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曉陽

法國共和制度在第三共和國時期最終得到確立，這與第三共和國在政治、經(jīng)濟、教育、軍事等領域進行的深入改革以及取得的成就密不可分。其中，面向廣大民眾子弟的初等教育改革，①在19世紀，法國一直存在著中等教育和初等教育相互隔絕的雙軌制教育現(xiàn)象。中等教育是繳費教育，面向社會上層階級子弟，普通民眾子弟則多就讀免費的初等學校，畢業(yè)后即從業(yè)，罕有入讀中學者。更是被視為奠定共和制度思想基礎的一項最重要的舉措。第三共和國初等教育改革成就備受學界矚目，相關研究成果頗豐。第三共和國初等學校開展的法國大革命教育也得到部分教育史學家的重視，研究者指出當時公立和私立學校教科書對大革命的書寫存在相當大的差異乃至截然對立。②參見Germain Sicard，“La République dans lesmanuels d′Histoire de l′enseignement primaire public（fin du XIXe-début XXe siècle.”by Michel Gazin，Nation et République.Leséléments d′un débat.Aix-Marseilles：Presses universitaires d′Aix-Marseilles，1994；Laurence Benichou，“De la Révolutionàl′école de la Troisième République：une captation d′héritage？.”Annales historiques de la Révolution fran?aise，No.287（1992），pp.105-129；Yves Gaulupeau，“L′histoire en imagesàl′école primaire.Un exemple：La Révolution fran?aise dans lesmanuelsélémentaires（1870-1970）.”Histoire de l′éducation，No.30（1986），pp.29-52；Régine Robin，“Essai sur la stéréotypie républicaine：lesmanuels d′Histoire de la Troisième République jusqu′en 1914.”Littérature，No.44（1981），pp.98-116；Jean EL Gammal，“Lamémoire de la Révolution au XIXe siècle.”by Becker Jean-Jacques and Gilles Candar，Histoire des gauches en France.Paris：La découverte，2005。筆者梳理了第三共和國初等學校各時期教科書，注意到在一戰(zhàn)前，公立和私立學校教科書對法國大革命書寫的差異最為明顯，其后，這一差異逐漸縮小，公立學校教科書開始客觀述評大革命時期的部分極端政策，私立學校教科書也逐漸放棄了全面否定大革命的觀點。總體來看，公立學校教科書在建構廣大民眾對大革命的正面認知上發(fā)揮了重要作用。本文力圖從大革命在19世紀法國民眾心目中的形象入手，選取第三共和國公立初等學校廣泛采用的、能夠代表主流教育觀點的歷史、語文和公民教育教科書，對其中涉及大革命的文本進行解讀和分析，①本文所選取的教科書基于兩個標準：一是再版次數(shù)和發(fā)行量高；二是編者為學界和政界知名人士。這兩個標準可在很大程度上保證所選教科書的代表性。提取大革命教育的側重點，并嘗試從中窺探思想政治教育對穩(wěn)固政體的重要作用。

一、法國大革命在十九世紀的負面形象

在19世紀的法國，農村人口占法國人口的絕大多數(shù)。研究法國農民問題的法國學者西特隆、索布爾、維日爾、阿居農、美國學者韋伯以及我國學者許平等均指出，在19世紀相當長的時期內，農村民眾在很大程度上仍游離于現(xiàn)代法蘭西民族共同體之外。②參見Suzanne Citron，Le mythe national.Paris：Les Editions ouvrières，1987；Albert Soboul，Problèmes paysans de la Révolution 1789-1848.Paris：La découverte，2001；Philippe Vigier，La Seconde République dans la régionsalpine.Paris：PUF，1963；Maurice Agulhon，etal.Apogée et crise de la civilisation paysanne.Paris：Seuil，1976；Eugen Weber，La fin des terroirs.Paris：Fayard，1983；許平：《法國農村社會轉型研究》。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1。對19世紀的法國農民來說，民族和國家是兩個十分模糊且遙遠的概念，此時的農民遠不能被視為真正的現(xiàn)代民族國家的公民。民族和國家意識的匱乏，使得農民本能地厭惡兵役和賦稅等國家層面的公民義務。這一狀況從大革命時期一直持續(xù)到第三共和國建國前期。

