株火紅的金達萊,會織出朝鮮姑娘迷人的笑臉。

后來,三爺又投入到戰(zhàn)斗。一陣春風(fēng),吹到了三爺?shù)纳铮猪暱檀底?。直到三年后,抗美援朝勝利,三爺回到中國,再也沒有見到過這位姑娘,甚至連她的名字都一概不知。三爺一生未娶。他這一輩子最喜愛的,就是興安杜鵑。深山野嶺,他記不得有多少次,帶過戰(zhàn)友,帶過父母,帶過陳平,看過萬紫千紅和爭奇斗艷的杜鵑花海。

夜寂,雪白,房檐下一根老線牽著白熾燈,被寒風(fēng)吹搖。

燈下,陳平、小娥、陳安,聆聽三爺。

也是在同樣一個黑夜,三爺背著二哥收拾好的行軍包,在月光下走出了陳家莊。

那個時候家里窮,父母是抹著淚水把三爺送去前線當(dāng)了兵。由于年紀(jì)小,三爺被安排做了勤務(wù)兵,不用上前線,生活吃穿還有了保障,比起在老家四處討生活的同村人,三爺算沒有吃多少苦。又過了沒幾年,共產(chǎn)黨解放全中國,新中國成立了,從此遠離了戰(zhàn)火紛飛的年代,老百姓過上了好日子,天下太平。

三爺?shù)母改甘菑臅胖械弥h赴了朝鮮參加抗美援朝,而且這一去,便是三年。三年里,家里對三爺?shù)南⒅跎?,于是父母對孩子的思念,從一個變成了兩個,從涓涓流淌的小溪,變成了奔騰不息的江河。只有陳平的爺爺依舊陪在他們身邊。

陳平?jīng)]見過大爺,不知道他長什么樣子,只是聽爺爺講過,大爺可是個“武功蓋世”的江湖人。早些年因為東奔西跑,又會幾下子把式,四處闖蕩,那時候時局又很動蕩,大爺又不像爺爺那般憨厚,安心認(rèn)命地在山里耕地劃田,早年干過紅薯的買賣,后來又與外省人合伙開煤礦,據(jù)爺爺說的是“不著調(diào)”,幾年折騰下來,掙錢沒有倒是不知,只是從內(nèi)蒙領(lǐng)回來一個木訥的大肚子女人,父母看明白了一切,忙給他們張羅成了親。殊不知孩子還不到滿月,大爺就又去了內(nèi)蒙。這一去就再也沒回來。

這個女子就是陳婆。她一個人帶著玲姑長大,本就木訥,自從大爺走了后,便更加寡言少語。陳婆方形臉,右臉蛋有一道傷疤,后來據(jù)她自述,是在內(nèi)蒙遭遇搶劫落下的。這段經(jīng)歷陳婆日后提及多次,每次寥寥數(shù)語,最后總要加上一句:“陳箜卻是個好人?!标愺硎谴鬆?shù)拇竺?,一心思念大爺?shù)募依锶俗矫煌?,每問及大爺這幾年干了些什么、怎么樣,她也只是左一句、右一語,反復(fù)提及搶劫一事,臨了還是那句“陳箜卻是個好人”,讓只能從她這里打聽些大爺消息的家里人不知所以。家里人都很喜歡她、照顧她。陳婆干起活來像極了風(fēng)火輪。砍柴割草、喂豬下地、做飯養(yǎng)孩子,又兼顧把大爺?shù)母改付颊疹櫟弥苋H硕颊f,沒有大爺?shù)年惼?,日子過得風(fēng)生水起。每當(dāng)村里人說起,陳婆都會心一笑。

陳婆愛笑,而且笑得靦腆。就是這樣一個愛笑的女人,那次發(fā)火著實驚了眾人。

晚霞映紅了陳家莊的水田,在地里勞累了一天的陳婆,直覺得腰酸背痛,這水田勞作,陳婆和村里的男人一樣,赤腳插秧,一顆顆秧苗被陳婆插進泥土。陳婆知道,插進去的那一刻,秧苗就算安命了,連同自己和家人也會安命了。

陳婆在田間坐久了,愣怔怔地,看著那一片片的晚霞,像極了誘人的紅薯干。晶瑩剔透,軟嫩適中,以前陳婆最喜歡陳箜給他晾曬的紅薯干??蛇@是云朵啊,并不是紅薯干,陳婆突然想起了該是做晚飯的時候了。

