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紡織廠的女兒

2021-07-10 16:29侯磊
小說月報 2021年4期
關鍵詞:廠子海燕孩子

仿佛一覺醒來,海燕又出現(xiàn)在她成長、工作過的紡織廠對面,那沸騰如群山一般的工廠消失了。仿佛大自然集中所有的力量發(fā)了場洪水、刮了場龍卷風,像地震那年一樣,把整個廠子在視線里和地圖上一并抹去。宛如海燕剛剛還睡在宿舍樓下的地震棚,余波還在敲擊著她的心。

和當年比起來,海燕已經(jīng)發(fā)胖,眼泡有點浮腫,臉頰發(fā)硬且有雀斑,她面無表情卻似心事重重,在一個阿姨的年紀活成了北京大媽的樣子。她看到紡織廠一帶的幾番變遷,這個她不愿離開的地方,想工作一輩子的廠子,預估在自己死后還會萬萬年永不停工的車間,已先于她離開了。當年風華絕代的紡織女工們,除了她這樣病退的,那些來自郊區(qū)農(nóng)村的,一直盼著轉(zhuǎn)正留廠的、轉(zhuǎn)成城鎮(zhèn)戶口的同事,她們都哪兒去了?自己班里那幾個小姐妹已經(jīng)失聯(lián)許久,她才想起,自己在車間里當過管著七個人的班長,領著全班評過優(yōu)秀。

而現(xiàn)在,樓盤壓住了廠子的根基。

她仿佛看到車間里的所有物件被席卷一空,只剩下黢黑的水泥梁架如一具骷髏;水泥的地面已成為崎嶇不平的土地,堆滿了棄物長滿了野草;車間頂上的玻璃全部破碎,混著木料、磚頭和陽光四處撒落。那車間的橫梁上垂下一條粗繩,墜著個滿臉浮腫的人,那人的面孔近了,是父親。

這是她做過的夢。夢醒來時車間轟然倒塌,瞬間騰起的煙霧中有一個年輕紡織女工的身影,那是年輕時的自己。身影原地不動,就在那里站著。

她還記得童年時的自己,穿著白襯衫背帶裙,踩著小紅皮鞋,抹著紅嘴唇紅臉蛋,左右梳著兩根麻花辮子。男女同學一起舉著花束,到天安門廣場歡迎周總理出訪歸來。車一過長安街,海燕和同學們都一起舉起手中的花,車路過天安門廣場前,海燕和同學們跳起來歡呼著??偫泶蜷_黑色紅旗車的車窗,探出頭來和孩子們招手。她和伙伴們的歡呼聲飄蕩在天安門廣場上空,也飄蕩在人民英雄紀念碑前。那是她童年時期最為激動的一天。

回到家后,她忍不住地驕傲。她問父親:“爸,你見過毛主席嗎?”

“沒有。”

“見過周總理嗎?”

“見過,沒說過話。一起開大會,我離得遠??偫砗車烂C,很少笑?!?/p>

父親操著一口濃重的樂亭話,她想李大釗說話也就父親這個味兒。樂亭話和唐山話很相近,卻比唐山話更鄉(xiāng)土、方言味更濃重一些。

她想起那天的情景興奮得睡不著覺,那天北京的天空比往日要高了許多,男同學們也個個畫著紅臉蛋,離遠了看像一群可愛的小銀娃娃,而近了看,則像年畫上的哪吒。

北京的東郊區(qū)改了名,叫朝陽區(qū)。那片廣袤的荒村與田地永遠朝向太陽,有頂著天然氣包的公共汽車在麥田中奔馳,一路向東的地方有運河,孩子們在運河邊游玩,一片河湖稻香。轉(zhuǎn)眼之間,廠房搭積木般搭起來,宿舍樓樹林一般長出來,配套的醫(yī)院、學校、商店、游樂場蘑菇一般冒出來,來自上海、武漢、青島、石家莊等紡織重鎮(zhèn)的人在此結(jié)成夫婦,養(yǎng)育后代,如眾鳥投林在大樹上做了窩。她便生長在紡織廠的宿舍樓群中。那里的路邊種滿了哨兵一樣的楊樹,守衛(wèi)著廠房和宿舍區(qū)。人們相信孩子、工廠和那成排的楊樹,不幾年便都能排列成行。

廠區(qū)里的人在增長,各種機器、原料沿著鐵路、公路運來。整個工廠便是一架紡織機器,它自己在運轉(zhuǎn),自己活了。

海燕童年時,有個洋氣的名字叫菲菲,后來,革命如風暴般到了,她不要做資產(chǎn)階級的“想入非非”,而要做高爾基筆下迎著風浪的海燕。

海燕的父母都是一九四九年前的老革命,都是嚴肅而老派的人,從讀大學時便參與了地下革命,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直接參加了工作,他們的命運與國家的命運綁在一起。在似熔爐之火的年代,他們拋棄了原先的家庭,到最艱苦的地方去,把北京只有農(nóng)田和荒村的郊區(qū),建設成一片到處是煙囪與廠房的工業(yè)區(qū),讓毛主席在天安門城樓上一眼就能看到。他們像給新生兒喂奶一樣,想讓祖國的工業(yè)快快長大,快快站起來,奔跑到世界的前方。

于是,海燕的父母走出了市區(qū)的機關,到郊區(qū)來從事紡織行業(yè)。為了研究紡織,母親去了青島進修,后來回廠子里搞技術,再后來去了工會。而父親則在朝陽區(qū)的各個工廠調(diào)來調(diào)去做黨委書記,最后落實在紡織廠里。海燕只有一個比她小很多的弟弟,兩位革命干部掙錢養(yǎng)兩個孩子,在那時是少有的寬裕。小時候,同學們都穿布鞋,海燕有雙小紅皮鞋,也有好幾個布娃娃、賽璐珞的洋娃娃、各種彩色積木,還有鐵皮做的小火車、小型的玩具鋼琴、小手風琴……她能無師自通地搗鼓出“一閃一閃亮晶晶”的音階來。填表寫家庭出身時,全校只有她和很少的幾個人,會認真地填上“革干”——革命干部。

海燕的家就位于紡織廠馬路對面的宿舍區(qū)里,在那個碉堡一樣的禮堂旁邊。禮堂作為電影院和食堂,如同一口座鐘,坐落在紡織廠宿舍區(qū)里,兼任著從物質(zhì)到精神的雙重撫慰。每逢下班,紡織女工們從工廠的大門口過馬路走向宿舍區(qū),有人頭發(fā)上還沾著棉花。海燕便是看著紡織廠門口上下班的女工,想著工廠里的炒餅、香腸、豬頭肉和涼拌心里美蘿卜的香味兒長大的。

一進廠子門,是個蘇聯(lián)樣式的辦公大樓,樓前樓后都有花園。盡管父母都在紡織廠里當干部,但她沒怎么去廠里玩過,上中學后學會了騎車,她也沒有去過紡織廠幾次。不是怕看門的老大爺轟她,而是怕廠子大門內(nèi)那個世界的神秘。她時常站在宿舍區(qū)門口,隔著馬路看對面的紡織廠大門。每逢節(jié)慶日,大門上便會一邊出現(xiàn)一個白地紅色的大字,連起來是“春節(jié)”,或者“元旦”“國慶”“五一”。她以廠子門上的兩個大字作為日歷,那兩個字是什么,她便要準備什么。

紡織廠里有條龍一樣彎曲的鐵路。她的家邊上有座鐵路橋,她總是到橋上去看神出鬼沒的火車。火車晚上五點或七點才來一趟,附近紡織廠的宿舍樓里傳來剁菜聲,或飄來燉肉的香味兒。她想也許有一天,沒準會去廠子里上班。想到此時,一輛不多見的汽車從東向西呼嘯而過,那馬路上的空氣仿佛被車刷新了一遍,她再看那工廠的大門,變得更加清晰,那是她的未來。

海燕從小就過著校門、家門、廁所門三點一線的生活,規(guī)律得如任何時代的乖乖女一樣。她上附屬幼兒園,也要系著白圍裙,像是縮小的紡織女工。接下來便是子弟的小學、初中。她的功課很好,便去考了較遠處的高中。那些沒考上高中的初中同學,直接進了廠里半工半讀的四年制技校,在第三年實習期拿每月十八元的學徒工資,畢業(yè)能進廠里工作。很多功課好的女生都去念技校,以便接父輩的班。海燕身邊最要好的幾個女伴都去了技校,或護校、師專,給家里省了學費,在校住宿還為家里騰出地方,將來的工作也有了保障。如此一舉三得,恨不得能馬上結(jié)婚、早生孩子。

