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頭望時,驀然覺得此刻的太陽仿佛一只大鳥的眼睛,格外溫情。
習(xí)慣了遍山遍野的綠色,陡見兩處草木稀疏的絕壁,反倒覺出幾分親切,就像綠樹掩映的老家大門翼然洞開,門里站著老祖母。此刻,天空那張紅撲撲的臉便是老祖母的臉,光芒斂起,光澤深沉,微笑著慢慢向西邊移動,感覺很快就要落到山巔之上。
不,是落在松林之上。
不,是落在石門之上。
其實(shí),離黃昏還有很遠(yuǎn)的路要走。站在卵石步道上凝神眺望,我只是被綠色洗過的太陽所吸引——進(jìn)入林中時,光芒退去,輪廓愈顯清晰,長久注視,紛披的金色竟?jié)u漸變成橘紅色!
這不是我第一次探訪沁河源頭,卻是最用心的一次。選在深秋的下午溯流而上,抵近源頭,便是想在安靜時刻一步步走近她,便是想安靜地坐在她旁邊,聽一會兒流水的聲音。
卵石之后是木樁,木樁之后是松針,松針之后是木板,步道寬若車軌,長僅900米——直行路段各200米,接近源頭時拐了個彎,便多出100米。如此設(shè)計可謂匠心,就像一首曲子,平緩復(fù)平緩,抵近尾聲時慢慢拉起一聲長調(diào),變化并不激烈,卻瞬間奔向高潮。只不過,這一刻的高潮屬于流水,屬于源頭,屬于藏在大山深處經(jīng)年濕潤的巖隙。
但此刻,我依然停留在步道上,并無立即奔向源頭的意思。
灘涂四周鳶尾草、高羊茅、苜蓿、榆葉梅、山桃樹、茶條槭散布,草葉邊緣開始枯黃,樹葉色彩卻正濃烈;尤其茶條槭,紅中略帶一絲黃,愈顯亮麗。步道北側(cè)的宣教長廊上,唱主角的是蒼鷺、黑鸛、紅嘴藍(lán)鵲、戴勝等珍稀鳥種,它們栩栩然水草之上,我聽不到它們的歌唱,卻看到它們在歌唱,畫面不僅毫無突兀之感,反增添了知性美感——畢竟,沁源珍稀鳥種太多太多,人在享受“天然氧吧”的慷慨饋贈時,也需要用動物或植物的常識來補(bǔ)腦,甚至,需要重新認(rèn)識我們自以為是的常識——科技把空間拉得越來越近,人離自然卻越來越遠(yuǎn),這似乎是個悖論,而悖論也是萬物藏而不露的生存邏輯。
行走在卵石路段,仿佛行走在車軌之間,只不過,軌道取自山林間伐的松木,而非爐火鍛造的鋼軌。跳躍在木樁之上,感覺自己就是一只鳥,甚或水中的游蛇。我不會用俠客來做比喻,在敏捷方面,人永遠(yuǎn)都是學(xué)生。松針細(xì)碎而柔軟,風(fēng)吹過,砂石裸露而出,倒有些卵石路徑的意味,只是更溫情一些罷了。最后一段步道是木板路,松木的清香與流水混合在一起,空氣中只有淡淡的松香,并無松明子撲鼻的油脂味。由東而西溯流而上,左側(cè)是沁河,浪花飛濺,水流湍急;右側(cè)也是沁河,水流藏在葦草當(dāng)中,時隱時現(xiàn),偶爾看到一道微型“瀑布”從小小的石崖上跌落,仿佛草叢中穿出的小龍,在陽光下閃爍出迷離的明亮,轉(zhuǎn)眼又鉆到草叢中去了?!拜筝缟n蒼,白露為霜”。雖還需幾日才是白露,蒼蒼之意卻十分濃了。沿河樹木開始泛黃,再過十天半月,樹葉顏色最是好看,尤其山那頭的芊林背,好似打翻顏料瓶,赤橙黃綠青藍(lán)紫恣意潑灑,光、影和鳥鳴絢麗交織。但在此刻,我關(guān)心的是沁河,是沁河的源頭,是沁河源頭抵近黃昏時的靜謐時光。
步道兩側(cè)一明一暗,一動一靜,河水“叮叮咚咚”順流而下,直到踏上木板步道,方才聽到自己的腳步聲——清脆,響亮,略有些刺耳,似乎是我隨手打破了周遭的寧靜和平衡,又或者,周遭的一動一靜僅為襯托此刻的響亮而生,就像用峽谷里的明暗來映襯頭頂上的一道天光。
其實(shí),有腳步,不一定有聲音,聲音不過是耳朵對震動頻率的一次捕捉。很多時候,我們只能看到萬事萬物留在大地上的痕跡,卻察覺不到一丁一點(diǎn)的響動。那些聲音被大地收藏,如果你有心,便能從大地深處把它打撈出來。自然的秘密屬于自然,也屬于心,屬于有心人,自然不是商人或政客,她懂得愛,卻從不拿自己的秘密做交易。如果你想與自然做交換,那就帶著你的好心情來吧!