這個時候還不能回家,得先去公社記工分。陳婆拍拍屁股上的土。這一天的活兒全得靠這個筆記本呢,心這么想著,還沒走到公社門口,就聽到公社院子里王書記露著大嗓門吆喝:“陳婆子,就差你了?!标惼判χ崎_公社大門,挽著套袖,看到桌子上丟的筆記本,她拿起,又放下。她感到腦子要炸了。

“王書記,今天咋只有5分呢?”陳婆說出來的話語卻很平靜。

“按照工作量,就得記5分。上午你剛到水田,不一會兒就回家了,愣是到晌午吃飯才回來,按理說……”王書記漫不經(jīng)心地放下大茶缸,上下打量了一眼陳婆。

“可是玲子今天上午上山割草,扭傷了腳,我才回去的啊?!标惼诺恼Z調(diào)有些激動。

“所以要扣半天的啊。”

“不能扣!”陳婆語氣堅定而有力。她顯然急了。

本來坐著的王書記,這下起來了。這起來的意思,一是驚嘆竟然有社員這么果斷地說出這般語氣的話來,二是他也驚訝平常寡言溫柔的陳婆,也有這般時候。

王書記并沒有為難陳婆的想法,倒只是按照規(guī)矩來辦事,他踱步院里,一邊安慰著陳婆,一邊在想,這本是按天記分的,怎么到你這里就“不能扣”了呢?

陳婆也并沒有為難王書記的想法,只是她心里不平衡。自己是少去了半天,可是活沒有少干。一塊兒翠綠的秧苗田,上午臨走前缺了幾棵苗,中午回來時還是那幾棵,泥水地里沒插秧啊,兩個男人坐在地埂邊睡大覺呢。到頭來,這一天的工作量,全是在下午完成的,陳婆心不甘,要是按工作量記工分,我得15分,那兩個男人加起來還沒5分呢。

結(jié)果自然還是5分。王書記眼看著陳婆在院子里吼翻天,吼得彩云落山,罵得半個山村都能聽到。他心想著,吼吧,罵吧,肚子里的委屈、不甘,這幾年孤兒寡母的辛勞,總得有個發(fā)泄的出口。

家家炊煙升起,玲子的腿動不了,肚子還餓著。她坐在家門口的皂莢樹下,望著陳婆歸來。

風(fēng)吹過陳婆凌亂的發(fā),完成對生命艱辛的救贖。

等這風(fēng)吹綠了陳婆家門口的皂莢樹,又過了好幾年。等到玲子出嫁時,陳婆的糧倉堆滿了糧。有了自己的承包責(zé)任田,吃穿是不愁了。陳婆這么思忖著,坐在皂莢樹下,又有了平實的笑。玲子嫁去了王家莊。只剩下她一個人了,看著家門口的路上來來往往的行人,她閑了下來。靠著墻角打盹,望著后山遙想,就這樣打發(fā)著農(nóng)閑的每一天。她像一個鐵盒子,就那樣擺放在門口的皂莢樹下,生銹了。農(nóng)忙時,她風(fēng)風(fēng)火火,活動活動又變得光亮起來。

沒人知道,盒子里在想什么。

接下來,玲姑、陳長新相繼結(jié)婚,小娥、陳平、陳安相繼出生,長大成人。歲月塵封了這個鐵盒,也沒人去關(guān)心盒子里的秘密。

“屬于你們的世界開始了?!比隣攲θ苏f。

三爺說這話的時候,已經(jīng)起身,累了幾天,他想回家休息,“年紀(jì)大了,身子扛不住?!标惼揭腿隣?,被他擋下,“不要,習(xí)慣了走夜路。你們年輕,倒要走好當(dāng)下的路啊?!?/p>

三爺有一米八的個頭,背稍駝,身子硬朗,走路穩(wěn)健。

4

每當(dāng)陳平窩在幾平的出租屋里,吃著外賣,他就會想素素。

屋子雖小,卻是個十足的景觀屋。從窗外能遙望東三環(huán),國貿(mào)大樓點綴著窗內(nèi)的單調(diào)心情。車流熙攘,噪音持續(xù),偶爾透透氣,陳平趕緊又關(guān)緊窗戶。

