詠梅原先不叫詠梅,叫臘梅。
詠梅叫了十八年的臘梅。母親說,生她的時候,天寒地凍,偏偏院角的梅花灼灼地盛開著,遠遠望去,如寒風中飄舞的一群蝴蝶。母親見父親抱著襁褓中的嬰兒,手忙腳亂驚慌失措,卻又難掩初為人父的一絲喜悅,母親便笑著問父親,你給閨女起個名字吧。父親想起院中的那一簇梅,忽然就有了主意,說,就叫臘梅吧。于是,臘梅成了她的一個符號,整整喊了十八年。十八歲的時候,她上高中,準備參加高考。她讀過毛主席的一首詞:“風雨送春歸,飛雪迎春到。已是懸崖百丈冰,猶有花枝俏。俏也不爭春,只把春來報。待到山花爛漫時,她在叢中笑?!边@不就是盛贊梅花的品質(zhì)與風骨嗎?她于是下了決心要改名字,臘梅臘梅多么老土的名字呀,她給自己改成了詠梅。然而,改名字又哪里是那么容易的事,她抽空往派出所跑了幾趟,派出所讓她碰了幾次壁,又是寫申請又是開證明,還得回家跟父母磨嘴皮子要戶口簿,折騰了一陣子,毫無進展,她知難而退,干脆不改了,名字無非就是一個代號,叫成什么都無所謂。只是在內(nèi)心里,她更愿意告訴別人她叫詠梅,她更愿意別人喊她詠梅。
她在縣一中上學,成績不上不下。高考過后,一本二本沒考上,勉強達了個三本線。在上不上大學的問題上,家里出現(xiàn)了不同的聲音,父母覺得一個女孩子念那么多書也沒多大用,何況還是個不怎么樣的三本類學校,將來畢了業(yè)只怕就業(yè)照樣難,倒不如不去念,省下學費全力去供他弟弟,她弟弟剛剛考上高中。她心里一百個不情愿,憑啥不讓她上大學,憑啥她弟弟在家里便可以想干什么干什么,感覺她好像就不是親生似的。她大聲質(zhì)問父親,說,我不上大學,那我干什么?母親唉了一聲,臉上浮起難為情的表情,不知道該說什么。父親說,你嚷嚷啥,不上學出去打工,養(yǎng)活了你這么大了,你也該為這個家做點貢獻了。她氣得不行,硬生生回了一句,我就不!她摔門而去。一個人從村路到田野上狂奔起來,田野間碧波萬頃,莊稼枝葉繁茂,玉米棒頂尖的絨須垂下來如同一截毛尾巴,預示著又是一季豐收,可她腳下的路,她的明天又在哪里呢?天地茫茫,竟讓她無處容身,她的心里頓生愁緒,一陣悲愴,這個家她真不想待下去,對,父親說得對,出去打工,到城里去,飯店端盤子刷碗,工廠流水線站崗,無論做什么都行,她不怕吃苦。只是,校園寧靜的生活和她永別了,教室、課桌、書本,這一切將再也不屬于她,想到此處,她眼中的淚花來回打了幾個轉(zhuǎn),終于鎖不住,滾落出來。
張生這個時候在干什么呢?張生是她的高中同學,品學兼優(yōu),一直以來在她的心中占據(jù)重要位置,也可以說是她的暗戀對象,但整個高中三年,她僅限于默默關注張生,畢竟張生太優(yōu)秀了,身邊從不缺漂亮的女同學,她和張生差距明顯,她不敢向張生有所表示,甚至多說兩句話都臉紅心跳?,F(xiàn)而今,張生考入理想的大學,即將從她的眼前遠走高飛,她和張生就要成為兩個世界的人,彼此之間的距離越來越大,越來越遠,巨大的裂痕怕是一輩子都彌補不平。她把臉埋藏在交叉的兩條胳膊上,狠狠地抽泣著。
事情到底還是有了轉(zhuǎn)機。煤礦工作的舅舅火急火燎趕到村里,帶來了一條誘人的消息。說是礦上要招一批高中畢業(yè)的礦工子弟,尤其女孩子機會更為難得,要他們考慮臘梅的前程問題,機不可失,盡快抉擇。父母一臉蒙圈,半天沒有反應過來,說,好是好,可臘梅也不是礦工子弟呀。舅舅笑了,看了看父母,說,你們呀,死腦筋,我家孩子早就參加工作了,眼下呢,這個指標咱又不想錯過,臘梅正合適,我是想讓她安在我的名下,解決上班問題,這可是終身大事,你們好好想想,當然礦上她在我戶口下,回來家還是照舊喊你們爹娘的。父母說,這個倒不擔心,真要能解決孩子工作,她喊誰爹娘我們也認。舅舅見父母動心松了口,才接著說,這件事說難也難,說簡單也簡單,首先得給孩子安置個非農(nóng)戶口,跟在我名下隨了我姓,關鍵是要花一筆錢,還得盡快辦。父母說,可我們誰也不認識啊,沒門路怎么辦?舅舅說,你們負責出錢,我找人來辦。父母猶豫了片刻,一商量,答應掏錢。這事,父母和舅舅一塊同她講,她想了想,覺得出去總比窩在家里強,便說,隨你們,怎么都成,反正要改名,把我改成詠梅吧。