她像其他女生一樣愛美。家里有保姆,她并不用干許多的活兒,后來社會氣氛驟緊,似一下子扎緊的布袋,廠里開會批評她的父母,說雇保姆是剝削勞動人民,嚇得廠里其他孩子多的人家也不敢雇保姆了。為了與學校的同學統(tǒng)一,她不再穿那雙小紅皮鞋,偶爾慶祝節(jié)日的時候,她才會穿出來。臨近小學畢業(yè),她趕上了史無前例的一段日子,學校停課了。過了兩年,她才上了初中,像同學們一樣穿黑色的布鞋。功課已不重要,更重要的是學軍、學農(nóng)活動。有一次,她用白色的粉筆試著在布鞋兩邊畫上兩條白道,當作可憐的裝飾。全班不論男女,只有她的布鞋和別人不同。而淘氣的男生一擁而上,看見了都上去踩,要把那“不一樣”立刻踩掉。她哭了,去報告老師,而老師說,她是小資產(chǎn)階級觀念作祟,思想不健康。既然不健康,那么就不打算健康了。她神游了一遍又一遍《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幻想著遇到穿軍裝的保爾,而自己是穿布拉吉的冬妮婭。

高中畢業(yè)時,她有著一米六五的身高,在女生中鶴立雞群。她的腿并不長,但很粗壯,她想自己如果胖了,那一定是個圓柱體。她留著兩根粗大的麻花辮子,薄薄的嘴唇,嘴角左下方有個并不明顯的痦子。女同學之間說,有這樣痦子的人就貪吃,她笑了笑,想想自己是愛吃好的,但什么都不貪。她和母親一樣,強勢得像個男人。母親留著齊耳短發(fā),如果那發(fā)型再往后梳一下,并用發(fā)卡別上,那便近似于“紅軍頭”,那是長征時女戰(zhàn)士的發(fā)型。她想大學能考到哪里算哪里,畢業(yè)了便聽從國家分配,分到哪兒是哪兒,哪怕是天邊的工廠,那是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可現(xiàn)在工廠不招人,大學不招生。海燕只好去郊區(qū)插隊,但她猶豫了許久。

那陰霾般的日子里,父親有一天去廠里開會學習,從此再也沒有回來。她只記得小時候,父親在主席臺上穿著白襯衫、戴著大手表做報告時的英姿,以及告訴她和周總理一起開過會的事。父親臨走前留給她的,是一張有些浮腫的臉、灰黃的面色,挺直的腰桿,以及頭戴鴨舌帽和身穿藍大衣的背影。那天的工廠大門口仿佛翻滾著濃霧,父親就消失在那噴涌而出的濃霧中。她一次次向廠子里的人詢問,沒有人告訴她;她去廠子里找,在廠子門口哭,沒有人讓她進去。

母親在下放勞動時已經(jīng)不大正常,重新回廠時已是年過半百、處于半退休的老奶奶狀態(tài),從精神到身體都受了刺激,沒人敢去接近她。母親一身藍色干部服,銀絲悄悄地爬上了短發(fā),因為體弱而顯得走路有點不穩(wěn),且大幅度地發(fā)胖,像自己小時候賽璐珞的不倒翁。如果父親能回來,父母在一起,該有多好。

很快,母親查出了癌癥,不時要去醫(yī)院化療,便跟單位請了病假。弟弟一直在上學,還想著以后考大學試試。母親在臨回家休養(yǎng)之時,海燕的命運似乎已經(jīng)被安排好了:進廠子接班。兩年后,海燕插隊回來,在家先休息了幾天,才去廠里報到,那一周她不敢走近廠子,甚至不敢向廠子的方向看一眼。廠子像一口井,吞沒了父親,弄傷了母親,現(xiàn)在又來吞沒她。她沒有父母在一九四九年以前取得的大學學歷,回廠不是當干部,而是做工人。甘心被紡織機吞沒的原因,是母親能因此欣慰,如果不是接班,她根本無法從插隊的農(nóng)村回來,說不定會與貧下中農(nóng)“結(jié)合”,就像她身邊的同學一樣。

能回到廠里已是她腳下最像條路的路,哪怕是去當學徒。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廠子再度輝煌,又擴招了一批工人,都是應屆的初高中生和紡織學校的畢業(yè)生,高中生多是沒考上大學或是廠內(nèi)子弟來接班的。

廠子里三班倒永不停工,還有個詞叫“四班三運轉(zhuǎn)”,分為早、中、夜班和正常班四種。正常班上九個小時(多一個小時是午休),早、中、夜班不計午休,但早班上午六點半就上班、中班晚上十點半才下班、夜班白天補覺,都有不便之處。上下班都會打鈴,特別是在臨上班前一刻鐘打一遍鈴,這樣人不論在廠子哪個地方,哪怕是在廠子門口,都能輕車熟路趕到自己的車間或辦公室,絕不會遲到。海燕不論什么班都提早半個小時到,以便在換工作服時更加從容。換完后,她臉上戴著口罩,頭戴工作帽,雙手戴著套袖,身系白圍裙,圍裙上面有四五個兜子,胸口繡著廠名。

紡織車間的女工叫擋車工,每人負責若干臺機器,要管下料、換紗、接線等,一個班上下來在紡織機之間能走上八公里。紡織機像巨大的蜘蛛,不斷噴吐著線,車間里的她們一刻不停。不論是紡紗機還是織布機,都需要手工接線,線斷了,機器就停,海燕就趕緊去用手打個扣兒接上,同時手里還攥著小刀,接完一把就把線頭劃掉了。車間里最不能偷懶,每項勞動能拆解成若干標準動作,都有比賽和記錄,接十根線頭只需要四十三秒。如果檢查織布的質(zhì)量,一人負責二十四臺織布機,一上班就在機器之間穿梭,看車、驗布。一天下來,能走上若干公里的路。機器仿佛是翕動的怪獸鐵牙,如果女人被視為心靈手巧之人,那么在那個年代,在鐵牙前接一輩子線頭便是天經(jīng)地義。

剛上班的時候,海燕一天走下來,就累得回家趴在床上,恨不得把自己的四肢都換一遍。上班比插隊時種地割麥子還累,干農(nóng)活兒可以休息,而當工人滿打滿算,上廁所都要飛奔,別人也有自己的機器要看,不能老幫你看著機器。到了夏天,廠房里有空調(diào),但海燕熱得一身是汗,汗水順著臉滴滴答答落在地上,既難受,又難為情,上一會兒班就總想著換衣服洗澡。但很快她習慣了,更能走路,也更厭煩走路了。

廠子里給她分配了三個月的師傅,師傅也是女的,是廠里少有的白凈漂亮的人,上了幾歲年紀,但年輕時必是美人。師傅教她給線頭打結(jié),非常有耐心,但師傅不愛說話,在廠子里似乎有些邊緣。

海燕工作永遠拔尖兒,跟長輩說話永遠小心翼翼,每一次考核評比都如臨大敵。工作就是一項考核接著一項考核、一個評比接著一個評比,她的任務就是完成一項再等著下一項。她自己設想的合格,比實際評為優(yōu)秀的標準還要高,她付出十成的能力與心血來對待每一次成品審核,得到好評才如釋重負,她像在繼續(xù)自己學生時代一次次的考試和評三好學生,也像在戰(zhàn)爭年月里突破敵人的一個個哨卡。相應的犒勞是去禮堂看場電影,或去食堂打個貴點的菜,那些作為獎品的筆記本是戰(zhàn)利品,而一紙薄薄的獎狀就是軍功章。廠里人高看她,領導人接見她,但海燕是女工也是女人,比男人要流更多的血。

她改進的一個零件,為廠里節(jié)省了不少資金,被廠里評為先進,當月多發(fā)了一百元的獎金。廠里看她表現(xiàn)不錯,很快就讓她當了班長,管著七個小姐妹,并負責檢查她們的工作。

她記得小時候廠里宣傳過“鐵姑娘”,此時廠里不再用這個詞,但她還要和母親一樣,做個鐵姑娘。

鐵姑娘也是要被介紹對象的。

廠里凡是正式工的未婚女工,很快被所紡出的線劃分出一群:大齡女青年。各種領導、車間主任、師傅、財務、總務、工程師、機械師……只要是個年長的人,都會張羅著為“大齡們”介紹對象,首選是兄弟廠里的男工。當初建廠時來自哪兒的人都有,廠區(qū)的人經(jīng)過南北混血,遠比周邊鄉(xiāng)村的人要精神許多,一眼就能看出來。多是由工會出面來組織舞會和聯(lián)誼。

仿佛每個螺母都要配個螺栓,每個女工也要配個男工做丈夫。

海燕個子高,漂亮,臉盤開闊,大氣干練,燙成大波浪狀的長發(fā)集中了紡織女工的樸素與時髦。給海燕介紹對象的人到處都是,廠里的老人和干部都知道她的父母,給她介紹對象也得介紹個干部。

海燕不愿相親,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新青年,一提相親便成了未過門的小媳婦。但一個不見似乎也不大合適,她決定挑一個去見見。

見面在一個普通的冷飲店。她穿上用第一個月工資給自己買的紫紅色皮鞋、米色的女士西裝去見對象。褲線熨得堅挺筆直,左手戴了一塊精工舍手表,是親戚探親回國時送她的,家里還放著一塊西鐵城。貨真價實的干部子弟來了,她目測對象,“四舍五入”向前推進一下,身高將將一米七,比自己還單薄些,一臉南方人的氣質(zhì)。幾句話談過,便知道彼此父母入黨的時間、級別都差不多。

文文弱弱的對象沒什么不好,海燕開始與他試試相處。他們下班后偶爾去走走,在街上看人、看車,去電影院看電影。每次都是海燕沒話找話,如此幾個月,已到了夏天。街上的熱浪如同單位的廠房,不一會兒烘得人汗流浹背,這一天他們正走在一大片空場上,四處沒有陰涼也沒有一絲風。海燕能走路但怕熱,淺色的衣領被汗水浸透,見不遠處有賣冰棍兒的老太太,正掀開冰棍兒車上的被子,涼氣在車里翻騰。她便問身邊這個男人:“你想吃冰棍兒嗎?”