在大革命時期，農民們強烈反對既陌生且遙遠的共和國的征兵行動。1793年2月24日，為了抗擊反法聯(lián)盟的進攻，國民公會頒布法令，征募30萬人入伍，此舉立即引發(fā)旺代武裝叛亂。同年8月23日，國民公會再度頒布全民皆兵法令，宣布：“從現(xiàn)在起直至敵人被趕出共和國領土為止，法國人民始終有應征入伍的義務?！雹蹚堉ヂ?lián)主編：《法國通史》。沈陽：遼寧大學出版社，2000，231頁。然而，這道法令也即刻在全國83個省中的60余省引發(fā)武力抵制。各地民眾普遍視兵役為災難。1793年春，普瓦圖、安汝地區(qū)的民眾就已公開發(fā)布抗議宣言。布列塔尼地區(qū)21個教區(qū)居民也聯(lián)名發(fā)表檄文，強烈要求“永遠不以任何形式征兵”。民眾反對兵役主要出于三方面原因：一是認為強制兵役違背自由原則。民眾強調大革命已經(jīng)廢除封建制度，人民已無義務替不復存在的領主服兵役，繼續(xù)強制人民服兵役就是在剝奪人民的自由。二是認為沒有理由要為遙遠而抽象的共和國服兵役。相反，民眾愿意拿起武器保衛(wèi)自己的家園，他們強調：“人們說有敵人威脅我們的家園，要是真有敵人來攻擊我們，我們所有人，無論男女老幼都會起來保衛(wèi)自己家園，全力反擊敵人，甚至與他們同歸于盡?！比且赞r事為重。各地民眾均表示“不能容忍征兵逼迫我們丟下尚未耕種的土地”，要求“把農村必需的勞力留在農村”。①Yves-Marie Bercé，Croquants et nu-pieds.Paris：Gallimard，1974，pp.182-185.

同樣，在普法戰(zhàn)爭時期，農民們因痛恨戰(zhàn)爭而敵視共和國的例子也屢見不鮮。戰(zhàn)爭期間，退隱鄉(xiāng)間的喬治·桑親眼目睹了巴黎和外省的民眾對普法戰(zhàn)爭態(tài)度的巨大差異：巴黎人“群情激昂”，外省卻彌漫著沮喪和恐懼的情緒。國防政府派往各地發(fā)動民眾抗戰(zhàn)的官員們也異口同聲地向政府報告，只有城市居民踴躍參戰(zhàn)，農民則擔心戰(zhàn)爭破壞農業(yè)，認為這場戰(zhàn)爭與己無關，普遍反對戰(zhàn)爭，盼望結束戰(zhàn)爭，愿意“為了和平不惜一切代價”。他們不歡迎行軍過路的法國軍隊，拒絕加入國民自衛(wèi)隊，拒絕向法軍將士提供糧食，反將糧食供給他們畏懼的普魯士軍隊，還泄露法國游擊隊員的行蹤，甚至將游擊隊員們捕送普軍邀功。（Weber：155-156）

