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文強
釣 繩
那年中秋前后,船老大開始張榜招收摘鉤工。條件簡單,只需十八歲以上的壯丁,手腳麻利即可。告示在漁港貼出后,陸續(xù)有年輕人上門來應(yīng)試。船老大住在街尾的水塘邊,晚飯過后,他家窗口就亮起紅光。我從房頂收完晾曬的干魚,望見對面的船老大家里站著五個小伙子,船老大招呼他們坐下。他們出現(xiàn)在窗口,他們在燈下喝茶。船老大舉杯相勸,六人同時舉起茶碗,仰起頭一飲而盡。六個拳頭大的喉結(jié)在燈下滾動,我仿佛聽到六顆喉結(jié)如圓石,從山坡的石階上墜下,沿途激起一溜煙塵,轟鳴不絕于耳。
我正抱著干魚筐站在屋頂,看到對面屋里的情景,忍不住停下來,愿為這壯觀的場面稍留片刻。船老大端來五個笸籮,笸籮邊緣掛著一圈魚鉤,鉤尖上掛著干魚,這是考試題目,要這五個年輕人把魚鉤上的干魚摘下來,看誰摘得又快又多。一聲令下,桌面上成了手與胳膊的戰(zhàn)場,船老大倚在椅子靠背上,緊盯著五個人的十只手,終于有兩個年輕人明顯落后了,他倆摘下的魚只有三五條,而且多半斷了頭,看來是急性子的拙手,這樣的條件完全不適合做摘鉤工的。不多時,五個小伙子中有兩個站起身,我看不清他們臉上的表情,只看到他們垂著頭出去了,船老大送到房門,顯然,這兩位是落選的。剩下的三位還在座上,在一起交頭接耳,船老大回來時,他們又恢復(fù)了安靜。他們坐在一起,桌上攤開白紙,是在訂立協(xié)議,是為海上的安全而及早準(zhǔn)備的,簽字完畢,他們還在交談,不斷有笑聲傳上屋頂。
我無意中看到了這一出招募摘鉤工的場面,想到他們第二天就會出現(xiàn)在海上,在他們的船后,照例會拖著一條漫長的釣繩。我順著梯子回到方形院子里,邊下梯子邊想著他們第二天的行程。我眼前出現(xiàn)了黎明前的灰色海域,海平面上的星光墜落海底,這是漁家少年最為熟悉的景色了。釣繩就在灰蒙蒙的海天之間鋪設(shè),在惺松的睡眼之中,一只只亮銀鉤和浮子紛紛在手中拋出,越過船舷,在水面砸出脆響,沉到了深淵之內(nèi)。這時你才意識到水的真切存在,不由得凜然一驚,所幸腳下的漁船穩(wěn)穩(wěn)托起了肉身,也使這次遠(yuǎn)行有了結(jié)實的依靠。
摘鉤工的工作是從鉤上往下摘魚。船老大在海上布了釣繩,釣繩是手指粗的尼龍線,長者可達(dá)幾千米,釣繩上捆縛浮子,幾千米的長龍在海面曲折盤旋;釣繩下每隔五到十米就懸著一條細(xì)繩,繩頭掛滿鉤和餌,無盡的釣鉤組合,相當(dāng)于幾千人同時執(zhí)竿垂釣,如今只需三個人就能操作了。
海上釣繩長龍最巨者可達(dá)萬米,白色的浮子緊緊貼在波浪的尖峰和谷底,幾只牽引著釣繩的漁船駛過,把整個海面都鎖住了。在看不見的水底,正有無數(shù)魚在咬鉤,釣繩沉沒又升起。如果恰好遇到魚群,釣繩便會掛住魚身,將魚群球狀的陣仗攔腰撕裂,魚急于逃命,撞向了其他釣繩,幸免者寥寥無幾。
船老大帶著三個摘鉤工在海上不斷提鉤、放鉤,這三人卻抵得上幾千人的單竿垂釣隊伍,摘魚如同探囊取物。你知道,這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八寶鉤