眼下,我在木板步道上看到許多神奇的“腳印”,就像某些秘密不經(jīng)意間被泄露。那些“腳印”是蒼鷺的,是烏鴉的,是貓頭鷹的,是松鴉的,還是松鼠、狍子、狐貍、野豬、金錢豹的,其狀如火,如草,如燕子,如箭鏃,如心瓣,如一只腳掌上長出的五枚葉子,抽象有抽象的美感,具體有具體的質(zhì)感。似乎那些變異的腳丫便是它們生長或飛行姿態(tài)的另一種演變,憨態(tài)可掬。即便野豬的“腳印”,即便金錢豹的“腳印”,也是可愛的,猛獸也柔軟,是不是有些不可思議?
當(dāng)然,那些“腳印”并非陷落在泥濘深處的,而是從大自然中“提取”出來,放大或縮小,拓在步道上的。有了那些神奇的“腳印”,尋常的步道便趣味盎然,甚或,步道之下疑似埋著大自然秘密的低語,即便沒有木板“篤篤”的回聲,萬物心跳的聲音依然存在,就像河流行走在砂石地下,夕陽落在青山那頭,看見或看不見,都天然地與你存在某種隱秘的關(guān)聯(lián)。
說到腳印,不得不說鳥兒,鳥兒留在大地上的腳印最接近文字。當(dāng)然,我并非說鳥兒便是飛禽走獸中的讀書人,但鳥兒的姿勢的確儒雅,走,跳,振翅而飛,都自帶幾分從容或英氣。
黑鸛便是其中翹楚。
黑鸛與褐馬雞、金雕一樣,是國家一級重點(diǎn)保護(hù)鳥類,被《瀕危野生動植物種國際貿(mào)易公約》列為瀕危物種。黑鸛在中國的珍稀程度曾不亞于大熊貓,如今在沁源卻隨處可見,王家灣村和二郎神溝一帶便是黑鸛的主要孵化基地。而沁河穿過二郎神溝直抵王家灣,追根溯源,沁河才是孵化黑鸛的溫床吧?在這里,偶爾也會與褐馬雞、金雕邂逅,只是數(shù)量更少,難得一遇而已。
二郎神溝氣候獨(dú)特,植被豐富,儼然鳥兒的天堂。有許多種鳥兒,譬如游隼、紅嘴藍(lán)鵲、環(huán)頸雉、紅隼、紅腳隼、黑冠山雀、星鴉、鴛鴦等,遷徙到這里生活,品種和數(shù)量逐年遞增。所謂適者生存,這個適者其實(shí)不只指生存者,還指生存環(huán)境。有適合的環(huán)境,才有適合的生存者;生存者找到適合的環(huán)境,才生存得更好。世上萬物皆關(guān)系,所謂割裂或獨(dú)立存在,不過是人的一廂情愿罷了。
黑鸛的嘴似尖嘴鉗,又尖又長,更奇異的是,居然比腿還粗壯。如此嘴腿倒置,也只有天空的鳥兒想得出來,畢竟,它是自由的,長著一雙翅膀。黑鸛的頭、頸也很長,還長著一雙長腿,水中踏浪前行,體態(tài)優(yōu)雅,儼然芭蕾舞者。然而,如果某一天,你目睹了它把魚叼到口中的場景,你便不再驚訝它的嘴為何長成這般模樣,優(yōu)雅和殘忍結(jié)合得天衣無縫,這也是適者生存的不二選擇嗎?胸部、腹部純白如雪,尾部、背部黑中帶褐,頸部間有綠色斑紋,眼、嘴和腳卻是紅色的。黑鸛不是變色龍,卻有變色的本領(lǐng),尤其背部、頸部羽毛,仿佛鱗片,置身于不同的光線下,便會變幻出不同的色彩;即便同樣的光線,視角不同,色彩也不盡相同。黑鸛飛翔時頭頸直伸向前,體色絢麗,偶爾駐足河邊回眸,姿勢最是迷人——所謂伊人,在水一方?黑鸛喜歡在高樹或巖石上筑巢,喜歡在河流沿岸、沼澤地帶、溪流周邊棲息。黑鸛體型大,巢自然也大,巢大便容易暴露,筑巢常選擇偏僻的地方,這也是一種自我保護(hù)吧。黑鸛戀舊,常沿用舊巢,可當(dāng)它意識到危險時,也會毅然棄巢而去。
