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曉聲

轉(zhuǎn)眼到了4月，深圳又成了一座生機勃勃的不夜城，年輕人成批成批來到深圳，大學生更多了。深圳如同一座向年輕人吹起了集結(jié)號的興旺之城，日新月異，越發(fā)美了——那是一種由少女變?yōu)榕傻臐u趨成熟的美。

藥店也掛牌了，玉縣護校的百年歷史起到了促成的作用。那時人們已能從電腦中搜索到許多信息，玉縣護校的歷史也因此被審批部門鉤沉了出來，或者也可以說，我已逝的養(yǎng)母“校長媽媽”保佑了我。

我還是在藥店辟了一角賣書——主要是醫(yī)藥類、養(yǎng)生類書籍和童書，也有少量暢銷書，效益還不錯。

每天，我從照相館走到藥店，像打卡上班一樣準時。好姐妹娟和她弟也準時去往超市上班，各有各的鑰匙。那是很奇怪的日常，因為我和娟見面的次數(shù)少了。如果互相想念了，要么我提前上班，要么她提前下班。

好在手頭寬裕了，娟也買了一部手機，我倆通話方便了。

娟說她弟也愛看書了，藥店似乎也成了她弟的圖書閱覽室，每晚看書成了習慣。

我收到了養(yǎng)父的信，他要求我7月必須回玉縣一次，因為玉縣護校要舉辦百年校慶，屆時將有來自世界多國的方氏家族的后人齊聚玉縣尋根訪祖，省里市里都很重視此次活動。我作為方氏家族在中國的唯一后人，不出席顯然是不對的。

兩天后我收到了玉縣政府的正式邀請函。我決定回去。

玉縣的變化也很大。

臨江大橋的建成和臨玉公路的開通，不但縮短了兩地的距離，也促進了兩地的商貿(mào)，到玉縣甚至到周邊山村觀光旅游的人多了。玉縣的店鋪多了，家庭賓館多了，新蓋起了兩座酒店，一座三星，一座四星。農(nóng)家樂使周邊山村熱鬧了，臨江人的車輛和身影絡繹不絕。

我站在久違了的家門前，腦子里蹦出來的是當時的流行語“孵化基地”4個字。當年的中國，“開發(fā)區(qū)”如雨后春筍。有的地方卻不叫“開發(fā)區(qū)”，叫什么什么“孵化基地”，比開發(fā)區(qū)更形象的一種叫法。

雖然是星期日，養(yǎng)父卻不在家，在農(nóng)村調(diào)研還沒回來。我在家門口與他通手機，他告訴我鑰匙在老地方。

老地方就是信報箱，有鎖眼，卻是給外人看的，一個小小的機關(guān)才能使它打開。養(yǎng)父總丟鑰匙，所以在信報箱里放了一把，以防萬一。

家門維修過了，左右多了兩尊石雕：一尊是仙鶴，一尊是葫蘆。

我開了家門，邁進院子，見院子和房屋也維修過了。不是面貌全新的那種維修，而是文物保護那種修舊如舊的維修，一切方面比我居住過的時期理想多了。

家里重新改造出了一間大客廳，壁上懸掛多幅老照片，不是一般的“老”，是多位清代和民國人物的肖像照，有一位進士、兩位舉人;還有一位縣令和一位著西裝的留洋的醫(yī)學博士，是英國皇家醫(yī)學學會會員——居然還有一位中年的傳教士！

他們自然都姓方，都是方氏家族的重要歷史人物，都是我已故的養(yǎng)母玉縣護校校長方靜妤的先人——與我一點兒關(guān)系沒有。

但我還是看得很認真，記住了多數(shù)人物的名字。我無肅然起敬之心，卻有自愧弗如之感。

洗罷澡，我平躺床上休息時，又一次聯(lián)想到了“孵化基地”4個字。是的，客廳里的照片告訴我，這處有一百多年的方氏老宅，未嘗不可以也用“孵化基地”來比喻，當年從這里走向全國、走向世界的方氏兒女，不少人成了家族的自豪——他們即將回來了，這處方氏家族留在國內(nèi)的唯一老宅，對他們具有根的意義。

