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秀
林常青接到韓薇的電話時,正要去參加自己的退休宴。
退休宴是胡小剛安排的。他在城郊圈了二十多畝地,開了家頗具田園風情的農(nóng)家樂。菜園子里種滿了各色蔬菜,養(yǎng)著雞鴨魚鵝兔子鵪鶉和鴿子,客人想吃什么自己摘,自己逮,精挑細選了送到廚房去加工出來,生意十分火爆。最難得的是,他在酒店外面修飾了一大塊草坪,擺上爐子可以自主燒烤,長條桌上擺放盤碗刀叉就可以安排自助餐。胡小剛建議可以隆重點,在草坪上安一個鮮花裝飾的拱形門,鋪上紅色地毯,立柱上點綴著氣球,舉行個儀式。林常青連聲說不行不行,簡單吃個飯就是,別整得跟結婚似的。胡小剛在電話里嘿嘿笑了,說老師你的想法有點不趕時髦了。現(xiàn)在什么事都講究儀式感,好多人連離婚都要舉行一個典禮呢,你教了四十年書,桃李滿天下,更有資格舉行個儀式。林常青急了,那得花多少錢???胡小剛笑出了聲,我的林老師啊,錢的事能叫事嗎?咱不差那個錢兒。但林常青還是覺得太張揚了,堅決不同意。最后是胡小剛妥協(xié)了,說你啥也不用管了,只管和師娘盛裝出席就OK了。
林常青正坐在馬桶上刮胡子,琢磨著該怎么樣穿才叫盛裝,胡小剛的電話又來了。林常青笑起來,這家伙,真會找時候。
林常青第一次見胡小剛是四十年前,在清水鎮(zhèn)中學的廁所里。農(nóng)村中學的廁所都是露天的,建在操場邊上,男廁在東,女廁在西。廁所中間一堵墻隔開,分成兩個門,教師門和學生門。那是林常青第一天報到。正是上課時間,操場上靜悄悄的,林常青根本無暇顧及墻上的字,匆匆進了學生門,冷不丁被嚇了一跳,一個男生正蹲在里面抽煙呢??匆娪腥诉M來了,男生本能地把煙藏到身后,盯著林常青看了兩眼后松了一口氣,低聲罵了一句靠,嚇死我了,還以為是老師呢。十八歲的林常青還滿臉孩子氣,在十五歲的初中生眼里,自然是個學生。林常青一邊撒尿一邊說,那么怕老師你還敢抽?也不嫌這里面的味兒。男生不屑地白了林常青一眼,沒做聲,把手里的煙猛吸了幾口,在地上摁了摁,起身提上褲子。男生高高瘦瘦的,像根竹竿。林常青轉身要走的時候,男生哎了一聲,神秘兮兮地把卷起的褲腿放下來,里面居然藏著兩支皺巴巴的煙卷。他拿出一支給林常青,嬉笑著說你嘗嘗不?林常青說我不嘗,你還是自己抽吧。男生換上了兇巴巴的表情,說你要是敢告訴老師,我就說你也抽了。林常青被氣笑了,心想這孩子是老油條呢,要是落在我手里可有他好看的。
林常青沒想到這個胡小剛果真落到了自己手里。他被校長領著前往自己要接手的班,在一群好奇的眼睛里發(fā)現(xiàn)了那個高高瘦瘦像竹竿的身影。林常青沖著他意味深長地笑了笑。胡小剛大張著嘴巴,眼珠子都快要掉下來了。
林常青想起去年參加侄子婚禮的時候,侄子送了他一件粉色條紋的襯衣,他沒舍得穿,便趕緊找出來試了試,配上他參加兒子博士畢業(yè)典禮時買的西裝。鏡子里的人雖然鬢發(fā)斑白,卻也神采奕奕。林常青卻覺得別扭,一副老黃瓜刷綠漆的矯情氣,便慌忙脫下來,還是日常打扮。他騎著電動車,迎著暖暖的風,往酒店趕去。他一路上想著胡小剛會找哪些人來參加自己的退休宴,車子在路口居然習慣性地拐進了錦華中學。他不覺啞然失笑,這都退休了,還往學校跑?也罷,就算是跟學校道個別吧。