果然,花錢好辦事,她變成了詠梅,名字跑到了舅舅家的戶口簿上面。高中畢業(yè)證也按照詠梅做了一張假的。
兩個月之后,詠梅來到舅舅所在的煤礦,參加了工作。一大幫男生分配到井下,十來個女工則被安排進選矸車間,當起了揀矸工。因為是三班倒,三個班均補充了三五個人,詠梅和桂香、秋英、玉榮分在了一班。都是二十左右的小姑娘,在女工澡堂換上工作衣,一路嘰嘰喳喳的,感覺什么也新鮮,跟在她們的師傅——一群三四十歲的揀矸工——后面,東瞅瞅西望望,這也問那也問的??傻人齻冏哌M選矸車間的作業(yè)現(xiàn)場,一個個瞬間傻眼了,黑咕隆咚的走廊啥也看不清,摸著黑上了臺階上了樓,兩眼一片昏黑,好半天才緩過勁來,封閉的環(huán)境中只有一面墻透著幾扇窄窄的窗戶,窗戶上玻璃殘缺不全,窗欞上落滿煤塵,一條傾斜的運輸皮帶緩慢運轉(zhuǎn),皮帶上均勻地灑落著煤矸混合物,黑糊糊臟兮兮的,被皮帶載著搖搖晃晃向前走,皮帶上方懸吊著一排若隱若現(xiàn)明暗不一的照明燈管,把整個空間映照得更加幽暗,影影綽綽有兩行人站在皮帶兩旁,機械地在皮帶上撥拉著,他們的身側(cè)立著半人來高的漏斗,他們把從皮帶里撥拉出來的碎矸扔進漏斗里,那漏斗仿佛張著嘴巴的怪獸,來者不拒盡情吞噬。上一個班的人見接班的人到來后,興奮不已轉(zhuǎn)眼作鳥獸散。接班的人卻消消停停遲遲不肯到位。詠梅幾個年輕人剛才還有說有笑,把選矸車間想象得特別美好,好似逛商店那般輕松,此時實地一看,黑墻黑地黑窗黑皮帶,連交班要走的人也是黑衣黑褲黑鞋黑臉蛋,到處黑得令人生厭,無處插腳,與之前設想的情形天壤之別,強烈的心理落差使得幾個人呆立原地,無所適從。
這個班的領班是滿紅嫂。滿紅嫂見她們幾個愣著,風風火火跑了過來,扯開嗓門吼道,都愣著干什么,跟我來呀!皮帶的摩擦聲,電機的轟鳴聲,矸石跌落漏斗的撞擊聲,還有皮帶盡頭成堆的煤傾瀉砸在鋼板上的“咣當”聲,噪音混雜,使得滿紅嫂不得不吼上幾下,唯恐不吼出來她們聽不到似的。可她們幾時見過這樣的陣勢,委屈得都快哭了,腳下老大不愿意地跟上前來。滿紅嫂把她們一個一個安頓在崗位上,還是粗聲大氣地叮囑,要她們戴好手套,要她們系上安全帽,又告訴她們?nèi)绾巫R別煤流里的矸石,如何快準狠地出手把矸石挑揀出來。聽得她們暈暈乎乎,似懂非懂,如墜云里霧中,問題是她們根本辨別不出皮帶上流淌的哪是煤炭哪是矸石,光線昏暗,色澤幽亮,在她們眼中分明都是一個模樣,只有跟著別人無休無止地胡亂撥拉,逮住什么算什么吧。
第一個班的時間顯得尤為漫長,她們都不知怎樣熬過來的。下班沖澡的時候,淋浴頭溫熱的水擊打在裸露的身體上,竟有些生疼。長發(fā)緊貼在后背,好似一塊上寬下窄被淋濕的黑頭巾,怎么樣也甩不掉。一個班的勞作,煤塵飛揚,被動呼吸,身上多少有了些污跡,一道一道的黑泥湯像蚯蚓般快速滑過。本是愛美的年紀,卻偏要面對這樣的情狀,上班要將頭發(fā)盤在安全帽里,在黑漆漆的選矸樓拼命干活,累得腰酸腿困胳膊疼,臨了還染上一身的煤粉,肥皂香皂沐浴液半天也洗不干凈。玉榮哽咽著哭了,分不清臉上是淚水還是淋浴水,她說,這班太難了!明天我不上了,以后也不上了!