我也是在這處老宅呱呱墜地的，在這里度過了快樂的童年和五彩夢頻頻的少女時期。那么，這里也可以說是我的“孵化基地”——與安徒生的童話相反，我是從來自貴州山區(qū)農(nóng)家的“鴨蛋”殼里誕生出來的;一個由于機緣巧合而錯生在群鴻故里的麻鴨蛋。我有自知之明，以我現(xiàn)在的情況看，我是個注定了將一生平凡的人。我不是一個甘于平凡的人，誰年紀輕輕的就會甘于平凡呢？但我確實已看清了我的一生，除了買彩票意外中幾千萬大獎，我的平凡毫無懸念。4年來的打工生活使我明白，蕓蕓眾生之中尋常如我者，在現(xiàn)代社會，最遲三十就該知天命了，否則豈非活得甚不清醒么？何況，果然中了幾千萬大獎就不平凡了？我不還是我嗎？我不怕平凡，簡直也可以說，既然平凡注定是我的宿命，我愿與我的宿命和平共處，平平凡凡度過我的一生。我之一切努力和勞碌，不是一心想要超越平凡，只不過是要使那平凡趨于穩(wěn)定，爭取在穩(wěn)定中過出幾許平凡人生的微淡的小滋味來。我深知我除了沾光于玉縣方氏家族這一點，自己的人生再無任何可以任性折騰一番的資本。連我是方氏家族后人這一點，也不過是“既成事實”。我之折騰，很可能將“既成事實”折騰成難堪的事實。

是的，我委實折騰不起。

讓平凡來得更平凡一些吧！不就是平凡嗎？又不是生不如死！有何懼哉？我要在平凡中活出些自尊來，我懷著這樣的想法睡著了。

等我醒來，養(yǎng)父已在廚房里了。

片刻后我們父女開始吃飯，養(yǎng)父開了瓶紅酒，問我喝不喝？

我說：“喝，當然喝?！?/p>

養(yǎng)父高興地為我斟酒。

他情緒極佳。

2006年兩會期間的《政府工作報告》宣布從此取消農(nóng)業(yè)稅了，先前指責他的一些人有的向他道歉了，有的不能再拿那事說三道四旁敲側(cè)擊了，某時期內(nèi)籠罩著他的官場霧靄消散了——不必問我也知道，這是他情緒極佳的主要原因，盡管他因而沒當上市委書記。另一原因，當然是方氏家族的海外成員歸國尋根這一活動。他與我通話時曾說，自己是當成一件大喜事而參與的。

他說門兩側(cè)從前就有石雕，是玉縣民眾集資在我“校長媽媽”的祖父七十壽辰時獻給方宅的，以感激老先生常年在民間進行義診的善舉——后來被砸毀了，不久前按照片原樣重雕：鶴寓意長壽，葫蘆代表醫(yī)道之玉壺。半年前，市委市政府下達聯(lián)合紅頭文件，這里是永久性的“方氏故居”了，他和我可以在任何時候居住其中，生活在其中，擁有不可剝奪的居住權(quán)，但產(chǎn)權(quán)歸公。

“你瘦了，接下來的幾天，要多吃點兒?！彼麨槲見A了一個雞腿。

而我為了向他證明回家的愉快，吃得津津有味。

飯后，時間還早，我們父女倆又移步到客廳去聊。養(yǎng)父說他喜歡那大客廳。在那兒，他覺得更利于以歷史的眼光看現(xiàn)在。

“爸，在臨江市和玉縣地面上的干部、商企人物，各行各業(yè)的優(yōu)秀者、精英啦中堅啦什么什么的，差不多你都認識了。與他們在一起，你肯定是愉快的?？赡阋换氐嚼霞?，一下子被扔在貧困之中左沖右突卻難以成功擺脫的親人和群眾所包圍，你會產(chǎn)生心理分裂的感覺嗎？”