沁源到處是黑鸛的家,但最大的家還是二郎神溝大峽谷,長約8公里??汕咴慈瞬涣?xí)慣叫峽谷,只愛說溝。過旭河村,兩山夾峙而來,此即二郎神溝入口處,西北山溝還有座自然村,叫二郎神溝村。入峽谷不遠(yuǎn)是國營衛(wèi)華儀器廠舊址,在20世紀(jì),這個名字神秘而響亮。20世紀(jì)60年代,“美帝”“蘇修”在中國周邊筑起“馬蹄形包圍圈”,中央一聲令下,“三線人”奔向大山深處,建宿舍,蓋廠房,白手起家,風(fēng)餐露宿,“備戰(zhàn)備荒為人民”,開辟祖國“三線建設(shè)”新天地。衛(wèi)華儀器廠有軍工背景,在那個特殊年代落戶沁源,在改革開放之初遷至省城。那時候,煙囪上的滾滾濃煙比炊煙更美麗,而如今,那些殘垣斷壁反倒成了一代人的傷痕記憶。貧窮的時候,人造的便是美的;富裕的時候,自然的才是美的——人其實(shí)是世上最隨波逐流的動物。
衛(wèi)華儀器廠西行是王家灣,進(jìn)村處有一野生動物補(bǔ)水點(diǎn),池中養(yǎng)了不少小魚,常有鳥兒來此覓食。越王家灣一公里,又見兩山并峙,峭壁如削,山頂上綠色林帶連天而去,山腰下叢生植物順崖而下,唯腰際巖石裸露,看似寸草不生,卻不時有鳥兒“撲棱棱”飛起,畫面比崖上挺身而起的遼東櫟還生動。站在路邊仰望,裸露處宛若一條灰白腰帶。繞行而上,其間藏著許多巖洞,或大或小,都是鳥兒棲息的天然鳥巢?;厥卓聪蚰仙?,崖壁上也筑有鳥巢。宋勇一一指給我看,最后告訴我,這里曾生活著一窩黑鸛,村民崖下來來往往,從不驚擾它們。不久前,通州集團(tuán)幾位員工到沁河源頭玩,路經(jīng)此地看到一只母黑鸛帶著一窩雛鳥在崖上戲耍,好奇心頓起,遂在河邊找來石塊,向鳥窩擲去。黑鸛窩離地有十多米,石塊砸不到,黑鸛受到驚嚇,把窩轉(zhuǎn)移到對面崖壁的巖洞里去了。在沁源,傷害鳥兒是要遭到重罰的,好在黑鸛毫發(fā)無損,警察僅是把年輕人叫到派出所訓(xùn)誡了一頓,否則的話,他們可能面臨牢獄之災(zāi)。
沿峽谷行走,方向不知不覺由西轉(zhuǎn)向西北,旋即又轉(zhuǎn)回正西,沿途隨處可見鳥兒突然飛起。大的鳥兒,譬如金雕、紅嘴藍(lán)鵲,會在北崖上投下影子;小的鳥兒,譬如黑冠山雀、星鴉,常常只聞其聲,不見其影。也難怪,峽谷內(nèi)植物茂密,能夠聽到鳥鳴已是緣分。河流曲曲折折,沿崖底而行,拐彎處常聚起一小片灘涂,霧柳、樺樹、遼東櫟、流蘇之外,還生長著一叢一叢的沙棘。或是逐水而長的緣故吧,沙棘比尋常的高大,比尋常的刺少,有樹的模樣,卻不見果實(shí)。所謂“橘生淮南則為橘,生于淮北則為枳”,沙棘本是落葉灌木,可只要水土足夠肥沃,也可長成喬木的樣子。故鄉(xiāng)的河灘便長著一大片沙棘林,小時候我常騎在樹杈上摘沙棘吃。起初,以為它是沙棘的變種,后來才知道,沙棘長在干旱瘠薄的地方為灌木,長在土厚水足的地方則可能是喬木。
一座小山斜刺里橫在峽谷,差點(diǎn)把整個峽谷堵死。山下鑿有一洞,遠(yuǎn)看像道石門。洞門略向西北傾斜,從這邊走到那邊,便從韓洪鄉(xiāng)地界進(jìn)入王陶鎮(zhèn)境內(nèi)。其實(shí),洞門前500米處便是兩地分界,或因峽谷中橫生枝節(jié)般拔起一座石頭山吧,人們更習(xí)慣把此地當(dāng)“界門”或“寨門”。穿洞門而過,河還是那條河,峽谷還是那道峽谷,卻好像闖入另一個世界。實(shí)際上,門里門外充其量風(fēng)速略有不同,光照角度略有不同,空氣濕度略有不同,氣溫也略有不同,僅此而已。所謂自然,便是敞開,不管有無這道門,峽谷中的萬物都在不停改變,畢竟在這個世界上,任何空間都逃避不掉時間的沖刷!換句話說,所謂時空,便是相愛相殺,就像水與巖石、根與泥土,凡本質(zhì),皆纏繞。
