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眼看著日長風暖,天方薄明,定慧寺的早課就開了張。悠悠鐘聲中,和尚的頌唱,一波波蕩漾開去,不知是《楞嚴經(jīng)》,還是《大悲咒》,似漏出白夜的霧,籠了麓城城南大半個地段。寺院南頭是小廣場,穿過廣場是六里牌坊,沿街小吃店、便利店醒來不少,還有寺院前的梧桐、刺槐、杜梨,連帶樹上的喜鵲、家雀兒,都因這佛音梵唱,噤得窸窸窣窣,不敢擾了觀音、羅漢一眾神佛的清靜。
早課凌晨四時應(yīng)卯,咿咿呀呀地唱著,就到了六時。周末,上香的人多,都是遠近的善男信女,求子的、求姻緣的,也有問學業(yè)前程的,都在無相門與無作門前戳住,等小沙彌灑掃完院落,放人進山門。
突然,擁來一群“鮮衣怒馬”的老男女。都是胭脂紅中式短款小襖,青色燈籠褲,外配粉白平底布鞋,有的手里拿著塑料楊柳枝,有的腰上系著紅綢,大剌剌地攏過來,占了小廣場,擺了帶蓄電池的大音箱,扭扭搭搭地跳起舞了。
音樂也帶勁兒,飄著《最炫民族風》,照著《荷塘月色》,都是“鳳凰傳奇”的勁歌,驚起一群喜鵲,吱哇亂叫著逃命。跳舞的老男女們,胸前還掛著綠色塑料小喇叭,跳完一曲,“嘟嘟、嘀嘀”地吹上一氣,別提多美氣了。
信徒們紛紛側(cè)目,面露憎惡。
舞蹈隊打出一面小旗,插在小廣場美人魚雕像的手心,赫然是“新時代老年舞團”。這些老男老女跳得整齊,節(jié)奏感強,頗有“走進新時代”的闖勁兒。
定慧寺的鐘聲晃了晃,仿佛喝醉的佛陀腳下遇了絆子,有了不期而遇的慌亂。誦經(jīng)聲也被這歌聲壓得時隱時現(xiàn)。好在早課該結(jié)束了,信徒上香也不耽誤。兩個青布僧袍小和尚,開了山門,信眾們向里擁,聽得一聲尖利嗓音叫起,似小刀片撕開幾尺長彩綢:
“別跑了狗男女!”
幾個跳舞老人搶過,劈頭揪住一男一女。男的六十多歲,有些氣度,光禿禿的腦袋,毛料藏青色西裝,三接頭皮鞋锃亮;女的不過三十歲左右,長頭發(fā),斯斯文文,挺著肚子,有孕四五個月的樣子。
年輕孕婦挽住西裝男的胳膊喊著“老公”,男的也慌亂,嚷著:“老閆讓你們來的吧,沖我來!別驚嚇了孕婦!”
領(lǐng)頭的女人,六十歲左右,白白胖胖,像個圓滾滾的棉花團,小圓臉,花白頭發(fā)。她薅住孕婦的頭發(fā),氣鼓鼓地說,狐貍精,也有臉來定慧寺?咋不讓金剛力士收了你這妖孽?
孕婦伸手奪頭發(fā),胖女人愈加攥得緊,向懷中輕輕一帶,孕婦就勢癱跪在地上。禿頭男見狀,使勁推搡胖女人,又去掰手指。老年舞團的人,不尷不尬地圍上去,倒不好意思動手,但明里暗里拉偏架,圍了禿頭男,只護那孕婦的周全。
胖女人揮著指甲,撓了禿頭男的臉,左邊三道,右邊二道,像個繪了彩的蛋殼。
禿頭男蹲在地上,抱著腦袋不停地詛咒。孕婦卻仰頭怒視著眾人。周圍的群眾,有勸架的,也有看熱鬧的。胖女人沒再動手,指著男人的禿頭,大聲說,大家瞧,這是麓城大學項有槐教授!堂堂大學教授,六十多歲,養(yǎng)個不到三十歲的小三,把糟糠妻子拋在爛泥,我孟菲看不慣陳世美,今天當回女武松,拿狗男女示眾……
眾人哄笑,連帶著定慧寺的鐘聲也響了兩下,似是表示贊同。禿頭的項教授,此時耷拉著頭,脖子的筋凸起老高,臉上青白不定,原本像個復(fù)活節(jié)彩蛋,現(xiàn)下倒像彩蛋真要活了,被罵得春氣入體,蠢蠢欲動。
那孕婦擋在項有槐面前,目光堅定地說,項老師有權(quán)利追求幸福!我們真心相愛,你又不是他老婆閆鳳琴,憑啥打人罵人?我要報警!
人群給孕婦頂?shù)靡恢希夏晡鑸F的人訕訕地,胖女人孟菲,聲音也低了不少,只恨恨地說,我替天行道,你有本事就告……
捉奸也要“正宮娘娘”領(lǐng)隊?!罢瓶嘀髑叵闵彙辈辉?,包拯也拿不得陳世美開刀問斬。
“別鬧了……”舞蹈隊里透出個糯軟的、帶著哭腔的聲音。
人群倏然分開,走出一個高挑老婦人,身材偏瘦,皮膚白皙,眉眼清晰精致,就是皺紋不少,但氣質(zhì)還不錯,想來年輕時也是美人。她也穿著老年勁舞團那套行頭。孟菲嘆了口氣,說,都為你出氣,你倒躲清靜,老閆你倒是說句話呀。
“大家的情誼我領(lǐng)了,我丟不起人——”女人咬著嘴唇。
幾個勁舞團男成員有些激動,一個高壯的老頭,拍著胸脯向女人保證,誰也不能欺負你!圍觀群眾有人小聲問,這是哪路神仙?有人回答,新時代舞團的團長,也是項有槐的前妻——閆阿姨。
“這些人是你弄來的?”項有槐盯著閆阿姨,呼哧呼哧地喘著氣,“有分歧,家里可以談,法庭也可以談,何苦如此作踐?”
閆阿姨嚇了一跳,擺著手說,碰巧遇上的,你別冤枉人。
“姐姐,”孕婦囁嚅著,也沒了氣焰,“高抬貴手吧,我肚里的孩子,也是老項的骨肉,我們來定慧寺求個平安?!?/p>
閆阿姨看看孕婦和前夫,紅著眼說,冤孽,我命不好,也是你們坑的,你們快走吧。
好!勁舞團的老頭老太,先叫起了好。圍觀的善男信女,看著這糟糠老婆如此凄慘,也都跟著喊好。定慧寺小沙彌扛著掃帚,站在人群外面聽熱鬧,也搔著青頭皮,嘿嘿地笑著。寺院前的大葉法桐,冬天凋零的葉還未長好,干癟的懸鈴球被風吹過,無數(shù)小露珠撲在小沙彌腦瓜頂,亮晶晶的。小沙彌利落地一抹,就變成了油油的一層水膜。
“南有喬木,不可休思……我也是身不由己,為情所動,你又何必苦苦相逼嘛。”
項有槐苦著臉,給自己尋著臺階,緩緩扶起孕婦,在眾人噓聲中逃走了。
“出了口惡氣,”孟菲大大咧咧地說,“今天是佛祖助陣,大快人心!”
閆阿姨倒沒多少喜色,幽幽地說,這總不太體面。他大小也是麓城文化名人,鬧得太兇,他沒了臉,孩子們也面上無光。
“老項何時給了你體面?還不是在法庭上作踐你?”孟菲不忿地說。
“老年當自強,咱們是走進新時代的最強音!”
幾個舞蹈隊的老頭,臉紅撲撲的,也有點蠢蠢欲動的架勢。人群沒了西洋景,轟然散去。信眾繼續(xù)上香,求諸佛保佑升官發(fā)財,早生貴子。老年舞團的老男老女,各自收了神通,拔了旗子,撤了音箱,又“嘟嘟、嘀嘀”地吹了通喇叭,擁著孟菲和閆阿姨,不知去往何處,只留下一地瓜子皮,飄蕩在香火氣息的仲春。
“嗡嗡,嗡嗡嗡……”
鐘聲悶悶的,沒了節(jié)奏板眼,好像相識多年的老情人的心不在焉的情書。散了早課,和尚去用齋飯,銅鐘就歸了信眾,敲一下,二十元,敲五下,附帶送上一下,都說鐘聲能祈福、保平安,可此時怎么聽,都像荒腔走板,生不逢時。
二
閆阿姨叫閆鳳琴,今年六十五歲,原麓城大學附屬幼兒園保育員,前任老公項有槐,麓城大學教授,專攻古典文學。閆阿姨父母都是中學教員,她骨子里羨慕文化人,但從小學習差,初中畢業(yè),就去幼兒園工作。雖說是保育員,但閆阿姨要體面,干凈整潔,認真負責,三十多歲起,無論男女老少,都喊她“閆阿姨”。她到底尋了個大學生老公,麓城大學畢業(yè)留校的項有槐。兩人育有一子一女,女兒項莉莉,在麓城文聯(lián)工作,兒子項誠是電廠工人。女兒與兒子均已成家,有了后代。
項有槐臨退休之際,愛上了女學生。閆阿姨本以為,項教授不過“老夫聊發(fā)少年狂”,誰想到“老房子著火”,更是火得不可收拾。女學生叫章懷懿,本是麓城大學博士生,不知咋的,就和導師項有槐看對了眼。
打電話騷擾,上門攤牌,夫妻罵架,小三威脅,兒女規(guī)勸,法院拉鋸戰(zhàn),電視劇上的幾套“規(guī)定動作”走下來,一家人都疲憊不堪。閆阿姨要體面,不想鬧得滿城風雨,卻不想滿城風雨早已擠爆了這個小家。那段時間,閆阿姨天天哭,有時半夜爬起,就坐在窗臺下哭,兒女們都擔心她想不開。