我不再猶豫，排除顧慮，不失時機地問出了我早就想問他的一個問題——那種感覺困擾我許久了。

他沒立刻回答，掏出了煙盒。

我替他按著了打火機。

他吸了兩口煙后，仰臉望著屋頂說：“唉，女兒呀，你問到老爸的痛點了。我當然會有你說的那種感覺，我會告訴他們，各級政府，會將逐步消除民間貧困和疾苦當成己任的?！?/p>

“像做報告那樣？”

“絕對不是。聚在一起喝酒的時候，串門拜年的時候，圍著火塘聊家常的時候?！?/p>

“他們信？”

“我認為他們是信的。因為我不但是當過市長的人，還是他們的親人、發(fā)小，關(guān)系不一樣嘛。而且我有數(shù)字，有事實?！?/p>

“你那些數(shù)字、事實，和他們有什么關(guān)系？”

“他們的生活也在發(fā)生變化嘛，姑娘們戴上了金項鏈、金戒指;小伙子買得起摩托了;吸煙的不吸葉子煙改吸卷煙了;回村探家的青年中，有大學生了;外出打工的人，有的學到了熟練的技術(shù)，成了好工匠了?！?/p>

“爸，你和我校長媽媽，你倆當年，對我抱有過什么希望嗎？”

“你指的當年，是什么時候？”

“我小時候?！?/p>

“這么回答你吧女兒——在你小學三年級以前，我和你校長媽媽除了教導你一些做人的起碼道理，并且盡量使你成長得健康、愉快，其實對你的人生并沒什么不尋常的希望。到你小學五六年級時，才開始有了一些希望。”養(yǎng)父又從煙盒里彈出了一支煙。

他說：“那時，我們也只不過是希望你能考上一所較好的大學。不是指清華北大，而是指復旦啦、北師大、人大、中山那類大學，我們希望你將來能成為大學教授。我們對你抱有這種希望，并不證明我們要從這種希望中獲得多大滿足。而是覺得，那樣的努力方向，可能更符合你的人生理想。你考上了貴師大，我們也沒失望，理想可以由三級跳來實現(xiàn)嘛。比如接著考‘貴大的研究生，再考別的大學的博士?！?/p>

“對不起爸爸，我太讓你們失望了。”我流下淚來。

“不要哭嘛。當時那種情況之下，你的做法爸爸是可以理解的。你沒那么做，倒不符合你的性格了。”他吸了口煙。

我小聲又問：“那么現(xiàn)在，你們對我已不抱任何希望了吧？”

他來回走著說：“我和你，咱倆都無法聽到你校長媽媽的想法了。但我對你，還是寄托著希望的;并且我認為，如果你校長媽媽在世，她是會同意的?！?/p>

我聲音更小地問：“哪種希望？”

養(yǎng)父在我面前站住，彎下腰，看著我的眼睛說：“女兒，要做好人。要一生做平凡的、普通的好人?！?/p>

“就是這樣？”

“對，就是這樣。”

“肯定不是，徹底失望的另一種說法？”

“肯定不是。”

在墻上掛著些進士、舉人、縣令和博士以及其他成功人物的大照片的空間，我聽我養(yǎng)父強調(diào)“平凡”和“普通”，這使我有一種相當不真實的感覺——我想我臉上也許呈現(xiàn)出了不信的表情。

養(yǎng)父直起身，吸了口煙，不再看我，邊踱步邊說：“女兒，你沒必要懷疑我的話。我問你，中國有多少臨江這樣的城市？”

我說：“二百多個吧?！?/p>

他又問：“上海有幾位攝影家協(xié)會副主席？”

我說：“一共6位?！?/p>

他站住，不看我，看著墻上的一幅照片語調(diào)緩慢地說：“雖然我現(xiàn)在不是市長了，但畢竟當過，那么你是全中國只有二百多位的一位市長的女兒;你還是全上海只有6位的攝影家協(xié)會副主席的未婚妻。你還有方氏家族的特殊背景。那么，盡管你現(xiàn)在很平凡，很普通?！?/p>