當(dāng)?shù)赜袀€傳說。二郎神劈山救母,母親石縫中待得太久,身生翳毛,他便讓母親躺在山坡上曬太陽。二郎神去找食物,天上十日曝照,母親竟被曬化。二郎神大怒,擔(dān)山追趕太陽,追上一個便用大山壓住一個。二郎神溝村有兩座山,傳是二郎神擔(dān)的那兩座山,半山上有兩個天然石洞,是二郎神插扁擔(dān)的地方,山頂還建有二郎神廟。追到后來,二郎神累了,把刀插在山邊歇息,插刀處留下一泉,便是沁河源頭。上黨梆子有一傳統(tǒng)劇目叫《寶蓮燈》,故事與此大同小異,二郎擔(dān)山之地全國有多處,想不到沁源竟將這個傳說演繹得如此完整?;蛟S形勝的緣故吧,山上還有擔(dān)水洞,還有青蛇洞,還有青蛇化水處。以此類推,門洞上這座小山或也可以講個故事,譬如神龜探水之類。神話或傳說自有其魅力,我卻對此興趣不大。不過,山川景致畢竟與人之種種相通,你大可自己看著是什么,便是什么,無須迷信,更無關(guān)乎信仰。我對神話或傳說漠然,對古村落倒是饒有興味,那兒畢竟氤氳著煙火氣,還沉淀著人的氣息。
河底是個自然村,坐落在峽谷盡頭,沁河南岸,依山傍水,自成一統(tǒng)。驀然發(fā)現(xiàn)這樣一個去處,不由想起《桃花源記》 。三年前第一次來時,這里還住著十余戶人家,這次再來,僅剩下五戶,其余都搬到土嶺上去了。那次來時,峽谷中土路泥濘顛簸,這次再來,旅游公路即將打通。轉(zhuǎn)到村中與老鄉(xiāng)閑聊,老鄉(xiāng)一見面便問喝水不,神情恬適,自足。我忙擺擺手,問他為何不搬走,他憨厚一笑,舍不得嘛。再問,又笑一笑,池上搞了個“池上宿集”,說是讓人晚上住到“帳篷”里看星宿呢。我們村守著源頭,是野營基地,搞民宿不會比它差哩。很顯然,老鄉(xiāng)不僅未與外界隔絕,還既知有“漢”,也論“魏晉”的。
池上在河底側(cè)后山坳里,也是個自然村,與河底同屬土嶺上,卻一個“天上”,一個“地下”。河底到池上的旅游公路剛竣工,盤山而上,豁然開朗,就像從陶淵明的桃花林走到陶淵明的桃花源,“土地平曠,屋舍儼然”。所不同的是,池上周邊只長草,不長樹,雖與二郎神溝近在咫尺,卻是另一番氣候。尤其對面的三座饅頭山,是典型的亞高山草甸,規(guī)模雖不如嶺上,花草種類卻不比嶺上遜色?!俺厣纤藜苯ㄔ诖鍠|臺地上,山奇,村莊也奇,S形古道穿村而過,雖人跡罕至,布局卻甚是講究。如果從空中鳥瞰,周邊的山與古村落奇妙地組合在一起,竟是一個巨大的龍形圖案?;蛞蛉绱税?,當(dāng)?shù)厝瞬话汛颂幃?dāng)作桃花源,卻喜歡稱之為龍村,所謂池上,臥龍飲水之地也。
毋庸置疑,這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的問題。于我而言,河底也罷,池上也罷,終歸都與沁河有關(guān),而沁河又與神農(nóng)氏有關(guān)?!段簳さ匦沃尽吩唬骸把蝾^山下神農(nóng)泉北有谷關(guān),即神農(nóng)得嘉禾處。”嘉禾即谷,谷為百谷之總名,所謂五谷,麻、黍、稷、麥、菽也。當(dāng)然,谷也指兩山間的夾道或流水道,是道家生殖文化的重要符號。有嘉禾,有河谷,如此漢字顯然是為沁源量身打造的,故而,沁源古名有稱谷遠(yuǎn)的,有稱谷近的,神農(nóng)得嘉禾之谷關(guān),也是繞不出沁源的。其實(shí),遠(yuǎn)也罷,近也罷,終歸是沁源水土好,氣候好,種出的莊稼也好,最有名的便是小米和黑豆,而種黑豆最好的地方,便是河底和池上。遺憾的是,小米傳到沁縣,成就了“沁州黃”之名,之后又貼上皇家貢品的標(biāo)簽,日漸成了氣候。沁源黑豆也有名號,叫“黑珍珠”,卻因“落入尋常百姓家”,便一直寂寂無名。但此一時彼一時,當(dāng)今人把減肥當(dāng)事業(yè)、把降“三高”當(dāng)職業(yè)的時候,“黑珍珠”顯然比“沁州黃”更受青睞。中醫(yī)人曰,黑豆味甘性平,清涼滋補(bǔ),藥食咸宜。果如此,屬于“黑珍珠”的黃金時代是不是也不遠(yuǎn)了呢?