一天,閆阿姨突然一骨碌爬起,拉著項有槐辦了離婚手續(xù)。離了婚的閆阿姨,加入了新時代老年舞團。閆阿姨是大集體制女工身份,那幾年麓城鬧買斷工齡,閆阿姨為照顧家,不到五十歲就辦了提前退休。如今離了婚,更有大把時間了。一群廣場舞伙伴,跳出了默契和野心,這群老男老女建了隊伍,統(tǒng)一定制服裝,排了不少曲目,先在社區(qū)演,給學校慰問,后來也上過麓城電視臺,成了家喻戶曉的“老有所為”典型。
閆阿姨高挑勻稱,這么多年,一直保養(yǎng)得不錯。離了婚的閆阿姨,沒變成癡肥老怨婦,倒成了喪偶與離異老頭眼中的“天鵝肉”,大家推舉她當了團長。還有一個離異老婦女孟菲,老公本是財政局局長,也是找了秘書小三。孟菲自詡閆阿姨的閨密死黨,也充了副團長。早晨在小廣場排練,孟菲發(fā)現(xiàn)閆阿姨臉色蒼白,才知定慧寺前碰到了冤家對頭。她不管不顧,給閆阿姨撐場,上演了“勁舞團大鬧定慧寺,閆阿姨怒斥負心男”的戲碼。
離開定慧寺,已是上午九點多了。沒來由地,閆阿姨有些心慌。這些年,雖然家里她說一不二,但在外面,從來都依賴老項,像今天這么狠,是破天荒頭一遭。這個男人不屬于她了,可他倒霉落魄,自己還是不好受,好像當年他們真有那么恩愛似的,就像裝著一副假牙,平時無感,只有摘走了,才覺出假牙的好,甚至想念假牙,恐怕比真牙還貼心貼肺。
一個外賣小哥,騎著電動車,飛也似的溜過身邊,忙不迭地喊著“勞駕”。外賣小哥鮮黃衣服,晃得人眼亂,車把上飄出黃燜雞米飯的香氣。閆阿姨回過神,想起要到菜場。女兒囑咐過她,給外孫小志做辣子雞塊。小志小升初,學業(yè)緊張。項誠也要帶一家人來吃飯。
她沖到菜市場,和小販討價還價,買了雞肉、排骨和蔬菜。平時都是十一點燒菜,項莉莉和小志,大概十一點四十分到家,今天周末,家庭大聚餐,時間要提前一點了。
離婚后,閆阿姨搬去和女兒住在陶然亭小區(qū)。項有槐名下有兩套房,一套商品房,在城西關(guān),位置不好,但是新房,面積也大;還有一套,是現(xiàn)住的,在陶然亭小區(qū)對面不遠的翡翠苑,位置雖好,卻是舊房,面積也小。項有槐讓閆阿姨自己挑。閆阿姨沒主意,讓女兒項莉莉參謀。莉莉還是選了新房。
項誠不太樂意,項誠在電廠倒班,忙得臭死,老婆馮春紅在東大百貨站柜臺,也是整天疲憊不堪,翡翠苑房子雖舊,但離他們家近。平時他們把女兒萍萍送到翡翠苑,讓閆阿姨照顧。他們兩口子,隔三岔五吃個現(xiàn)成飯?,F(xiàn)在可好,住在妹妹家,總不是辦法。
項莉莉做主,把新房租出去,租金名義上給閆阿姨,由她代收。項誠嘟噥幾句,說老爹離婚,損失最大的就是他,如今老爹再婚,小三懷孕,家業(yè)更是無望。一個沒啥錢的老媽,也給妹妹搶去當保姆。馮春紅沒少罵項誠,讀書不如妹妹,做事也不精明。有了這層隔閡,閆阿姨不愿到兒子家。但再不成器,也是自己孩子。每逢周末,閆阿姨親自下廚,做上一桌好飯,維持著一個大家庭安定團結(jié)的樣子。
回到家,項誠一家已到了,馮春紅嗑著瓜子看電視,項誠玩手機,孫女萍萍和外孫小志在里屋打游戲。女兒與女婿出門辦事,還沒回來。閆阿姨訓斥了幾句,小志翻白眼,只當耳旁風,萍萍也做鬼臉,嚷著說,奶奶,你OUT(落伍)啦。
閆阿姨開始忙碌。中午準時開飯,辣子雞塊、軟炸蝦仁、糖醋排骨、紅燒帶魚、紅燜羊肉,還有一大鍋蘑菇湯,家常又實惠,看著挺誘人。
“可饞您的飯了,我們不比莉莉,吃上這么一頓,回味一個月?!?/p>
馮春紅搓著手,半開玩笑地說,一邊拿眼角瞥著項誠。
項誠正喝茶,趕緊放下,拿手機擋著臉,手指頭飛快地刷著屏。
閆阿姨對兒媳笑了笑,說,想吃就常來嘛。
摘了圍裙,閆阿姨數(shù)落萍萍和小志,不該整天玩游戲,要多學習,尤其是萍萍,女孩更要多讀書,要有事業(yè),要不然將來結(jié)婚也要被老公欺負……馮春紅越來越不耐煩,臉好似一張越扯越緊的棉布,看著平滑工整,其實早快撐破了。她冷笑兩聲,剛想開口,項誠拉著她的袖子,示意別開腔。萍萍愛玩游戲,也是沒法子。她和項誠工作都忙,孩子有時只能一個人待在家,不讓她玩游戲,萬一亂跑亂撞,弄出好歹怎么辦?
項莉莉和鄒磊回來了。項莉莉一進門,就甩了皮鞋,忙不迭地喊累,閆阿姨趕緊遞上熱茶。項莉莉陰著臉,喝了幾口,又嫌燙,小志飯前不洗手,也被她臭罵了一頓。項家就是這樣,只要莉莉發(fā)脾氣,一家人都不作聲。而項莉莉發(fā)脾氣,八成是在外面遇到不順心的事。項誠小聲問鄒磊,鄒磊也只是苦笑兩聲。
一家人悶頭吃飯,閆阿姨不大動筷子。
您只干活,不吃飯,想變田螺姑娘?馮春紅勸道。
閆阿姨不動,項誠給她夾幾塊排骨,她也全給了小志,她只喝蘑菇湯,吃點素菜。鄒磊也跟著勸。項莉莉咬著雞肉,含含糊糊地說,我們可不敢餓死老媽,她自己要健美。
舞團過些天要演出,胖了,舞服穿著不體面。閆阿姨挑著一棵青菜,輕輕地說。
又不是楊麗萍,這么緊張干啥?跳舞倒當成了正經(jīng)差事。項誠不以為然。
莉莉不知扯了哪條筋,吐出幾塊雞骨,也不吃了。她掏出盒煙,點上一支,兀自抽起來。閆阿姨責備她,不該當著孩子的面抽煙。項莉莉不應(yīng),臉色不太好看。她早年也不抽,但在文聯(lián)工作,掉到一堆文人之中,不知不覺也染上了習氣。
是不是碰到事了?馮春紅也看出項莉莉今天不太順。
沒得事。項莉莉欲言又止,用筷子把飯碗邊敲得叮當作響。閆阿姨又來勸,說,你從小就有這毛病,吃飯敲碗不吉利,要破財?shù)摹?/p>
我不是三歲孩子!項莉莉吼道,要不是你們離婚,小志的事,哪有這么難辦?
三
風暖了,早晚天氣還挺涼。新時代舞團改了場地,移師到文化宮北廣場。原來他們在麓城大學家屬區(qū)廣場,地方寬敞,地也平整。這些“老舞蹈家”,其實是深秋老玉米——熟透了。有個磕磕碰碰,就易出事。家屬院的少年,也看上了那塊場地,說要練街舞。老年舞的扇子、小喇叭到底抵擋不住街舞。閆阿姨和孟菲商量,只能另尋地方。
舞團名義上閆阿姨是團長,實際孟菲“掌舵”。孟菲是“前局長夫人”,和方方面面打交道,自然得心應(yīng)手。閆阿姨不要當團長,但孟菲說,閆阿姨長得體面,舞蹈優(yōu)雅,脾氣又好,能給舞團聚集人氣,她愿當“狗頭軍師”,輔佐明主。自從孟菲當大管家,舞團事業(yè)蒸蒸日上。區(qū)工委與宣傳部都點名表揚過,他們上過電視。常參加社區(qū)表演和晚會演出,也有出場費。
閆阿姨早早來文化宮,換了舞蹈服,掛在杠子上壓腿。別看她上了年紀,下腰、拉胯、劈叉,身體還有相當柔韌度。閆阿姨長得白皙,身材高挑,還有點殘存的嬌媚味道。廚師老高,退休機關(guān)干部老季,還有些老閑人,都是慕閆阿姨之名前來入伙。孟菲也是“棄婦”,但活得比她有光彩。雖然離婚了,但要了前夫兩套房子和一百多萬元存款,每個月還有四千元撫養(yǎng)費。她也喜歡跳舞,但不過圖個熱鬧。與其說她對舞蹈感興趣,不如說對跳舞的老頭更感興趣。有人告訴閆阿姨,孟菲和幾個老頭很曖昧,閆阿姨不信。
好一會兒,孟菲才和幾個老頭姍姍來遲。孟菲嚼著驢肉火燒,嚷著也讓閆阿姨吃。閆阿姨不吃這些汁汁液液、不太體面的食物。孟菲卻不怕,她矮胖的身子,像拍扁的皮球,橫下里寬,縱下里卻短,但胃口好,身體也壯實。
人齊了,正式開跳。閆阿姨心不在焉,跳了一會兒,氣喘吁吁,有些心慌。她讓一個老頭領(lǐng)舞,自己坐在石階上,喝幾口檸檬水,才感覺好些了。她早上吃得少,不過一個白煮蛋、一杯豆?jié){。孟菲過來關(guān)心,打趣說,上次在定慧寺見了前夫,魂又被勾走了?