在賦稅方面，法國農民一向為兩種稅所累：一是租地農必須交納的動產(chǎn)稅，一是利用農閑時期臨時經(jīng)商所須繳納的營業(yè)稅。大革命后，農民們承擔的賦稅非但沒有減輕，反而加重了。有研究指出，在薩特省，1792年的土地稅和動產(chǎn)稅比舊制度下的直接稅增長了57%。②Jean-Pierre Hussel，Histoire des paysans fran?ais du XVIIIe siècleànos jours.Paris：Horvath，1976，p.120.由于土地所有者往往將土地稅轉嫁給承租的農民，農民于是成為負擔最重的階層。1793年，各地農民紛紛向國民公會遞交陳情書，要求廢除動產(chǎn)稅和營業(yè)稅，控訴“這兩項稅不公平，交納它們的都是最貧窮的階層?！倍秸畷r期的兩項稅收政策，即1798年11月24日設立的對居民住宅每扇門窗征收的門窗稅，以及在1799年恢復舊制度下除鹽稅外的各項間接稅的決定，也激起廣大民眾的強烈反彈。在第二共和國時期，臨時政府為解決財政困難，宣布對四種直接稅，即土地稅、動產(chǎn)稅、營業(yè)稅、門窗稅的每一法郎稅加收45生丁的附加稅。這項新規(guī)立即引發(fā)全國性的抗稅運動，小農集中的西南、東南以及中部地區(qū)的反抗尤其激烈。憤怒的農民們把共和國看作可惡的收稅官，他們高呼：“不繳稅！打倒共和國！”“沒有國王了，就沒有政府了，你們沒權跟我們要錢?！薄岸惒还?，沒有政府了，維爾迪耶鎮(zhèn)不承認共和國，不欠它什么?！保˙ercé：164，183，214-259）馬克思對此深刻指出，負擔起二月革命費用的農民，“構成了反革命方面的主力軍。45生丁的稅，對于法國農民是個生死問題，而法國農民又把它弄成了共和國的生死問題。從這時起，法國農民心目中的共和國就是45生丁的稅?！雹邸恶R克斯恩格斯全集》第7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27頁。

此外，革命暴力和恐怖政策也令廣大民眾心存余悸。大革命時期，政局動蕩，政府更迭頻繁，輪番上臺的政黨為了鏟除異己，動輒將政治對手乃至無辜民眾逮捕并送上斷頭臺。1794年6月10日，雅各賓政府甚至頒布法令，宣布簡化審判程序，實行推理判決，將所有犯人一律處死。從法令頒布之日起到1794年7月27日熱月政變，巴黎平均每周處死人數(shù)驟升至196人。與此同時，外省也出現(xiàn)共和國特派員集體槍殺和溺斃民眾等行為。南特的特派員卡里埃便曾一次將40人送上斷頭臺，將140人驅入河中溺斃，還曾槍殺3000人。（張芝聯(lián)主編：239，245）斷頭臺成為民眾對大革命最固著的一個記憶，恐怖和血腥也長期成為大革命的同義詞。

沉重的兵役和賦稅以及血腥的斷頭臺將一個負面的大革命形象深深地銘刻在廣大民眾的集體記憶中，再加上農民自身的保守性，致使在19世紀相當長的時期，廣大農村民眾大都站在君主派和帝制派的陣營中，反對在大革命中誕生的共和制度。第三共和國前期，在廣大農村民眾的支持下，君主派在1871年第三共和國首屆國民議會選舉以絕對優(yōu)勢組成一屆“地主議會”，共和國第一任和第二任總統(tǒng)之職也被君主派收入囊中。同時，受益于拿破侖的神話光環(huán)，帝制派的勢力也不容小覷。第三共和國前期的共和國成為一個奇特的“沒有共和黨人的共和國”。①史學界使用“沒有共和黨人的共和國”一詞，指第三共和國前期，共和國由君主派而非共和派領導的時期。廣大民眾對共和制度的不信任乃至敵視態(tài)度，與他們對大革命的負面認知不無關系。于是，修正大革命在民眾心目中的負面形象，成為共和派引導國民認同共和制度，進而奠定并鞏固共和制度的一項重要任務。正是基于這一認識，共和派經(jīng)過與君主派和帝制派的反復斗爭，在1879年取得立法、行政、司法各國家權力部門的主導地位，確立了共和制度后，立即對初等教育開展全面深入的改革，其中一項重要舉措就是在初等學校開展大革命教育，以樹立大革命的正面形象，幫助學童亦即共和國未來的公民們建構正確的大革命觀，進而引導他們認同共和制度。