門口兩邊長長兩排玉蘭樹,開滿了紅的黃的白的花,在春風中輕輕搖曳著,地上落了一層小船樣的花瓣。錦華中學剛建立的時候,林常青就來了,那時他才三十歲,年輕得就像是那挺拔的玉蘭樹。轉眼間三十年過去了,玉蘭樹越來越粗,枝頭的花也越來越重,他卻一天天老了。不光他老了,教學樓也老了。三十年風雨的侵蝕讓它逐漸顯露出陳舊的氣息,只不過那一直朝氣蓬勃的朗朗書聲讓人忽略了它的年紀,并讓它在歲月的沉淀中散發(fā)出一種厚重的文化底蘊。
林常青早已經(jīng)不任課了,且不說教育局有規(guī)定,教師退休前一年可以靈活安排工作,單憑現(xiàn)任校長是林常青的親學生這層關系,他早就可以在家里喝喝茶,看看書,頤養(yǎng)天年了。但是林常青不肯退居二線,他這大半輩子過得極其簡單,在清水鎮(zhèn)中學待了十年,在錦華中學待了二十多年,連社交圈子也全是老師和學生,頂多加幾個投脾氣的家長。他不知道自己退出了學校這個圈子還能干什么。
林常青算不得模范教師。他不喜歡批作業(yè)。年輕時他坐不住,后來上了年紀,不但坐不住,而且眼睛花了,批個作業(yè)還得把眼鏡推到頭頂上,看不了幾份就頭暈眼花,干脆扔一邊了。為了不批作業(yè),林常青從教這幾十年里,幾乎沒布置過家庭作業(yè)。偶爾有,也是讓學生讀書。實在推脫不過去的作業(yè),他就讓學生自己批,互相批,然后組長抽查,他就只抽查組長的作業(yè)。林常青的課也上得很隨意,興致高的時候他就滔滔不絕地講,眉飛色舞地講,聲音大得隔壁班都沒法子上課,全都支棱著耳朵聽他大講特講李白的瀟灑杜甫的郁悶,講徐志摩和林徽因的愛恨糾葛,用他那并不標準的普通話深情地朗誦《江城子·密州出獵》。沒興致的時候他就讓學生講,或者干脆讓他們閱讀。他常常會在開學的時候去圖書館借上百十本書,讓學生輪換著讀。學校檢查備課、作業(yè)批改之類的,他愛動彈的時候就臨陣磨槍,補一補,不愛動彈就那樣白著本子交上去。教務主任也曾黑著臉找他,可都被他笑嘻嘻地懟回去了,就這套課本,我都講過十幾個輪回了,還備什么課?我班的學生沒寫過作業(yè),可成績比誰差呀?這倒是事實,林常青班的成績盡管從來沒在前茅過,卻也從沒墊過底。教務主任還想說點啥,還沒張嘴林常青就開腔了:不就是那點績效量化分嗎?你看著給就是了。
下課鈴聲響了,正是下午的大課間。學生們從教學樓魚貫而出,去操場活動,看見林常青,都熱情地向他鞠躬問好。林常青很受學生喜歡。那種喜歡里有敬畏,有誠服,有信任。盡管學生都知道林常青喜歡罵人。林常青罵人沒有半個臟字,而且是微笑的,當然了,也僅僅是嘴角上揚做出笑的樣子,眼睛里卻沒有半點笑意。學生們最怕的,就是他這似笑非笑笑里藏刀的樣子。每當他們撞上林常青這副表情時,心里就會不由自主地發(fā)毛。
有一次一個女生在校園里打電話,氣急敗壞地嚷著:不是我想去,是我要去!我不管你用什么辦法,反正就是要去!
掛斷電話后猛然看見林常青站在自己身后,正陰惻惻地望著自己笑。林常青親切地說,給誰打電話呢?
我媽。女生表情有點愣,自己似乎沒招惹到林常青啊。
哦!是你媽呀!林常青頓了頓,加重了聲音說,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是她媽呢。
女生的臉刷地通紅。
林常青說,我要是有個閨女跟我這么說話,我得羞死。十二三了依然沒大沒小沒心沒肺,人家訓孫子也就這樣了。聽著你對你媽大吼大叫,我都恨不得找條地縫鉆進去。咱們學校沒把你教育好,你連自己的媽都不知道尊重。
女生的頭要垂到地上了。林常青不笑了,眼睛里卻多了些東西,他盯著女生輕聲問,都說閨女是娘的貼心小棉襖,你是不是得讓你媽感受到點小棉襖的溫暖?