那男人說:“啊,不用,不用。”

“現(xiàn)在挺熱了啊。”

“啊,我不熱,我不怕熱?!彼灿檬直巢亮瞬梁?。

“我熱,你買根冰棍兒給我。”海燕起了急,賣冰棍兒的老太太走遠了,誰也不愿再走那段暴曬的回頭路。此時海燕才想起來,幾個月來不論干什么,大多是自己掏錢。他們繼續(xù)走著,談來談去,無意間聊到家里的條件。

“我父母補發(fā)了一筆工資,能有兩萬元,都給我結(jié)婚用?!蹦悄腥苏f,他知道人不應該露富,但他掩飾不住自豪。

海燕想起自己的父親前些年去了廠里就沒再回來,母親還時常要去醫(yī)院?;蛟S是剛才曬得有點中暑,她一陣陣地沒精神。她又看了看眼前這個男人,男人感到剛才沒買成冰棍兒有失體面,很快又拉她坐進一家冷飲店里喝橘子汁。

海燕說:“咱倆掰腕子吧。”

“好啊,那我讓著你?!澳腥苏f。

海燕從小喜歡游泳和打乒乓球,放學就去參加田徑隊的訓練。她厭惡自己每月有幾天不能游泳,也不能運動,還不能吃小豆冰棍兒。若像男生一樣,沒有那幾天該多好。老師總想讓男生當班長,就讓她當語文課代表。她細心地收發(fā)作業(yè),每天把作業(yè)內(nèi)容寫在小黑板上。她力氣很大,掰腕子一般男生掰不過她。除了班長,她覺得一米八的班長挺帥,贏了他不大合適,便讓著他。

父親消失后,她逃向農(nóng)村,去郊區(qū)插隊,住在農(nóng)民家里,兩三個女生住一間土房。剛?cè)サ哪嵌稳兆樱觳徽f話,只是喂豬、起豬圈、揚糞(施肥)、挑糞、挑秧苗兒、挖河泥……春天,她到河邊挖出一鍬鍬的河泥,用獨輪車推走漚肥;冬天,豬圈里的糞和泥混凍成堅硬的凍土層,她用鎬敲碎凍土,用擔子挑走、曬干,作為肥料撒入麥田。擔子磨得她肩膀生疼,她的手上長了老繭,她想用身體的勞動與疼痛來麻痹自己,累了就不再夢見父親,乏了就能睡著覺了。為此,她每天什么都不想,一心把自己變成農(nóng)婦。

她有著使不完的力氣,一個人能干兩個女生的活兒,每天掙六個工分,這是女性的最高值,更高的只有當?shù)厝瞬判?。她第一次彎腰割麥子,一鐮刀就把鞋帶如切豆腐般割斷了。她害怕了很久。有人不小心一鐮刀把腿劃開,露出白慘慘的迎面骨,跑到大隊里找赤腳醫(yī)生。要是把肚子劃開了,還不得割斷腸子。郊區(qū)插隊的地方,離家不過一百二十里,但她兩三個月才回一次家。從家回廠后拿出家里帶的一大罐醬豆腐和一大罐燉肉外加十個油餅,每個油餅二兩糧票六分錢,油晃晃的一大張。這便是全屋人最幸福的時刻。海燕的幸福是收工時坐在拖拉機的麥垛上看風景,呼吸著田地中的麥香。

兩年的插隊生涯讓她有了更健壯的身子,但每逢勞累之時,天空似乎有點恍惚。那大有作為的廣闊天地,她不知道自己的作為是什么。力氣是有的,她不是不使勁,只是覺得南轅北轍。就像她覺得《暴風驟雨》寫得好,但不如《青春之歌》能感動她,后者寫的就像她的父母。每當這時,她一邊自責扎根農(nóng)村不夠堅定,一邊又想到童年的紡織廠,那才是她成長的地方。而她堅持來到農(nóng)村插隊,是因為在廠里,要面對自己內(nèi)心的陰霾和親人的血。

那天在冷飲店,兩個人剛一搭手海燕就知道,男人從小沒干過活兒,連自己班里的女工們都比不上,而自己是班里的第一,即便不舒服,贏他也有富余。他根本不會把半邊身子的力氣用在胳膊上,再用于手腕子上,他的力氣都撒在談笑里了。

男人暗中使勁,他仿佛握住了一截鐵棍,或要掰彎一個扳子。

海燕稍微用了用力,她心里有數(shù),讓男人掰了過來。

“啊,你力氣好大啊,一定很能干活兒?!蹦腥松驳匦α诵?,他調(diào)皮地抖了抖酸疼的手。海燕陪著他笑,她覺得這是一生中第一次陪別人笑,她從長輩到領導都不陪著笑,就像一只燕子,沒必要陪著鸚鵡說話。

他們放下沒喝完的飲料往外走,海燕稍稍退后,看著那男人的背影走在前面,她想:男人可以矮也可以瘦,但不能又矮又瘦。

這是她的第一個對象,一位老同志介紹的,老同志說對象的父母參加過解放戰(zhàn)爭,差一點沒把他生在辛保安的戰(zhàn)場上。她想這幫小崽子,從小上房上樹,什么都敢干,怎么長大了都跟柴火似的,攥巴攥巴就沒了野氣。

對象又約了她幾次,趕上那兩天她帶著全班參加廠里的勞動競賽,一陣忙亂,又真的不大舒服,就拒絕了。一連幾次,那男人也不再找她了。

紡織廠經(jīng)常接受各級領導的視察,總有領導來車間參觀。看擋車工們表演接線頭,和廠里的女勞模握手,到附屬幼兒園里抱孩子,是歷來領導視察的三大事項。每一次接待領導訪問,都是一件大事。廠里先全員開個準備動員大會,分派接待任務,組織提前排練,并由系統(tǒng)內(nèi)資深的老干部、老前輩前來指點,哪里不合格,哪里容易挑毛病。領導年高德劭,哪些是要照顧的,哪些是領導喜歡親力親為,不能照顧太過而有失顏面的。每次參與接待的工人,必然是要根紅苗正,出身好、形象好且勞動技術好。為了篩選,廠里總是搞一些“大比武”來組織各個崗位的工人們比技術,連食堂都搞過切蘿卜切洋蔥比賽,并炒了菜請領導來評味道。海燕想,都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了,又不是在部隊里,還用這么老的詞兒。

老工人們則對此很是不屑,當年毛主席、周總理都來過,這次不過是個部里的領導來,哪兒至于呢?

視察的日子到了,領導在人群的簇擁下進了廠子,廠里立刻安保嚴格,劍拔弩張,閑雜人等一概回避,勞動模范準備演練,宣傳科室準備照相,積極分子準備“臺詞”。一切都按照事先安排的步驟在走,領導終于來到了車間,車間里瞬時氣氛凝結(jié),仿佛連機器和空調(diào)聲都整齊劃一了,水泥梁架上白地紅字的標語格外顯眼:“迎接新征程,人人把好質(zhì)量關?!?/p>

進了車間的領導由廠領導陪同,車間主任引領,并有年輕姑娘,穿著剛時興的黑色套裙和高跟鞋擔任講解員,比小學生背書還認真。領導沿著車床一架一架地看,下意識地點著頭。眾人一起來到海燕操作的紡織機前,講解員介紹說海燕是廠里的勞動優(yōu)秀分子兼班長,她曾帶病堅持技術比賽,領導全班獲得了全車間里的第一。海燕細致地演示著,她并沒有去看領導。領導聽得很有趣味,他多停了一會兒,盯著戴口罩的海燕多看了幾眼,神情沒有任何起伏。海燕下意識抬了一下頭,與領導目光相遇,但仍舊安心操作她的機器。

演示結(jié)束,領導們參觀完畢,整體往外走,去辦公樓里開會座談。車間里一切如常,很快打鈴,到了午休時間。海燕出了車間摘下口罩,去位于辦公樓一樓的醫(yī)務室拿點藥。領導們開完會從辦公樓里下來。辦公樓的一樓有廁所,海燕去廁所時,正好與領導在廁所門口相遇。這時的海燕才盯了他一眼:一身灰色的四兜中山裝,脖領子上的扣子緊緊地扣好,袖口垂下將將蓋住腕子上的手表,年紀并不算大但梳成了背頭。

“海燕,你怎么都不理我了?我是你——”領導沒說出口,他是海燕父親的秘書,海燕從小就被他哄著玩,從父親消失以后再也沒見過,一晃也有數(shù)年了?!澳阍趶S里上小學時,我還接你放學。”

海燕眼睛一翻:“你還認識我呀?”