二、破立結合的大革命教育

第三共和國建國以來，歷屆教育部長均十分重視在初等學校推進大革命教育。曾三度出任教育部長的茹爾·費里嚴正聲明：“我們從未允許我國兒童手上的課本誹謗法國大革命、貶低共和國?！雹贑hoppin Alain and Martine Clinspoor，Lesmanuels scolaires en France T4 Textes officiels（1791-1992）.Paris：INRP，p.292.與費里交替執(zhí)掌教育部的保羅·貝爾也強調學校應當“滿懷敬意、滿懷感恩地”向學童講授“法國大革命的所有成果”，教育學童“熱愛八九年原則”。③Pierre Barral，Les fondateurs de la Troisième République.Paris：Armand Colin，1968，pp.167-169.在初等學校，語文、歷史和公民教育教科書成為大革命教育的主要載體。教科書編者們紛紛明確表達自己對開展大革命教育的支持態(tài)度。他們指出學校必須“歌頌法國大革命開辟的理性和正義事業(yè)，通過歷史事實證明我國政體所依據(jù)的各項原則的合理性”，④Aulard and Debidou，Histoire de France.Paris：Cornély，1902.法國蒙彼利埃師范學院教育史研究中心館藏資料，編號：8454。必須讓學童了解“大革命前的法國社會狀況，大革命宣布的自由、平等和博愛原則、愛國主義義務、國家行政結構和政府功能”，①Gabriel Compayre，Eléments d′instructionmorale et civique.Paris：Delaplane，1883.法國蒙彼利埃師范學院教育史研究中心館藏資料，編號：13311。以便令學童知道“一百年前，法國由一個國王統(tǒng)治。今天，它已經(jīng)是一個共和國了，法國人自己治理自己”②Ernest Lavisse，La nouvelle première année d′Histoire de France.Paris：Armand Colin，1895，p.177，p.249.法國東比利牛斯省檔案檔案館資料，編號：1J430/9。，從而“對法國大革命開辟的、第三共和國繼續(xù)進行的偉大事業(yè)充滿信心?！雹跥uiot and Mane，Histoire de France depuis les origines jusqu′ànos jours Coursélémentaire.Paris：Delaplane，1904.法國蒙彼利埃師范學院教育史研究中心館藏資料，編號：777。在這一思想指導下，編者們著力從以下幾方面來書寫大革命，破除學童對大革命的負面認知，建構大革命積極正面的形象：

第一，強調大革命爆發(fā)的必然性。編者們通過講述舊制度的弊端，凸顯民眾的深重苦難，從而得出大革命必然爆發(fā)的結論。他們一方面致力破除民眾對國王的敬畏心理，批評國王或缺乏治國能力，或專制獨裁，或驕奢糜爛：“路易十四死時，絕對君主制度將法國迅速拖入深淵?！雹蹽uiot and Mane.Histoire de France depuis lesorigines jusqu′ànos jours Coursmoyens.Paris：Delaplane，1913，p.141.法國蒙彼利埃師范學院教育史研究中心館藏資料，編號：131。路易十五“生性懶惰，貪圖享受”，⑤Cazes，Histoire.Paris：Delaplane，1895，p.144.法國東比利牛斯省檔案館資料，編號：2J500/3。“是我國歷史上最糟糕的國王，他已經(jīng)不僅僅是令人討厭，而是令人憎惡了?！雹轊rnest Lavisse，La Première année d′histoire de France.Paris：Armand Colin，1892，p.149.法國蒙彼利埃師范學院教育史研究中心館藏資料，編號：13968。“路易十六缺乏權威，不懂得支持忠心服務國家的忠臣，而且背叛諾言，請求外國干涉法國內政?！雹逧rnest Lavisse，La Deuxième année d′histoire de France.Paris：Armand Colin，1894，p.162.法國蒙彼利埃師范學院教育史研究中心館藏資料，編號：5336。另一方面，他們長篇細數(shù)舊制度下，民眾遭受的種種盤剝，指出他們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編者們還為學童布置了導向極其明確的思考作業(yè)：“闡述1789年大革命的必要性和爆發(fā)原因。提綱：1.必要性：封建制度下的社會狀況：各種不平等的現(xiàn)象、特權、受壓迫的人民。2.爆發(fā)原因：財政赤字、人民貧困潦倒、特權等級拒絕繳稅、三級會議召開?！保℅uiot and Mane：169）“敘述大革命前農民的處境和他們承受的各種捐稅與陋習，指出誰是其中的受益者，并思考大革命的益處?！雹郟aul Bert，Instruction civiqueàl′école.Paris：Picard et Kann，1891，p.166.p.76.p.135.法國蒙彼利埃師范學院教育史研究中心館藏資料，編號：8751。“了解了舊制度下法國社會和政治上的種種不平等以及農民們所承受的種種欺壓后，我們能否預測一場革命即將爆發(fā)？”⑨Moustier，Histoire de Franceàl′usage desécoles primaires.Paris：Andréfils，無出版年份，p.34.法國東比利牛斯省檔案館資料，編號：10952。