玉榮說出了她們的心聲。果真,第二天玉榮沒再來上班,之后也沒有再來過。但是詠梅不行啊,她不上班干什么,好歹是一份正式工作,花了那么多錢財與精力換來的,丟棄掉多么可惜,再說不上班回家她又有什么好光景呢,心中再有憋屈再有怨言也只能忍著,咬咬牙繼續(xù)上班吧。詠梅拖著困倦而抗拒的身體來了,桂香和秋英也來了。
上了一段日子的班,工作環(huán)境漸漸適應著,干活的眼力與手法嫻熟起來,習以為常,也就覺得什么都是那么回事,搞煤礦工作不都如此嘛,比起那些下井工人選矸石的情形自然要好許多,何況累不累的下班好好睡一覺不就緩過來了。詠梅她們幾個慢慢沒了早先的焦亂和抵觸,同工友們打成一片,該干什么干什么,工閑時分大家聚在一塊,說說笑笑,倒也自得其樂,甚至滿紅嫂的大嗓門聽慣了聽得也感到舒適,好像滿紅嫂生來便這樣,若藏著掖著不大點聲音她便不會說話似的。
詠梅住在礦上的女工宿舍。剛來礦那時,舅舅也曾叫她到家里住,她想著又不是走親戚,只待個一天半日的,長期住舅舅家總歸不方便,因而及早要了一間宿舍。詠梅和秋英住一起,她倆一塊上班一塊干活一塊回來,晚上在宿舍歇了燈仍會躺在床上聊到很晚,很快兩人成了無話不談的好朋友。每次聊起來總要聊許多話題,而且還是跳躍式的,聊著聊著快沒意思時,忽然便換了主題,一次秋英聊到她的初戀,在黑暗中仍能感受到秋英的眉飛色舞和念念不忘,可惜終歸沒個結(jié)果,秋英悵然而嘆,隔了一小會,秋英嬉笑著問詠梅,你呢,說說你吧,你那會上學有過喜歡的人沒,談過戀愛嗎?詠梅一激動,差點說出張生來,可她心一橫,到底沒把這點秘密抖摟給秋英,只是笑著說,我哪有你的本事呀,我上學那會傻,和男生都不敢說話,多說一句臉指定要紅呢。秋英狠勁笑了笑,說,你騙誰呢?怕不是你的心上人吧,你瞞不住我的。詠梅仿佛被秋英看穿了心事,臉色緋紅,明明知道秋英看不到,還是要用被角蓋住臉頰,好半天不去理秋英。秋英等不到下文,朝詠梅床鋪的方向說,哎,咋不吭氣,睡著了?詠梅屏住呼吸,不理秋英,心里卻偷偷樂著。
倒松班時,桂香來宿舍看她倆。桂香是土生土長的礦工子弟,跟著父母住在家屬樓里,從小長在礦區(qū),身上多少有些自帶的優(yōu)越感,她大大咧咧坐在詠梅的床上,身子向后傾著,兩條胳膊直挺挺支撐在床中間,蹺著二郎腿,一條腿搭在另一條腿上面,上面的那條腿來回擺動。桂香看著秋英和詠梅在忙碌,秋英整理床鋪,詠梅從水房打回來一臉盆水,放了洗衣粉,正蹲在地上揉搓幾件衣物。桂香把頭高高仰著,說,真羨慕你們的宿舍生活,我在家就沒有這種自由,啥都被老爹老媽管著,煩死了。秋英和詠梅沒顧上理她。桂香站起來,在不大的宿舍里來回走了走,這看一下那看一眼,跟領導視察似的,走了幾步,桂香自顧自地說道,咱們這單位上班真沒意思,過段時間我讓我爸找找關系,計劃調(diào)個單位,去個清閑點的地方,不用天天換這身黑衣服。秋英和詠梅還是顧不上理她。桂香看著詠梅賣力地揉衣服,不免略帶嘲諷地笑起來,說,咋還這么原始呢,為啥不用塊搓板,我聽說咱們上班的地方可是能搞上搓板,那種厚實的皮帶搓板,回頭找人給你做一塊呀。