八寶鉤的技藝來自東海,不知是哪年哪代,也不知是何人打造。八寶鉤落水便能得魚,無需用餌,空鉤照樣得魚。見到真正的八寶鉤卻比見曇花開花還難,制鉤的良匠畢竟百年不遇,就算遇到也難以載入史冊,因為他們的技藝只不過是毫末之端的小術(shù)。
本族曾有老人用八寶鉤在海上釣魚,鉤入水便可獲魚,身旁有一孩子幫助摘魚,常常累得滿頭大汗,剛從鉤上摘完一條魚,把鉤扔回水里,魚竿又立刻提起,又有一條魚在鉤上了。老人常嫌孩子摘得慢,斥責(zé)之聲不斷。這一老一少在許多年前的東海是一景,他們的釣術(shù)令人側(cè)目,鉤上無食,彎折處不是常見的圓弧,而是奇異的銳角,這種鉤打造時需要八種珍稀礦物混合,故稱之為八寶鉤。
八寶鉤非銅非鐵,造鉤的匠人走遍名山大川,四處尋覓稀有的各式礦物,從采礦到鑄造,只為這一只小小的魚鉤。鑄造時要在鐵水里加入烏賊骨粉、飛魚翅膀、南海玳瑁甲、鯨魚糞便、鸚鵡螺外殼、黃花魚頭骨、翻車魚鱗、章魚吸盤、牡蠣油等近百種稀奇古怪的物件,淬火時要放在鯊魚血里,所以這種鉤到最后就變成了絳紫色。
造八寶鉤的良匠本來就少,湊齊這幾樣?xùn)|西也實屬不易,所以八寶鉤是那樣少,偶有出現(xiàn),便足以驚世駭俗。八寶鉤之巧,在于不用魚餌便可獲魚,魚鉤奇異的配方散發(fā)著經(jīng)久不衰的香氣,海中大魚不惜長途跋涉,紛紛前來赴死,這正是八寶鉤的特別之處。
八寶鉤來自東夷古老的巫術(shù),在民間秘密傳遞了幾千年,由一個神秘的家族掌握著。他們深居簡出,幾千年來隱遁在東海一角,打造著八寶鉤,并以此為生,一生只造成一只八寶鉤,便可為子孫之寶。在他們的少年時代,往往衣食無著,八寶鉤在他們的暮年才打造成功,他們必須忍受半生的寂寞。海上釣徒無不對八寶鉤孜孜以求,但釣徒的夢想一一破滅了,至于本族的這位老人何時何地得來的八寶鉤,已經(jīng)無從稽考了,只是隱約知道,他的八寶鉤也是來自祖?zhèn)鳎坪踝鎮(zhèn)鞑攀前藢氥^的唯一來路。
直到有一天,八寶鉤折斷,鉤尖掉進(jìn)海底,老人從此郁郁而終,那個孩子繼承了斷鉤,他把斷鉤扔進(jìn)海里,仍有魚紛紛游來咬鉤,但因鉤尖殘損而頻頻脫鉤,八寶鉤近乎無用了。后來,他用抄網(wǎng)提前敷設(shè)在鉤下,所獲甚多,從祖宗那里繼承來的斷鉤仍然有效,他把魚竿插在灘上,八寶鉤垂在淺水里,深海里的大魚紛紛游來。他坐守著祖?zhèn)鞯臍垞p八寶鉤,用著最拙的釣術(shù),卻足以令人瞠目結(jié)舌。
梭 魚
我多次下到船艙里,看層層隔板陷入黑暗,那些隔板就在那看不見的深處,把船的內(nèi)艙切割成十幾塊。我時常擔(dān)心船會像飯桌上的魚一樣,被隔板切成齊刷刷的方形碎塊,在海灘之盤上轟然塌陷。
隔板上包裹著泥土與海水的混合物,使船艙顯得更加遲疑和凝滯,連同周圍的波浪,一同震動著,人進(jìn)到艙里,身子也會不由自主地跟著前后晃蕩,和船外的海浪做著呼應(yīng)。許多年后我才知道,當(dāng)初我們在船艙里搖晃著練習(xí)站立,正如后來在世間練習(xí)生存。
頭上傳來腳步聲,大人們找不到我,就來到艙底尋找,他們趕緊把我拽上去,因為陰暗的底艙里有太多駭人的故事。