男人有的是嘛,老項有啥好?頭禿得像黃瓢!孟菲嘲諷道。
閆阿姨訕笑著,轉(zhuǎn)移話題,說,莉莉逼我找她爸辦事。孟菲支持找項有槐,說,你們雖離了,外孫還是親外孫,他還真不幫忙?閆阿姨點頭,又擔心地說,孩子們和他爸現(xiàn)在生分了。
女兒和兒子對她都有怨氣,埋怨她把家業(yè)拱手給了小三。項誠高中畢業(yè)進廠,項有槐有個學生在電廠當領(lǐng)導,給了不少照應(yīng)。馮春紅嫁給項誠,也是項有槐給買了婚房。莉莉在麓城大學讀書,老師都高看她。莉莉當了系學生會主席,入了黨,被評為優(yōu)秀畢業(yè)生。畢業(yè)后,順利分配到文聯(lián)。老公鄒磊也是名牌大學碩士。家里莉莉是中心,一家人都寵她;單位上,她是中層骨干,領(lǐng)導對她也客氣。人到中年,老父卻出軌了,還和年輕小三結(jié)了婚。莉莉咽不下這口氣,攛掇著母親和哥哥鬧事。章懷懿博士畢業(yè)后,留在麓城大學團委。按照莉莉的設(shè)想,趁著學生上課,在教室撒上幾百份傳單,母親在領(lǐng)導面前聲淚俱下哭訴一番。離婚這事,民不舉,官不究,但如果成了丑聞,領(lǐng)導肯定重視,再有媒體關(guān)注,肯定要處理,章懷懿就得被辭退。項有槐只能回頭。誰承想,母親和哥哥像兩塊年糕,慢吞吞的,一副不敢惹事的“地獄好鬼”做派。傳單沒撒,哭廟的戲也沒成,領(lǐng)導不痛不癢地說了幾句,打發(fā)了他們。項有槐反而得了理,說閆阿姨破壞他的名譽,更鬧著要離婚了。
婚是離了,日子還得繼續(xù)。閆阿姨當了團長,算是找回來些自信。閆阿姨年輕時是美人胚子,但只是“胚子”,眉眼雖美,但沒風情,也少靈動,透著股憨厚樸實的本分,犟牛犟腦的死腦筋。項有槐抱怨,說她是冰雕的花,看著好,吃到嘴里全是冰碴。自從當了團長,有男人圍著她轉(zhuǎn),向她獻殷勤,她嚷著丟人,心里卻頗得意。
他們不曉得,想當閆阿姨的老公,也不是件易事。她理想的男人,應(yīng)該高大帥氣,在外頂天立地,錢掙得多,都交她保管,在家里是啞巴和聾子,緊著女人擺布,干干凈凈、體體面面,一天洗次腳,三天洗次澡,不喝酒,不抽煙,對媳婦溫柔體貼,對孩子極其有耐心,除此之外,還要懂養(yǎng)生,少吃多干活,包攬家務(wù)事……
閆阿姨理想的男性從沒有過,項教授不是,天下的男人也難挑出。男人對女人的溫順,大多是遷就,再就是不屑?!把b出”的溫順,好比戲臺的刀槍劍戟,看著寒光閃閃,都是假貨,傷不了人,專為賺戲迷的掌聲。閆阿姨這樣的老年女性,讀過些書,纏綿悱惻的電視劇更如數(shù)家珍,一輩子照劇本來茫茫世界尋“燈火闌珊下”的好男人,怎能找得到?飯桌掉個飯粒,沙發(fā)下搜出煙頭,都被她拎出來,像中國老婦女版“家庭福爾摩斯”,絮絮叨叨,聽得人羞愧又尷尬,只能承認錯誤,閉著嘴逃走。她天天巡視一百多平方米的帝國疆土,管著幾個“忠臣良將”吃喝拉撒,誰料想,關(guān)公會走麥城,王彥章終遇茍家灘,弄得她是有家難回,晚節(jié)不保。
閆阿姨給項有槐打了電話,兩人約定,在翡翠苑老房子樓下見面。
閆阿姨望著小區(qū)門口“翡翠苑”三個鎏金大字,心突突直跳。這還是項有槐的手筆。他是麓城文化名人,擅長書法,尤工魏碑。翡翠苑也是麓城大學家屬區(qū)之一,當時開發(fā)商聽說項教授要住在這里,就向他求字。原來閆阿姨每次出小區(qū),看到這幾個字,胸中都會升起自豪感。如今,這幾個字卻仿佛壓在心頭的巨石,讓人喘不過氣。
到了樓下,項有槐的電話又來了,說出去辦點事,讓她等一會兒。閆阿姨等著無聊,不知不覺地就去了地下室。她想去拿點舊物。
離婚后,她搬出去,把家門鑰匙給了項有槐,地下室鑰匙有意無意忘了給。項有槐也沒要,有時閆阿姨借口收拾東西,偷偷摸到地下室。項家地下室寬敞,里面積了幾十年老舊東西,從他們結(jié)婚時買的臉盆,淘汰的家具,項有槐的講課教材,項莉莉的兒時玩具,項誠的變速自行車,到小志幼兒園用的大字本,萍萍磨破的小皮鞋,亂糟糟地堆滿了。
閆阿姨搬個小凳子,懶懶地坐在地下室。她無意看到一張新相框,應(yīng)是項有槐再婚拍的,也被丟到了地下室。也許是老項有意放在這里,羞辱閆阿姨。相框不大,鑲著銀白色邊飾,老項刮了胡子,染了發(fā),穿著古裝長衫,坐在紅木桌前,假裝看書。章懷懿穿得像清朝格格,旗袍外配頭飾,爽利灑落,斜斜地倚靠在椅子背上,假裝舉著燈盞,給項有槐照明。
閆阿姨滿心酸楚。項有槐讀書寫作時,她也添茶倒水,但兩人從沒有默契自然。章懷懿研究古典詩詞,一筆漂亮行草,得了丈夫真?zhèn)?。兩人還沒好上時,她常來家里,兩人討論學術(shù)問題,一談幾小時。章懷懿盯著老項,眼睛亮晶晶的??蓱z閆阿姨那時還覺得,這是學生崇拜老師,卻不了解,心意相投這個東西,還真可怕。
下午暖融融的陽光,從窄窄窗口流進,撫弄著她的臉,沖刷著額頭的皺紋和眼角的淚痕。無數(shù)細小灰塵,隨淺黃光柱升騰,彌漫著年久日衰的霉味。老物件就是她最后的東西,有歡樂,也有痛苦?;蛘哒f,就是她自己。她一天天地挨著等死,現(xiàn)在還對兒女有些價值,哪天做不動,最好腦?;蛐墓#赐纯炜烊チ?,和這些老物件一起,徹底被人遺忘……
閆阿姨想得癡了,沒留神項有槐站在身后。項有槐咳嗽著,沉著臉說,什么事?
閆阿姨慌亂地掏出鑰匙,說,地下室鑰匙忘了給你,我只是拿幾個舊物件。
項有槐抖抖地接過,冷冷地說,咱們不要見了,我怕被人打死,如今老了,也打不過人家,只能躲起來安心。
閆阿姨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不是我要找你們麻煩,孟菲自作主張。
項有槐“哼”了一聲,繼續(xù)說,知道你不會,你死要面子,那胖母虎不是什么省油的燈,聽人說她前夫何局長出軌小三秘書,她自己出軌老公下屬,還是保持距離好,你這人大事沒有,小事太較真,小心被她騙了。
閆阿姨不認同前夫,又不想和他吵,只說,反正也被騙慣了,你不是騙了我大半輩子?
項有槐跺跺腳,扭頭要走。閆阿姨拉住他,吞吞吐吐地把女兒的訴求說了。小志小升初,想去麓城一中讀初中。一中是麓城最好的初中部,升學指標控制得嚴,除了考試名次,就是學區(qū)房。別看陶然亭和翡翠苑只隔幾條馬路,可翡翠苑屬于一中學區(qū)房。莉莉心氣高,小志成績又不行,她想買學區(qū)房,經(jīng)濟實力又不允許。項莉莉想讓項有槐把翡翠苑的房子過在她的名下,她和老項簽個協(xié)議,等小志報名資格審查過后,再把房子過戶回來。
項有槐看著閆阿姨,半天不說話,胸脯一起一伏。
閆阿姨忐忑地問,行不行?
項有槐說,莉莉怎么不和我說?把你推出挨埋怨?她倒狡猾,算計起老子了?這事要懷懿同意……估計也很難。
閆阿姨心里發(fā)急,小志的前途要緊。她一急,眼淚下來了,哭著說,你風流快活,我受了多少委屈?如今為了親外孫,連這點小事都不辦,我找個沒人地方上吊算了……
項有槐拍拍腦袋,眉毛擰成團,急躁地團團轉(zhuǎn),仿佛哭聲是緊箍咒,讓他生不如死。
閆阿姨淚水多,年輕那會兒,項有槐覺得她感情豐富,雖然文化程度不高,但性情溫柔。過了耳順之際,他才發(fā)現(xiàn),年輕女孩哭起來,是林黛玉般梨花帶雨,惹人憐愛,可這老婦哭訴,卻都是“容嬤嬤”翻版,哪怕真心護主,也如蚊蠅繞耳,令人苦不堪言。
兩人正悲悲切切,聽得樓梯吱吱呀呀作響,章懷懿不知何時走下樓,也沒多問,只沖著項有槐示意。閆阿姨反倒臉色羞紅了,好像干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事。
章懷懿挺著肚子,淡淡地說,姐姐,有空來家里坐坐,我們很歡迎。
下午的光,從頂處刺下,將章懷懿臃腫的身體籠住,閆阿姨仰著頭,看不真切,只有逆光的光暈,毛茸茸的,邊緣處閃爍著緋紅與熒藍的光,好似大雨里的霓虹燈,一個人孤立其中,看著不真切的光芒,朦朧模糊,就在身邊,卻遠在天涯。
閆阿姨又羞又恨,章懷懿比自己女兒還小十多歲,怎么“姐姐”“姐姐”的叫得出口?這家是她的,一張床、一件家具、一盞燈、一根鐵釘,都是她辛辛苦苦攢的,怎么轉(zhuǎn)手就成了別人的了?還有沒有天理?
她踉踉蹌蹌,不知如何離開的翡翠苑。她左腳踏在滑溜的青石板,跌倒在地,只聽到前臂骨“咔嚓”響了一下,像荒野中有人脆生生地打了個響指,來得突兀,又戛然而止。
四
麓城人民醫(yī)院最近床位緊張,季節(jié)流感來勢兇猛。項莉莉找了不少熟人,還是鄒磊的同學幫忙,閆阿姨才得以安頓。那個病房,都是斷胳膊斷腿的病號。一個中年女工,被機器軋斷了腳,還有一個老女人,七十多歲,深夜上廁所,摔碎了大胯骨。項莉莉看了兩次,推說工作忙,讓鄒磊和項誠陪床。鄒磊也忙,去了幾次不來了。項誠專門請假,守在閆阿姨床邊。晚上就帶著小折疊床,睡在醫(yī)院走廊。幾天熬下來,下巴尖了,臉上掛著兩個黑眼圈。
閆阿姨胳膊打了石膏,嘴也像上了拉鏈,話極少,只是默默流淚。
莉莉看著煩,說,就知道哭!你豁出命和老頭鬧,他早降了,男人不能慣著。項誠不干了,護著母親說,媽不是為你的事,受人家的氣?少在這兒說風涼話,有本事你去!
你想認小媽,她認你嗎?莉莉冷笑說,比你還小十歲,你們倒可做一對。
你放屁!項誠暴怒,揪著項莉莉,兩人鬧作一團,被護士訓斥了。閆阿姨叮囑他們趕緊回去,在這里不夠添堵的。他們這才作罷,只留下閆阿姨在病房長吁短嘆。
這一家不肅靜呀。旁邊床的老女人說。
閆阿姨止了淚,擦擦臉,說,讓您見笑了,丟人,我命苦,也是沒辦法的事。
我長你幾歲,老太太說,要勸勸你,人要超脫點,勿貪嗔,勿執(zhí)著,一切隨緣就好。
閆阿姨看著這老太太,瘦瘦小小,皺紋堆疊,目光卻清亮,透著慈和,心頭有了點暖意。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她是麓城棉紡廠退休干部,有三個女兒。這次不小心摔傷,孩子們都很關(guān)心,輪著陪床。閆阿姨挺羨慕,也曉得棉紡廠是國營老廠,效益不好,退休金少得可憐。這位老姐姐,摔碎大胯骨,吃喝拉撒都在床上,動一動都疼,可還看著幸福快樂。老太太戴著佛珠,吃得也素,疼狠了,就念幾句佛號,想必是信佛之人,或者在家居士。
閆阿姨介紹了自己,老太太聽著樂了,說,咱還是本家呢,我也姓閆。閆阿姨細細地問,得知老太太比她大十二歲,正好一輪,祖籍也是安徽,名字叫閆風琴,和閆阿姨的名字,差了中間一個字。閆阿姨不顧胳膊疼,爬起來,一只手握著老太太衣角,高興地說,咱們真有緣。老太太也高興,念著佛號說,佛祖保佑,這可真是福緣。
談著談著,就談深了,閆阿姨講了和項有槐的事,禁不住流淚。老太太眼圈也紅了,嘆息著說,你也不易。說罷,老太太在枕頭邊摸索,端出一個金絲線繡荷包,遞到閆阿姨手上,說這是定慧寺七寶吉祥小福袋,里面有空海師父開過光的護身符,這是閨女給我請的,轉(zhuǎn)你供養(yǎng)吧,希望給你帶來平安。
閆阿姨握著祈福袋,不知如何是好,萍水相逢,卻予人善意,這世上也有好人。她趕緊深深致謝,小心翼翼地將荷包放進手提包。兩人談得熱切,一個高高大大的影子,轉(zhuǎn)到床前,急聲嚷著,閆團長,怎么樣了?