詠梅一愣,印象中好像還真見過這種搓板,是在舅舅家,搓板是用皮帶做的,通體烏黑,上面刻畫了一些紋路,中間穿插著幾根鋼條,掂起來硬邦邦的,感覺特別結(jié)實特別耐用,比村子里那些木搓板塑料搓板強多了。詠梅當然想自己也擁有這樣一塊搓板,話到嘴邊卻說成了,還是想想吧,哪有這么容易啊。桂香笑個不停,說,你可說錯了,還就是這么容易,咱們那里還缺皮帶,在煤礦上還愁見不到煤,就地取材嘛,等有人做搓板的時候,我一定叫他們給你做一塊。詠梅哦了一聲。秋英插話道,記得給我也來一塊。
每天上班下班,平淡的生活仿佛一個節(jié)奏,始終波瀾不驚。上班天天要面對皮帶、漏斗、煤塊、矸石,還有振動篩前紛亂的噪聲、滿走廊飛揚的煤塵,以及皮帶運轉(zhuǎn)帶來的眩暈感。桂香說有人做搓板時會給她做一塊,可詠梅等了好些天,也不見有人做,甚至都沒有人提過這檔子事,她便有些疑心是桂香逗她取樂,然而她又不能去問桂香。桂香說過的話如同一枚種子深深扎根在她心中,這種子悄悄發(fā)芽悄悄生長,逐漸幻化成一塊肥美的搓板,她不能確定搓板的真實模樣,好像同舅舅家見過的一個樣子,但感覺又不一樣,舅舅家的是舅舅的,這一塊才是自己的,她來回撫摸搓板上的條紋,心情也跟著條紋一起搖曳,恍恍惚惚有一種喝了幾口酒的興奮與眩暈。
選矸樓每十天一倒班,大家最盼望的是上四點班,四點班是一個檢修班,中間會有兩三個小時的檢修時間,檢修時間檢修工在忙活,揀矸工則難得地歇息著。檢修結(jié)束以后,四點班的后半班、零點班、八點班、四點班的前半班,揀矸工們要馬不停蹄投入連軸轉(zhuǎn)的勞作中,因此,誰也十分在意這檢修班的歇息時間,十天一倒班,一個月一個輪回,上四點班成了大家既期盼又珍惜的事情。這一天,詠梅她們上四點班,還遠不到正常的停機時分,振動篩那邊動靜忽然小了,零星的有炭塊和矸石跌落篩板的敲擊,皮帶上有一搭沒一搭跑來分散且細小的煤量,揀矸工都懶得去搭理它們。不多時,皮帶空了,徹底沒了煤量。滿紅嫂給沿途的幾部皮帶摁了停機信號,然后,大嗓門急切地沖眾人喊道,你們都歇著去吧,今天沒事了,開機還早著呢。話音一落,滿紅嫂便同當班的檢修工匆匆離開,搞得神神秘秘的。剩下一群揀矸工心中竊喜,扎推聊起了天,聊不完的家長里短。班里的檢修工都是男的,大部分是正式工,搞檢修有力氣有技術,而揀矸工全是女的,大部分還是臨時工,讓她們做檢修怕也做不來。反正無事,詠梅和秋英、桂香習慣性湊在一處。詠梅說,真奇怪,今天停機停得這么早。秋英說,可能有大的檢修項目吧。桂香說,要不咱們到外面轉(zhuǎn)轉(zhuǎn),看看去。三人一拍即合,起身跑到選矸樓外,卻見主井皮帶隊工房那聚集了一幫工人,桂香膽大,走上前問,你們這是有什么任務嗎?有一人告訴她,換皮帶呢。桂香返回來,臉上掛著一層得意,對詠梅和秋英說,沒騙你們吧,主井要換皮帶,這退下來的皮帶能做搓板呢。原來,這礦是一座斜井提升的礦,斜井自然有別于立井,原煤需經(jīng)過斜井皮帶源源不斷運輸上來,斜井被礦上的人喊成了主井,發(fā)揮著至關重要的作用,堪稱咽喉要道。主井皮帶一米二寬,一左一右靠兩根胳膊粗的鋼絲繩牽引,但不同于其他皮帶的材質(zhì),主井皮帶當中包裹著一排排的鋼條,這也能保證其承重性,而一般的皮帶軟塌塌的,根本做不得搓板。