峽谷中行走,最適合胡思亂想,就像腳下是無邊陰涼,抬頭卻是一片天光。一路走來,移步換景,陰涼落于左右,水聲響在前后。望見“沁河源國家濕地公園”的剎那,空間陡然開闊起來,眼前出現(xiàn)一大片灘涂。我讓宋勇去停車場等候,自己獨(dú)往源頭。宋勇知道我這個習(xí)慣,笑一笑,說聲小心。
二郎神溝若是條大長腿,灘涂便是個葫蘆形肚腹,天地間驟然明亮,花草也瞬間燦爛起來。灘涂之北,懸崖環(huán)抱而去,形似一條伸出去的臂膀。南面漫坡盡頭,一崖突兀而起,仿佛要偎到對面的懷抱里去。南坡上有瞭望塔,可防火,可賞景,也可觀鳥。北崖下有流水,只是草有些深,河道把山和草分割開來,看不到水的流向,聽不到水的響聲。崖上有樹,有荊叢,有草披,或因光照的緣故吧,山上的色彩比河道里熱烈許多。仔細(xì)端詳,崖上還有曬干的苔蘚,暗褐色中略帶一絲微黃。低頭看腳下,河岸的石頭上覆著一層黃,淡而薄,也是苔蘚曬干后的遺跡。河里的石頭也鋪著一層黃,絨絨的,似乎裹在石頭上的胎衣,十分滑膩,卻非苔蘚。石頭本是青石,卻變成現(xiàn)在模樣,或因生態(tài)的緣故吧。源頭水溫常年保持在四五攝氏度,這樣的溫度下苔蘚是無法生長的。
更奇怪的是,河里居然看不到魚。《漢書》說“水至清則無魚”,那么,無魚之水是不是至清之水呢?
它有個很好聽的名字,叫沁河源濕地生態(tài)步道。顧名思義,它是沁河源頭的步道,是生態(tài)的步道。越出步道,回到石板路上,水聲驟然響亮起來,源頭到了。
這里是沁河主源,叫姊妹泉。泉水終年不減,長流不息,是沁河三源之一。
姊妹泉一南一北,平行相對,相距約7米。兩泉相匯,自西而東蜿蜒而下,拐彎處空地上建一六角亭,亭中立一石碑,上刻“沁河源頭”,黑底白字,為沁源縣人民政府2008年10月所立。
這是我第三次走近源頭,比之從前,她似乎多了幾分靈性。
南山本是道漫坡,拐個彎卻壁立千仞,絕壁上幾無植物。絕壁下豁然一山洞,當(dāng)?shù)厝私小肮挚吡?。近洞口貼耳聆聽,洞內(nèi)虎嘯龍吟,好像大山深處藏著萬頭猛獸。其實(shí),這是一座石灰?guī)r溶洞,出水口茶碗大小,洞口外露部分寬不足一米、高過半米。抽身蹲在岸邊,轟鳴聲遁去,水樂聲響起,泉水噴涌而出,珠玉滾動,沒有一絲雜質(zhì)。洞前沖激出一泓水潭,狀若梨瓶,潭中青石錯落,上寫“沁河源頭”四個紅字,流水中愈顯清麗,仿佛白皙手臂上隱約的紅色血管。第一次來時此處并無此石此字,顯然是這兩年的創(chuàng)意,雖是人為,卻與流水渾然一體。泉水漫過路面凹槽,凹槽上平鋪七八塊木板。水量小時,木板浮在水上,好似漫橋。水量大時,木板被淹沒,木板周邊結(jié)滿水藻,又濕又滑,人行其上,稍不留神便會摔落水中。第一次來是深秋,這次來是中秋,水量比上次豐盈,木板淹沒泉水當(dāng)中,流水順木板而下,在道路一側(cè)形成一簾水瀑,水聲響亮。
北崖之泉與南崖不同,泉水并非出自巖洞或崖隙間,而是從地下一涌而起,浪花飛濺,激情四射??拷鼞已绿帞?shù)個泉眼不斷上冒,起始,仿若埋在地下的噴水龍頭,汩汩然而出。旋即,又似一河碎裂的鏡片,閃爍迷離,倒映水中的樹影清晰如畫,似在唱一出皮影戲。雖如此,我依然相信這些泉水來自對面崖壁,來自對面大山,只是在出水方式上耍了花招,掩人耳目罷了。姊妹二泉隔路相望,卻一泉在山影下,一泉在陽光里;一泉絕山而出,一泉涌地而起;一泉沖激成潭,一泉潺湲若溪;一泉水聲響亮,一泉近乎寂然。如此場景,恍若光影兩世界。仔細(xì)品味,南崖下的泉水幽暗,若女子;北崖下的泉水明亮,似男子,不知為何,卻被稱作姊妹泉,莫非姊妹泉像姊妹花一樣,名字動聽?美好固然重要,貼切也不可忽略,若以我看,兩泉一陰一陽,習(xí)性有別,稱兄妹泉甚或夫妻泉也無不可;更何況,兩泉剛出山便合二為一,相隨相伴而下,此情此景,難道不是“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的最美、最生動的呈現(xiàn)嗎?