閆阿姨被洪亮的嗓門嚇了一跳,定睛看去,是個高大老漢,舞團的“高大嗓”。接著一群人擁進來,七嘴八舌地問安,都是新時代舞團的。胖胖的孟菲,擠出人群,滿頭是汗地說,閆阿姨,嚇死寶寶們了,你可是團長,臺柱子,大家擔心你啦。
閆阿姨心頭發(fā)熱。大家給她拿了不少慰問品,閆阿姨分給了旁邊床的老太太。舞蹈團的伙伴,聊了會兒閑話,都散去了,“高大嗓”不走,正襟危坐在短短的塑料凳上,和閆阿姨聊天。老太太瞅著怪異,給了閆阿姨一個眼色。閆阿姨的臉羞紅了半邊,重新介紹說,老高是麓城有名的糕點師,糕點做得好吃,嗓門也大。老高“嘿嘿”地笑著說,介紹得不對,我的正牌身份,是你的“御用舞伴”。
油嘴滑舌的,閆阿姨嗔怪著,都被孟菲帶壞了。
老高從皮包里拿出個精致禮品盒,賊兮兮地笑著說,專門為你做的點心,蘇式桂花糕和青團,曉得你得意這口,早上四點多做的,新鮮,下了水磨功夫,不比蘇州近水臺的糕點差,我過幾天,再給你做……
老高做得一手好糕點,西式蛋糕、比薩、中式青團、月餅、糍粑,他瞅瞅摸摸,琢磨琢磨,總能搞得像模像樣。老高喪偶多年,孩子在國外,他是國營大飯店退休,麓城幾家名飯店,都聘他當顧問。他高聲大氣,瘦瘦高高,典型北方老漢。也難為他了,那雙大手蒲扇似的,卻又細又軟,一個個點心到他手里,像如來捉孫猴子,被他捏來捏去,團來團去,抻來抻去,變成了一個個精致又好吃的物件。老高樂呵呵地,小喇叭吹得嘀嘀嗒嗒,一股老來俏的勁頭。老高也是舞團搶手的老頭,好幾個單身老太向他暗送秋波。有的“饞”他的糕點,有的是“饞”他這個人。老高偏不動心,只對閆阿姨問寒問暖,爭著給她當舞伴。老高舞技不行,跳交誼舞像開推土機,凈踩人的腳。但他那雙探照燈般熱情的眼,瞎子也能看出問題。閆阿姨不置可否。孟菲最了解閆阿姨,她對人家講,閆阿姨沒這心思,一是對老項還沒徹底死心。二是閆阿姨要面子,老了還要戀愛,臊得慌。
老高不避人,話說得親熱,他說,團長哇,昨天我早去等你啦,胖菲說你摔了胳膊,我急得眼淚要下來,當時就要來看你,他們不讓,非要集體行動,千萬別怪我哇。閆阿姨抿著嘴樂,低聲說,好個高大嗓,我真不曉得,你除了嗓門大,也會討女人歡心……
病房門口傳來兩聲干咳,閆阿姨抬頭,見項有槐沉著臉,杵在外面發(fā)愣。她沒了笑容,把頭扭過去裝睡。老高正說得歡,戛然而止,有些意猶未盡,見一個禿頭男人瞪著自己,心下有些明白,訕訕地起身告辭。
閆阿姨有心攔住他別走,卻怎么也說不出口。
項有槐坐在凳上,悶了許久,才蹦出幾個字,說,你可好些?
聽到這話,閆阿姨的眼淚不爭氣地淌得枕頭上全是。項有槐垂著頭,抓著病床的把手,說,是我負你在先,我也身不由己,你多保重,如果有合適的,也要再向前走一步。
閆阿姨只是不應(yīng),項有槐又呆坐了一會兒,起身而去。閆阿姨這才翻過身,卻見老太太盯著自己,不由得羞赧慚愧,說,讓您見笑了。
老太擺著手說,沒啥可笑,你還是沒想明白,也沒活明白。
閆阿姨不解地說,您為啥這么說?
老太太目光轉(zhuǎn)向窗外,說,嫁個男人,生幾個娃,天天操勞,就是一輩子不變的安穩(wěn)活法?一個女人,順順當當、和和氣氣地走完一生,那是大機緣、大福分。世道變得快,不變,就應(yīng)活著,變了,就受活著,別人都變,你不變,就要有大變。
閆阿姨點頭稱是,說,我就是繞不過這個坎。
老太太雙手合十,說,你當它是劫,就是劫;當它是業(yè),它就幫你修行。
閆阿姨想了想說,您老佛理高深,我還是不太明白。
老太太讓她有空去定慧寺,聽空海師父說法。閆阿姨又問,怎么沒看到大哥陪床?老太太說,老伴死了二十多年,我一個人把孩子拉扯大。閆阿姨肅然起敬,這同宗的老太婆,真是剛強。她又想問,為何不再找一個?老太太看出來,搶先說,我們那時更保守,帶著幾個拖油瓶,男人見了都躲,再說,也不像你,這么俊,到哪兒都招人。
閆阿姨和老太太聊天,情緒漸漸平復(fù)了。老太太看事看人眼光挺毒,她認為老高心里有閆阿姨,項有槐絕對回不了頭。老太太說,好歹同床共枕幾十年的夫妻,離了也割不斷情分,來病房看看,空著大手,可見不過順便過來,瞞著小媳婦,你們的緣分盡了……
閆阿姨咬了口桂花糕,心里隱隱贊同,但老高靠得???她要再看看。有件事,她壓在心底,項有槐說得沒錯,半年前,她“犯過錯誤”。到底幾十年夫妻,打眼一看,就瞧出了根腳。
那是夏天的事。舞團剛成立,閆阿姨慢慢從痛苦中走出來。她和孟菲原本不熟,是廣場上得來的交情。一來二去,同病相憐,就成了閨密。在她的慫恿下,才成立了舞團。老高就是那時冒出來的,臊眉耷眼的,凈圍著閆阿姨轉(zhuǎn)。閆阿姨沒多想,只覺得有人說話也挺好,就和他走得近了些。一個悶熱下午,他們跳了會兒扇子舞,熱得不行,老高請她去家里吃冷飲,順便嘗嘗西式蛋糕。閆阿姨有些猶豫,孟菲也嚷著去,讓老高給頂回去,說要探討舞技,非搭檔不宜。
那是一個幽深的小區(qū),門口有仿歐式噴泉,種滿湘妃竹、垂柳和槐樹,花圃也熱鬧,茂盛的植被,甚至遮擋了光滑小石子鋪成的小徑。老高喜滋滋地把她領(lǐng)到一個單元樓。老高一個人住在一百二十平方米復(fù)式房,裝飾得也挺場面,閆阿姨打趣他說,你一個廚子,住得還挺豪華的,外快掙得多吧。老高感慨地拍了拍真皮沙發(fā),說,大有啥好?空得慌,晚上撒尿,轉(zhuǎn)悠來,轉(zhuǎn)悠去,都不知要去哪兒。
客廳有個曲尺形酒柜,隔斷陳列的不是美酒,而是各式糕點。閆阿姨奇怪地說,這么擺放著,不放壞了嗎?老高自豪地說,不是真的,都是我們行里的糕點模型,不下百十種呢。
你會做這么多糕點?閆阿姨問。
這小玩意兒,沒啥了不起。老高揚著眉毛,說,可我大半輩子浸在里面,看到它們,就覺得活著有些奔頭。
閆阿姨沉默了一會兒,說,你條件好,為啥不再找?
老高撓著頭說,找女人又不是捏糕點,要講緣分。
你的緣分到了嗎?
近在眼前,老高變得激動,說,你還不明白我的心意?
老高的手腳不老實,捉了閆阿姨的手,往懷里藏,喃喃地說,你穿裙子的樣子,真像《廬山戀》的張瑜……閆阿姨臉漲得血紅,尖聲說,別胡鬧!老高不聽,繼續(xù)“胡鬧”,閆阿姨一個巴掌打過去,老高臉上顯出通紅手印。
老高丟了閆阿姨的手,捂著頭,蹲在地上,嗚嗚地哭了。
閆阿姨見不得人落淚。一個男人,被老女人拒絕,還打了耳光,無論如何,是丟臉的事。老高哭得像傷心大男孩,淚水順著挺長的臉,一點點摔下,閆阿姨明白,這男人真對自己動了心,也真?zhèn)诵?。她的心也一點點變軟了,她又不是貂蟬西施,一個六十多歲的老女人,有男人愿意為她挨打、為她哭,無論如何,也是一件讓人感動的事。
天熱得能擰出水,老高家的床,又硬又潮。閆阿姨摟著老高,閉著眼,聞著他身上甜香蛋糕味,大腦一片空白,仿佛漂浮在一片茫茫宇宙,她是根晶瑩透亮的羽毛,不知何處而來的星空之風,托舉著她,推動著她,脫去令她羞愧的肉體凡胎。她站在高處,凝視著那兩副衰老的肉身。老高的皮,又松又皺,耷拉著像塊破氈,她卻干瘦得讓人驚訝,似乎青藍色血管,都時隱時現(xiàn)。她有些疼,黑夜之間,有著無盡的大歡欣與大恐懼……
沒多久,老高敗下陣,渾身淌著汗,手虛虛地發(fā)抖,臉上耳光印記,也緩緩?fù)藚s。閆阿姨飛快爬起,躲在衛(wèi)生間,將自己反鎖了,兩行眼淚無聲流淌。怎么糊里糊涂地從了他?她打開熱水器,仔細清洗,下面隱隱作痛,淺淺地流出些血。她又洗過,想來許久沒有經(jīng)歷,突然做起,有些受不了。
閆阿姨從充滿蛋糕香氣的復(fù)式房逃走了。很長一段時間,他們再接觸,閆阿姨裝著什么也沒發(fā)生,老高先是愕然、驚詫,后來識趣地保持沉默,只不過對她更殷勤了。有一次,老高攔住她,含含糊糊地表示,自己曉得配不上教授夫人,可如果她愿意,老高想和她在一起。她勸他死了這條心,兩人不合適。時間長了,她也能從老高眼中看出些疑惑。也許,那天什么也沒發(fā)生?夜深人靜,閆阿姨掐掐大腿,那種深入骨髓的快樂,熱烘烘的欲望,又如此真實可感。閆阿姨晚上常失眠,那一幕反復(fù)從腦海滾過,像一格格不斷加速的電影膠片。
有一件事是真的。幾個月來,下面總不干凈,不到半個月,就淅淅瀝瀝出血,按照年齡,她過了經(jīng)期,不知咋的,只要跳舞乏累,就會犯病,連帶腰酸腿疼,食欲大減。有時氣味也不太好,她有些慌亂,但又被各種事務(wù)絆住,沒時間檢查。這次摔了胳膊住院,她又犯了這毛病,去衛(wèi)生間蹲了幾次,鄰床老太太看她臉色不好,勸她在這里做個全面檢查。閆阿姨應(yīng)著,就找醫(yī)生說了。這樣就拖到胳膊好得差不多了,剛拆了石膏,就去做了檢查。
查來查去,竟查出了天大的事。
五
定慧寺中午人不多,流通處的知客胖和尚,用了齋,懶懶地靠在桌前,遠遠地看到一個老年婦女,神情憔悴,胳膊一扭一扭的,搖搖晃晃地鞠躬,領(lǐng)了香火。
女人跪在佛前,插了三炷香,不住地禱告,眼淚如斷線珠子,撲撲簌簌的。
胖和尚不忍,過來問她是否求簽。女人搖頭,說找空海師父,和尚說,空海首座去政協(xié)開會,晚上還有宴請,恐怕很晚才能回。
女人許了愿,捐了兩百元,想了又想,又供養(yǎng)了一尊長明燈,納了五百元香油錢,和尚給念了祈愿文,走了一遍供燈儀軌。女人便又捐了三百元。
胖和尚看著女人踉踉蹌蹌走出大雄寶殿。春天一來,上香的婦女漸漸多了,這種又哭又許愿的,多半是男人有外遇,或離了婚。最近怪事也多。前些日子,寺院來了一個禿頭老男人,領(lǐng)著個懷孕少婦,佛前求平安,一下供養(yǎng)了十盞燈香油錢。看那樣子是“老夫少妻”。和尚迷惑,麓城的風氣,真的開放如此了?