桂香讓秋英和詠梅別走遠,一會看皮帶隊的工人如何換皮帶。高聳的天輪緩緩轉(zhuǎn)起來,工人們進入檢修狀態(tài),鋼絲繩拖著新皮帶上了道,更換下來的舊皮帶從天輪一側(cè)的皮帶走廊垂下來,一截一截來回折疊,沒多大工夫已堆了老高,遠遠望去,如壓面機壓下來的層層面條。待舊皮帶全部落下,皮帶隊工人師傅忙著接口和調(diào)試新皮帶之際,滿紅嫂冷不丁冒了出來,領著兩個檢修工攜帶工具迅速奔向小山似的舊皮帶堆,取出電工刀,兩名檢修工相互配合,手起刀落皮帶開,約摸割出五六米的樣子,滿紅嫂又領著他倆拖著皮帶迅速撤去。詠梅不解,問桂香,他們這是干什么呢?桂香頗具顯擺的意思,不屑地對詠梅說,你傻呀,不割點主井皮帶,拿什么做搓板。秋英又問,這么多皮帶呢,他們慌張地跑什么?桂香白了秋英一眼,說,你不懂了吧,這退下來的舊皮帶也是礦上的財產(chǎn)呀,咋能隨隨便便讓人取走,只不過皮帶隊的人也做搓板,咱們的人拿點,他們自己留點,余下的舊皮帶還要上交,下手不快能行嗎?桂香不想和她倆多浪費口舌,招招手,說,走,咱們?nèi)タ纯此麄冊鯓幼龃臧濉?/p>
選矸的工房里,滿紅嫂正帶著那倆檢修工對拖回來的皮帶大刀闊斧地做“手術”。兩名檢修工,一個叫常江,年齡大些,長得五大三粗,渾身上下有股蠻力,另一個叫顯斌,年紀不大,長得比較秀氣,干活時透著幾分靈巧。在滿紅嫂的指揮下,顯斌找來一個工字鋼墊在皮帶底下,又手執(zhí)一把剁斧放在皮帶面顯露出的鋼條上,常江掄起大錘一下一下砸向剁斧,剁斧一點一點刺破皮帶刺向鋼條,“叮咣叮咣”響聲大作,力量的滲透與對抗,金屬的撞擊與爆裂,交織扭結(jié),激情四射,如同一場悅耳的音樂盛宴。
桂香湊到滿紅嫂跟前,討好地說,滿紅嫂,你先忙著,等閑了看能不能給我們也做幾塊搓板。滿紅嫂未及抬頭,含糊地回了一句,看情況吧。桂香并沒有覺得滿紅嫂是在敷衍她,仍舊饒有興致地看他們干活。
詠梅也在看他們干活。詠梅的注意力卻在顯斌身上,總感覺顯斌好像在哪里見過似的,非常熟悉卻又難以名狀,可詠梅知道,她和顯斌之前是不認識的,參加工作后與顯斌雖在同一個班,不過卻幾乎不怎么說話,之所以與顯斌有似曾相識的假象,想來是顯斌的氣質(zhì)與她之前熟識的某個人高度相似吧,但這個人是誰呢,她一時半會竟想不出來。詠梅出神地盯著顯斌看,顯斌的一舉一動讓她牽腸掛肚。顯斌與常江換了分工,常江握剁斧,顯斌掄大錘,顯斌沒有常江的身板,掄大錘的姿勢顯得輕飄而吃力,沒掄幾下,額頭上便沁出一大片汗珠。詠梅真想上前,替他擦拭一番。詠梅想,她那一塊搓板或許就會出自顯斌之手,顯斌在皮帶上盡情地雕琢,刻畫,渲染,并最終將一塊成型的搓板交到她的手中。詠梅把搓板捧在手心,激動得不知該說什么好。