領導一時沒話可說,他原本想關心幾句,甚至海燕來求他幫忙他都會幫。同時,他不想讓別人看到。

“我先走了,問你爸媽好?!鳖I導掏出手絹擦擦手,轉(zhuǎn)身走進樓門口接待他的人群中。

我爸爸死了快十年了,我媽媽肺癌化療掉光了頭發(fā)。你說好不好呢?

海燕心里在質(zhì)問他,她覺得沒必要再說什么,扭身去吃飯,并準備下午的工作去了。

當天夜里,海燕做了噩夢。她夢見車間里的物件被席卷一空,只剩下黢黑的水泥梁架如一具骷髏;水泥的地面已成為崎嶇不平的土地,堆滿了棄物長滿了野草;車間頂上的玻璃全部破碎,混著木料、磚頭和陽光四處撒落。車間的橫梁上垂下一條粗繩墜著個滿臉浮腫的人,那人的面孔近了,是父親。

海燕不知道,目前巨大的經(jīng)營困難籠罩在廠子上空,廠領導為了出路找到這位大領導,而這位大領導從此再也不敢來這座紡織廠了。

她再也不想找個干部子弟的對象了,經(jīng)一位工人師傅介紹,海燕認識了援朝,一個當過知青的公交車司機。

跟干部子弟相比,援朝仿佛是群眾光榮的化身。他有一米八的個子,一百二三十斤的體重,長方臉,留著平頭,樸實得令自己無所適從。一件的確良襯衫洗得干凈,雖然有時他會戴一塊兩百多塊的天克諾,但仍不改他工人本色。他的臉膛黑中透紅,笑的時候齜著一點門牙,嘴略微有點鼓。海燕覺得,他如果嘴巴再鼓一點,就像還沒進化好的原始人。

援朝見海燕時有點不知所措,對方是人人羨慕的紡織女工,而自己是個公共汽車司機,每天飽受烈日的鞭撻和冬天寒風的刺骨。那時公共汽車沒有空調(diào),玻璃上沒有遮陽的鍍膜,車里只有個小電扇。他每天仿佛駕駛著一個大鐵箱子,任憑人在車廂內(nèi)擠成沙丁魚罐頭。

他知道海燕住的是樓房,而自己家在北京北城的胡同。海燕父母是上過大學的革命干部,自己家人是北京土著,老實、本分,普普通通。母親是認不了幾個字的家庭婦女,父親生前是個小職員,連自己今年多大了都不清楚。

他和海燕吃過一次“老莫”(莫斯科餐廳),點了滿桌子的俄式冷酸魚、紅燴牛肉、法式炸豬排、首都紅菜湯。他盯著那三塊四一道的大蝦沙拉,在俄式裝潢的餐廳心里念著佛祖保佑,幸好海燕放過了它。那頓一共五塊多的飯吃掉了他一周的伙食費,他從前只和十幾個返城的知青戰(zhàn)友,每人出了三塊在這里聚過餐。兩個人點菜要貴上許多,他每花一分錢都希望物有所值。他看海燕點菜時不看菜單的樣子,就知道她家的條件差不了。

“你工資用交給家里嗎?”

“我要交,但家里不要。我媽有時還要塞給我錢,怕我不夠花。我就給家里買點菜,有時帶他們出來吃,可每次還是我媽結(jié)賬。”海燕吃得很開心,她無意間露出左手腕上那塊精工舍,閃閃地眨著兩只不大不小的眼睛,好像是在問,你呢?

“我主要都攢著,給家里換大件的東西?!痹鲃诱f了,他非常實在。

“你住的胡同,是什么樣子?我姥姥、姥爺家在西單辟才胡同,有個大院子,好幾進,我小時候總?cè)?。我跟我表哥表姐他們一起玩騎馬打仗,一個男的背著一個女的,在院子里把別人往下拽?!彼蒙纵p呷了一口奶油雞片蘑菇湯,隨手用餐巾沾了沾嘴,不發(fā)出一點聲音。援朝這才想到,自己家僅僅是一進小院里的兩間南屋加一間西屋。冬不暖,夏不涼,房頂上有時候跑耗子,家里睡覺有時還要現(xiàn)搭板子。他抬頭望望裝修如冬宮的餐廳,盯著頭頂?shù)鯚糸W燦燦金光的玻璃珠子,扭頭看到旁邊餐桌有人把餐巾系在脖子上,心中納悶,這么大的人了,吃飯還戴個圍嘴兒?

“哪天我去你家看看吧?!?/p>

他沒想到海燕能這么直接。

那天海燕是坐無軌電車來的,援朝想要正式一點,要提前忙一下家務。海燕說自己按照門牌號能找到,援朝信了,就沒有去公交車站等她。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胡同里還沒有什么私家車,不少老頭老太太戴著“首都治安守衛(wèi)者”的紅箍在胡同里坐著閑聊。海燕捋著門牌號挨家地找,走著走著發(fā)現(xiàn)門牌號跳躍了,怎么二十幾號接上八十幾號?哦,原來中間有個路口要拐彎,她就沿路拐彎、拐彎再拐彎,拐進死胡同又原路退回來,才發(fā)現(xiàn)門牌號在死胡同里甩了一大截又接上了。這里挺有趣,每一步都有個不同的景象,如同每戶門前窗下的花池子里,都栽滿了層層疊疊的花。

援朝家的院子很小,本該一戶人家住的院子,現(xiàn)在住著好幾家街坊,但各家窗臺上都是指甲草,地面是雞冠花,而院子中間用磚頭碼起矮墻,上面大盆的月季開得正艷。

海燕穿過漆黑的門洞,一進院子,就見援朝坐在一個小馬扎上,地上扔著半塊土黃色的燈塔牌肥皂,人在一個巨大的白鋁盆前,用一個古老的似門板的搓板,吭哧吭哧地洗衣服。海燕看了一眼窗戶,窗戶上沒有玻璃,糊的白紙,有的已破了窟窿。

“哎,你來啦!”援朝站起來,滿手并沒有多少肥皂泡,搓板上往下直流黑泥湯子。

不一會兒,援朝洗好衣服,把屋子略微收拾一下,撐起一張油膩的折疊桌,招待海燕吃飯。援朝的父親已經(jīng)過世,母親是個有點駝背的小老太太,一臉的嚴肅與慈祥,一直不停地擦桌子。屋子里窄小又陰暗,家具新老混雜,什么樣子都有,似乎各種舍不得扔的破爛和雜物都能找到,但就看不到一本書。

援朝的母親招待著吃飯,端上桌來的是肉皮凍兒、熘肝尖兒、韭菜炒血豆腐、炒蒜苗還有整盆的熬白菜汆丸子,熱氣騰騰的,看上去很香,但吃起來既寡淡又燙嘴。海燕吃了兩口就放下了,她受不了從冬天捂到春天的臭白菜幫子味兒。她理解的,白菜幫應該剁了做餡兒,白菜心兒涼拌,白菜葉才熬著吃或醋熘兒,這時,她才發(fā)現(xiàn)自己從小吃到大的紡織廠食堂,伙食普遍比城里的平民百姓好得多,起碼永遠有肉菜和熟食可賣。

援朝卻吃得很開心,比起去紡織廠找海燕時的拘謹與“老莫”里的局促,他習慣平房的自在,那一大盆白菜粉絲汆丸子,他加上醬油泡到米飯里,呼嚕呼嚕地吃著。因為燙,他每次嘴唇和舌頭一起吸溜吸溜著上下翻飛,吧唧嘴的同時一陣風卷殘云。鐵勺與鐵鍋、木筷與瓷碗、瓷碗與桌面都一起奏打擊樂,如同一頭饑餓的瘦豬一猛子扎進了食槽。

吃完飯出房門時,援朝的母親悄悄在海燕身邊說:“哎,他就是這么狼乎,你別在意。”

海燕沒說什么,她心里想:“沒事,習慣了,又不是沒見過?!?/p>

出門后,援朝推來一輛二八錳鋼自行車,幾乎是家里最值錢的物件,他一跨就上了車,請海燕坐上來,他把她送到公交車站。海燕想都沒想就跳了上去,側(cè)著坐在后座上,雙腿朝向車的左面,右手扶著援朝的衣服。她不好意思扶得太緊,但她相信援朝帶她足夠穩(wěn)當。

援朝也喜歡運動,特別迷戀滑冰和游泳,他癡迷于運動的速度感。每當他在什剎?;蝾U和園里下了水,雙手一劃像一艘大船。這點很讓海燕喜歡,如果說自己游泳像一條魚,那么援朝就像一艘不熟練的艄公駕駛的大船,游得很猛,但一看就是什剎海里狗刨出身。兩個人難得有點共同愛好,一起出去游玩的時候就多了。