南山腳下還有一股細(xì)細(xì)的泉水,本以為是季節(jié)性河水,誰知沿崖底尋跡而上,發(fā)現(xiàn)她竟也是從巖石間滲出的!很顯然,這也是一眼泉水,只是水量小些而已。如果說南北二泉是一對夫妻,這藏在暗處的細(xì)流便是他們的孩子吧?
兩條泉水,不,兩條半泉水在河道匯合,水勢頓時大了起來。站在拱橋上眺望,河水貼著路基打個彎,轉(zhuǎn)而折向北山腳下。平緩處波光粼粼,河水不像在流動,倒像在波動,或者說是波動推動了流動。水深處呈藍(lán)綠色,好像波光流到此處便沉積下去,明亮一層一層疊加,便不再明亮。沿河道前行數(shù)十米,忽見右岸鑿有一洞,流水噴涌而出,由北而南,草木間潺湲而過,若明若暗,轉(zhuǎn)而下穿步道,折身向東。黃褐色卵石沿河底鋪展開來,河水清澈見底,水聲波光般明亮。
抬頭仰望,懸崖之巔綠樹蔥蘢,野花爛漫。這一刻,南北兩崖不像兩扇門,倒像兩位頭戴斗笠、身披盔甲的武士。
第一次探訪沁河源頭,是在2017年秋天。一路顛簸在想象中,總覺源頭在峽谷某個隱秘處,或某棵大樹陰涼下,卻未想過她在懸崖底。其實(shí),之前看到的源頭大多在山石之間,自己刻意誤導(dǎo)自己,定是有原因的。可在那個時候,自己并未想過這個問題,只是乍看到源頭,便覺意外。其實(shí),是二郎神溝讓我產(chǎn)生了錯覺,溯流而上,一路只看到懸崖和懸崖上的樹,卻看不到山巔和山巔上的森林,在幽暗中穿行,自會心生神秘。其實(shí),我知道沁河是大山擠壓而出的,是太岳山之泉,可看到源頭那一瞬間,我還是產(chǎn)生了異樣的感覺。其實(shí),我本該抱著一顆平常心的,就像泉水出山,不激烈,不響亮,卻無比清澈;我本該忘掉自己的,就像泉眼藏于懸崖下淘空的山影里,泉水便愈顯凜冽;我本該物我相忘于江湖的,不問波光,不問清澈,就像一枚秋天的葉子,就像一滴霜降后的晨露。
或因第一次到沁源吧,好奇心便有些重,想來可笑。
越源頭西行百余步,有一座甕形山坳,山坳中有一片灘涂,與源頭外的相比,它小了許多,也幽靜許多。灘涂里長著數(shù)十棵山楊樹,高的約20米,低的有10米。樹身挺拔卻不光潔,背陰地方布滿黃色或褐色青苔,看上去濕漉漉的,一摸居然是干的。我驚訝此地空氣竟如此濕潤,小氣候儼然江南。一條季節(jié)河出山谷,沿山勢而來,與姊妹泉交匯,卻非沁河源頭。源頭有源頭的確定標(biāo)準(zhǔn),譬如河源唯遠(yuǎn),譬如流量唯大,譬如與主流方向一致,還譬如流域面積、歷史習(xí)慣等等。現(xiàn)實(shí)中,同時滿足上述條件的幾乎不存在,河源唯遠(yuǎn)便成退而求其次的主要指標(biāo)。所謂河源唯遠(yuǎn),關(guān)鍵在源,關(guān)鍵在遠(yuǎn)。源者,水流起始處也。無水不成其為源,非四季有水也不成其為源。至于遠(yuǎn),指河的整個流域中最長支流所對應(yīng)的源頭,也就是說,不是什么樣的流水都可以稱作源頭的!