一個班滿紅嫂和檢修工顧不得休息,緊湊地干活,做出了七八塊搓板坯子。畢竟是舊皮帶,要么是皮帶面受損,要么是皮帶中間的鋼條折斷,能挑出七八塊坯子已經(jīng)很不錯了。
第二天,抓緊干完檢修的活,滿紅嫂張羅著常江和顯斌抽空刻起搓板,要在搓板坯子的基礎上深加工出成品。選矸的領導知道主井才換下舊皮帶,也知道他們囤了一批搓板坯子,這樣的事情常有發(fā)生,故而不便深究,默許了他們的行為,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他們刻搓板時,倒也不避諱什么人,一切都是那么順理成章,一切都是那么水到渠成。
詠梅跟在桂香、秋英后面,圍攏過來,瞧他們怎么樣刻搓板。那些搓板坯子一樣大小,一個尺寸,長約六十公分,寬約二十公分,中間穿插著四根鋼條,真仿佛某一廠家批量造出來的,只是尚未開鑿混沌一片眉眼不分。正式動刀前,需要在坯子上打出底線,刀是一把筆刀,筆頭上裝著一面鋒利的刀片,給坯子上下左右留出邊,再用一根鋼鋸條等出直線,平直的一面比劃齊,反手拿筆刀的刀背輕拉出一條一條距離均勻的線段,打完底線,開始行刀,手握成拳緊抓筆刀的手把,刀刃傾斜成四十五度角,沿著提前打好的底線刺進皮帶,再沿著底線的方向緩緩使勁緩緩推刀,每一刀應該都是連貫的,一氣呵成的,最后留力收刀,刀鋒離開坯子,一長綹皮帶條隨之脫落,隨著一綹綹的皮帶條掉下,一道道溝壑形成,一塊搓板漸漸有了雛形。常江和顯斌每人拿著一件坯子一把筆刀,比賽似的各自行動起來。常江手笨,干力氣活他不愁,愁的正是這些靈泛勁,他下刀、運刀、收刀的節(jié)奏老是掌握不好,斷斷續(xù)續(xù),磕磕絆絆,以至于劃一綹皮帶條不僅用時長,而且留下的槽子深淺不一,常江急得頭上冒了汗,空有一身力卻握不住繡花針。反觀顯斌那邊,輕松自如,他拿捏筆刀的力度和速度恰到好處,每一刀都不停滯,都不拖泥帶水,尤其是起刀與收刀環(huán)節(jié),露鋒而動棱角分明,使得每一道印痕都有立體感,使得整個搓板散發(fā)出藝術品的光彩。常江和顯斌干同樣的活,干出來的效果卻迥然不同,高下立判,大家有意識地聚向顯斌那里,看他如何拿筆刀刻著搓板。
詠梅湊到近前,專注地看著顯斌。顯斌比她還要專注,旁若無人地干著活,只見他提著刀,行云流水在搓板上走刀如飛,地上凌亂地掉著許多皮帶條。常江一塊搓板快要刻好時,顯斌手頭的兩塊搓板也差不多將完成。詠梅細看,顯斌刻出來的兩塊搓板還不盡相同,一塊搓板的溝槽是直的,另一塊搓板的溝槽則呈“W”狀的波浪線;一塊搓板頂端刻了一個“?!弊?,另一塊搓板的頂端則刻了一個“囍”字。詠梅暗自嘆服顯斌的技能,眼睛死死盯著顯斌的側(cè)影,顯斌臉龐的清瘦和目光的堅毅讓她迷戀得近乎失態(tài),又不禁癡癡地想,如果這兩塊搓板顯斌能送她一塊那該有多好,如果要送的話顯斌會送她哪一塊呢?