來定慧寺的正是閆阿姨。她檢查了一番,居然發(fā)現(xiàn)了癌癥。醫(yī)生說得沉痛,說癌就在子宮,已是晚期,有擴散跡象,必須抓緊制定治療方案,切除子宮,再做化療,也許能拖些日子,但治療效果,就要看老天了。
閆阿姨心亂如麻。外面的事,她都依靠項有槐,現(xiàn)在更多依靠女兒。她沒和別人打招呼,就溜出醫(yī)院,先去定慧寺拜佛,拜訪空海師父,卻尋人不遇,只好先回陶然亭。莉莉上班還沒回,閆阿姨想做飯,胳膊疼得厲害,就偎在沙發(fā)上,哼哼唧唧,長吁短嘆。
手機響了,電話那端莉莉不耐煩地吼,你咋不說一聲就跑出醫(yī)院?真添亂,你在什么地方?
閆阿姨期期艾艾地說,剛回家。那邊電話成了忙音。半個小時,項莉莉風風火火地跑回來,閆阿姨開門,沒等她張口,就被女兒訓了一頓。項莉莉冷著臉說,人老了,要懂進退,不要給別人添麻煩。你到處亂跑,我還請假去找……
閆阿姨垂著頭,仿佛做錯事的孩子,聽女兒數(shù)落了許久,怯生生地說,媽活不長了……
閆阿姨將醫(yī)院拍的片子拿出,將醫(yī)生的話也說了,說完就剩下哭了。項莉莉盯著X光片瞅了半天,愣住了,頭仰在沙發(fā),蹙著眉頭,好一會兒,又掏出煙,煩悶地抽著。閆阿姨也不敢說話,只等著女兒思慮。
許久,項莉莉吐出一個煙圈,說,媽,你想怎么辦?
我能咋辦?閆阿姨慌了,還不靠你拿主意?你不能不管媽!
莉莉說,生病肯定要用錢,小志學區(qū)房的事,一直沒著落,我和鄒磊商量,買個小二手房,好歹要上一中!上不了一中,就輸在了起跑線,我爸不是給了存款?你先墊上,剩下的我和項誠想辦法,不耽誤治療……
那些錢,大部分你都拿去炒股了呀,閆阿姨說,這病到底要花多少錢?
再到大醫(yī)院診斷,確診后主治醫(yī)生會給方案。莉莉拍拍手,好像拿定主意,說,西關(guān)不是還有商品房嗎?不行賣了吧。
還要賣房?閆阿姨心更冷了,手心也全是汗。
別嚇唬自己,病要一點點地治,莉莉扶著閆阿姨的胳膊,關(guān)切地說,看看啥情況,再做決定,先賣了也行,我這邊給小志買房還差點,您先借給我,您要用我再給您……
閆阿姨倒了杯熱茶,蒸汽升騰,模糊了她的視線。她攥著杯子,熱力透過杯壁,卻在她的手心,漸漸化為一根根冰錐。莉莉沒說別的,只是叮囑她,先回醫(yī)院辦出院手續(xù),拿上相關(guān)的藥,過幾天再去省城復(fù)查。閆阿姨呆呆地點頭,就到里屋躺下。她突然想到給兒子項誠也說說,那邊電話打過來,項誠的語氣帶著哭腔,說,我和春紅這就去看您……
閆阿姨心頭暖洋洋的。這些年,她嫌棄項誠學習不好,人不上進,但細究起來,還是項誠性格像自己。項誠善良本分,有時不免受氣,從前被妹妹欺負,現(xiàn)在被老婆管得死死的。
天剛擦黑,鄒磊接著小志也回來了。聽莉莉講了病情,鄒磊也安慰了閆阿姨幾句,匆匆忙忙去做飯。小志在網(wǎng)上報了北京輔導機構(gòu)的網(wǎng)課,吃完飯就要線上學習,幾百元一節(jié),不敢分心。莉莉從不做飯,她先打開手機,匆匆看了股市,又給幾個人打電話,說是文聯(lián)組織業(yè)務(wù)培訓。閆阿姨百無聊賴地躺著,項誠一家人進來了,孫女萍萍摟著她的脖子,親切地問候。項誠卻繃不住,抓著閆阿姨的手抽噎,一個勁地說對母親盡孝不夠。兒媳馮春紅也臉色沉痛。
看病花費大,項誠淚眼蒙眬地說,您要錢,我給您湊,您要人,我給您陪床,大不了我辦停薪留職,先把您的病看好再說……
馮春紅耐著性子勸,項誠你成熟點!媽這病要從長計議,你有個工作不易,我們娘兒倆還都靠你,你先亂了章程怎么行?
你說怎么計議?項誠抹著眼淚問。
馮春紅吸了口氣,看了看外屋忙碌的莉莉和鄒磊,說,還要通知項誠他爸,您雖然離了,也給他操勞幾十年,他也有贍養(yǎng)義務(wù)。再有就是兩家商議,弄個出資方案,不是攀莉莉,他們條件好,您給他們幫襯不少,我們能力有限,也絕不推辭……
項誠火冒三丈,抬手要打馮春紅。閆阿姨將杯子推在地上,“啪嚓”聲響,杯子碎得一地碴子,她哭著說,項誠,你長點腦子,都這時候了,別給媽添堵……
萍萍嚇得哇哇直哭,抱著閆阿姨的胳膊說,奶奶,你別死!項莉莉和鄒磊都過來勸,閆阿姨用被子蒙著臉,示意他們都出去。項誠一家人先走了,趁著馮春紅沒看到,項誠塞給閆阿姨一張農(nóng)行儲蓄卡,偷偷地說,卡里有兩萬元,密碼是您生日,這是私房錢,您先拿著,剩下的我想辦法。閆阿姨有心不要,可看著兒子紅腫的眼,就塞到枕頭底下。
她渾身發(fā)虛,涔涔冒冷汗,一會兒昏睡,一會兒清醒。閆阿姨拉上藍地碎花厚窗簾,只留下條縫隙。她瞇著眼,涼涼的月光從窗簾縫隙爬進,撓著她的臉,從眉梢到下巴,有著尖銳而細微的痛,好似幾十年瑣碎凌亂的記憶,此刻都順著月光涌來。她想趕走記憶,但它們不投降,繼續(xù)纏繞她。她仿佛看到,三十年前那個春夜,項有槐去國外訪學,她發(fā)高燒,但還強撐著,戴著口罩,照顧兩個孩子。她在臥室瓷磚地摔了一跤,滿嘴是血,差點死過去,莉莉和項誠,一邊抓著她的一只手,悲悲戚戚地哭著說,媽媽,不要死,我們照顧好你……
她側(cè)耳聽去,屋檐掛角處,樓下的梧桐枝,響著“嗚嗚”風聲,幾只小區(qū)流浪貓,肆無忌憚地應(yīng)和著,發(fā)出慘厲熾熱的呻吟。屋里一切都是暗的,只有窗簾縫隙,還透著微微光亮,一張四方床,兩個床頭櫥,一個棕色大衣柜,默默立在身旁,仿佛在為她哀悼。她站起,踱到窗邊,只見墨綠色夜空,一輪金黃發(fā)亮的圓月,惡狠狠地瞪著她。突兀而來的月明,似乎引動了身體內(nèi)的潮汐,她模糊感到,有個鴿子蛋大小的東西,咬在她的子宮,隨著她的呼吸,一起一伏地吐納著、生長著,等待盛開的絢爛時刻……
閆阿姨只能先和項有槐談?wù)?,看他能否幫襯。舞團顧不上了,讓孟菲接了吧。
第二天,她支撐著爬起,給項有槐打了電話。項有槐說莉莉告訴了他,他已在省城找人,后天讓項誠帶她去復(fù)查。他今天沒事,如果閆阿姨不生氣,就帶著章懷懿來看她。閆阿姨到了這個光景,也只能同意了。
項有槐帶著章懷懿,拿了不少補品和水果。項莉莉和鄒磊雖尷尬,也只能把他們讓進去。章懷懿挺著大肚子,臉上滿是幸福滿足。小志好奇地鉆出來,盯著章懷懿看。章懷懿摸摸他的頭,拿出個鼓鼓的紅包,小志不敢接,看項莉莉。項莉莉點頭,小志這才拿了,規(guī)規(guī)矩矩地鞠躬,說,謝謝姐姐!項有槐糾正說,這是小姥姥。小志猶豫著沒叫,項莉莉的臉皮抽動了幾下,章懷懿向里屋看了一眼,嗔怪道,老項,難為孩子干啥?就是個稱呼嘛。項有槐哼了一聲,又說,不叫姥姥,叫小奶奶也行。
閆阿姨聽到聲音,半睜著眼,迷迷糊糊的樣子,只是不起身。
章懷懿和項有槐進了里屋,說了會兒話。章懷懿推說坐久了不舒服,就到客廳和莉莉閑聊,讓項有槐單獨陪閆阿姨聊天。項有槐給她倒了碗水,閆阿姨還不應(yīng)。他沉聲說,你打電話,我就來了,你要是避著我們,我就走了。
閆阿姨這才睜眼,斷斷續(xù)續(xù)地說了診斷的事。項有槐有些遲疑,說,你平時無大礙,怎么生了癌?還是要到省立醫(yī)院,找權(quán)威大夫再復(fù)查。
閆阿姨順從地點頭,說,我活不久了,別太遭罪就算了。
項有槐琢磨著說,不要亂想,治病要緊。懷懿產(chǎn)期就這幾個月,我如今也忙,你住在莉莉這里,他們也忙,你本幫忙做飯帶孩子,如今卻拖累他們。你要了西關(guān)商品房,那房雖新,面積大,但位置不好,醫(yī)療購物不方便,我和莉莉商量,你還是搬到翡翠苑。你在那里住了十幾年,非常熟悉。懷懿不愿住老宅。咱們把房換換吧。
閆阿姨又問,這和看病有什么關(guān)系?