船艙暗無天日,常有怪異出現(xiàn)。深海的“妖怪”在艙底歇腳,它們從船板的縫隙里進(jìn)入艙底,他們的身子和黑夜一樣黑,在暗夜里遁跡無形,隨著船云游四方,一任風(fēng)浪滔天,都與它們無關(guān)了。各色海怪?jǐn)D在船艙里交頭接耳,電閃雷鳴之夜,它們都默不做聲了,船艙里彌漫著漂泊的辛苦,水怪們的后背所倚著的船板,都在水上摩擦,而它們也分明感到了摩擦所帶來的流浪感,船艙成了悲傷的所在。
島上的漁夫出夜海,聽到船艙里傳來水聲,以為是船艙進(jìn)水了,趕緊跳進(jìn)船艙,角落里站著一個瘦高個兒的女孩,她頭發(fā)上冒著藍(lán)色的火焰,她的發(fā)絲跳動在火焰里,頭頂之上火光沖天,而她臉上卻帶著笑,船艙里亮如白晝,她的明眸皓齒在火光里發(fā)出耀眼的光澤,美得令人心痛。
漁夫心里一震,緊接著,船桅就燒著了,也是藍(lán)色的火焰,和那女孩頭上的火焰完全一樣。不多時,桅桿轟然倒塌,這根碩大的火柴,瞬間點著了船板,火光照徹漆黑的海面,船開始下沉。沉船之際,漁夫昏迷不醒,他從殘損的船艙里漏了出來,過往的船只救起了昏迷的漁夫,醒來時,他口里兀自喃喃地說:
梭魚,梭魚。
從那以后,漁夫一病不起,躺了半年多。轉(zhuǎn)眼就是中秋佳節(jié),家里飯桌上出現(xiàn)了梭魚,躺著的漁夫瞄見了,忽然抬起手指著梭魚,說不出話來,家人忙把梭魚撤掉,漁夫才恢復(fù)了平靜,直愣愣望著頂棚。
那已經(jīng)是很多年以前的事情了,漁夫也早就謝世多年,只有這個水怪的故事留下來,船艙也因此成了危險的所在。
網(wǎng)中的隹鳥
他拎起那只隹鳥僵直的雙腿,徑自穿過海灘上的大片積水,朝岸上走去。隹鳥頭上凌亂的絨毛掠過水面,不時浸到水里去。來到岸上時,隹鳥依然頭朝下,海水滴在岸邊的干土上。那只隹鳥始終微閉雙目,任人提著它涉過海灘的淺水,像倒提著一只長柄的撣子,它未發(fā)一聲,似乎正在昏睡中。
彎曲的海灣只有這一人一鳥在緩緩移動,海天之間別無他物。
這是一只誤入袖網(wǎng)的隹鳥,在網(wǎng)里耗盡了力氣。漲潮的夜里,隹鳥在潮間帶疾走,終于被袖網(wǎng)里的魚蝦吸引,一步步走進(jìn)了網(wǎng)口,走進(jìn)了有去無回的迷宮。袖網(wǎng)是海上歷史悠久的陷阱,廣口的圓形大門,向著魚群打開,角柱釘進(jìn)泥里。即便海潮鼓蕩,也不能撼動門柱,無數(shù)的網(wǎng)扣也化解了海流的沖力,只有網(wǎng)圈的頂端露出水面,不細(xì)看誰也不知道這里暗藏陷阱。
漁夫見一切遂愿,就在泥里拖著沉重的皮靴離開,回到漁村的瓦舍之下,而他們的心卻是留在網(wǎng)這邊的。魚群進(jìn)到袖網(wǎng)里,越走越窄。這是五層的連環(huán)網(wǎng)袖,進(jìn)去時順暢,出來時卻無路可走,只能困死在網(wǎng)中。隹鳥只顧追著魚群,毫無察覺,一邊吃著魚蝦,一邊在不知不覺中走進(jìn)了網(wǎng)袖深處,在網(wǎng)里越陷越深。網(wǎng)眼鎖住了隹鳥的長喙,也鎖住了它的趾爪。它在網(wǎng)里困了一夜,似乎也未能吃飽,魚蝦近在咫尺,但它卻動彈不得。
發(fā)現(xiàn)隹鳥時,它正混在魚蝦里,全身覆著魚鱗,頭上纏繞著蝦的長須。他以為隹鳥已經(jīng)死了,就拽著它的兩條細(xì)腿上岸去。四周是些小木船,有的停在岸上,有的泊在淺灘里,一艘漁船悄然離港,蕩開的水波拍打著碼頭的石階。就在他凝望海面時,從隹鳥的雙腿傳來一陣劇烈的痙攣,他吃了一驚,險些撒手,隹鳥醒來了。經(jīng)過一夜的掙扎,它耗盡了力氣,此刻倒懸在空中。它翻開眼皮,露出滾圓的黑眼珠,自下而上打量漁夫一眼,然后又閉上眼睛。緊接著,它居然口吐人言,高聲誦道:
西海灘上有鮟鱇,你吃肉,我吃腸。
它說完就閉上嘴。它的肥厚的喉音還在海上回蕩,尖舌切割氣流,吐字則分外尖銳,即發(fā)即收,句尾干脆有力,每個字都扎進(jìn)漁夫的耳朵里,短短的十三個字,卻似在他雙耳的耳廓上扎出十三個小孔。
漁夫聽說有魚,便興高采烈了,對張口說話的隹鳥卻毫不感到吃驚。
漁夫眼前似乎出現(xiàn)了無數(shù)肥碩的鮟鱇魚在晃動,他趕緊揉了揉雙眼,眼中的幻象才消失。他拎著隹鳥,搖船繞到了人跡罕至的西海岸,果然看到淺灘里擱淺的鮟鱇魚群,把船裝了個滿。他切了些魚腸給了隹鳥,與隹鳥同船而歸。隹鳥飽餐之后,他把隹鳥翅膀上的翎毛剪短,這樣一來,隹鳥就不能飛了。漁夫把隹鳥和雞鴨一起混養(yǎng)在自家院子里,當(dāng)天晚上又喂了些小魚,隹鳥絲毫沒碰,小魚都被鴨搶走了。
漁夫指望拿隹鳥當(dāng)搖錢樹,靠它來捉到更多的魚,便起了豢養(yǎng)之心。一只會說話的隹鳥,還能說出魚群的位置,漁夫想想就高興。隹鳥在漁夫家的院子里待了半個月,始終未發(fā)一言。漁夫急不可待,盼著隹鳥再次開口。漁家院落里時光凝滯不動,漁夫與隹鳥的對峙也毫無進(jìn)展。
等到月圓之夜,漁夫已經(jīng)熟睡,隹鳥望著月到中天,便緩步走到院落中央。它平伸雙翅,浸了月光的翅膀如春雨過后草木萌發(fā)的原野,片刻之間,翅膀上重新生出了翎毛,似乎比先前更加茂密,青黑的長翎在月光下閃著光,翅膀的投影蓋住了它身后的整面墻,儼然一只巨鳥。此時,四面高墻已形同虛設(shè),月光將這敞口的方盒斜切成黑白兩塊,隹鳥站在明亮的白色地帶,展翅向空中飛去。
它飛向了遙遠(yuǎn)的未知之鄉(xiāng)。
繩 結(jié)
在船上,繩結(jié)用于捆扎竹竿木棍,在海上作業(yè)常會用到。繩索與竹木棍將構(gòu)成船篷支架、網(wǎng)袖開口、扳罾支架,并用于船桅的加固。這是新水手上船后遇到的第一課,熟練使用繩索和竹竿是成為一個優(yōu)秀水手的必備條件。
漁家子弟在少年時代就受到嚴(yán)格的訓(xùn)練,在自家院落里接受父輩傳授的捆扎竹竿的技藝,小院的空間被竹竿切割成了無數(shù)方塊,只能側(cè)身通過,這也暗合了今后在狹窄的小船上的行走方式。雖是演習(xí),少年卻覺得院子里的地面如海面一樣搖晃起來。先將繩索放在十字形擺放的兩條竹竿的橫竿之下,繩子交叉纏繞在縱竿上,形成上下兩個繩圈,然后取下一個繩圈,反過來套在十字形竹竿的頂端,將繩結(jié)抽緊即成。這樣打成的十字形竹竿牢固,不易滑脫,能經(jīng)得住海上的大風(fēng)浪。竹竿可以捆扎成任意形狀,以適應(yīng)船尾和船舷捕魚的不同需要,繩結(jié)的實用性在這里完美地體現(xiàn)了出來。
采珠人用竹竿和繩索搭成軟梯,由船舷一側(cè)垂進(jìn)水里,邊往下續(xù)著梯子邊捆扎,梯子觸到海底,最上面的一蹬梯子剛好捆扎完畢,去往海底的通道豁然打開。采珠人閉住氣,順著梯子一直下到海底,采完珍珠,再順著梯子原路返回。在離開海底的那一刻,他便開始拆卸軟梯,解開的繩索都系在腰間,竹竿則任由它們漂上水面,船上有人負(fù)責(zé)打撈。采珠人登上船舷,回身解開最后一蹬梯子與船舷間的繩索,待他跳上船,腰里系著梯子上所有的繩子,嘴里含著明晃晃的驪珠。