第二，宣揚大革命建立的新政治制度的優(yōu)越性。編者們大力宣傳大革命建立了自由、平等、博愛的原則，使得社會氣象一新。他們強調：“我們的父輩曾經(jīng)是農奴，大革命讓他們獲得了自由；我們的父輩曾經(jīng)是臣民，大革命讓他們成為公民。人民今日成為主權者是大革命之功。我們今天享有自由，不再受剝削，生活在一個公正的社會里，我們?yōu)榇艘兄x的是大革命。是大革命給了我們自由、平等和博愛?！保˙ert：160-161）“1789年前，國家就是國王；1789年后，國家就是人民。全體人民組成一個博愛的社會，這個社會由權力平等的公民組成?！雹貯lbert Bayet，Le?onsélémentaires demorale et d′instruction civique.Paris：Cornély，1902，p.6.法國東比利牛斯省檔案館資料，編號：1J630/3。“是法國大革命讓我們成為自由民族之子，是它宣布了自由、平等和博愛的不朽格言?！雹贘ules Steeg，Instructionmorale et civique.Paris：Nathan，1882，p.137.法國蒙彼利埃師范學院教育史研究中心館藏資料，編號：9860。“是大革命解放了農民和工人，宣布了所有人都享有自由和安寧生活的平等權利，有權做所有不損害他人的事，有權表達自己觀點，有權擁有合法取得的財產(chǎn)?！保–ompayre：48-49）“是大革命讓所有公民都可以根據(jù)自己的才能從事各種職業(yè)。”（Guiot and Mane：49）

與此同時，編者們尤其針對民眾對賦稅和兵役的憎恨心理，一方面宣傳大革命后，人人平等納稅和服兵役的原則，另一方面也強調納稅和兵役是公民應當履行的義務。編者們著重宣傳大革命建立了公平公正的賦稅制度。他們強調，賦稅制度由人民合理制定以保障國家的正常運轉，而與舊制度時期不同，當時國家的稅收大都為王公貴族們隨意揮霍。他們指出：“賦稅是根據(jù)每個人的能力公平分配的……是人民的代表，是國家的代表制定稅收政策?！保–ompayre：49）“是你的父親，是我，是所有公民給予議會決定征稅的權力。人人納稅，人人也得益于稅收政策，而且也是我們大家共同決定納稅的金額。”（Bert：49）同時，為了讓學童更加清楚賦稅制度的重要性，明白“稅是所有人交給政府的錢，以便讓政府有能力保障每個人的權利”，③Bruno，F(xiàn)rancinet.Paris：Belin，1878，p.252.法國蒙彼利埃師范學院教育史研究中心館藏資料，編號：515。各科教科書編者都辟出大量篇幅，詳細講解共和國賦稅制度的制訂方式，講解賦稅在各項公共事業(yè)上的用途，及其對保障國家正常運轉的必要性。一位編者要求學童思考：“如果人們不納稅，那么會出現(xiàn)什么后果？我們常常聽到一些人說：‘我沒有孩子，或者我的孩子不上政府的學校；我不應該為政府的學校納稅?！銜鯓踊卮疬@些人？”④Coudert and Cuir，Mémento pratique du certificat d′études primaires.Paris：Armand Colin，1905，p.102.法國東比利牛斯省檔案館資料，編號：1J430/1。另一位編者則虛擬了一個父親熱情接待收稅官的故事，借這位父親之口告訴學童：“稅，是我們借給政府的錢。政府用另一種方式再還給我們?！雹軩evinat，Livre de lecture et demorale.Paris：Larousse，1890，p.84.法國蒙彼利埃師范學院教育史研究中心館藏資料，編號：5084。

