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雁卿
(云岡研究院,山西 大同 037004)
云岡石窟,北魏稱武州山石窟寺或靈巖寺。關于石窟的開鑿,《魏書·釋老志》記述如下:“和平初(460年),師賢卒。曇曜代之,更名沙門統(tǒng)。初,曇曜以復佛法之明年,自中山被命赴京,值帝出,見于路,御馬前銜曜衣,時以為馬識善人。帝后奉以師禮。曇曜白帝,于京城西武州塞,鑿山石壁,開窟五所,鐫建佛像各一。高者七十尺,次六十尺,雕飾奇?zhèn)?,冠于一世?!盵1](卷114《魏書》,P3037)曇曜建議開鑿的 5 所佛窟,即今云岡第16—20窟,學者謂之“曇曜五窟”。5所洞窟窟制相同,平面呈馬蹄形,穹窿頂,各窟均開鑿1座偉岸的佛像為主尊,都高于13m以上??邇仍煜耦}材組合以三世佛為主,結合《魏書·釋老志》所載為文成帝造石像“令如帝身”的敕令,推測曇曜五窟的主佛像可能分別象征著北魏的5位皇帝。
曇曜五窟因窟內開鑿大像也稱之為大像窟,洞窟各壁面除大像外還有不同時期雕刻的佛龕。云岡石窟洞窟造像分早中晚三期。早期佛龕指云岡石窟早期洞窟中與洞窟開鑿時間相近的佛龕。①云岡石窟中期前段洞窟第7、8窟,第9、10窟屬按設計完成的洞窟,壁面布局完備。與第9、10窟開鑿時間相近的第11、12、13窟壁面的各個佛龕雕刻也是在洞窟窟內空間完成后開鑿的,時間上已屬中期。關于云岡石窟佛龕的研究,最早出現(xiàn)在水野清一、長廣敏雄的《云岡石窟》中對每個洞窟壁面佛龕的圖版說明中,并已經(jīng)觸及到佛龕與佛龕之間的打破關系??擅鞔_判定為補刻的大多數(shù)佛龕均已提到,對其他沒有直接提到的造像也給出許多可進行判斷的依據(jù)。尤其在與曇曜五窟佛龕的關系上,兩位學者在研究早期便已指出,第20窟佛龕中包括二佛并坐像龕,而其“并非后期補刻”。同時提出,第18窟西、北、東壁上層主尊兩側的大龕有可能具備“輔助石窟諸尊的意義”的作用。然而,兩位學者始終態(tài)度謹慎,在討論其他洞窟佛龕的制作時期時,針對一部分佛龕提出其為“早期之作”或“早期樣式”,但同時又避免明確指出其是否與石窟基本造像同時制作,而且對于其是否有可能是基于開窟計劃一點也僅點到為止。②參見熊坂聰美著,李梅譯:《云岡石窟曇曜五窟開鑿時期的佛龕》一文的相關論述,登載于《云岡石窟研究院院刊》總2期,2014年。為研究對比方便,本文中每個洞窟中佛龕的編號依熊坂聰美文章中的編號,筆者做了個別編號。之后,長廣敏雄撰文《云岡石窟之謎》,將云岡石窟開鑿于大窟壁面且下方附有供養(yǎng)人的佛龕稱為“APN”(apartniche),這一稱呼意為“互不相關的供養(yǎng)人或發(fā)愿人所開的小龕”。供養(yǎng)人中央置博山爐的為A型,中央設方形銘刻區(qū)的佛龕稱之為B型,B型佛龕基本占據(jù)了曇曜五窟的明窗和窟門。A型要早于B型,曇曜五窟以及中期諸窟的佛龕整體均為單獨的造像活動產物,它們基本略晚于石窟的營造活動。[2](P465-490)國內學者王恒的《云岡石窟盝形龕的演變》,王雁卿、馬志強的《云岡石窟的寶蓋龕和寶蓋》,耿波的《云岡石窟的尖楣圓拱龕》等從不同龕形進行研究,僅是對不同龕形的佛龕進行論述,沒有比較完整地對每個時期佛龕進行系統(tǒng)的研究。[3]熊坂聰美的《云岡石窟曇曜五窟開鑿時期的佛龕》與本文所討論的內容相近,她將曇曜五窟開鑿時期(460年代)的佛龕稱作“第一期龕”,此時期的一部分佛龕的造像相比于第二期諸窟(470—490年代前),反而與曇曜五窟的造像樣式具有多處相似點。即460年代石窟開鑿初始時就有佛龕開鑿,其中有的佛龕是屬于石窟開鑿計劃中,其與石窟內的基本造像(主尊、脅侍、壁面上層的千佛等)有一定的關系。