項有槐又說,我讓懷懿母親來西關(guān)照顧她,你在翡翠苑,一來和孩子們近,照應(yīng)方便;二來你單獨住,醫(yī)療方便,我們幾家給你雇保姆,省得讓孩子們分心;三來你暫時把房產(chǎn)過到莉莉名下,小志也有了一中學區(qū)房。豈不皆大歡喜?
這病不知花多少錢呢。閆阿姨嘆息著。項有槐也附和說,如今醫(yī)院真貴,懷孕檢查就費錢,懷懿老家在呂梁山,前些天父親干農(nóng)活跌斷了腿,家里閑散錢都拿去應(yīng)急了。
老項的意思是,閆阿姨有退休金,離婚也分了些現(xiàn)金,如今莉莉和項誠兩家,都急著給孩子用錢,不如看病花費,閆阿姨自己先墊上,回頭按比例再幾家分攤。
閆阿姨幽幽地說,這些話,你和章懷懿商量好的吧。
項有槐說,懷懿比我想得周全,家里大事,自然和她商量。
項有槐說得熱切,閆阿姨卻不著頭緒,計劃看著可行,可每一步都是危險。她不是不相信項有槐,是信不過章懷懿。她跟了項有槐半輩子,總掌握些根腳。老項有學問,心不壞,有些小迂腐、小虛榮,也有小算計,但在女人的事上很被動,當年她用了小心計,就把他籠進婚姻。章懷懿比當年的她更厲害,有文化,會迎合老項,兩人在學問上能說到一起。章懷懿性子極能忍。當年鬧離婚,項誠打過她幾個耳光,她生生挨著不還手,滿嘴的血,還連連鞠躬,說對不起項家,演了一出哀兵必勝大戲,虜獲了項有槐的心。閆阿姨有些怕這小三。她往深里想,如果她是項有槐,也未必能架住章懷懿的進攻。
可把救命的錢和房,由著前夫、小三和孩子擺布,這事也不太靠譜。
閆阿姨想著,客廳里章懷懿和莉莉一家人,聊得卻很開心。
莉莉感謝她幫忙解決小志的學區(qū)房。兩人談起股票也頗投契,章懷懿也炒股,給她推了幾只業(yè)績股,據(jù)說長線漲得極平穩(wěn)。章懷懿聽說鄒磊為評職稱發(fā)論文發(fā)愁,主動說,她的博士同學,在省城核心期刊當編輯,她也寫過中學教育論文,現(xiàn)在不評職稱,用不上,先給鄒磊用,到時她督促那同學,給鄒磊把論文發(fā)表了。鄒磊連連道謝,說都愁了半年,你談笑間就解決了。小志得了紅包,又聽得章懷懿會打網(wǎng)游,要贈送他英雄聯(lián)盟頂級游戲裝備,不禁又驚又喜,大生知音之感,連聲喊“小奶奶”,親熱得像圍著主人賣萌的小奶貓。莉莉也湊趣說,你小奶奶是九○后,又是博士,自然懂得多……
閆阿姨聽著客廳爆發(fā)出的笑聲,臉上沒有絲毫表情。
畢竟是春天了,小區(qū)的欒樹、國槐和河北楊,都冒出點點綠意,樹上的鳥雀也多了,大杜鵑、灰雀和喜鵲,嘰嘰喳喳,又是一個快樂與希望的季節(jié)。
六
這些天,閆阿姨一直沒過問舞團的事,和孟菲聯(lián)系了,才曉得一切運轉(zhuǎn)良好。新時代舞團參加麓城市文明創(chuàng)城會演,在閆阿姨缺席的情況下,居然拿了一個二等獎,只比一等獎麓城大學合唱團差了幾票。閆阿姨替大伙兒高興,也有點莫名失落。她要將團長讓賢給孟菲。
你那胳膊不過骨裂,孟菲勸她,休養(yǎng)些日子,多吃些有營養(yǎng)的,就滋補過來了,何苦辭職?閆阿姨解釋著,還是沒忍住,倒豆子般將得病和家里的事,講給了孟菲。孟菲冷笑著說,老項家的人,都是空手套白狼,搞資產(chǎn)優(yōu)化重組與潛力股投資,一個得了新房,一個辦了學區(qū),最終虧下來,又擔了風險的,還是你這老實人。
我是沒法活了,閆阿姨說,活著討人嫌,只等都有個交代,就安心去了。
孟菲沒安慰她,說最近團里活動多,有空再看她。沒等閆阿姨回話,那邊電話變成了忙音。
閆阿姨愣住了。自從她摔傷胳膊,明顯感覺到了孟菲的冷淡。雖說也去醫(yī)院看過,但只是站了站就走,知心話也沒說上幾句。往常兩個人常煲電話粥,一打就一個小時,掏心掏肺的,感覺也親近??扇缃瘢戏剖柽h了她。過去孟菲凡事都給她出主意,替她出頭,可現(xiàn)在聽到她生了癌,居然問都不問?是她哪里做錯了?閆阿姨思前想后,也沒個頭緒。
閆阿姨想辦了移交手續(xù)。下午,她聯(lián)系了舞團財務(wù)老吳。當初他們舞團只是玩玩,后來有了知名度,經(jīng)常演出,就掛在區(qū)宣傳部下面,成立了一個民辦非營利組織,法人是閆阿姨,孟菲、老高等幾人都是理事。孟菲幫著跑了些區(qū)里撥款,加上社會捐贈,團員自愿投資,還有些演出收入,財務(wù)的事多,外聘了一個退休會計師老吳幫著打理賬目。這些事閆阿姨原本不管,如今她想退出,就先和財務(wù)商量,退了原始保金,做法人轉(zhuǎn)讓手續(xù)。
吳會計躊躇了一番,說,閆團長,前幾天,市審計局的剛給咱們進行了審計,說賬目不符,有亂賬與資金缺口,正想和你聯(lián)系呢。
閆阿姨愣愣地說,什么資金缺口?孟菲怎么說?
孟副團長不接電話!吳會計氣憤地說,您趕緊和她聯(lián)系,這事要趕緊,要不真沒法解釋,您作為法人,可有麻煩。
什么?閆阿姨聽著,幾乎要跳起來。她和吳會計詳細了解情況,從外購服裝、演出費支出,到日常消費項目,賬都有些問題。吳會計和孟菲說了好多次,但因為上面都有閆阿姨的簽名,她也不好多說。根據(jù)測算,這資金缺口總也有十萬元。
閆阿姨一陣陣眩暈,她嘗試打孟菲的電話,也是不通。最后還是在朋友那里找到訊息,說孟菲在一個舞團老頭家里打麻將,打了一個通宵。閆阿姨有些生氣,就問了地址,徑直找了過去。到了老頭家里,叫了半天門才開,屋里烏煙瘴氣,孟菲滿臉倦意,眼里布滿血絲,嘴里還有酒氣,麻將桌上的煙頭,在煙灰缸里堆成了小山。
孟菲見是閆阿姨,懶懶地不起身,只問啥事。
閆阿姨將她喊到門外,低低地問賬目是怎么回事,孟菲不耐煩地說,賬目有啥事?我不曉得。閆阿姨把吳會計的話說了,孟菲撓著頭發(fā),說,等我問問再說。閆阿姨擔心地說,我得了這病,啥也管不上了,孟菲你要擔起來呀。
孟菲抽了口煙,冷冷地說,你管過啥?什么事不是我操持?你這團長,不過是老花瓶,心里沒數(shù)嗎?孟菲從未對閆阿姨如此講話,閆阿姨覺得委屈,說,咱們關(guān)系好,我才答應(yīng)當這勞什子團長,現(xiàn)在審計局說賬目有問題,都是你經(jīng)手的,你不要解釋一下?
解釋?孟菲哼了一聲,說,今天說到這里,索性和你講明白,這個團都是我打的天下,有點問題也屬于正常。你別以為有啥了不起。
閆阿姨臉色煞白,孟菲惡狠狠地說,你以為在定慧寺我是幫你出氣?我是斷了你和項有槐的路,將來就是回頭也沒法了。我反正離了,破鏡重圓不指望,也不能讓別人比我好。
閆阿姨顫著手,說不出話。
不就生了個好皮囊?論本事心機,你哪點如我?憑什么男人圍著你?孟菲說著,聲音里也帶了哭腔,酒意翻上來,兩個魚泡眼,更是瞪得血紅。
老天長眼,該著你生癌!
