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寧
在眉山,夜色沿著熱浪徐徐下落的時候,一群人帶好酒,尋一館子,魚貫而入。包間是敞開式的,不時有小孩子在外面奔來跑去,打鬧嬉戲?;蛟S再晚些時候,樓下還會有大排檔,用繚繞的煙霧,和撲鼻的香氣,將趿拉著拖鞋的閑人,從四面八方招引過來。認識不認識的,都能坐在小馬扎上,就著扎啤,胡吹神侃一番。人間的煩惱,塵世的羈絆,在這個西南的山間小城,似乎只是一個夜晚街頭大排檔的暢聊,便可以將這些統(tǒng)統(tǒng)滌蕩。至于山外的世界,是怎樣的璀璨繁華,多少人在追逐著功名利祿,并因此心生浮躁,滿腹牢騷,都與這一刻酒桌上的酣暢淋漓無關(guān)。
在這樣夏日的夜晚,幾杯酒下肚,人便飛了起來,肉體不復踏入酒館前的凝滯與陳舊。好像之前在喧嘩的大地上拖著沉重的步伐,低頭行走了許久,忽然間被上天賜予了一雙輕盈的翼翅,并立刻迎風飛上高空。于是飯桌上的人,便不再拘謹、客套,或者虛夸。人心成為浩蕩河流中的一粒鵝卵石,沉淀在水底,熠熠閃光。
喝酒的最高境界,大約就是彼此敞開心胸,沒有級別高低,也無身份貴賤,更無阿諛奉承,只是像吳青先生說的那樣,是兩個人,真正的坦蕩清潔的人之間的對話。在這個世上,做人不易,很多人只需為了活著,就拼盡了全部的力氣。而有尊嚴地活著,自由地活著,像大地上的野草一樣,樹木一樣,自由蓬勃地活著,更是艱難。而在漫長的一生中,若有一個知己,懂得你在塵世間的渴望與期待,拼搏與付出,那么,所有歷經(jīng)的艱辛,所有承受的委屈,都可以像一粒嵌入貝殼的沙子,最終在時間的流逝中,成為閃閃發(fā)光的珍珠。
北宋時的蘇軾蘇轍兄弟,即便活在當下,也是少見的真性情的人。年少時蘇軾有兩粒糖果,都要全留給弟弟蘇轍。而在為官后,蘇軾因言論致禍,蘇轍上書,請求免去自己官職,為哥哥贖罪,結(jié)果兩人同遭懲治。蘇軾出獄后又遭排擠,乞求前往外地任職,此時又是弟弟蘇轍,四次上書,只為求一同外任。某年蘇軾被貶海南,蘇轍被貶雷州,二人相遇于藤州,驚喜之余,前往路邊小店同食面條。蘇軾性情豁達,身處惡境依然怡然自得,很快吃完一碗難以下咽的面條。而蘇轍卻只吃幾口,就放下筷子,一聲嘆息。蘇軾看到,笑著打趣他:難道你還想細細品味嗎?而在那些長達數(shù)年無法團聚的漫長的思念中,在無數(shù)雨打芭蕉的無眠的夜晚,他們依靠著書來信往,并用和詩這樣浪漫的形式,彼此遙遙地陪伴。
世間還能有什么東西,能夠比得上這樣兄弟間的深情厚誼?或許,也正是如此蒼茫大海般深沉的情誼,才讓蘇軾豪邁提筆,寫下“與君世世為兄弟,又結(jié)來生未了因?!辈⒃跓o法團聚時,飲酒大醉,寫下“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的千古名句。他們的一生,從眉山始,便注定了一生的漂泊,像兩片彼此眷戀卻始終遙遙相望的浮萍,在政治宦海中沉浮向前。后蘇軾去世,蘇轍親手將其葬下,并植下茂密青竹,深深緬懷。
夜已經(jīng)很深了。在眉山,人們都陸續(xù)地睡去,喧嘩終歸要沉入被夜色包裹的大地深處。孤獨睡去的人們,或許在夢中也在找尋著心靈的歸屬,和生而為人的尊嚴與意義。就像千年以前的蘇洵蘇軾與蘇轍,他們以文人的錚錚傲骨,以“大江東去浪淘盡”的開闊胸襟,為這片叫眉山的土地,植入了血肉與風骨。多少人來到這里,仰慕他們的才華,并被他們跌宕起伏的命運,和笑對蒼天的達觀深深地震動。
酒館老板說,要打烊了,諸位,今天的故事,就講到這里吧。那么,飲下杯中殘酒,就此別去。明日醒來,陽光照射大地,風自峨眉山谷里吹來,吹開這千年古城的花朵,掃蕩飛舞的所有塵埃。一切都將繼續(xù)。所有人,也終將匯入流動的眾生的河流。
而眉山,在這自然的力中橫亙千年的眉山,此刻,正隱匿在夜里,不發(fā)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