通過分析已確定的第一期龕,由云岡石窟460年代佛龕的營造情況進而推斷出曇曜五窟的洞窟營造順序,全面認識了460年代的造像活動。文章同時討論了第18窟第一期龕的特殊性。文章論述詳實,結論明確。但文中在龕形特點的方面論及較少,在早期佛龕的認定上也與筆者有出入。彭明浩著《云岡石窟的營造工程》,通過石窟內部空間層次和壁面龕像的組合、打破、避讓、依附關系,論述了曇曜五窟中龕像之間或龕像與主像背光、龕像與千佛龕之間的早晚關系,但是沒有完全標明所有的早期佛龕。[4](P81-117)本文運用考古類型學的方法來論述早期圓拱佛龕的特點,用考古學的打破、避讓等關系來斷定佛龕雕刻的先后并推測圓拱龕之來源。
佛龕,即裝飾佛像的小閣子。[5]在云岡石窟,除洞窟內的主要造像外,佛和菩薩主要裝飾于佛龕之中,是石窟雕刻內容的重要組成部分。佛龕的形制即指龕的框架,主要包括龕楣、楣尾拱端裝飾及龕座部分。雕刻于曇曜五窟窟內壁面的佛龕有早中晚不同時期,其龕形概括起來有5大類型:圓拱龕;盝形龕;帳形龕;寶蓋龕;復合龕(兩個龕復合共飾1個主像),還有兩龕或多龕置于1個單元的組合龕以及無龕有背光的坐佛像。圓拱龕的特征是佛龕龕楣頂部呈尖狀,其龕楣尾即拱端刻成獸頭或獸身、渦卷狀等,兩側的拱柱則有不同的變化。辨識佛龕早晚關系主要參考洞窟內的早期主要造像特征、各種造像包括佛龕間互相之間的打破關系、與中晚期佛龕相比較,所具有的獨自特點等,進一步區(qū)分出早期佛龕。①熊坂聰美文章的早期佛龕通過打破關系、樣式特征、形式特征等來認定。石窟內的千佛龕、塔柱中的佛龕以及較小的龕雖具備了圓拱龕的基本形狀,因龕型簡單、特征不明顯故而不做詳細排比。
一般情況下,洞窟開鑿晚些的造像總是要避讓之前已開鑿好的造像,保持其完整性,而且剔除之前的龕像對佛也不尊敬,又費工費時,所以洞窟內的打破關系較少且不宜分辨。但是僅有不多的打破關系還是讓我們了解到早期洞窟中有的佛龕的雕刻時間可能早到了與大像同時期開鑿,并以此來推斷哪個屬于早期佛龕。據(jù)與早期各洞窟的主尊、脅侍等大像以及其背光等所刻的天人、化佛、千佛等小像比較研究,云岡早期造像樣式的特點為:方圓形臉部,弧直眉,小口豐頤,嘴角微上翹,顯示出一種古樸的微笑;短頸寬肩,手臂雕鑿略細且長,身軀也長,但扁平,膝部圓潤衣紋線細密且不太規(guī)則,頭部與身體比例不甚協(xié)調。佛龕外上部供養(yǎng)天人多頭戴冠。這些佛龕除造像樣式外,龕形方面也有相近的特征:龕額方圓,龕肩聳起,龕楣空白或雕9—15尊坐佛,個別為7尊,龕尾為二獸頭回顧,有的龕楣轉折縱向后直通龕底。龕尾之下多為束帛懸垂,無柱身。龕外兩側有菩薩或弟子,龕楣外兩上隅為胡跪供養(yǎng)天人和弟子,有的龕下有供養(yǎng)人列像,中間為博山爐,且供養(yǎng)人列多雕刻于榻形框內,與第17窟明窗太和十三年(489年)佛龕的造像相當不同。壁面佛龕除第16窟東西壁、第17窟南壁、第19-1窟南壁稍有對稱之外,其余龕分布較散亂不齊整,有時與避讓壁面產生的裂縫有關系。例如第18窟南壁早期佛龕避讓的壁面晚期又補刻了佛龕。
第16窟東壁有云岡石窟最為矚目的打破關系,東壁二佛并坐圓拱龕(16東-1)龕下的供養(yǎng)人列像被千佛小龕打破,留下了供養(yǎng)人列像的足部和中央博山爐底座。此外,圓拱龕(16-3)較周圍的千佛龕要早,與兩側圓拱龕的關系也值得關注。據(jù)觀察,顯然3號龕左側弟子像避讓了東壁大圓拱龕,右側的供養(yǎng)人列像打破了東壁大圓拱龕左側菩薩頭上的帷幔,所以(16-3)龕較東壁大圓拱龕要晚一些(圖1-1)。南壁東側圓拱龕(16南東-1)與西側的圓拱龕(16南西-1)相對,二龕開鑿之前先是在壁面鑿出整齊的長方形框子,框內雕龕像。