顯斌刻好的兩塊搓板,連同常江刻好的一塊搓板,總共三塊搓板,統(tǒng)統(tǒng)交到滿紅嫂的手上,滿紅嫂把三塊搓板夾在腋下,高高興興地走了。顯斌和常江有些累了,這個班便不計劃再動手刻搓板。桂香眼瞅著那三塊搓板被滿紅嫂帶走,心里面很著急,跑到顯斌面前,問,什么情況,她咋都拿走了?顯斌笑了笑說,領導的親戚和朋友,都是關系戶,今天咱們先得把領導打發(fā)好了,明天才能輪到自己人。桂香左右看了看,欲言又止,卻還是小聲對顯斌說,能不能給我,給我做一塊呢。顯斌說,還真不好說,聽滿紅嫂安排吧,實話跟你說,我自己都不一定有。桂香不解,問,你自己都不留一塊,那你死乞白賴費那么大勁干什么?顯斌說,我又不洗衣服我要那搓板干什么,我主要是享受刻搓板的過程,刻幾塊好搓板得到大家的認可很有成就感的。
下一班,顯斌和常江依舊不厭其煩地刻搓板,刻好的搓板照樣被滿紅嫂喜滋滋地拿走,滿紅嫂臨走時還塞給他倆每人一盒煙,算是額外的酬勞。桂香看在眼里,心里更急,想著那搓板坯子越來越少,越來越薄,生怕沒了自己的,便又跑過來,問顯斌,她咋又拿走了?顯斌說,光興領導們有個親戚朋友,滿紅嫂還不能有個故交舊知了,人家可能也要送人吧。桂香拉拽住顯斌的衣袖,央告道,哎呀,好哥哥,你就幫幫我吧,做一塊送給我嘛。顯斌掙脫掉桂香的糾纏,說,我這真做不了主,你總得知會滿紅嫂一下吧,她要同意,我沒意見,反正給誰做不是做呢。桂香只好棄了顯斌,出去尋滿紅嫂。
沒多大會,桂香回來了,氣鼓鼓的,見了顯斌也不搭理,徑直朝秋英和詠梅走過來。秋英和詠梅問她怎么了,她不吭氣,隔了一陣子才嘟囔道,這個老妖婆,要那么多搓板干什么,計劃當飯吃呢。秋英和詠梅都叫她小點聲,可桂香來了勁,不依不饒,說,咋了,平常就只能她咋咋呼呼的,別人大聲說句話也不行啊。桂香又問秋英和詠梅,你們知道她為啥說話老那么大聲嗎?秋英和詠梅一臉愕然,不知道桂香想表達什么。桂香招手,示意她倆附耳過來,桂香說,其實這滿紅嫂是個寡婦,她男人早些年在井下工亡了,礦上照顧她,讓她頂替來上班,她這么見天吆五喝六的,我覺得都是虛張聲勢,恰恰說明她心里沒底呢。秋英不敢相信,說,真的假的呀?詠梅也說,是呀,這種事情你別給人家亂說。桂香說,千真萬確,我還騙你們不成,不信你問他們。桂香瞧顯斌走過來,說,你們問顯斌。秋英和詠梅哪好意思問顯斌,此事唯有作罷。
顯斌走到跟前,問桂香,你和滿紅嫂說通了?桂香氣仍未消,沒個好臉色,說,人家滿紅嫂面子多大,眼里哪能容得下我這種小角色,說多少好話也白搭,死活油鹽不進。顯斌一笑,說,我看你這樣喜歡,要不這樣吧,我手頭還有一塊坯子,我做主了,就說我自己用,等我刻好后送你。桂香半天沒回過神來,等她終于明白顯斌的意思,激動得大呼小叫蹦了起來。顯斌說干就干,拿起筆刀在搓板坯子上做起文章,中間的溝槽部分仍是老一套,打出筆直的底線再用刀拉下皮帶條。桂香一臉期待,守在顯斌身邊等結(jié)果。顯斌做完了全部溝槽,卻留下頂端那塊沒下手,他凝神想了一陣,下手時竟沒有沿襲固有的“?!弊只颉皣帧弊?,而是另辟蹊徑,大膽構思,用刀背先描出層層曲線狀的波浪,待描完以后猛一看是一朵吐蕊的大花瓣,這種曲里拐彎的圖案刻起來當然要比那種直來直去的單線條難度大多了。顯斌埋頭行起刀,把秋英和詠梅的注意力也吸引了過來。