援朝比她大六歲,處處照顧她,完全服從于她,要怎樣就怎樣,冰棍兒要奶油的就不給小豆的,飲料要健力寶就不給北冰洋。海燕在他面前,永遠是個穿布拉吉與小紅皮鞋還梳著兩根麻花辮的公主。援朝自知伺候不起公主,但他愛面子,咱是爺們兒,該伺候時絕不含糊。海燕在家里是老大,父母工作很忙,從小便脖子上掛著鑰匙,要給唯一的弟弟做飯,或到食堂去打飯。有一次弟弟在床上亂蹦把床蹦塌,她說是自己蹦的,免得弟弟被罵,而自己對著墻角跪了一個小時的搓板?,F(xiàn)在,終于能有人讓著自己了。

有一天他們一起騎車去逛西單,在等一個紅綠燈時,車多人多,他們被車流分開,援朝騎過了十字路口,在海燕這里變了紅燈,等紅燈變綠,她過去就找不到人了。她不好意思大喊,心想自己連個大活人還找不到嗎?就反反復復在這條街里找,盯著每個男人的臉看,把街邊每個小店都翻了一遍。她找不到人,又羞又氣,只好哭著回家了。風吹著樹在搖曳,仿佛樹們商量好了一起嘲笑她。回家后過幾天,援朝來找她,道歉說自己騎得太快,一扭頭人不見了,氣得海燕當天沒跟他出去,一連好幾天都不理他。

兩個人出身迥異,但海燕覺得這個男人從修理桌椅板凳、自行車,到換燈泡,裝水龍頭,買菜做飯……什么都會,甚至能接電線、自行車拿龍、修話匣子,就差能組裝電視機了。這要進了廠子,車、鉗、鉚、電、焊,肯定都是好手,沒幾年就能干到四級工了。

很快,他們舉行了簡單卻鄭重的婚禮,在援朝家從屋里到院里擺了幾桌,各路七大姑八大姨都冒出來了,街坊鄰居們都來道賀。他們沿著北京、天津、南京、無錫、蘇州、上海、杭州、九江、黃山……旅游了一番,援朝在上?;藘蓚€月工資八十塊,到最好的影樓拍了一組西服婚紗的結(jié)婚照。好幾年以后,他們還沒有孩子。

當了班長的海燕更加嚴肅認真,她凡事都小心,工作以外的事什么都不想,每天忙完自己的還要檢查班里的,這使得她比別人更集中精力,也使她下班后身心疲憊。日久天長,海燕發(fā)現(xiàn)大家似乎不那么愛上班。中國商品經(jīng)濟這朵曾經(jīng)萎縮的花又重新開放。街頭賣各種新鮮東西的多了,衣服、手表、太陽鏡、口紅、眉筆、粉撲都在吸引人。越來越多的女孩子把嘴唇畫成豬血的顏色。一面是紡織廠的勞累和死工資,另一面是社會上各種翻著花樣的消費和娛樂,實現(xiàn)“四化”與爭當萬元戶,出國熱與跳霹靂舞。都是女人最好的年紀,難免不讓人多想幾分。

進了廠子,唯輕松的,是她打飯、吃飯的時候,唯傷神的,是她在班里帶領的幾個小姐妹。

為群是班里的骨干,與海燕年齡相仿,一來二去就熟了。兩人一起吃飯,每人打兩個菜,兩個人就可以吃四樣菜了。但日久天長,她發(fā)現(xiàn)為群的日子不好過。為群結(jié)了婚并有了孩子,公婆總指使她干這干那,丈夫喝酒,還打過她,她想和丈夫分開,但沒有離婚這個念頭。海燕為為群憤憤不平,想著廠里怎么也得幫為群一把。

小三是郊區(qū)的農(nóng)村戶口,她是合同工,簽約五年,五年后怎樣,到時再說。她干活表面上很賣力氣,領導在的時候更賣力氣。但細算來,她總請病假,私下里,總是叫苦叫累,每臨下班便會早早收拾好東西,只要一打下班的鈴聲便立刻沖向更衣室。她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和社會上的男人單獨逛街、看電影,或去舞廳跳舞。如果你等在廠門口,在第一撥下班的女工中,肯定會有她,晚一會兒就別想找到她。

在工作面前,她總是嘴上說好好好,背后蔫兒有主意,不會考慮說話你愛不愛聽,也不會考慮活兒交出后別人怎么接,當你批評她時,她會瞪著一雙無辜的大眼睛,好像萬事隨風過,一問三不知。而在男人們面前,她總是那么嬌小、柔弱,盼著男人們好歹能幫她做點事情或出點錢。不論遠近,她會讓男人騎車來接她,幫她找緊俏的商品,她想,做女人,要給男人展現(xiàn)能力的機會。這讓海燕很是驚奇,自己在郊區(qū)插隊時,村里的女孩子都土得掉渣,而小三這樣的姑娘,她還從沒見過。她想,也許小三的家境特殊,起碼比城里的小娟要好。

小娟是個悶頭不響的女工,單純得驚人。論文化,她比海燕差得遠,但一心努力學習,只要社會上有個什么打字班、縫紉班、服裝設計班一類的,她都不顧一切去報名,包里裝滿了各種聽課筆記,哪怕上廁所,她也要揣著紅色塑料皮的小筆記本進去溫習,別人還以為她在學習紡織技術。平常的晚上或者周日,她不是在上補習班,就是在趕去補習班的路上,不給自己留一點空閑,只有這樣她才能安心入睡,不至于百爪撓心地在床上翻餅烙餅。

小娟的家離得遠,家里擠得住不下人,她不方便和長大的弟弟同住一間房,搬進了廠里的集體宿舍。宿舍里都是木質(zhì)的上下鋪,爬上爬下嘎嘎吱吱地響。屋子大得像兵營,二十幾個女工,都是像她這么大的女孩子,床頭的衣裳架上掛滿了女士內(nèi)衣、內(nèi)褲和襪子,公用的桌子上放滿了大搪瓷缸子和鋁質(zhì)的飯盒,墻角的垃圾桶永遠滿滿當當。即便住在角落里,也能聽到每天房間里接連起伏的歌聲、呼嚕聲、收拾東西聲,混在一起。一個人只要問一聲:“哎,那個《廬山戀》里女的親完男的,接下來該什么劇情了?”隨后便響起一片炒了蛤蟆坑般的回答聲,每個回答都不一樣,房間又像鮮魚放進了油鍋里迸起了油點,吱吱啦啦響聲后泛起某種腥臊??諝饫飶浡贻p女性潮濕的氣息,仿佛只有回到宿舍,女工們才會變成女孩子,充滿了不到二十歲的騷動。

那兩年社會上正在嚴打,到處都是法制故事,女工們議論紛紛,她們急于找個男人嫁了,又怕被男人騙了身子后踹了,更怕的是懷上孩子。她們還不知去哪里領計生用品。小娟生性老實、保守,她聽了同宿舍女工之間的私房話臉紅,覺得她們不該這么說,但她們偏要在自己面前這么說,不帶停的。

“哎,你們能不能……”

“小娟還沒處過對象呢吧?改天給你介紹一個。”

有個女工過來用手一捅她屁股:“長肉了???”

“哈哈哈,”女工們先是一陣嘲笑,“哎,這是什么?”

小娟在下鋪,她的墻上有個布簾子,上面有各種兜子放生活用品,其中一個里面放著衛(wèi)生巾。她的上鋪伸手就拿了出來。“這是什么?你沒長嗎?許長不許說?”

“你給我?!?/p>

“哈哈哈。”上鋪把衛(wèi)生巾扔到另一個女生身邊,幾個女生圍成圈,球場上遛猴兒一樣,把她的衛(wèi)生巾扔來扔去。小娟不會斷球,衛(wèi)生巾幾下就被扔向門口,她氣得哭了。

一覺過后,大家早把事情忘到腦后,照樣嘻嘻哈哈,小娟卻好幾天誰也不理。

海燕知道后,她先批評了自己班里的人。下班時送小娟回了宿舍,特意找了捉弄小娟的幾個女工,女工們都笑了。

“多大點兒事???”有個女工說。

“不許你欺負人?!焙Q嗉绷?,但女工并沒有急,她們一向如此,知道自己不對也不愿讓人說,特別是海燕這個干部子弟。

“就你媽是干部???”女工們悄悄議論著,且故意讓她聽見。

海燕氣急了,眼睛瞪起多大,眉毛立得老高,宿舍里仿佛要展開一場混戰(zhàn),看勢不對的人把海燕勸走了。海燕心里也難受了很久。母親已是肺癌,還不到六十歲,尚在工會主席的任上,正住在廠里的醫(yī)院化療。頭發(fā)都已經(jīng)掉光了,只在頭上戴個毛線帽子。不時有從前的老同事、老領導來探望她。女工們常年被鋼鐵磨礪得粗糙,但她容不得她們說自己的母親。

就援朝而言,生活就不那么輕松了。

海燕剛剛嫁到胡同里的時候,她什么都新鮮,覺得住平房也挺好,頭頂蒼天腳踩大地。一推門就出來,一抬頭就望見天,頭上和腳下都沒人家。而婚后新鮮勁兒過去了,她才發(fā)現(xiàn)生活的種種不適。

夫家給她騰出了房子,援朝找自己的小哥幾個幫忙,一起打了新的家具和大床,他還親自用絨布、鬃和彈簧做了一只沙發(fā),原本想做一對兒,但家里實在沒地方。結(jié)婚那天,海燕的母親硬撐著病體參加了婚禮,到下午就和海燕的弟弟一起回家了。到了晚上收拾已畢,海燕才發(fā)現(xiàn)自己成了別人家里的人。一個女人進到一大家子里,就像一滴香油滴在一碗混濁的湯上。

新婚之夜,海燕就聽房屋頂棚上一陣咚咚咚的響,又一陣咯吱吱的叫聲,好像先是有只狗在撓門,然后有黃鼠狼把雞咬死了的聲。

“援朝,這是……”

“啊,房頂上有耗子?!?/p>

“它……不會掉下來吧?”