孟菲指著閆阿姨,癡癡地笑,高大嗓愛你?睡過了,就和你結(jié)婚?這世道啥都是假的,只有自己好,才是真的。我說你得了癌癥,他嚇得臉色發(fā)白,早躲啦。
閆阿姨一步步地走出門,下了樓,走到街上,全然感覺不到外面的世界。汽車嗚咽鳴笛,自行車的脆鈴聲,天空鐵箭般穿梭而過的飛鳥,連同汽車玻璃閃爍的白光,摩托車車手頭盔反射的灰芒,超市前減價酬賓的殷紅條幅,都軟軟地熔了、散了,天地一切歸于寂靜,好像走夜路的人,夜越走越深,路越來越荒僻,走到最后,真好似地老天荒,腳步聲也化了,只剩下了一顆血心在黑暗跳動,沒了什么畏懼和痛苦。
閆阿姨走出很遠,回過神,才發(fā)現(xiàn)到了馬頭湖公園入口。臨近黃昏,天色不好,北面天空陰陰地透著黑,她猶豫著,還是進了園。也不知有沒有機會再來這公園了。
馬頭湖公園有年頭了,年輕那會兒,每逢周末,項有槐騎輛自行車,帶著項誠,她騎另一輛,帶著莉莉,一家人快樂地穿梭在那些柏樹、構(gòu)樹、雪松之間。公園中央,有一個湖心島,他們就在那里休息,順便坐坐島上的摩天輪。如今摩天輪因年久失修,早被廢棄,但還沒有拆卸。日頭一點點西沉,黑鐵的輪,也一寸寸地失去了鐵銹光芒,沉入了黑暗懷抱,似一個渾身傷痕的巨獸,喘息著被溺斃于古井深潭。
她思索著,那也是下午,她去幼兒園接萍萍,半路想起忘拿東西,回家開門,發(fā)現(xiàn)床上有兩人。項有槐匆忙套了衣服爬起,章懷懿縮在被子里不露頭,她的手中,還抓著閆阿姨繡的枕套!她窩囊,罵不出口,只指著他們說,不要臉的流氓,你們欺負人!說著自己先哭了。項有槐慌張地套著褲衩,唉聲嘆氣地吟著:“墻有茨,不可掃也?!表椨谢本瓦@德行,不想和人解釋溝通,就轉(zhuǎn)古文。那天開始,她的體面就沒了,她的苦難公開了,日子再也不能回頭了,也許,生癌是好事,一切最終要有個了結(jié)。
閆阿姨拍著摩天輪鐵皮欄桿,眼睛干澀,卻沒了淚。閆阿姨不怕死,只是怕疼。她也并非愛塵世熱鬧,只不過恐懼那冷清。然而,人世哪有那么多熱鬧?不過搗亂罷了。人也終究難免一死,熱鬧也罷,搗亂也罷,都是演給自己的戲,跳給自己的舞。
風卷過,是颯颯的逼近聲,樹搖葉落,空氣帶著土腥味,凝成一個個圓團,瞬間落在湖面。湖里有些水藻,黑黢黢的,被雨點敲打,發(fā)出碎鐵釘般驚人的聲響。閆阿姨呆立著,染黑的頭發(fā),被雨水泡過,打了綹,露出灰白頭皮,幾十年斷斷續(xù)續(xù)的片段,仿佛一節(jié)節(jié)符號、一滴滴雨,從西向東,又由南向北,密密匝匝地糾纏,又跌跌撞撞地逃走。母親去世時,說她性格軟,大事糊涂,小事又太求完美,太依賴別人,最終恐為人所棄。閆阿姨以為母親臨終發(fā)昏,現(xiàn)在想來,還是母親看得透徹。
閆阿姨模模糊糊想起,十八歲那年,她想考舞蹈學校,原是愛上芭蕾舞劇《紅色娘子軍》。后來她吃不了那苦,受不得天天站腳尖,才熄了念頭。成立舞團,她跳過扇子舞、交際舞、廣場舞、新疆民族舞,就沒跳過芭蕾舞。她認真憶著舞步,在湖邊木板鋪成的道旁,先是小碎步、小彈腿,交叉展開,再加一個大踢腿,轉(zhuǎn)身旋轉(zhuǎn),腳尖站立,最后一個“迎風鶴立式”。漫天的雨擠來,包圍著她、鼓勵著她,又漫天漫地溜走,好似逐漸消退的喝彩聲。雨幕盡頭,仿佛有歌聲隱隱傳出:
萬泉河水清又清
我編斗笠送親人
軍愛民來民擁軍
軍民團結(jié)一家親
閆阿姨掏出綠色塑料喇叭,“嘀嘀嗒嗒”地吹著。喇叭聲穿越雨幕,聽著格外清越。
七
項有槐習慣早起,這是年輕時和前妻一起養(yǎng)就的,先去散步,回來讀書寫作。項有槐更忙碌了,精神卻更健旺了,像三十歲左右小伙子。他新娶如夫人,比他小將近四十歲,年輕貌美,知書達理,如今新夫人又珠胎已結(jié)。他老來娶妻又得子,可謂人生得意!項有槐喜歡帶章懷懿參加朋友聚會,懷懿一出場,就是“爆炸式吸引眼球”。老男人“羨慕嫉妒恨”,老女人“驚恐畏懼警惕”。有幾次,懷懿還差點引發(fā)“宴會慘案”。老男人看著項有槐與懷懿,“心如刀絞”般不平衡,說話辦事有些失態(tài),就被糟糠老婆抓住痛腳,一頓狂批。
每遇到此情形,項有槐表情沉痛,心里卻樂不可支,仿佛考試作弊成功的少年,得了便宜還賣乖,裝老成又帶了青春意氣。懷懿說,老師你這么弄,很快就沒朋友啦。章懷懿人聰明,人情世故又老練,她總穿深色衣服,戴寬邊黑框眼鏡,顯得比實際年齡大,好搭配項有槐的人設(shè)。她稱呼項有槐,叫“老項”“項教授”,在家里,項教授規(guī)定,章懷懿只能喊他“老師”或“哥哥”。章懷懿有些遲疑,但拗不過項有槐的“鬼畜情趣”,也只能從了。
項有槐有些心神不寧。前妻閆阿姨查出癌癥,總歸是麻煩。他推薦閆阿姨去省立醫(yī)院復(fù)查,他有個好朋友,腫瘤科高教授在那里當副主任。閆阿姨的確去了省里,卻沒到省立醫(yī)院找高教授,而是到省二院找了另一位醫(yī)生。項有槐有心讓高教授關(guān)照一下,章懷懿提議他不能管過多,要看風勢。章懷懿說,你現(xiàn)在大包大攬,到時就賴上推不掉,什么都要你來做。你等她絕望來求你,幫上一分,就能收獲三分感激,再不濟,也不會過分怨恨你。
項有槐贊同懷懿。這女孩雖年輕,卻精明沉穩(wěn),換房的提議,也是她給項有槐出的。她說,你雖和閆阿姨離婚,孩子總是自己的,血濃于水,過去這一陣,還是要相互扶持,將來還要讓他們幫忙養(yǎng)老,莉莉在文聯(lián)也是中層干部,你也算在文化界有個知根知底的傳人。
就是折騰你換房了,項有槐心疼懷懿。章懷懿微笑著說,別傻了哥哥,我打聽過,西關(guān)那一帶要建地鐵,麓城大學要設(shè)分校區(qū),房價在三年內(nèi)肯定翻番。
早上項有槐還是六點起,走到廣利河邊,早春空氣透著新鮮,項有槐吸了幾口,在河沿打起太極。剛走了起手式,看到有人立在身邊,才發(fā)現(xiàn)是閆阿姨。幾天未見,閆阿姨好似老了十歲,頭發(fā)幾乎全白,臉上皺紋對壘,走路也弓著腰。項有槐問,你出來轉(zhuǎn)轉(zhuǎn)?閆阿姨木然地說,曉得你早上在這里散步,特意尋你。項有槐又說,檢查結(jié)果確診了?
閆阿姨點頭說,非常不好,已擴散了。我想和你還有懷懿商量治療的事。
閆阿姨不哭不鬧,項有槐反而有些忐忑,畢竟幾十年夫妻,看著她往黃泉路上走,總有些傷感。他帶著閆阿姨回家。章懷懿懷孕反應(yīng)大,早上未起,閆阿姨自然地說,我?guī)湍銈冏鳇c早飯吧,廚房我也熟悉。不待項有槐同意,閆阿姨進到廚房間。項有槐不太放心,也跟進去,在旁邊打下手。閆阿姨動手快,她看到冰箱里有雞脯肉、剩米飯,飛快地做了份雞丁飯,又切點瘦肉,熬了皮蛋瘦肉粥,還特意煮了碗青菜雞蛋面。項有槐曉得,那是前妻特意給自己做的。她有病,還為自己操勞,項有槐也有些于心不忍。章懷懿此時醒了。閆阿姨低著眉毛說,妹妹,你懷著有槐的孩子,不要太操勞,早餐要吃好。
項有槐讓閆阿姨一起吃,她推說吃過了,站在旁邊,怯生生的。
兩人吃過了飯。閆阿姨趕緊收拾碗筷,掃了地。章懷懿有些不好意思,說,姐姐你身子有病,怎好讓你伺候我。閆阿姨說,你懷的是老項的骨肉,我是應(yīng)該的。項有槐瞇著眼,心里想,古有大舜娶妻娥皇與女英,今人可謂大大不如??上?,閆阿姨生了重病,若不然,她心細,廚藝不錯,收拾家做飯都在行,有她照顧家,也能讓項有槐省不少心。
換房的事,我想了想。閆阿姨緩緩地說。
項有槐和章懷懿,坐直身子,仔細聽著。閆阿姨態(tài)度平和,但比較堅決。她說,后天她就要到省二院住院治療,市里醫(yī)療設(shè)備差,也讓孩子們操心。但是,需要一筆費用,最少二十萬元,她現(xiàn)在沒錢,原有些錢,但被莉莉拿去股市了,一時也取不出。這筆錢需要項有槐借她,她情愿讓出西關(guān)的商品房,讓章懷懿暫住。
這恐怕不太方便,章懷懿斟酌著說,我們也沒多少錢。
妹妹,你不太了解,閆阿姨平靜地說,我和老項離婚有協(xié)議,我退休金低,每月只三千多元,老項是教授博導,工資一萬多元,還不算績效獎。老項答應(yīng)給我每月補助一千五百元,這個錢,他其實并未給過,我從不計較,但如今是救命,也只能和他算清楚。
老項,你怎么沒和我說?章懷懿頗驚訝。項有槐有些心虛,漲紅著臉應(yīng)承著,當時為快點辦手續(xù),倉促了些,離婚后一年多,閆阿姨沒和他提過這事,他以為閆阿姨忘了呢。
我這是救命,沒辦法,閆阿姨繼續(xù)說,我不白要,你們給我二十萬元,我和老項簽個補充協(xié)議,一次性買斷,今后也不用他管了。
那不好吧,章懷懿扶著眼鏡,說,今后有事還是少不了的。
總不能賴上你們,閆阿姨苦笑著說,離了婚,就沒啥關(guān)系了,這就算兩清。
如果你們不幫,我只有賣掉那商品房。閆阿姨又說。
項有槐盤算著,這樣不算吃虧,他和章懷懿商量,也覺得如此甚好。閆阿姨沖著項有槐鞠了一躬,說,咱們結(jié)婚三十年,也是苦了你,咱們文化程度差別大,興趣沒啥共同點,強扭的瓜不甜,緣分盡了,就該放手,我事事都要管你,實在是糊涂人!
項有槐身子晃了晃,眼圈泛著紅。章懷懿也面露愧意。
項有槐沒想到,平庸的糟糠之妻,能說出這番有見地的話。項有槐囁嚅著說,當初也沒想到走到這一步。我和懷懿有共同話題,輕松自在。從前跟你過,晚上沒洗腳,被你訓半天,理發(fā)選個發(fā)式,吃什么菜,自己都做不了主。你整天盯著我,說什么都得立即執(zhí)行,說多了你就哭?,F(xiàn)在我也老了,想過幾天舒心日子,別人怎么看,無所謂了。
閆阿姨掏出協(xié)議,說是律師幫著弄的,章懷懿研究了一下,大體沒啥問題,就簽了名,同意這幾天打款。閆阿姨叮囑說,莉莉現(xiàn)在炒股炒得兇,錢的事,不要告訴她,省得橫生枝節(jié)。項有槐想了想,也表示同意。
莉莉那邊怎么辦?還等著辦學區(qū)呢?項有槐說。閆阿姨說,我來想辦法,你放心。換房的事,因閆阿姨治病,就先擱置,讓章懷懿過段時間搬到西關(guān)暫住。項有槐將閆阿姨送下樓,看著她一點點消失在視線內(nèi),沉思良久。
就這樣把錢給了?項有槐看著章懷懿,似是自言自語。
還不是你當時拎不清楚狀況!章懷懿嘆了口氣,真要找律師,肯定麻煩,那房子賣了也可惜,反正這病是絕癥,我們可以等,只要我住進去,將來總歸是我們的……
閆阿姨回到女兒家,還是習慣性忙碌,等女兒一家人回來,做了一桌好飯,還是糖醋排骨、油燜大蝦、香菇燉雞,還有紅燒羊肉,都是小志和項莉莉喜歡吃的菜。閆阿姨摘了圍裙,沒有和他們一起吃飯,只是淡淡地說,莉莉,我今天去見你爸了。
項莉莉似乎意識到點什么,“唔”了一聲,沒了下文,鄒磊識趣地閉了嘴巴。閆阿姨去省城看病,本來項莉莉說要陪著,但閆阿姨說不能耽誤她工作,就讓她找了輛車,送她去檢查。檢查結(jié)果,閆阿姨也告訴了他們,一家人都感到沉重。
媽從小就寵你,閆阿姨說,媽得了絕癥,今后的路,要靠你自己了。
項莉莉沉著臉,說,別這么喪氣,如今科技發(fā)達,會有辦法的。
閆阿姨沖著莉莉和鄒磊鞠了一躬,鄒磊趕緊避讓,連聲說,媽你這是怎么了?閆阿姨說,這些天我反復(fù)想想,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我以為住在這里是照顧你們,其實是你們照顧我、陪伴我,我曉得鄒磊是湖南人,喜歡吃辣,可為了莉莉,我從不放辣椒,想來我在這里,你們也不自在。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狗窩,我還是要搬出去。
鄒磊說,我們小輩做得不好。莉莉則自顧自地吃著菜,一副“你算說對了”的神氣。
閆阿姨凄然一笑,說,我不會連累你們,換房的事,我親自經(jīng)手,我委托舞團吳會計找了律師,你們不要插手,吃完這頓飯,莉莉就把房產(chǎn)證給我,我自己去辦。
那不行,莉莉滿不在乎地說,你年齡大了,不懂這些事,萬一出問題咋辦?