同樣，編者們也強調兵役與納稅一樣，都是公民必須履行的義務。他們抨擊舊制度下不平等的兵役制度，強調共和國所有公民都有服兵役的義務，所有士兵都有平等晉升的機會。教育部長貝爾把“兵役—祖國”作為其執(zhí)筆編寫的《學校公民教育》的第一課，詳細介紹了軍隊組織架構及其對國家的重要性，并告訴學童：“參軍不僅是一項義務，而且是一種榮譽。”（Bert：30）同樣的論斷在其它公民教育教科書中也反復出現(xiàn)：“所有堂堂正正的法國人都會毫不猶豫地履行兵役義務?！保–azes：38）“法國人民應當毫無怨言地履行自己的兵役義務。”①Pierre Laloi，Première année d′instruction morale et civique.Paris：Armand Colin，1892，p.160.法國蒙彼利埃師范學院教育史研究中心館藏資料，編號：13968。歷史和語文教科書則將義務兵役宣傳穿插在歷史事件或文學故事中。各科教科書編者都努力向學童灌輸好學生必將成為好公民和好戰(zhàn)士的軍事愛國主義思想，他們讓父親告訴兒子“身著法國士兵制服”是件值得驕傲和自豪的事（Steeg：118），“我的孩子，你們現(xiàn)在的任務就是學習，等待日后成為優(yōu)秀的公民和勇敢的戰(zhàn)士，對抗企圖侵犯國家的敵人?！雹贓rnest Lavisse，Tu seras soldat.Paris：Armand Colin，1889，p.32.法國東比利牛斯省檔案館資料，編號：1J630/1?！拔业膬鹤?，幾年后，你將成為戰(zhàn)士?！雹跥uyau，La première année de lecture courante.Paris：Armand Colin，1896，p.315.法國東比利牛斯省檔案館資料，編號：1J430/1。“孩子，在等待軍隊召喚的期間，好好學習。”④Letrait Pierre and Bodin，Lectureset récitationsmorales.Paris：Nathan，1909，p.53.法國蒙彼利埃師范學院教育史研究中心館藏資料，編號：5565。不少教科書編者選錄了詩人戴拉布拉德的“你將成為戰(zhàn)士”一詩：“你將成為戰(zhàn)士，親愛的孩子/……你的父親已經(jīng)告訴你，/他將親自把槍交到你手中！/明天當戰(zhàn)鼓敲響，/愿你擁有堅強的意志，/因為我將親手將你奉獻給/我們的祖國母親！”（Lavisse，1889：28）此外，編者們還著力強調大革命時期進行的內外戰(zhàn)爭均是正義之戰(zhàn)，詳細記敘共和國軍隊對外接連戰(zhàn)勝反法同盟軍隊，對內擊潰聯(lián)邦派叛亂和王黨叛軍，謳歌共和二年將士們保家衛(wèi)國的豐功偉績，尤其重點記敘自愿參加共和國軍隊并壯烈犧牲的兒童英雄巴哈和維亞拉的事跡。這一軍事愛國主義教育取得了顯著的成效。一戰(zhàn)期間，法國政府的戰(zhàn)爭動員幾乎沒有遭遇任何抵制，青壯年踴躍入伍，軍隊迅速集結，英勇的法國“長毛兵”們（les Poilus）與他們在大革命時期以及普法戰(zhàn)爭時期反戰(zhàn)、厭戰(zhàn)的前輩形成鮮明對比。