“我覺得，我將一生平凡和普通?！?/p>

“那你也還是首先要做一個好人！”他向我轉(zhuǎn)過身，又彎下腰看著我了，表情和口吻都特嚴肅地說，“在全中國十幾億平凡的、普通的人中，你還是屬于極少數(shù)極少數(shù)的幸運者。一個社會，固然要教育每一個人都做好人，但首先要使極少數(shù)極少數(shù)幸運者成為好人。中國的人格教育，在我看來，相當長的歷史時期內(nèi)走的是彎路，對絕大多數(shù)人整天重復著陳詞濫調(diào)，對極少數(shù)所謂成功人士，幾乎全社會又都表現(xiàn)出獻媚唯恐不及的巴結(jié)心態(tài)，仿佛一個人只要成為有錢的大佬了，似乎連人格也都完美了。但一個國家的進步，歸根結(jié)底，是要看百分之九十多的人是怎樣的人，明白？”

我說：“爸，你把我繞糊涂了?！?/p>

他說：“我雖然過去是市長，現(xiàn)在是人大常委會副主任，但我不能對極少數(shù)極少數(shù)的人說剛才那番話，說了也白說，只會引起反感。但我的好女兒，我希望你這個平凡的普通的人中的幸運者，一生都要做一個好人。你要使我和你的校長媽媽相信，中國的蕓蕓眾生之中，有一個好人是我們的女兒。因為在蕓蕓眾生之中，你是很應該成為好人的那一個。一生做好人，也是成功人士。做好人不需要投資，不需要天賦，還不明白？”

“明白了?！逼鋵嵨倚睦锵氲氖?，他將對我的希望降低到了底線水平。這使我內(nèi)心憂傷又起。

“真明白了，那就親一下老爸。”

他向我偏過臉頰，而我煞有介事地“獎勵”了他說真話的態(tài)度。養(yǎng)父的話使我又一次感到——平凡和普通，也許真是我此生的宿命。

為什么養(yǎng)父既說平凡又說普通呢？我睡下時，不由得繼續(xù)思考，終于想明白了——兩者確乎各有所指。平凡意味著能力方面一無專長，或雖有專業(yè)而業(yè)不驕人;而普通意味著人與財富的關(guān)系。我的人生注定了將與財富沾不上邊。我居無定所，除了已投入到兩處小店的一點兒存款，再什么都沒有。我既平凡也不平凡，既普通也不普通，因為我有一位當過市長的養(yǎng)父;因為我已故的養(yǎng)母在一座小縣城的史冊上必將占有一席之地;因為我與該縣曾經(jīng)的名門望族發(fā)生了一種說有便有，說無亦無的間接關(guān)系。分明的，按養(yǎng)父的邏輯，我同時是蕓蕓眾生中的極少數(shù)幸運者，所以我必須既平凡著普通著，還應該自覺做一個好人。我理解養(yǎng)父說的那些話，歸根結(jié)底是他代社會向我提出的要求。也分明的，他這位不平凡不普通的父親，認為自己對社會有那么一種義務，對我有那么一種責任。

我平凡，我普通，我幸運;我在蕓蕓眾生之中，我又屬于極少數(shù)極少數(shù)的幸運者——幸運者理應自覺做好人，所以我如果缺乏那自覺性，顯然首先對不起我的幸運。

但平凡的、普通的好人怎么個好法？像養(yǎng)父一樣，用“親情扶貧”的責任扛起自己的“社會關(guān)系之和”？老實說我從沒認真想過。

我不禁想到了孔子那句名言：“五十而知天命?！笨晌也?4歲，我已知天命了。這真有點殘酷。既然如此，那就如此吧，我將在平凡中努力，我將在普通中無怨無悔，我將與我的宿命和平共處，正如一個人與自己的影子的關(guān)系。

（摘自人民文學出版社《我和我的命》?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