與3號龕的交集之處是3號龕左側弟子與左龕(16南東-1)之帷幔,左龕劃框而雕,右側邊框上部向右傾斜,應該是避讓16-3龕所致,所以16-3龕相對要早些(圖1-2)。熊坂聰美認為南壁拱門與明窗間的3龕屬第一期龕像,彭明浩認為第16窟南壁對稱分布的5個龕(包括拱門與明窗間的3龕、16南東-1、16南西-1)均為早期龕,且千佛龕不早于壁面中部的5個大龕開鑿,甚至不早于大龕之間填充的小龕的開鑿。①彭明浩認為千佛龕圍繞這些佛龕分布,千佛龕讓出了位置。見彭明浩:《云岡石窟的營造工程》,文物出版社,2017年,第117頁。而從造像和龕形特點來說,筆者以為南壁拱門與明窗間的3龕更具有中期洞窟內佛龕的特點,不屬于早期佛龕。南壁東西側相對稱的2個圓拱龕(16南東-1、16南西-1)雖具有早期佛龕和造像特點,但具脅侍菩薩和弟子于龕內兩側,龕內頂部置飛天和供養(yǎng)天,龕楣為供養(yǎng)天人相對,拱端為站立的龍,龕外兩上隅為伎樂天,龕座為須彌座,且兩端出獅子,龕下有力士托抗等等特征,與中期早段的第7、8窟相關造像更相近,但不屬于早期佛龕,故在此不做討論。第16窟早期圓拱龕有3、東-1、西-1號3個龕(圖2)。
圖1-1 第16窟東壁打破關系
圖1-2 第16窟東壁打破關系
圖2 第16窟佛龕配置示意圖
彭明浩認為,東西壁接近上層空間底緣的3小龕(17-3、4、5),都是在壁面上率先開鑿的,而如主尊身光和壁面千佛都避讓這些小龕開鑿。①彭明浩認為第17窟上層空間東壁下端分布三龕,三龕主尊頭光的外側,但兩小龕略微進入了頭光的,頭光外緣刻有雙道輪廓線,而下部與小龕相接的位置卻只刻有內道輪廓線,外道輪廓線當位于小龕之上,但沒有雕刻,可見頭光的外緣有意避讓小龕雕刻,說明此三龕不晚于主尊頭光開鑿。也不晚于周圍的千佛龕。參見彭明浩:《云岡石窟的營造工程》,文物出版社,2017年,第81頁。筆者以為東壁是佛龕打破了主尊的右側火焰紋邊框,火焰紋雕刻面較邊框外壁面要高,佛龕是在修整后框外壁面上雕刻。主尊正西側火焰紋并沒有避讓西壁佛龕,反而佛龕(17-19)左側的雕刻顯擁擠,因佛龕雕刻,龕之上的千佛龕有變化(圖3-1,3-2)。南壁東側圓拱龕(17-31)要早于之上的千佛龕及其左側的佛龕。②關于第17窟早期佛龕的認定,筆者以為熊坂認定的第57號龕不屬早期,而31號龕為早期。第17窟早期圓拱龕有4、18、19、31、34、38、42、59、60、61、62號龕(圖 4-1,4-2)。
圖3-1 第17窟東壁打破關系
圖3-2 第17窟西壁打破關系
圖4-1 第17窟佛龕配置圖
圖4-2 第17窟佛龕配置圖
東西兩壁各雕刻5身供養(yǎng)天人頭像呈一字形排列,且頭像底面較壁面凹進于一個長方框內,屬洞窟設計中的早期造像。西壁長方形框內的5身供養(yǎng)天人頭部,北側2身比后3身略低,可能是因為要避讓其上方主尊背光外側所雕的托舉供養(yǎng)天人的力士。而東壁供養(yǎng)天人頭像的南側與東立佛間高出框子的壁面卻雕刻了一個小型二佛并坐龕(18-5),與西壁并不對稱,顯然此二佛并坐龕(18-5)可能要早于供養(yǎng)天人像,占據(jù)了東壁南側的壁面,使東壁長方框內的供養(yǎng)天人像略顯擁擠(圖5-1,5-2)。據(jù)最早雕鑿的石窟群樣式,第18窟的上層應該如第19-1窟,周壁上層是坐佛列像。但第18窟西壁上層,第三層坐佛列像明顯較小,且僅雕刻于西壁北側,南側此層已雕佛龕。同樣南壁東側上層的第三層坐佛列像也較小,西側僅有二層坐佛列像。東壁頂部的坐佛列像之下同樣遇到佛龕(18-2、3、4),列像不再向東延續(xù),也不向下延伸。且佛龕(18-2)的供養(yǎng)人因下方供養(yǎng)天人的完成,只能刻于下方供養(yǎng)天背光鑿出的斜面之上(圖6-1),似乎是佛龕晚于設計的造像。