此外，教科書編者們還特地向學童展示了大革命前后民眾教育的巨大變化，希望學童深切體會到今天幸福、安寧的學習生活來之不易。他們強調：“從前，只有居住在大城市而且是富人才能接受教育，學校極少。皇帝和國王們其實希望人民愚昧無知，這樣更容易欺騙人民?！保˙ayet：43）他們指出大革命前法國人民處于無知狀態(tài)，突出學校環(huán)境惡劣，師資水平低下：“1789年前，學校十分簡陋，學校教育極其粗淺?！薄敖淌揖褪墙處煹募遥锩婊璋?，只有一個狹小的窗戶?！薄敖處熗耆犆谏窀?，學識十分有限?！保℅uiot and Mane：154-155）

編者們對比今昔，目的在于讓今日的學童，共和國未來的公民和選民們通過對比新舊制度的優(yōu)劣，深刻認識到大革命的豐功偉績，從而由衷地支持共和制度。這一大革命教育目的在高迪埃和德尚合著的《法國史》中，以圖表的形式無比清晰地呈現(xiàn)在學童眼前。⑤Gauthier and Deschamps，CoursMoyen d′Histoire de France.Paris：Hachette，1910，pp.106-107.法國蒙彼利埃師范學院教育史研究中心館藏資料，編號：5465。

值得一提的是，紀約和馬納合著的《法國史》中級班課本在講述大革命歷史過程中，穿插了鄉(xiāng)巴佬雅克（Jacques Bonhomme）①“鄉(xiāng)巴佬雅克”是舊制度下特權等級對農民的蔑稱。及其三個兒子在大革命前后境遇巨變的虛構故事，把雅克一家描寫成大革命帶給人民幸福生活的見證人。這部歷史教科書在當時的初等學校被廣泛使用，它所采取的將歷史事實與虛構故事融為一體的非常規(guī)歷史書寫方式，反映出時人更重視的是向兒童們展示新舊制度的優(yōu)劣，而不是歷史書寫應當使用真實史料。

大革命前 國王 大革命后法律1.國王是主權者。 1.國民是主權者。2.社會平等不存在。 2.社會平等存在。3.信仰自由不存在。 3.信仰自由存在。4.個人自由不存在。 4.個人自由存在。5.新聞自由不存在。 5.新聞自由存在。6.勞動自由不存在。 6.勞動自由存在。7.司法平等不存在。 7.司法平等存在。8.民眾教育不存在。 8.義務民眾教育。