“不會不會,掉下來有我呢,到時候我拾掇拾掇頂棚?!?/p>

婚姻帶來了親密,也帶來了窒息。

平房的一切都很小,很嘈雜,冬天很冷,夏天悶熱,各種破舊的家什雜物像陰天一樣壓下來,遠不如廠房里透過屋頂玻璃窗的陽光。

廚房和新房是套間,援朝的媽媽起得早,慢慢用手扶著墻,一點點從他們的新房穿到廚房里做早飯,讓他們早起有飯吃。駝背的婆婆在身邊走,兒子和兒媳還在被窩里睡。海燕覺得自己在婆婆面前被扒光了似的,每次她醒了也在裝睡,甚至恨不得把頭埋進被窩里,忍著援朝溫熱的腳臭屁臭。最讓海燕難受的,是上廁所。二十世紀五十年代以后,胡同里逐漸沒有了時傳祥們來院子里淘糞,原有的廁所都改成了下水道,或用作洗漱的水房,只能上大街上的公廁。晚間便用塑料或搪瓷的尿盆。第二天早上,各家的女人們穿著秋褲,迷迷糊糊地到離家最近的公廁里倒尿盆,成為胡同里的一景兒。

海燕從沒想過住平房要在屋子里用尿盆,她剛開始,在屋里根本尿不出來,比在公園小樹林里都難堪。早幾天半夜她都不惜跑到胡同里上公共廁所。黑夜的胡同里寂靜無人,她好像一匹脫韁的小馬在路上嗒嗒地跑著。有時路燈壞了,四周黢黑一片,她在家門口也覺得害怕。但她更受不了倒尿盆這事,她幾乎不去,偶爾去一次還難為情。她想起學農(nóng)時一個人挑一擔子糞,或一個人推一車河泥,從來不嫌臟。而現(xiàn)在,一想起跟那些掐著腰罵街的小老媽兒為伍,恨不得趕緊回廠里去。

她每天很早起床上班,周日用來補覺,把倒尿盆盡可能地躲過去。

嫁到胡同里以后,上班的距離遠了很多,海燕趕上這陣子上六點半的早班,也加入晨起趕公共汽車的隊伍中。她要倒兩趟車,第二趟一路向東,直達總站。每向紡織廠近一站,車里的女工便多了一分,最后幾站便有熟悉的女工嘰嘰喳喳地聊天,歡聲笑語的,仿佛去郊游。她在車上忍不住打盹兒,遇到熟人也沒精神打招呼。一進了廠子,聽到上班的鈴聲,她便如上了弦的機器。車間的大門敞開著,她自身的電門也打通了。下班后,她來不及去廠子對面的娘家,早早坐車回家,在路上找地方買菜,因為援朝下班要做飯。又一陣趕上她上中班,晚上十點半才下班,趕最后一班車回家。這趟車開得飛快,她打開車窗讓風沿路吹來,看著一盞盞金黃的路燈亮成一個個小太陽,一時全天的機器轟鳴聲都吹散了,隨之吹來的是困意與疲勞。

到了冬天,胡同里要干的活兒更多了。搪爐子、劈柴、攏火、換煤氣、搬蜂窩煤。這些粗活兒由援朝來干。但每天添加煤、倒爐灰、封火這樣的雜務,海燕還是躲不開。她看著新鮮,盡管弄得滿臉土灰也耐心地學著干,但日久心煩。她不是不愿做家務,是沒想到平房這么多活兒,這么浪費時間。一旦她干得慢了,援朝的老媽就會貓著腰、駝著背、手扶著墻,一點一點地干。先拿出一個白布帽子戴上,再含一口水“噗——”地一下,噴在爐灰上,掃地時也先噴上一口,均勻如噴壺。老太太已經(jīng)毫無怨言地干了一輩子,她認為女人天生便應該如此。

海燕看著這“噗——”的神功,暗想自己實在干不出來。她想起住西單辟才胡同姥爺家的三進大四合院,覺得住平房家里人口多的話,怎么也得雇個老媽子,最好還能雇個廚子?,F(xiàn)在家里就她和婆婆兩個女人,誰來當老媽子呢?

時間一長,她便覺得廠子比家好,下了班也不想回家。廠里的活兒再累也沒那么瑣碎,有多少事都是固定的;跟人打交道也簡單,東西不用輕拿輕放,女工之間說話都不必多想,扯著嗓子喊就行。她像一個搭積木的孩子一樣心里有譜。而胡同里的日子,指不定出什么幺蛾子。援朝有時候調(diào)侃她:“你現(xiàn)在可算下凡了?!?/p>

她沒好氣地回上一句:“廠子又沒蓋在天上。”

一旦勞累和忙碌起來,上班就覺得乏味了。并不是力氣不夠用,而是時間不夠用;工作很賣力氣,但不愿被家務和通勤瓜分。

海燕這般乏味地過了幾年,便覺得生活不過如此,世界上能干的都干過了,不能干的下輩子也輪不到她。她默默習慣著這種上班的奔波,車間里的噪聲和污染把文靜的她逼成了急性子和大嗓門。她經(jīng)常耳鳴且睡眠不好,也總擔心自己老了會耳背。

就在這不知不覺中,她懷了孩子。

海燕剛上班那兩年沒太考慮攢錢,只攢了一大抽屜張薔、程琳和鄧麗君的歌曲磁帶。她不會像別人那樣算細賬,遇到好看的衣服和鞋就買兩件。她最愛干的三件事是:看電影、下飯館和逛公園。老北京的那些名館子很多都歇業(yè)了,她愛吃“老莫”、維蘭和大地餐廳??涩F(xiàn)在,她不得不把錢攢起來,留著給孩子買奶粉和尿布,母親也不時給她錢,讓她千萬別委屈了自己。此時她才發(fā)現(xiàn),人生最快樂的時候,便是剛工作沒結(jié)婚的時候。

懷孕七個月,海燕被暫時調(diào)入單位食堂去蒸饅頭、蒸花卷、蒸糖三角,都是機器和面,并不累,算是照顧孕婦。海燕這時才知道,從小吃到大的糖三角,紅糖餡兒里要和上白面,要不然包不住。

孩子在三九天出生,她掐指算算:帶工資的產(chǎn)假只有五十六天,再延長就要扣工資了。紡織女工大多無法一邊上班一邊給孩子喂母乳,一忙一累就沒奶了。只有極少人能把孩子放在廠里的托兒所,中午跑來跑去,當移動的奶瓶。出了產(chǎn)假已是隆冬,三更半夜地頂著西北風追公共汽車,她有點跑不動。最好的方式是住在娘家,住樓房條件好,離廠子也近。婆家的條件擺在那里,只能給她熬大骨頭湯,骨頭縫兒里都沒什么肉,她也顧不得樣子拿起骨頭就啃,差點把牙硌了。她看到援朝和婆婆都在吃熬白菜,便也不說什么了。

只是,生于清代末年的婆婆并不樂意看兒媳總回娘家。但婆婆樸實厚道,恪守一切舊京的老禮兒,凡事看在眼里,沉著臉色,并不說。援朝想說,可夾在中間,哪邊都惹不起。每月的死工資令他捉襟見肘,四處拆兌。婆婆當兒媳婦時,在大家庭里忍辱負重,對生活的艱辛見怪不怪,唯一渴望的就是能自己帶孫子,連請保姆都不愿意、不放心,外加舍不得花錢。婆婆堅信,只有自己帶的孫子才是自己的。讓親家?guī)?,那兒子不成上門女婿了?