十多年啦,這一切想起來有些過眼云煙。陳平想著他剛來時,十號線還是個半圓,就那么幾條地鐵線,如今密密麻麻的,每次去哪都得提前在手機查半天,從哪倒車,從哪下車。而且地鐵里上臺階、下臺階,人群都行事匆匆,唰唰唰,有種莫名的緊迫感。人說,長時間坐地鐵,會改變一個人的性格。

陳平倒是不常坐地鐵,因為他的快遞員工作,每天都是在固定的片區(qū)里收快遞、送快遞。這十年,城市變化迷亂了陳平的眼,他還記得當(dāng)時在一個破舊的二樓網(wǎng)吧,上臺式電腦,聊QQ,就是在這種情況下認(rèn)識的素素。后來,網(wǎng)絡(luò)入戶普及,陳平買了自己的筆記本電腦,倒是迷上了游戲,這讓素素很不高興。直到現(xiàn)在,素素已經(jīng)離開了多年,他一有空就躺在床上,抱起手機玩手游?,F(xiàn)在是移動手機的天下。

叮咚一聲,是微信。陳平劃開手機,是小娥發(fā)來的。

“怎么,想得怎么樣?來不來?”小娥的語音后,附著一個笑臉表情。

“王廠長,你讓我好好想想啊。”陳平特意把“王廠長”的語調(diào)拉長。

陳平之所以叫王廠長,是因為小娥想辦小食品加工廠。

通過土地流轉(zhuǎn),小娥的生態(tài)蔬菜種植基地有了規(guī)模,并且通過丈夫章程的牽線,城市的連鎖超市全程負責(zé)收購,銷路不成問題,又盤活了土地,農(nóng)民還能分到流轉(zhuǎn)費,村民對于小娥,稱贊佩服。而小娥又開始著手辦小食品加工廠,廠房都蓋起來了,唯獨缺工人。

微信里,陳平不止一次和小娥討論起小食品加工廠的事。

“姐,你都把蔬菜種植基地經(jīng)營得這么好,為啥還要開廠子?”陳平說。因為他知道,辦廠子需要資金,更重要的是需要工人?!霸蹅兇宓耐恋厥腔钇饋砹耍俏遗卟朔N植基地,最終目的是讓村民過得更好?!毙《鹩凶约旱拇蛩恪!按迕瘳F(xiàn)在的土地被利用,還能得到一筆錢,他們很好?!薄安缓??!毙《鹫f。

陳平在手機的那頭,靜靜地等著小娥的后續(xù)消息。他想,接下來她要高談闊論了。

“平兒,你爹想你了。還有三爺。”

陳平?jīng)]等到小娥的“高談闊論”,等來的是他的淚眼崩塌。他環(huán)顧四周簡陋的出租屋,看到鏡子里的自己,有了白發(fā)。

這白發(fā)和十幾年前憤怒的父親頭上的白發(fā)一樣,根根豎立,就像一根根針。

同縣城的花嬸和父親一同來了。讓陳平和陳安有些意外。父親帶她去過三爺家,算是見過了長輩。在兩兄弟眼里,這個女人有些鮮艷。

她沒化妝,只是簡單利索的盤頭,配上紅色的毛衣,黑色寬腿褲,一雙半高跟皮鞋,鼻梁稍塌,但是拉低不了她神采飛揚的臉龐。她笑著給兄弟倆點頭。兄弟倆沒反應(yīng)。

“叫阿姨?!备赣H臉一沉。

陳平早就聽三爺說過父親會領(lǐng)回來一位“阿姨”,但是沒想到今天終于來臨了。他不想叫她阿姨。他只想念自己的母親。

父親早年是民辦老師,他對母親的記憶只停留在一個印記里。五六歲的他,躺在炕上醒來,母親在一旁的灶頭和面,并順嘴向他嘴里塞了一口燒雞。后來的故事都是從街頭巷弄聽來的,母親嫌棄父親窮,離他而去,也離兩兄弟而去。