漁夫入海如走平地,海底成了秘密寶藏的地窖,每片珊瑚礁、每座暗礁、每個罅穴,甚至每叢海藻,都成了漁夫涉足之處。在海底,漁夫腳步輕快,腳下濁浪翻滾,他的身子隨時都有飄走之虞,不遠(yuǎn)處就是竹竿搭成的梯子,漁夫登上梯子的片刻,忽然產(chǎn)生了錯覺:這分明是天梯,如果天空中能有一只懸浮的船,他也可以把竹竿和繩結(jié)扎到天上去。他在巨大的喜悅中疾步攀升,竹竿和繩索導(dǎo)引他走向光明之境。
少年與鉤
走在海邊的溝汊地帶,往往會看到三五個孩子站在水邊,花花綠綠的衣服在灰色海灘上格外顯眼。他們是附近漁村里的孩子,最大的也不過十二三歲。他們手里攥著透明的尼龍絲線,絲線的另一端沉入海底。在那看不見的海灣深處,亮銀的魚鉤正閃著微光,緩緩下沉。他們裝作若無其事,有的抬頭看著天,有的在原地踱步,還有的蹲在海灘上翻找貝殼。他們手中的釣線是透明的尼龍線,懸在空中幾乎隱形,肉眼很難發(fā)現(xiàn),然而他們緊攥著的右手卻出賣了垂釣者的身份——手背上有幾根若隱若現(xiàn)的青筋涌動,虎口處指向那片起伏不定的海域,看不見的釣線從手心里躥出,刺穿海面,鉆進(jìn)了那片深藍(lán)的海域。整個海灘空空蕩蕩,只有幾個孩子手持絲線,把跳蕩不止的海浪牢牢拴在手中。
魚咬鉤的時候,孩子食指上第二個關(guān)節(jié)首先感到絲線一緊,他趕緊往回一帶,手掌寬的魚破水而出,徑直飛入孩子的掌心,他劈手抓住,五指深陷進(jìn)魚鱗里,魚尾忽然翻折過來,重重抽在他手背上,傳來清脆的皮肉撞擊之聲,水花濺滿了前襟。他忍痛把魚塞進(jìn)了小褂的口袋里,捂住袋口,沿著土路跑回家去。他的家,就在海灘之后的一片房屋里,那是漁村的最前端,有的人家甚至把船停到了門口的灘涂上。此刻,他小褂的口袋翻騰如兔躍,粗布中傳來遙遠(yuǎn)而又沉悶的撞擊聲,但很快就被他的小手給壓下去了。把魚扔進(jìn)木盆,他長出一口氣。不到一天,這里已經(jīng)積攢了半盆魚,他拿起其中一條,魚鉤在魚上顎留下的小孔清晰可見。這時他記起父親買回釣鉤時的情形了——蝎尾似的銀鉤擺滿了窗臺,銀鉤光潔的表面映照著窗欞彎曲的形象,也映出了他彎折的臉。
這些鉤生來就有反骨。父親說。這種鉤不是由筆直的鐵絲彎曲加工而成的,而是從整塊鐵板上直接鏤出的彎鉤——它們生來就是彎曲的,不論多么兇猛的魚都沒法把它扳平。
聽了父親的話,這個十幾歲的少年感到微微的心驚,世上居然有生來就彎曲的鉤,從來到世上開始,它們就是彎折的。這樣的事,他在將來還會遇到很多。當(dāng)他輕撫著它們中的每一個,徹骨的寒意從指間直達(dá)后背,脊柱的間隙里忽然有了奇異的酥癢,他趕緊縮手,哪知鉤上的倒刺早已戳進(jìn)了粉嫩的手指肚。他的哭聲驚動了大人,他們忙扔下手里的活,跑過來看他的傷處,父親一把抓過他的手,把魚鉤摘掉,就像摘掉剛釣的一條大魚。傷口是個紅斑點,冒出的血在那里聚成了豆粒大的球形。大人們笑著走開了,沒有人來安慰他,他哭得更厲害了。這是鉤送給漁村少年的見面禮,那么早就教他以后對生活必須小心翼翼,魚鉤帶來的傷痛終身難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