林常青輕輕拍了拍女生的肩,女生的眼淚差點掉下來。
胡小剛的語音一條接一條地叮咚作響,催林常青快點,說學生們天南海北的都到了,就差主角閃亮登場了。林常青也很興奮,問他到底吆喝了多少人來。胡小剛賣關子,說老師你教了四十年學,教過兄弟倆、姊妹倆、夫妻倆,還教過爺倆,他們要是站在你面前,你還能認出來不?林常青哈哈大笑,心里暖烘烘的。他剛騎上電動車,電話就響了。林常青盯著屏幕上“韓薇”兩個字,愣住了。
韓薇的電話號碼、QQ號碼和微信都靜靜地躺在林常青的手機里,卻一直沒響過。兩人在學校里偶爾遇見了也會微笑著打招呼,也只是打個招呼而已。在學校的工作群里也會相遇,也只是相遇而已。林常青也會翻看她的朋友圈,也只是看看而已,禮貌性的點贊都不會留下,絕對是雁過無聲,水過無痕。
但二十年前,韓薇曾像一條鮮活美麗的魚,在林常青的心里游來游去,撲騰起響亮的水花。
韓薇來錦華中學競聘的時候,林常青是面試的組長。面試一結束,林常青就無比興奮地跟別人夸贊起了韓薇,說她要身材有身材,要模樣有模樣,要才華有才華。就算這些都沒有,光是站在講臺上對著評委們嫣然一笑,就足以讓她脫穎而出。那時候,林常青的贊美確實是光明磊落的。只是后來,韓薇如愿進了錦華中學,成了林常青的對桌,天天在他面前晃,林常青的心就不安定了。
也難怪林常青會亂了方寸,換作任何一個男人,成天面對美女燦若春花的笑,聽著那清脆悅耳的連珠妙語,被她用崇拜的眼神柔情似水地盯著,心里都會有一片草瘋長。
林常青心里的草,是在泰山腳下被生生拔掉的。
那次學校組織去泰安開會,下榻的賓館就在泰山腳下。林常青和韓薇相約去泰山看日出。為了避人耳目,他們約好分頭行動,租好棉大衣,準備好吃食,在纜車售票處匯合,然后坐最后一趟纜車到達山頂。在山頂待一晚上,看完日出再邊玩邊下山。
不料,林常青剛出賓館大門,就遇上了教育學院進修時的同學。多年未見,自然興奮不已。林常青被拉著坐在賓館大堂里和同學敘起了舊情。若非林常青堅持說自己已經(jīng)吃過飯了,同學一定會拉著他一醉方休。好容易見縫插針地從同學的熱情中抽出身來,林常青心急火燎地向售票處跑去,半路上被曼華的電話纏住了腳。
曼華的聲音冰冷中蘊含著憤怒。你是不是外面有人了?
林常青一驚,舌頭打了結一樣,沒,沒有啊。
曼華的證據(jù)小刀子一樣甩了過來。你一個月用了三十多塊錢的短信費,平均每天發(fā)七八十條短信,跟誰聊得那么熱乎?