我們從洞窟中未完成的佛龕看到,每一個佛龕開鑿之前在壁面上對各種造像內容的區(qū)域應有規(guī)劃,即使未雕刻完成的部分,多還預留著壁面(圖6-2)。東壁上層佛龕中的供養(yǎng)人形象進入下一層,說明預留的壁面被下層的供養(yǎng)天人像鑿掉了,只好雕在了供養(yǎng)天人的背光斜面上。佛龕之上的坐佛列像也沒有向下延伸,也是因為先有了佛龕。所以,我們以為佛龕(18-2)雕刻尚早,阻礙了上層坐佛列像的延伸雕刻,坐佛列像因佛龕雕刻在前而形體變小,二者幾乎是同時雕刻的。坐佛列像、佛龕、供養(yǎng)天像雕刻的時間相差不遠。壁面佛龕的雕刻,是從上至下的順序開鑿,下層佛龕將上層的供養(yǎng)人像打破。南壁早期佛龕從上至下一直雕刻至窟門以上。其間東西兩側各有一層未有雕刻。從20世紀40年代的圖像資料看,此處巖壁有裂隙,①云岡的三年工程將裂縫維修,今已看不出。晚期又補刻佛龕于此。第18窟的營造亦是以設計的造像為主要工程,最早設計的造像基本完成后,四壁頂層的坐佛列像還在雕刻中便開始了佛龕的雕刻。如上所述,個別佛龕可能還要早于設計的造像雕刻。②筆者以為第39、40、57號龕也為早期佛龕。第18窟早期圓拱龕有2、3、4、5、6、10、11、12、13、14、19、21、22、24、25、26、27、29、32、33、39、40、49、50、51、57、58號龕(圖 7-1,7-2)。
圖5-1 第18窟東壁上層
圖5-2 第18窟西壁上層
圖6-1 第18窟東壁供養(yǎng)天人與之上佛龕的供養(yǎng)人
圖6-2 第18窟南壁東側未完成佛龕
圖7-1 第18窟佛龕配置示意圖
圖7-2 第18窟佛龕配置示意圖南壁
除3、18號龕外,第19窟南壁與西壁相接處與第19-2窟相通的窟窿右邊有一龕為早期龕,筆者編號19。第19窟早期圓拱龕有3、18、19號龕(圖 8)。
圖8 第19窟佛龕配置圖
明窗兩側圓拱龕早于或與從窟頂延續(xù)下來的坐佛列像開鑿時間相近(圖9),筆者以為除4、5、7、12、20號龕外,左壁的第33、34、36龕,前壁下層的第16、17、18、19、21、22、23、27、29、31號龕也為早期龕。即第19-1窟前壁除盝形龕、明窗與拱門間的佛龕、最下層小佛龕外,均為早期圓拱龕。主尊的身光兩側排布整齊的千佛均避讓壁面上部的小龕,說明壁面小龕并不晚于主體像的開鑿,屬于原始工程。[4](P108)
洞窟左壁突出一塊壁面的下龕15號龕為早期龕,前壁雕刻的佛龕2、3、4、5、6、7、9、10、11、12龕應該也是早期龕(圖10),即前壁除二個未完成的圓拱龕③8號龕未完成,壁面在此有條縱向裂隙,當年未開龕。和下層的圓拱龕外,均為早期圓拱龕。
圖10 第19-2窟佛龕配置圖
第20窟東壁13號佛龕之下還有2個龕,筆者編號18、19號龕,西壁1號龕之上弟子與菩薩頭上有殘破的內凹龕楣,可能屬于1個佛龕,編號20。④第20窟東西兩壁坍塌,壁面開鑿佛龕有的僅見龕楣(20-18、19、20),主像缺失。據(jù)觀察,第20窟東西兩壁的二佛并坐圓拱龕(20-2、12)早于東西二立佛的頭光雕刻,[6]雕刻時間較早。第20窟早期圓拱龕為1、2、10、11、12、13、18、19、20號龕(圖11)。
圖11 第20窟佛龕配置示意圖
至此,據(jù)洞窟壁面造像的打破關系、造像及龕特征推斷,曇曜五窟中早期開鑿的圓拱龕約有83個。
我們初步確定早期圓拱佛龕數(shù)量和位置,為該期圓拱龕的佛龕形制、造像題材和組合、造像特征等考古類型學分析,提供了確鑿而科學的依據(jù),有助于厘清早期圓拱龕先后演變順序,從而方便進行下一步考古學方面的研究和探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