海燕在心里給自己列了張表。

第一,家離單位去時一個半小時(堵車),返程半個多小時,往返接近兩小時。帶孩子上班沒地方寄存,沒可能。

第二,把孩子放在娘家,不僅給母親添麻煩,而且婆婆不樂意;讓婆婆帶,不放心。婆婆是好心,可在現(xiàn)實面前成了麻煩。

第三,廠子里有宿舍和幼兒園,可以問問能不能讓孩子上廠里幼兒園,自己住廠里宿舍,一邊上班一邊自己帶孩子。聽說,有種宿舍可以媽媽帶著孩子住,就叫“媽媽宿舍”。能洗澡做飯,運氣好的話能申請到一個小單間。平常沒事可以帶著孩子回到娘家,燉條肥大的胖頭魚給孩子補腦子,免得長成二傻。還能和母親、弟弟說話,看看比婆家多幾個頻道的電視節(jié)目。周末帶孩子回婆家,自己再陪陪援朝,援朝要是不忙也可以來宿舍,忙就不用來了。

又過了幾天,奶水不是很足,她看別人家同齡的孩子小臉都是圓鼓鼓的,而自己的孩子嘬著腮,像個出生沒幾天的小猴子。她回家去看望母親,把孩子留在家里,由婆婆喂奶粉和米湯。母親帶著病痛的身子,給她燉魚燉雞,奶油沙拉子的一頓補。那是她從小就愛吃的沙拉子,用奶油、蛋黃來調(diào)配沙拉醬。她想起小時候,母親帶她和弟弟,在家里做羅宋湯、炸魚排。她想在婆家做一次,但婆家人從不接受新鮮事物,抗拒一切不習慣的飲食乃至生活方式。

傍晚時分,她不想走,但還是堅持出家門,到宿舍區(qū)里找同事打聽,去看看那種能帶孩子的“媽媽宿舍”。

向同事打聽到了樓號,她直接進了樓。樓道像辦公樓的樣子,兩邊的房間正對著,都是漆黑的老式木頭門。樓道里燈泡高挑,燈光昏暗,堆滿了爛紙箱子、木頭衣架和鍋碗瓢盆,還有縫紉機和一些破柜子、梳妝臺……仿佛到了舊貨市場,或到了破爛市兒。她看著揪心,要是鬧了火災,跑都沒地兒跑。

“咔”的一聲,海燕一腳踩碎了一個玻璃罐頭瓶,瓶子里還有水,她的鞋被浸濕了。

“誰呀?”面前的門一推就開,一個正在洗頭的女工頂著一頭黑白相間的肥皂泡從里面出來,一臉睜不開眼還氣呼呼的樣子,“誰把我家東西踢壞了?你哪兒來的?”

海燕看她頭發(fā)上的水滴滴答答的樣子有點硌硬,仿佛是在滴答擦完廁所地面的臟水,馬上能揮發(fā)到自己鼻孔里來。她本想說我也是廠里的,但她下意識地說:“誰看得見?”

“你……你這么晚來人家門口,你干什么的?”

女人嗓門兒很大,周圍幾家的燈都亮了起來,有人漸漸從自家門里出來。兩邊的墻更陰暗了,仿佛要把海燕圍堵起來。

“哎,海燕?!背鰜硪粋€人,把女工們分開。

“一車間的,算啦算啦,罐子我賠你?!眮砣诉呎f邊拉海燕,海燕一看,竟是為群。她還想說什么,已被為群拉進了房間。房間被一個簾子隔成了兩間。為群一挑簾子:“你進來,那邊是別人家的,幸好今天她帶孩子回娘家了?!?/p>

海燕坐在方凳上,為群坐在床邊說:“那是小六,二車間的。她脾氣不好,糙人一個,連車間主任都敢杠,別在意?!?/p>

“哦,我給你添麻煩了?!焙Q鄾]想到對一起吃飯的為群還這么客氣。她第一次進為群的宿舍,也很久沒關注她的個人近況了。海燕還未定神就問:“你怎么住這里?”

為群很干脆地做個壓言的手勢:“噓——孩子睡了。前一陣離婚了,帶孩子在這里?!?/p>

海燕環(huán)視一下宿舍:房間很小且不通風,窗戶也被隔成幾個一尺見方的玻璃塊,旁邊是棗紅色的窗框子。屋里被簾子一隔,就像是進了一間裁縫店,或一家極小的照相館。更像一間爛紙糊成的窩棚。窩棚里拉著繩索,晾滿了萬國旗般用大人衣服拆改的孩子衣服和尿褯子,東西很亂,濕氣沖沖。床是上下鋪,上鋪堆滿了紙箱子,為群的孩子不過兩三歲的樣子,躺在下鋪睡了。兩個人用幾乎耳語的聲音在說話。海燕想,再艱苦的大學宿舍也比這個強一些。

“哎,什么‘媽媽宿舍’,幾乎都是我們這樣離婚的。孩子歸我,房子歸他。我又回不去娘家,只好住這里。我就像讓他們家取了件東西,又被趕出來一樣?!?/p>

海燕說:“有孩子就好?!?/p>

為群說:“是女兒,他們家才不要。我在產(chǎn)房里剛生完時,他媽在產(chǎn)房外一聽是女孩,一眼沒看,轉(zhuǎn)身就走?!?/p>

海燕說:“那你不再找一個?”

為群嘆了口氣:“哪有那工夫?上班時先把孩子送到幼兒園,下班時再接回來。接回來我就不出門了?,F(xiàn)在年齡不上不下,正學走路。我不能總抱著她,更不敢把她一人放家里?!彼暳艘粫赫f,“過兩年,孩子大幾歲再說吧,興許還好找點,省了人家嫌棄?!?/p>

“媽媽宿舍”里的為群頭上竟隱隱地有了幾根白發(fā),與上班時判若兩人。海燕掀開了簾子一角,看到了女人背后的心酸。她想不出用什么話來安慰,也沒表明自己想住“媽媽宿舍”的意愿,便匆匆走了。

第二天,班上的為群又恢復了往日的樣子,昨晚“媽媽宿舍”里是不是這個人,海燕都有點恍惚了。沒人知道每個人下班后是什么樣。

她打消了住宿舍的念頭,孩子還是沒法帶。時間在計時沙漏里嘩嘩流淌,產(chǎn)假的時空即將關閉,回車間里的日子又近了??杉遗c工廠兩邊的奔波,面前隱忍的婆婆,都逼得她難受。她知道,婆婆每月都取自己原本很少的退休金來貼補家用。她兩邊都折騰不起,無軌電車只能一站一站地??浚徔椗兎鋼淼厣仙舷孪?,而紡織機永遠在轉(zhuǎn)。

海燕一狠心,在第四十天一下子給孩子斷了母乳,決定在五十六天的產(chǎn)假后照常上班,孩子只能丟給婆婆喂米湯了。

孩子一斷母乳,援朝不樂意了。當初找她就是因為身體底子好,想著將來孩子能健壯,怎么現(xiàn)在連奶都沒有?援朝的老媽有時對援朝念叨:“上頭還有幾個哥哥姐姐,可你那會兒吃奶吃到三歲,我連口熱水都喝不著,單喝涼水都有奶。生你頭幾分鐘,我還在擦地,一使勁,哎喲,羊水破了,不行了,趕緊讓人上騎河樓請老娘兒(產(chǎn)婆),就跟(在)家里生,跟(在)地上直接生的,哪有現(xiàn)在的人這么金貴?”

援朝剛想說兩句時代不同了一類的話,老媽又說:“哎,援朝,你打聽打聽,誰家媳婦奶水足繃,給勻兩天?!?/p>

援朝憋不住笑了:“瞧您說的,人家自己還不夠吃。也沒奶媽這么一說。您說這奶媽得多殘酷啊,自己的孩子不能喂,喂別人家的,現(xiàn)在誰干?。磕判?,過兩天我去她們單位一趟。紡織廠都是女的,我打聽打聽別人家生了都怎么辦,橫是不能全紡織廠都不給孩子喂奶?也看看怎么跟領導說,晚上幾天班。您別跟海燕說,要不她不樂意?!?/p>

這是話趕話說了,平常援朝不愿跟老媽說海燕單位的事,特別是海燕想去單位住宿舍更不能說。一想到只是一點事卻要在老媽和愛人之間兩頭瞞,援朝不由得一陣苦笑。

援朝請了假,坐公交車來到海燕的單位,走到廠子里,他聽到巨大的噪聲,連心情都跟著煩躁起來,仿佛一支鼓槌在胸口咚咚地砸,要把心臟從嘴里砸出來。他不由得咂了下嘴巴,海燕的工作真不易。

廠子規(guī)模不小,一切井井有條,但人的臉上有暗藏的陰云,仿佛是要下雨而大家都沒帶傘的樣子,只要背過身去就會唉聲嘆氣。援朝在巨大的車間門口停下了,他也在工廠里干過,知道不能貿(mào)然進去,說不定找不到人,還叫“破壞生產(chǎn)”。

他在想找誰,以怎樣的方式聊聊天。忽然間,他看到一位年長的女工過來問他:“您好,您找誰?”