灘涂盡頭有一河谷,進(jìn)入河谷一路向西,可徑直走到靈石境內(nèi)。河谷隱伏一條小路,或岸南,或岸北,迂回曲折,是鄉(xiāng)民或探險者踩出來的。小路兩邊灌木叢生,間或有一大片紅葉和一小片或白或黃或紫的山花,秋色山坡漫流,鳥鳴凌空傳來,秋陽被清脆為一道道弧線。想起靈空山圣壽寺的一副對聯(lián):“山鳥不知名利客,野花猶獻(xiàn)廟堂香”。山鳥,野花,名利客,廟堂香,當(dāng)時覺得僅憑這副對聯(lián),靈空二字便名副其實(shí),此刻才猛然意識到,靈空其實(shí)便是這片山水天然的質(zhì)地,仿佛露水從枝葉上滴落,“零落漙兮”之狀何須修飾!
離開河道,沿岸前行,陽光灑下來,隱約在荊叢中的山花瞬間明亮,仿佛黑夜里睜開的眼睛。舉著手機(jī)拍了一張山花的遠(yuǎn)景,又俯身拍了一張野雛菊的特寫,就在我凝神的剎那,好像從野雛菊并不顯眼卻十分舒展的花瓣里發(fā)現(xiàn)了秘密,有些錯愕,又有些驚喜。人之所以把女子比喻成花兒,不只因?yàn)榛▋盒误w美,有色彩,有味道,還因?yàn)榛▋旱臓顟B(tài)是打開的,是萬物中打開最徹底的。打開是一種全然釋放,就像流水,恣意而自由。打開還是生命最絢麗的狀態(tài),也最易逝。世間萬物長成什么樣子自有緣由,無論植物,還是人,打開都是生命最本真、最高級的狀態(tài),這是自然的密碼,也是生命的密碼。
前有懸崖,略顯荒涼。懸崖下有座房子,已廢棄。緊靠懸崖還有一棵棠梨樹,粗壯,高大,約10米,樹身中間裂開一道縫隙,深似溝壑,乍看像兩棵樹纏繞在一起。樹的上端分開兩個樹杈,好像兩只高舉的手臂。樹身布滿密密麻麻的疙瘩,下半部分呈灰白色,上半部分呈灰黑色,漸變的顏色斑斑淚痕一般,看上去像極了蟒蛇的鱗片。走到跟前想摸一下,手伸出去又縮回,心底起了雞皮疙瘩。怔怔看著它,感覺樹皮很像龍鱗,沁源龍的傳說遍地生長,或與自然界隨處可見的奇異呈現(xiàn)有關(guān)吧。仔細(xì)打量樹身上部,感覺像兩條蛇纏在一起,不禁想起《伏羲女媧圖》。雖然不喜歡神話或傳說,但不可否認(rèn),神話或傳說也是人類對自然的一種解讀,看似荒誕不經(jīng),其間很可能隱藏著天地運(yùn)行的奧秘。只是讀神話,必須穿透神話,讀傳說,必須穿透傳說,我不喜歡的,其實(shí)是今人對神話或傳說的解讀方式,而非神話或傳說本身。繞著樹轉(zhuǎn)一圈,發(fā)現(xiàn)樹上結(jié)著果子,想搖動樹身把果子搖下來,又覺它像某個活物的化身,終于沒有伸出手。
回頭看對面的山,秋正深,綠也正深。不知道那些綠究竟來自何方,樹,草,水,抑或陽光?我無法確定,但可以肯定,那些綠不止來自莖桿、葉子和草坡,經(jīng)驗(yàn)和常識充其量僅是一塊顯現(xiàn)出來的草地,而非一座密不透風(fēng)的原始森林?;蛞蛑烀臧桑覐牟环裾J(rèn)我看到的東西,也從不只相信我看到的東西,就像某株草與某棵樹存在關(guān)聯(lián),某株草卻不只與某棵樹存在關(guān)聯(lián)。但在此刻,我愿意相信這片土地之所以綠得飽滿,是因?yàn)橥恋厣系目諝鉂駶櫟每尚摹?/p>
路邊鋪著一排松樹圓木,樹皮還在,樹皮上的斑駁還在。坐在上面,想把雙腳探進(jìn)河水中,沖去鞋上的泥土,但路基太高,我夠不到水面。收回雙腳,盤坐在圓木上,想抽一支煙,猶豫一下還是作罷。在沁源,抽煙是個“危險動作”,更何況,我也不想污染了眼前這大好景致。
默默凝視水面,似要從水中看到些什么,譬如時光?譬如過往的歷史?譬如一只鳥兒留在水中的投影,抑或,一枚葉子飄落到河中的過程?其實(shí),我也不知道自己想看到什么。其實(shí),我只是喜歡秋天的流水,喜歡秋天流水中的安謐,喜歡秋天安謐的流水中的聲音,干凈,透明,不含一絲雜質(zhì)。有時候,喜歡是不需要理由的,只要能安靜地坐在流水邊,哪怕一天,半天,一小時,甚至抽一支煙的工夫,也心滿意足。