林常青后背上滲出了細密的汗。他掙扎著繼續(xù)撒謊,說是學生家長??陕A根本不信,說學生家長那么多,怎么就單跟一個聊。她開始罵他,罵著罵著哭了起來,邊哭邊罵林常青就是個白眼狼。
曼華比林常青小六歲,曾是他的學生。說是學生,也不過是林常青曾經(jīng)給他們班代過兩個月的課而已。那時候林常青還在清水鎮(zhèn)中學上班,是個快樂的單身漢。曼華師專畢業(yè)后回到清水鎮(zhèn)中學時,林常青依然是個單身漢,卻不快樂了。他眼瞅著就三十歲了,同齡人的孩子都能打醬油了,他卻一直單著。為了他的婚事,他爹急得嘴上的燎泡一茬接一茬。
林常青和曼華之間的那層窗戶紙,最終還是曼華捅破的。曼華對林常青的稱呼先是“林老師”,后來變成“哎”,再后來就是連名帶姓地叫。大家都說,這就是命,浪漫點說,是緣分。曼華笑話林常青,平時咋咋呼呼的,能得夠嗆,關鍵時候就成慫包了。林常青嘿嘿笑,說我比你大,家里條件也不好,怕你跟著我受苦。曼華說,那你對我好點不就行了。林常青說我一輩子都聽你的。
曼華的哭訴讓林常青覺得自己確實是只白眼狼。學校的家屬院有三間的有兩間的,三間的押金五千,兩間的押金三千,為籌那三千塊錢的押金林常青的腿都跑細了。結婚的時候連雙人床都是賒的??陕A不嫌棄。她能干,一邊上班,一邊把學校家屬院的犄角旮旯開墾出來,種上菜,精打細算地過著日子。也多虧了曼華肯吃苦,他們家才一樣一樣地添了冰箱洗衣機電視機摩托車,最后在城里買上了樓。雖說馱了好多年貸款,但也算小有成就。而這一切,若不是曼華的哭訴,林常青差點忘了。
林常青費了好大的勁才把曼華安撫下。不僅安撫下了曼華,也安撫下了自己春水蕩漾的心。他一屁股坐在了臺階上,茫然四顧,發(fā)現(xiàn)暮色籠罩下的泰山格外蒼茫巍峨,人顯得格外渺小。他的心口一陣陣地疼,像是有只手在狠狠地揉搓它。他石像一樣坐著,一直到夜色將他淹沒。
從泰安回來后,韓薇和林常青心照不宣地成了陌路人。韓薇發(fā)給林常青的最后一條短信是:我不知道昨夜的長風在誰的窗前浩蕩/我不知道今晚的夜鶯在誰的枝頭歌唱/但我知道/誰曾裝點過我的夢鄉(xiāng)。
林常青沉默寡言了好久。沉默中他居然詩興大發(fā),洋洋灑灑寫了一百多首情詩。詩被他靜靜地鎖在了電腦里,誰也沒有讀過。
很快,韓薇就結婚了。第二年,韓薇生下了兒子。兒子三歲的時候,韓薇離婚了。聽說是老公有外遇。
林常青輕輕呼了口氣,接起了電話。他的那句“韓老師你好”還沒說完,就被韓薇打斷了。林主任,你快救救小牧吧,也只有你能救他了……韓薇的聲音里帶著濃濃的哭腔。林常青嚇了一跳,趕緊問小牧出什么事了。韓薇孩子一樣哭起來。
林常青風馳電掣地到達錦麗小區(qū)時,韓薇家的樓下圍滿了人,都在對著三樓指指點點,竊竊私語。林常青看見三樓的窗臺上坐著一個人,樓下有幾個年輕力壯的人正拽著一床床單,下面還有棉墊子。
小牧的班主任居然也在。他和韓薇一塊兒迎上來,腦門上汗珠子密密麻麻的??匆娏殖G?,他長舒了一口氣,絮叨著林主任來了就好了,林主任有的是辦法。
林常青沉聲說,把床單和人都撤走。簡直就是瞎胡鬧。
韓薇的臉被眼淚泡得又暗又黃,遲疑了一下:可是……
林常青說他坐在窗子上,你在下面弄一床單,是鼓勵他還是制止他?