那是我的事,閆阿姨繼續(xù)說,你拿了我?guī)资f元棺材本炒股,賠了多少,我沒問過,如今我的房子,我還做不了主?如果不拿出來,我就去房管局,辦理房產(chǎn)證掛失。
莉莉放下筷子,瞪了母親一眼,好生奇怪,平時軟沓沓的老娘,怎么突然強勢了?鄒磊見狀,忙說,莉莉是擔心您,您也了解,這些天,她為小志上學的事發(fā)愁。
你們放心,不會耽誤小志,我保證。閆阿姨斬釘截鐵地說。
項莉莉縱然不樂意,也只能將房產(chǎn)證從保險柜取出,氣哼哼地塞給閆阿姨。閆阿姨收好,開始收拾衣物,說過幾天去省里住院,不再搬來住了。下午,她還約了吳會計談事。
項莉莉看著閆阿姨匆忙出門,對鄒磊嘀咕,媽怎么了?像變了個人。鄒磊嘆了口氣,說,絕癥擱到誰身上,都是天塌地陷,性格有些變化,也在情理之中。
閆阿姨來到“夢醒時分”咖啡廳,項誠早等在那里,看到她就嚷,媽,來這種地方干啥?浪費錢,有事我過去就行,您現(xiàn)在要靜養(yǎng),馬上就要去醫(yī)院,可不能有閃失。
閆阿姨點了杯咖啡,呷了一口,拿出那張農(nóng)行卡,還給項誠,說,你日子緊巴,萍萍上學,用錢的地方多。項誠捏著卡,眼淚下來了,說,您是不是嫌錢少?我再想辦法!
傻孩子!閆阿姨慈祥地拍了拍他的手,媽從小就不喜歡你,嫌你讀書笨,可媽有了事,還是你沖到前面,你放心吧,你爸給了我不少錢,夠用了。
我爸給您錢?項誠收了眼淚,有些糊涂,他不說換房子,要搞裝修嗎?他這么好心了?
你別管,好好過,媽不行了,也給你留點錢,算是給萍萍的。閆阿姨又說。
項誠還要啰唆,被閆阿姨趕走了。閆阿姨也勸他,男兒當自強,別老哭哭啼啼,讓人家看不起。她還說要等舞團吳會計,商量如何解散的事。她現(xiàn)在不能管舞團了,總要有個了結(jié)。
項誠囔著鼻子,佝僂著腰,回頭看看,下午的天陰著,“夢醒時分”咖啡廳彩燈閃爍,將仿樺樹皮門框,照耀得忽明忽暗,仿佛什么神秘的空間洞穴。門口兩個黑色大音箱,幽幽地不知傳來什么歌曲。母親坐在靠窗那張桌前,怔怔地端著杯咖啡,一只蟲繞著桌子上方汽燈,緩緩地飛行。風吹拂過,母親蒼老的白發(fā)撩起了幾縷,瞅著觸目驚心。母親年輕時也是美人,但人人愛看盛世紅顏,美人遲暮卻總是難堪……
八
五月剛過,北方的天,又是一變,暖風熏過,仿佛出了滿月的孩子,皺巴巴的小臉,舒展成粉嘟嘟的模樣。國槐花開得早,一串串泛著淡黃底的白玉腰果,多遠都聞得到香氣,風一碰,搖搖曳曳地落下,打著行人的頭。油綠冬青,綻放著傘形花群,法桐也吐著粉色花蕊,燒包得不像樣子。伴著鐘聲,鳥雀不再那么低沉,起得早,嘰嘰喳喳地在各種植物之間跳躍玩耍,談戀愛,打架,或無所謂地暢叫著。
定慧寺的香火,越發(fā)旺盛。早課結(jié)束,青頭皮小沙彌扛著掃帚,飛快開了山門,等在山門旁的信眾,有的上香供燈,有的還愿祈福。大雄寶殿前,香燭插滿金鼎,煙氣繚繞,大殿香燈也多,將角落照得明晃晃的。流通處的胖和尚眉開眼笑,忙不迭地給施主行禮,介紹各種“套餐”業(yè)務(wù)。信眾虔誠禮佛,不免觸動心事,落淚的、發(fā)怔的、微笑不語的,都是人生百態(tài)。
胖和尚看到那老女人又來了,恭恭敬敬地上香。他第一次見那女人,女人的胳膊還有傷,急急慌慌,求問空海首座。這段時間,老女人來得越發(fā)勤了,但只拜佛祖與觀音就走,不啰唆。他忍不住問,您還要尋空海住持?女人不語,他又介紹說,空海首座佛法高深,剛升了住持,這幾日在省宗教協(xié)會公干,接著要去日本考察,估計這段時間都不在。
女人笑著說,我苦苦尋佛,佛不見不遇,佛在我心,又到何處尋?
胖和尚夸獎,施主這幾句偈語對得妙,可見您有慧根,與佛也有緣,定能感通虛空法界,得到十方三寶加持。
女人答謝,沖著盞供燈拜了拜。燈上寫“閆風琴女士安息”字樣,燈下壓著個定慧寺護身符。胖和尚問女人,供燈許愿詞上的人可是親屬?女人說不是親人,但這人可以說為我而死。她把護身符給了我,我這輩子都感恩。
女人拜辭知客和尚,出了山門,穿過小廣場,遇到幾個跳舞的老頭老太,有的說,閆團長,不要我們啦。女人笑著說,對不起大家,賬目搞得糟,如今理順了,我這個不稱職團長也該下臺啦。女人又問孟菲下落,一個老頭氣憤地說,胖鬼頭!要不是你找律師,我們都被蒙在鼓里,團里那點錢,她也貪污,和她那貪婪前夫一個德行!這人也是怕法,才順了你的意,補了一部分錢。聽說她被一個老頭騙了不少錢,如今投奔杭州的兒子去了。這也是報應(yīng)!
說著,一個高高壯壯的老頭,笑嘻嘻地走來,大聲說,大伙有空來小店捧場,點心打八折!眾人起哄,說,老情侶真膩歪,一會兒見不著就尋來。老高你喜糖都不發(fā),不像話呀。
兩人也是旁若無人,挽著手,親親熱熱走到廣場對面六里牌坊街,街上開著小門頭店,透亮整潔的櫥窗,盛放各類花式糕點,店里是六張低矮小桌子。兩人收拾好屋子,開始賣點心。有客人以為是早餐店,抬腿進來,女人就勸,您瞅瞅門口牌子的紅紙,這是“小飯桌”,只供應(yīng)孩子定點包飯,糕點您隨便買!
一群穿著校服的小學生,猛地沖進來,紛紛仰著饞蟲似的小臉。女人忙不迭地小跑進廚房,拿出黃澄澄的煎雞蛋、白亮亮的米粥,還有脆生生的韭菜盒子,暄騰的牛肉大包。孩子們歡呼,都說“又便宜,又好吃”,也有的說“閆阿姨厲害!”就埋下頭,狼吞虎咽地開吃……
開店的老太和老頭,正是閆阿姨與老高。兩人不知咋的,就好上了。一個離異,一個喪偶,旁人也說不出啥。閆阿姨請了律師,找孟菲交涉,清理賬目,也交卸了團長的差事。她和老高商量,在定慧寺旁開小店,只負擔經(jīng)五路小學三十個孩子早晨和中午小飯桌吃飯。平時賣些糕點,也不為錢。閆阿姨的飯菜又干凈又好吃,價錢低廉,家長都感激,但她說年紀大了,只能負擔三十個孩子,不能增多。只有老高曉得,這也是閆阿姨的修行。閆阿姨的女兒,還到小店鬧過,聽說閆阿姨給了她十萬元,給小外孫買學區(qū)房用,也不知真假。
舞團的人傳說,閆阿姨得了癌癥,但信了佛,病竟奇跡般好了,可見定慧寺很靈驗。也有的說,人家根本沒得癌,那是誤診。閆阿姨摔了胳膊,住在人民醫(yī)院,病房有個老女人,和閆阿姨名字差不多,被個粗心年輕醫(yī)生拿錯片子,生生擔了場驚嚇。
老高不信,問閆阿姨,你是不知拿錯了,還是將錯就錯?人家都說你閆阿姨老實卻沒用,誰想到經(jīng)了一回大事,倒像變了個人。閆阿姨平靜地說,死過一次,想法自然不同,見了人心,心意也自然不同。
小店橫匾上歪歪寫著“陶然”兩字。閆阿姨問,“陶然”啥意思?老高撓頭,說,可能就是活著恣唄。
閆阿姨對老高的解答表示滿意。她和老高一起,越來越愛笑,人也富態(tài)不少,老高擺弄著烤箱,開著玩笑,老年舞星降級成小飯桌老板娘,虧心不?
我不就是阿姨嘛,閆阿姨漫不經(jīng)心地說,和孩子在一起,心里舒坦。
舒坦就好,老高跟著笑,說,老林黛玉變成孫二娘,也是麓城一大奇聞!
閆阿姨嗔怒著把面粉揚在老高臉上,兩個老不正經(jīng)在小店里嬉笑打鬧。糕點好了,老高嫻熟地將一個個噴香的小歐式蛋糕,從模具倒出。腦門的汗,滴滴答答地淌下,打濕了領(lǐng)子。閆阿姨給他擦了擦,不禁又是歡喜,又是嘆息。
孩子們吃過飯,亂哄哄地跑了。閆阿姨收拾好碗筷,和老高靠在門口,看廣場那些歡樂的老年人,盡情地扭著舞步,拍著手喝彩。定慧寺的鐘聲,又“嗡嗡”亂響,想來是那些遭瘟的游客又在瞎敲。老高掏出口袋里那個塑料綠色小喇叭,“嘀嘀嗒嗒”地吹著,聲音又脆又亮,穿透最后的薄霧,向著塵世而來……
原刊責編? ? 張頤雯
【作者簡介】房偉,1976年出生于山東濱州,文學博士,教授、博士生導師。在《收獲》《當代》《青年文學》等刊發(fā)表小說數(shù)十篇,著有長篇小說《英雄時代》、中短篇小說集《獵舌師》等。曾獲茅盾文學新人獎、百花文學獎、紫金山文學獎等獎項,有作品入選收獲文學排行榜、中國小說排行榜?,F(xiàn)執(zhí)教于蘇州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