細(xì)細(xì)想來,我喜歡上沁源,是在2017年那個秋天。愛上沁源,無疑是眼下這個秋天。而這種轉(zhuǎn)變,源自一個心愿。
十多年前,我萌生一個想法:走遍上黨所有的古村落,寫一部關(guān)于上黨風(fēng)土人情的書。上黨盛產(chǎn)上古神話,譬如神農(nóng)嘗百草、精衛(wèi)填海、后羿射日、嫦娥奔月、愚公移山,等等。尤其《山海經(jīng)》所記載的上古神話,發(fā)生地多在上黨,書中古地名也多沿用至今。無需考證,只需沿著有古名的村莊走一走,便是一件有意義的事。但考慮到要上班,考慮到不會開車,考慮到采訪可能出現(xiàn)的難度,便不得不放棄。有次詩友小聚,酒后與溫建生談起此事,心中諸般遺憾流露無遺。建生寫詩之外,還喜歡攝影,便說,我們周末去走河吧,沿著某條河流走一走,肯定能寫出一部好書來。我爽快答應(yīng),還說他負(fù)責(zé)拍,我負(fù)責(zé)寫,出一本圖文并茂的書。僅是說說而已。建生公務(wù)忙,我本想借他當(dāng)腿,可他這條腿邁不出去,我也只好不了了之。
兩次動議,兩次胎死腹中,我安慰自己,等退休后再說吧。8月底,隨山西作家采風(fēng)團(tuán)入沁,走著,走著,便走不動了。不是累,而是沁源的山水草木像一塊磁鐵,不但吸附住我的雙腳,還勾走我的魂魄。想起多年未了的愿望,突然意識到,沁源不僅有我向往的古村落,還有我想走的河流。仿佛一團(tuán)火熊熊燃燒起來,當(dāng)即決定休假,在沁源住下來。
回想這段心路歷程,我明白,人不能只停留在喜歡里,而要一心一意去愛。喜歡僅是一種易變甚或易碎的感覺,愛才是一種生活方式。人這一生,不就是去尋找一種屬于自己的生活方式嗎?
正所謂,一個字足以讓人心動,一個名足以讓人魂?duì)繅艨M。
沁者,滲入、浸潤、汲水、頭向下垂、納入水中也。沁從水從心,心為內(nèi),水從內(nèi)部滲透而出,儼然一種寫作方式,何其美哉!
更何況,沁之外,還有源!
沁源古為冀州之域,春秋為晉之地,戰(zhàn)國前期屬韓、后期屬趙,秦屬上黨郡。西漢置縣,初名谷遠(yuǎn),王莽朝改谷近,三國為魏之地,晉廢縣,屬上黨郡。北魏始名沁源,因沁河之源而得名。《山海經(jīng)·北山經(jīng)》記曰:“又北二百里,曰謁戾之山,其上多松柏,有金玉。沁水出焉,南流注于河?!敝]戾山即羊頭山,河即黃河。酈道元《水經(jīng)注》也云:“沁水即少水也,或言出谷遠(yuǎn)縣羊頭山世靡谷。三源奇注,徑瀉一隍。又南會三水,歷落出,左右近溪,參差翼注之也?!?/p>
古人有記,循跡前往。古人無記,徑往。自在山水之間,何關(guān)乎古今?
抬頭西望,太陽將要落山,松林之上,楓樹林鋪滿半個天邊。風(fēng)徐徐自灘涂起,自水面起,好似親人喚我回家。
起身,撣一下身上灰塵,準(zhǔn)備離去。
一只大鳥在樹枝間跳來跳去,形似烏鴉,尾巴卻差不多是身形的兩倍。如此夸張的比例倒是與它周身的色彩很搭配:紅嘴,黑頭,上體藍(lán)色,下體淺藍(lán)灰,尾羽中間藍(lán)紫、末端黑白相接。尾巴很長有尾巴很長的道理,羽色最美有羽色最美的緣由,但肯定不只因?yàn)樗捏w型足夠大。
那是一只紅嘴藍(lán)鵲,它好像被我的注視驚到了,突地發(fā)出一聲唿哨,從樹上魚貫而下,紅腿前伸,滑翔中猛然一個大回環(huán),轉(zhuǎn)身向另一棵樹飛去。翅膀張開的剎那,驚艷若蝴蝶,尾巴臨風(fēng)搖曳,宛如波浪起伏。
這個鏡頭定格在夕陽下,似在提醒我,鳥兒便是一捧水飛在天上。
【作者簡介】趙樹義,1965年生,山西長子人,中國作協(xié)會員。出版有《蟲洞》《蟲齒》《灰燼》《遠(yuǎn)遠(yuǎn)的漂泊里》《低于鄉(xiāng)村的記憶》《且聽風(fēng)走》等。著有長篇小說《蟲人》。《蟲洞》獲趙樹理文學(xué)獎散文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