韓薇恍然大悟,讓那些人趕緊撤??梢粋€老太太不答應了,拽著韓薇的胳膊哭著說你撤走了他要是跳下來怎么辦?我就這么一個寶貝疙瘩……他想玩電腦你就讓他玩唄,他不想去上學就不上唄,有多少人沒上過學不是也活得好好的?你非得把他逼出個三長兩短的嗎……
韓薇大喊了一聲,媽,你少說兩句行不行?孩子這樣還不是你們從小把他慣的!林常青給班主任使了個眼色,班主任趕緊上前去攙著老太太,連聲叫著阿姨阿姨,把她攙到一邊去了。
林常青要自己上樓,任何人都不要跟著。韓薇張了張嘴,然后說,好。
林常青來到三樓,看見防盜門上插著鑰匙,門口放著好多空的外賣盒子,還有盛滿飯菜的盤和碗。林常青深呼吸了一下,然后敲門。
林常青用輕松平和甚至帶著點愉悅的口氣說,小牧,我是林常青。我今天要退休了,過來看看你。
門里沉默著,沒有韓薇說的歇斯底里的拒絕,沒有你們敢進來我就跳下去的威脅。
林常青一邊說那我進來了,一邊扭動鑰匙,輕輕推開門,進去了。
林常青暗暗松了口氣,小牧雖說坐在窗臺上,但整個重心還在窗內(nèi),只有腳伸在外面晃悠。小牧回過頭來冷冷地看著林常青,白得有點病態(tài)的臉上一雙黑洞洞的眼睛。他冷冷地笑了一聲。我媽還真有能耐,把班主任叫來了,又把你也叫來了。小牧轉過頭去,空洞地望著窗外,忿忿地低聲補充了一句:一丘之貉。
林常青笑了,說我干嘛要跟你媽一丘之貉呀?你媽就是個娘們,頭發(fā)長見識短。咱不理她。林常青一邊說一邊悄悄觀察小牧的神色,果然從他臉上看到了一絲意外。
林常青第一次見這個孩子時就覺著他是個難纏的主。林常青的眼睛很毒,每個學生是什么脾氣他看一眼就能斷個八九不離十。小牧不愛說話,很少笑,不喜歡跟同學玩耍,時常垂下濃黑的睫毛將眼睛遮蓋住,一副心事重重又充滿警惕的樣子。那眼神,絕不是一個十二三歲少年該有的。
林常青乘勝追擊,說他明天就正式退休了,學校的一切都跟他沒關系了,只是過來跟小牧打個招呼。畢竟林常青曾經(jīng)帶著小牧他們幾個人去省里參加過奧數(shù)競賽,朝夕相處了一個星期,建立了深厚的友誼。而且,跟子涵小飛他們幾個已經(jīng)在學校道過別了,就是沒看見小牧,所以找到了家里。
情急之下林常青也顧不上話里是否有漏洞了。這是韓薇家的舊房子,小牧嫌韓薇啰嗦,玩游戲不夠盡興,跟韓薇吵了一架,才跑回舊房子里的。韓薇也火了,說誰也不用搭理他,他餓了自然就知道回家了。可是,老人疼孩子,怕小牧挨餓,居然做好了飯顛顛地送到他手里。小牧樂不思蜀,學校也不去了。韓薇急了,跟孩子又是一頓吵,摔了電腦,斷了網(wǎng),摔門走了。結果韓薇在家里等來的不是小牧,而是小牧要跳樓的消息。一家人著急忙慌地再上門,卻怎么也拍不開門,鑰匙一插進鎖孔里,小牧就尖叫。
林常青不著痕跡地往前走了兩小步,從地上拾起電腦來,說這是誰摔的?真不知道過日子。
小牧哂笑一下,破了再買,反正我爸也不缺這幾個錢。
林常青感嘆道,你爸爸對你真好。跟你爸一比,我這個當爸的太不合格了,我從來沒給我兒子買過像樣的禮物。
小牧的眼睛里閃過訝然的光。不會吧?你兒子可是狀元啊。
每年高考過后,小城里都會有狀元新鮮出爐,那新鮮勁的保質期也不過是一年,第二年會有新的狀元誕生。只有林常青的兒子十多年來新鮮勁絲毫不減,因為他不僅是小城的高考狀元,更是當年的省狀元—小城這么多年唯一的一個省狀元。狀元郎身高一米八,五官專挑父母的優(yōu)點隨,又把父母的優(yōu)點加以發(fā)揮,是個高大英俊的小伙子。小伙子在清華,從本科到研究生再到博士生,一路都是保送,年年都有喜報發(fā)回來,所以,“狀元爹”林常青一直活在眾人的羨慕嫉妒恨里。
林常青有點羞赧,說一臺電腦七八千塊錢,頂我一個月的工資了。我能供他讀完博士就不錯了,哪有閑錢買這買那的。我只能跟他說好好學習,想要什么長大了自己掙。
小牧默默地看著林常青,睫毛閃了閃。