第三，努力淡化革命暴力。盡管編者們對大革命進行了多方面的正面宣傳，但是鑒于大革命時期的恐怖政策給民眾留下的深刻印象，編者們普遍認為有必要進行相應的補救，以徹底清除大革命的負面形象。他們或強調舊制度的罪惡以沖淡革命暴力：“大革命時期可能發(fā)生過一些過激的行為或罪行，但在那個被某些人稱為‘美好的舊時光’的時期，有著多得多的大罪大惡，而人們卻對此保持沉默，只是因為那些罪都是對農民犯下的?！保˙ert：165）“人們有理由為革命時期的一些過分的血腥行為而哭泣，也必須為引發(fā)革命的罪行而哭泣?！保–azes：167）或者突出實施恐怖政策的本意在于對抗內敵外患，但卻不幸成為少數(shù)暴力狂人的利器：“在大革命的捍衛(wèi)者中，那些生性兇殘的人認為可以無所不用，以為暴力對革命有益。”②Ernest Lavisse，La nouvelle première année d′Histoire de France.Paris：Armand Colin，1895，p.173.法國東比利牛斯省檔案館資料，編號：1J430/9?！盀榱苏缺槐；庶h人背叛的法國、被內戰(zhàn)毀滅的法國、被外國軍隊侵犯的法國，救國委員會把所有涉嫌危害國家的人都送上了革命法庭……尤其要對恐怖政策負責的是羅伯斯比爾領導的救國委員會?！保–azes：172-173）或雖然譴責革命暴力，但更突出國民公會取得的輝煌戰(zhàn)績，強調國民公會實施了“可怕的制度”，但卻“拯救了法國”?！皵囝^臺成為一個統(tǒng)治工具。革命者毫不容情地打擊敵人，革命者之間也相互打擊……但是，如果我們把目光投向邊境，我們看到多么令人欽佩的場景?。汗埠蛧教幎际艿酵{，但到處都取得輝煌勝利……大革命歷史的每一頁并不都是灰暗的?！雹跜azes，Instructionmorale et civique.Paris：Delagrave，1890，pp.127-132.法國蒙彼利埃師范學院教育史研究中心館藏資料，編號：4950。“恐怖很快籠罩法國……但國民公會在內外戰(zhàn)爭中都取得輝煌勝利，最終結束了恐怖政策。”①Ducoudray，Histoire et civilisation de la France.Paris：Hachette，1884，p.91.法國東比利牛斯省檔案館資料，編號：1J430/15。從整體上看，編者們普遍對革命恐怖持保留態(tài)度，雖然對其產(chǎn)生原因的解釋有所不同，但在兩點上表現(xiàn)出高度一致：一是力圖分離革命“恐怖”和革命“事業(yè)”，強調不能因受時局所迫而采取的部分錯誤舉措而否定革命“事業(yè)”；二是對革命恐怖進行邊緣化處理，更著力渲染軍事勝利，力圖將人們的注意力從政治領域的恐怖轉移到軍事領域的輝煌上，從而沖淡人們對大革命的恐怖記憶。

三、結語

在19世紀，法國廣大民眾對大革命的負面認知，使得君主主義思想在大革命后依然十分牢固，這導致共和制度長期籠罩在君主制和帝制復辟威脅之下，乃至兩度被帝制所顛覆。因此，修正民眾對大革命的負面認知，建構積極正面的大革命形象，成為第三共和國建立之后的一個迫切任務。事實上，在整個19世紀，共和派史家們始終不懈地正面書寫大革命歷史，有關大革命的史學論著頻出。但是，毋庸置疑的是，廣大民眾之所以能夠修正對大革命的負面認知，認同并接受大革命及其孕育的共和制度，主要還是歸功于初等學校開展的大革命教育。從某個角度上說，是初等學校教科書編者們將共和派史家建構的積極正面的大革命知識，以淺顯易懂但具有權威性的語言和破立結合的教育方式，傳授給可塑性極強的學童。這一大革命教育不但幫助共和國未來公民們建構起對大革命的正面認知，而且還引導他們認同并接受了在大革命中誕生的共和制度。正如紀約和馬納在他們編寫的教科書中以簡潔的“共和國發(fā)揚了大革命的傳統(tǒng)”一言（Guiot and Mane：251），傳遞出大革命教育的主旨一樣，共和派教科書編者們致力通過樹立積極正面的大革命形象，引導共和國未來的公民們養(yǎng)成對共和制度的政治認同。教科書編者們踐行了共和派教育改革者通過“共和國的學?！眮淼於ü埠蛧?883年10月15日，第三共和國初等教育分部部長費迪南·比松在《教育雜志》上撰文指出：“共和國修建了學校，學校必將成就共和國”。參見Louis Capéran，Histoire de la la?cité républicaine.Paris：NEL，1961，p.12.的教育理念，為共和思想在法國根深蒂固提供了巨大的助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