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文龍
在田野
稻穗,在風中不停抖動,搖擺幅度如靜物畫中一道閃電,其實,米粒飽滿之欲,仿佛確定脫身時的緊張、多慮。
剝開谷穗,層封的新生命發(fā)出陣陣馨香,我百感交集,一把攥緊泥土,這樣似能多掙一點蠻力,多留一份喜悅。
稗草隨時發(fā)現(xiàn)周圍的變化,一切黃澄澄的誘惑,并非虛無走向終結(jié)的問候,并非清澈倒影從河浜直立,成為秋天完美的故事。
剩下秸桿交叉,作物熟稔,光芒如梭,解開人畜間的糾結(jié)。
曾經(jīng)的饑餓時分,癟谷結(jié)出不一樣苦果。一些蒼涼開始出現(xiàn),一些舉動搖搖晃晃。
譬如我與蚯蚓饑腸轆轆,它熱衷于無性繁殖,順應泥土;我站在泥土之上,唱大風歌,把向往豐收的顛狂驅(qū)趕進周身每一個毛孔。
血液奔騰:稻花香,黑白無常。
夏 至
事到如今,再乏力的風勢,也刮得我面紅耳赤,意志薄弱。身體一點點陷入大地,和足下黏土的煩瑣哲學。
背朝青天,使人漸生退意。我沒有勇氣佇立高崗,掏出久違的田園氣息。耘田的過程像情愛時刻,凡心在大汗淋漓的田間晃動,簇擁高高在上的日頭,曬盡草木干癟的全過程。
一株株鮮活的生命,將安插墳頭。不茍活,也不拖泥帶水。
我沉重的頭顱只對殃苗低垂,久久端詳禾葉脈絡(luò)的走向,品味呼吸中的甜膩、雋永,滿足生理上低級趣味。
“你的稗草是否情系蒼生,飛揚起與身俱來的高貴心旌?”
鐮刀頓失鋒口的苦苦支撐,我也失去耐心,向平庸生活獻上真誠,坦陳最后的一段周旋。
田塍風騷的野蒺藜味甘、性熱——對路人不懷好意,抓得我頭破血流。
哦,我的暗傷只在沉默中慢慢愈合,開出滿月似的婆蘿花。
芒種
今天是芒種節(jié)氣,風也輕快,陽光投射出白花花的濕熱,田塍上豌豆的矯情不堪一擊。
我拿起鐮刀,鼓足勇氣,準備刈割春天的這片華美,了卻心頭的夙愿,了卻牽掛多時的豐歉盈虧。而刀口沒有開刃,手里捏著一塊廢鐵,僅僅作為溫度的表達,仿佛攥緊冰冷的敏感詞。
遠方,日頭里仍有烏云,傳遞沉默是金。匍匐的我,似已成為麥芒的對立面。
帶著春天無限優(yōu)越,或是麥穗交鋒的光芒,被風輕輕拂去累世的苦難。心中有一顆種子,即將喚醒大地良心。
農(nóng)歷開啟物我兩忘的精神糧倉。
我拜別蓑衣,想往一場牛毛細雨,在腳旁的苜蓿地無法自拔,任憑紫色的碎花爛漫到水鄉(xiāng)的田野。
豆莢暴裂一條縫供我窺視——植物走向暮春的獨木橋。
我學不會農(nóng)夫虔誠動作,只能舞動鐮刀,向天地乞降。
水鄉(xiāng)書
雨水下下停停,永不氣餒。
在搖搖晃晃的五月,微風抽去彼岸虛無的挑板,投身到水泡破裂后的一次蓬勃。
綿延的芳草地,逾過氣色飽滿的黃昏,使人思想奔放,嗜好一場魚水之歡。
多栽一棵樹,多砌一個河埠頭,留住歲月的多彩時光。獨木橋仿佛天涯的最后驛站,萬物都將歸結(jié)于橋下桃花流水,攀越漁籪,驅(qū)散心中的苦難,使難以糾纏的水葫蘆,把多難日浮現(xiàn)水面。
面對劫后余生的老桑樹,如何使那些斷枝之疼,去消弭林間無法忘懷的顫栗?一只寡言的雨燕,情懷不僅僅在此。
洄游的鯔魚向水澤領(lǐng)受一份愛戴,引領(lǐng)一群蝦兵蟹將,大宴群臣,享受自己的年華,自己的王法。
田 野
櫻桃枝干挑入半空,沉凝于這片晨霧,開始變得甜蜜的果實,露出暮春的倦容。
并非風吹的日子禍起蕭墻,枯草被引火自焚,流水被大面積的赤潮趕進壟溝,田埂向前方蜿蜒彎曲的方位。
某個古地名成了一枝黃花的盤踞地,月光灑落一塊不屑的陰影。夜鶯收斂起冷酷的叫聲,它舌底下含著一串短促的滑音,滑向草叢,讓氣溫飄到一個高度。
有芒的麥子快快收割殆盡,有芒的稻子種入你的夢境。
縱有一千種多變理由,甲蟲盡可解脫泥土束縛,追隨翻滾的浪花,去巔覆密密匝匝的蘆葦叢。
開始柔軟的水面,不是葦桿的穹頂,不是蟲卵的天堂。
打量躥入荒原的灰兔,踐踏在紫云英溫暖的原鄉(xiāng),所有夜草作為狩獵的口實,所有理由使它無法露出尾巴。
不知風已消停,不知黃梅水浸濕皮毛。
大雨中奔跑
迎著大雨奔跑,雨水冷酷地將人推出雨簾。前方蒼茫水聲,冷暖未知,危局里迷失的局外人,找不到那道欲望門扉。
換季時分,花事若即若離,許多不如意的蓓蕾,紛紛被穿透的雨滴獲得綻放。
梓樹抖落白花,了斷眼前一切俗事。
雨水沿著麥苗潛行,一路風聲、水聲,小動物的喘動,為一個靈動的江南傳遞春訊。
水草飄浮在漩渦中,溝渠嘩嘩聲響,這古樸的水鄉(xiāng)生活,這韶光,這水里花開的生氣,是蠶豆國的氣度。
大地夾著水汽,帶點茫然的畫面。夾緊尾巴的麻雀久久不肯松口,不用替春風問候——是否綠了江南岸?
幾顆癟谷輕揚,難辨的水路還在延續(xù)。長滿春色的兩岸,鱖魚一夜被瘋長的水草纏繞。
從此空蕩蕩的桃樹沒有鐘鳴,一朵朵紛擾的花朵,開出靈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