林常青的眼睛里有種本能的驕傲和自豪,他說兒子小時候就特別喜歡研究藥物。平日里有個頭疼腦熱的,大家吃藥就關注一下一天吃幾次,一次吃幾片,頂多看看藥的主治功能。但是他兒子不,每次都把藥的說明書仔仔細細地研讀,藥的成分,臨床試驗效果,副作用,藥理都弄得明明白白。后來家里要是有人不舒服,他居然能根據(jù)癥狀建議吃什么藥,跟醫(yī)生開的藥方大同小異?,F(xiàn)在,他夢想成真了,在北京協(xié)和醫(yī)院當大夫呢。
小牧依然沉默著,眉心的疙瘩卻平展了許多。
林常青問,你長大了想干點什么。
小牧抬頭看著他,良久,輕輕搖了搖頭。
林常青很少跟現(xiàn)在的孩子談理想,理想太虛無縹緲了,孩子們不太需要,他們只對眼前的游戲、外賣、電影、流量明星感興趣?;蛘哒f,現(xiàn)在生活好了,孩子想要什么就有什么,他們并不太清楚自己為什么要上學,更不知道自己將來要干什么。
但林常青初中的時候就知道自己想要干什么。他想考師范。那時候考上師范比上大學還美,從農(nóng)業(yè)戶口轉成吃皇糧的不說,上學基本不用花錢,每月還有補助。飯票花不完還可以兌換成錢。學校里每周必然有一頓油條、一頓肉包子、一頓餡餅。對于天天吃窩頭咸菜的農(nóng)村孩子林常青來說,這就是最美的生活。
中考前一個月,教育局突然要求加試英語,大家一下子懵了。往年的中考從來沒考過英語,林常青又是個天天嚷著“我是中國人,何必學外文”的搗蛋鬼,他只會大著舌頭念二十六個英文字母,還磕磕絆絆的。林常青懵過之后發(fā)了狠,不信自己這么倒霉,眼瞅著一只腳邁進了師范的大門,還能被英語又拖了回來?他把英語課本找齊,每天晚上點著煤油燈背到深夜,早晨起來時,鼻頭都是黑黑的。他的背,就是生生地把課文、單詞和句式全背下來,至于發(fā)音和意思,統(tǒng)統(tǒng)不會。就這樣苦背了一個月,三十分的英語林常青居然考了二十六分。進了師范后老師如獲至寶,想讓林常青當英語課代表,才發(fā)現(xiàn)林常青雖然能將英語課本一字不錯地默下來,卻一個單詞都不會讀。
林常青在說話間慢慢靠近小牧,然后把手伸給他,輕描淡寫地說,坐在那里干嘛?三樓說高不高,說矮不矮,萬一掉下去可不是鬧著玩的。要是摔死了還好說,萬一摔斷胳膊摔斷腿的,你這么高的顏值可就浪費了哈。
小牧居然輕聲笑了,他抓住林常青的手,利索地跳了下來。
就在小牧跳下窗臺的那瞬間,林常青心底的憤怒騰地炸開了。依他的脾氣,他很想暴打一頓這個不知好歹的兔崽子,打得他滿地找牙,打到他跪地求饒,再也不敢拿性命來賭氣,再也不敢拿軟刀子捅人??墒?,林常青畢竟不是剛畢業(yè)時的毛頭小伙子了,小牧也不是當年的胡小剛。那時候他能一腳把胡小剛踹得打好幾個趔趄,胡小剛還對他心存感激。當然,胡小剛最終并不是被林常青打怕的,他是在跟林常青斗智斗勇的過程中敗下陣,進而成了他的小跟班。他對林常青的感激,是因為林常青支持他去學廚師。當廚師是胡小剛從小就眼饞稀罕的事兒。
林常青知道,現(xiàn)在的小牧,一個指甲也碰不得。兒子小時候也曾經(jīng)上演過離家出走的戲碼,林常青和曼華心急火燎地找到孩子之后,不約而同地下了手,拿鞋底抽他的腚,打得兒子跳著腳嚎,一個勁地喊不敢了不敢了。但是小牧第一次離家出走,被家人找到后得到的是疼惜的擁抱,淚眼婆娑,和最新款的蘋果手機。
打是打不得的,罵一頓總可以的。林常青想破口大罵,罵小牧,罵韓薇,罵小牧那除了錢什么都沒有的爹,罵小牧的爺爺奶奶姥姥姥爺……但林常青誰也沒有罵。房間里沒有開燈,有種迷茫的昏暗。他癱靠在沙發(fā)上,后背濕透了,胸口緊得喘不動氣。
胡小剛的電話又來了。
林常青慢慢地把手機放在耳邊,良久,什么也說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