顯斌像一名技藝高超的醫(yī)師,手里的筆刀如手術刀,翻轉(zhuǎn)騰挪,做著一臺精細的手術,剔除掉多余的皮帶條,一枚雍容華貴的“黑牡丹”綻放在眾人眼前,活靈活現(xiàn),呼之欲出。秋英和詠梅不由發(fā)出嘖嘖的贊嘆。桂香已驚得張大嘴巴,又趕緊用一只手捂住嘴,掩飾自己慌亂的喜色。顯斌把搓板遞給桂香,說,送你了。桂香將搓板接在手中,遲遲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不過,桂香到底還是抱著搓板,據(jù)為了己有。她原來說過的要送詠梅搓板的話,可能連她自己也不記得了。
秋英醒悟過來,見顯斌幫桂香做了一塊,不便再找顯斌,只能是退而求其次,找常江來說好話,一開頭常江不答應,秋英軟磨硬泡,頻頻示好,常江招架不住,才把自己留的那塊做成后送與秋英。雖說常江的刀工差一些,可秋英好歹是有了屬于自己的一塊搓板。
詠梅的心里有些失落,看了幾天大家做搓板、要搓板。臨到最后,搓板卻和自己擦肩而過,沒有什么關系。
選矸樓又恢復了往日的平靜。做搓板的事情好比一股來勢洶洶的潮水,潮水退卻之后,一切秩序回歸正常,眾人該做什么還做什么,該怎么樣做還怎么樣做,甚至都沒有人再提“搓板”二字,就好像做搓板這種事從來沒有發(fā)生過似的。
詠梅的心里除了失落,還有一絲縈繞的幻想。她幻想著,在不久的將來,自己也會擁有一塊像桂香或是秋英那樣的搓板。
有一天,顯斌忽又忙了起來,手里拿著一塊上次刻搓板留下來的殘件,尺寸明顯要比通常的坯子小一些,做出來的話應該是一塊玲瓏的招人愛憐的小搓板。大家對刻搓板的事沒了前些時候的興致,不再稀罕似的圍觀。顯斌一個人靜靜地刻著,詠梅不動聲色遠遠地看著。詠梅忽然覺得,顯斌的側(cè)影,顯斌的眉眼,顯斌撲下身子干活的樣子,和她心里面曾經(jīng)長期駐扎的張生是那么的相像。顯斌在搓板坯子上一刀一刀地刻著,詠梅離得遠看不真切。詠梅想,顯斌的刀不停歇,他或許在搓板的頂端部分正布局著一幅畫面,幾筆帶過,勾勒出粗細相間的枝芽,然后在枝芽上頭綴幾朵如火苗般跳躍的梅花。梅花在顯斌的刀下被賦予怒放的生命,寥寥數(shù)筆,意境豐贍,它的一枝一蔓、一花一瓣,無不清晰而冷峻,同觀賞它的人始終保持某種距離,說遠不遠,說近不近,仿佛觸手可及,實際卻又遙不可攀。梅花是有靈氣的,顯斌刀下的梅花更是透著飄逸的神韻,不懼寒風凜冽,兀自競放清香。然而那個執(zhí)刀刻搓板的人是顯斌嗎?假如不是顯斌,那他又是誰呢?是顯斌和張生的混合體嗎?這個人為什么要刻一塊梅花搓板,他刻出來的梅花搓板會送給自己嗎?
想到這里,詠梅的眼角有些濕潤,不知不覺模糊了那幾瓣梅花……
【作者簡介】杜茂昌,1979年生,山西長子人,現(xiàn)供職于山西潞安化工集團漳村礦安監(jiān)處。系山西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煤礦作家協(xié)會會員。曾在《陽光》《山西文學》《都市》等刊物發(fā)表小說、散文,出版小說集《苗子》《對峙》,散文集《走進夜晚》。魯迅文學院首屆煤礦作家高研班學員。獲第七屆中國煤礦文學“烏金獎”、全國梁斌小說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