但陳平還是想念自己的母親。也想念那口燒雞。那時候家里窮,陳平唯一感覺最香的,就是那一口燒雞。

那次他和父親大吵一架。花嬸在一旁望著,不知所措。陳平抄起編織袋,背著鋪蓋卷,走出了家門。三爺問訊追了出來,在村頭到底沒看到陳平。

陳平走了。和他一起乘大巴車的還有同村的好幾個青年人。他們和陳平一樣,都遠赴城市,用玲姑的話說,是去“打工”。當(dāng)然,他們不是為了賭氣,而是生存。

現(xiàn)在,小娥找到陳安,要他聯(lián)系,讓他們返鄉(xiāng)。

王小娥有自己的雄心壯志?;丶亦l(xiāng)搞建設(shè),已有幾年,看到村里的土地荒蕪,從小時候的一塊塊肥田變成了雜草叢生的硬地,她直覺得可惜,所以才建立起了生態(tài)蔬菜種植基地。雖然村民閑置的土地被利用起來了,但是基地賠或賺、賺多少,終究是關(guān)乎自己一個人的事, 村民雖然分得了土地流轉(zhuǎn)費,但是日子還是老樣子,村里依然是老幼當(dāng)家,青年人外出打工,這種生活依舊。

“人是關(guān)鍵,”三爺經(jīng)常說,“人都沒了,啥都不會有?!?/p>

怎么留住人呢?小娥也在想。青年勞力外出打工,錢能反哺歸鄉(xiāng),但是終究是以解物質(zhì)之匱,不能安頓精神之乏。正如城市的妞妞想小娥,村里的孩子也在想城市里的父母。安居樂業(yè),建設(shè)鄉(xiāng)村,需要人的回歸。

聽陳安說村里的食品加工廠招工人,工資雖然比不上蓋房子,但是就在村子邊,離家近,而且告別了風(fēng)吹日曬苦勞力,還給上保險,想想現(xiàn)在搞建筑的活也不好干,縣城的一幫人回鄉(xiāng)了。

一輛專門的綠色大巴車載著回鄉(xiāng)的村人,跨過筆直的柏油路,順利地開到了工廠。

廠長王小娥在等著他們。她身后是章程和妞妞。她準(zhǔn)備讓他們也留下。

坐在村頭大樹下乘涼下棋的三爺,搖著蒲扇,笑瞇瞇地看著這一切。“將軍!”三爺一擺手中的旗子,“這下可好了?!?/p>

5

今天,陳平坐在回家的大巴上,眼望著這一切。

仿佛時光是一把回形針,穿過了陳平的大腦,又刺破了陳平的皮膚,以至于把他的思緒穿插得滿地的碎。陳平特地看了看駕駛室的大巴司機,還是當(dāng)年修理車讓大家“休息休息”的憨憨司機。陳平心想,不知他和他的老婆過得怎么樣。瞧一瞧車,早已不是那一輛破破爛爛的舊車。車上坐的都是些年輕人,有上學(xué)假期回家的,也有走親訪友的,他們青春洋溢。

就這樣隨著大巴前行,他知道他要做的還有很多。在城市這么多年,他知道除了吃喝,還有很多的東西去擁有和追求。人有了,這只是個開始。

大巴車轟鳴而過。深山里,三爺拉著妞妞的手,“走。上山去杏林子網(wǎng)鳥?!边@杏林是陳安種的,如今他也幫照看著。

“太姥爺,山上鳥兒多嗎?”妞妞問著。

他知道,這“千山鳥飛絕”的杏林里,再也不會像二十年前那樣,有那么多的鳥了。他只想加快腳步,把這草圍子給樹扎上,最近他在杏樹上看見過幾次野雞,很是好看 。他就期盼開春春暖早點兒發(fā)芽,樹林綠了,有更多的鳥來架窩。

爺孫倆靜靜地走在日暖寒冬的山澗。

前幾天三爺刨茬子摔了一跤,村里的幾個年輕人把他送到醫(yī)院,索性沒大事,只是胳膊扭了,不能那么利索地穿插在杏林里了。三爺邊走邊用眼睛掃著這十幾畝的杏林,“陳婆要是再熬上幾年……”

三爺說著止住了,淚眼婆娑。廣袤的銀色山地,空氣清新,嘎嘎地飛過一群鳥來。

責(zé)任編輯 ? 婧 ? 婷

賈京京,1986年生,北師大哲學(xué)碩士,現(xiàn)居北京,《中國作家》雜志編輯。曾在《青年文學(xué)》《牡丹》《山西文學(xué)》等發(fā)表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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