年長的女工很是客氣,甚至有點細皮嫩肉,年輕時必然很漂亮,現(xiàn)在也不難看。援朝知道紡織女工是五十五歲退休,這位估計離退休沒幾年了。

“哦,您好,找王海燕,您剛才看到了嗎?”

“沒有,您找她什么事?”

“您是跟她一個車間的嗎?”援朝搶先問一句,看看這位跟海燕熟不熟。

“哦,我當過她三個月的師傅。今天還沒看見她?!蹦觊L的女工很直接,援朝一下就明白了,他聽海燕講過她的師傅。

紡織女工是熟練工種,學徒期是三個月,不需要像技術工種那樣學好幾年,師徒之間也沒有那么親密。海燕的師傅在廠里是個另類,人很好,長得漂亮但一輩子沒結(jié)婚,從一九五幾年進了廠時就有傳說,說她是從八大胡同里解放出來的。那時候有這樣的事,但都不公開。有人風言風語地說過師傅,海燕還跟別人急過。

援朝仿佛見到了親人,便將海燕早斷奶早上班,甚至想著帶孩子住廠里宿舍的事都說了。

師傅拉開了話匣子:“哎,我是聽說,海燕她們車間又要評比,她太爭強好勝了,一搞什么技能比賽來就不要命,有時候還叫‘比武’。有一回她發(fā)燒還要去比,真跟比武似的,為了退燒喝了四支慶大霉素,直接喝比打針見效快?!?/p>

“?。俊痹悬c著急,這事他不知道?!皯c大霉素早不讓用了,有副作用?!薄八膬侯櫟茫咳颂?。她父親就是這脾氣,老革命了,不會拐彎。她喝完第二天退燒了,還跟我說過,她做了一夜的噩夢,夢見她爸吊死在車間里,車間里什么都沒有,都……荒廢了?!?/p>

“她爸在十來年前就死了,也是廠里的干部?!?/p>

援朝不禁一驚,嘆了口氣:“她什么都不說?!?/p>

師傅接著說:“細節(jié)上她可能不知道。她什么都是骨干,寫了好多次入黨申請書,可她父親平反得稍微晚了幾年,就沒發(fā)展她。后來想提拔她當干部,她又結(jié)婚生孩子去了,再往后就顧不上她了,年輕的還顧不過來。這不,心里有怨氣啊?!?/p>

“那孩子也不能不生啊,不提拔就不提拔,不就上個班兒嘛?!痹瘎傉f完,又覺得不能當著師傅說徒弟,趕緊找補,“我這是站在家庭角度說……”

師傅滿臉沒好氣:“你這樣的,就不懂她?!苯又瑤煾涤终Z重心長地說:“我快退休了,海燕還年輕,你想辦法讓她換換地方吧,廠子快不行了。唉,就怕她不樂意?!?/p>

從那以后,援朝開始努力掙錢,他想辦法把自己在汽車公司里的工作從司機調(diào)到了安全科,身穿便衣到公共汽車上負責暗查司機和售票員的違規(guī)現(xiàn)象,看司機開車有無違規(guī)操作,停車是否按規(guī)矩進站,售票員服務是否熱情,有沒有上班跟乘客聊大天。他自己上班就沒多累了。周日,他替人臨時開中型轎子車,從東直門跑到平谷,一個人車票三毛到順義,七毛到平谷,每次車上都擠滿了人,跑一個來回能掙三十塊,但這又沒了周日的休息。那緊巴巴的第七天,掙錢便不能顧家,不掙錢生活不夠,不顧家家里亂如豬窩。待手里有點錢了,他便開始軟磨硬泡,左敲右擊地讓海燕換個單位。但海燕每次都回他個冷臉,他不敢把事挑明了說。

海燕顧廠不顧家,援朝和老媽都不樂意。

援朝并不是個文化很高或很聰明的人,但他手腳很靈且很務實,因為他從小受過窮、挨過餓。

援朝從小捋過地壇南門榆樹上的榆錢兒,喝過柿子粥,過過一個月三兩肉四兩油的日子。他給海燕講,從小一家人吃飯,回家晚了沒飯了,就找塊涼窩頭、喝點涼水,要么就干脆餓著。他能拿半斤肥膘煉成半斤豬油。他懂得什么是大油,什么是網(wǎng)子油,什么是血脖兒上的,知道每種都怎么煉、怎么做最香。他二十多歲時一米八的個子,肋巴扇兒上的骨頭都一根一根地凸出。因此,他對錢十分敏感,要把每一分都用在刀刃上,也把每一次可以避免的消費都視為罪惡。不論是單位發(fā)的一點米面,還是別人送的禮物,他都第一時間搬回家,如眼珠般看護好,并算好米面使用的分期,掂量轉(zhuǎn)送禮物的人情。家中淘米洗菜的水用來擦地,擦地的水用來澆花,有時把還不太臟的水在塑料桶里存著,等待第二次使用。有時地面擦過還是黏黏的,但他感覺不出來。要是出門在外喝了飲料,瓶子他都會帶回家留著,每個五分錢賣給收廢品的,而臨賣的廢報紙,恨不得灑上點水添點分量。海燕的廠子走了下坡路,他時刻放在心上,有意無意地旁敲側(cè)擊,盼著海燕不那么死心眼兒。

對海燕而言,買東西排隊她是習慣了的,但饑餓是她從沒想到的,廠子漸漸不行了的事,她也沒想過。

援朝講的故事,海燕聽著像《三毛流浪記》。她那時還小,沒有什么節(jié)約糧食的記憶,更不知有什么自然災害,至于餓死人,她更沒想過。城里熱火朝天的政治運動,與童年的她無關。在她印象里,只要不超過晚上七點半,食堂永遠有飯在賣,每個周三都賣不用糧票的熟肉,她每周都能吃到香腸和帶魚,想換樣兒了就去飯館。窩頭,家里從來不做;挖野菜,若不是插隊,連薺菜都不認識。她恍惚想起來,上幼兒園那幾年,每天多發(fā)一個窩頭,以防止小朋友們餓著,但大家都不愛吃。幼兒園有一間鋪有木地板的教室,許久不用了,她悄悄地把窩頭掰碎,找到地板的縫隙塞進去。后來那教室總是鬧耗子。

她看到報紙的廚藝專欄,上面講怎么做燴窩頭這道北京特色菜,她沒聽說過,就問援朝。

“嗐!”援朝滿臉沮喪,很不情愿地回憶,仿佛要揭開一塊傷疤,“什么他媽北京特色?把剩下的涼窩頭當折籮,切成塊拿剩菜湯一燴,窮得沒轍了。”

援朝看到今天海燕的興致不錯,兩人都忙,也很久沒這么說說笑笑了,他想再試著勸勸海燕換工作。援朝說:“我都想換個工作,去開小公共汽車或者出租車。你也想著換一個吧,去學點打字、維修電梯或者學個會計?你就跟車間里當一輩子擋車工,接一輩子線頭嗎?國外早就換新機器了,等以后設備一更新?lián)Q代,都是數(shù)控機床之類的。現(xiàn)在南方一個小廠子,就能把你們單位的活兒全干了?!?/p>

海燕說:“用你管?”她覺得自己被窺探到了隱私,在工廠怎么上班是她的小天地,生活中能做主的事本來就不多。

援朝性起,他又一次義正詞嚴:“你一定得換個工作,你又不笨又不傻的,跟著你們廠子走下去,那是死路一條。就你們廠子那大五服布,賣到北京各個針織廠做的襯衫,又土氣又不舒服,我都不穿?!?/p>

“少說我們廠,我們廠的事,礙得著你嗎?去去去,你別管。”海燕也想不到,自己態(tài)度能有這么不好。

“你們廠子我不管,可家我得管。你下崗了我得養(yǎng)活?!?/p>

海燕生氣了,這才幾年?旅游結(jié)婚的錢,是自己母親給的;嫁到胡同來的家務活,是自己每次摘了手表干的。她本不是愛計較的人,但受了累還受埋怨,她沒經(jīng)歷過。

這是兩個人結(jié)婚以來少有的一次爭吵。海燕沒想過自己會變得這么激烈,這么沒樣子。

第二天海燕上早班去了。援朝中午在汽車公司的安全科,接到幼兒園的電話。

原來,孩子上的是幼兒園的全托,每周回家一次。前一天孩子尿了褲子,沒跟老師說,就那么漚著睡了一夜,直到次日中午才被老師發(fā)現(xiàn)。電話先是打到紡織廠,孩子的親媽忙得沒空接,就只好來找孩子的親爹。親爹早就對幼兒園的老師不滿意了。每月工資里扣八塊,可那幾個老娘兒們哪配當老師?是連車上賣票都不要的主兒,說話都跟賣菜吆喝似的。

援朝請假到了幼兒園。他用濕毛巾和干毛巾給孩子擦了幾遍,換上新褲子,帶孩子回了家。

援朝一想起孩子就覺得委屈。個子還沒桌子高,胳膊還沒搟面棍粗,小小的身子大大的腦袋,長得細皮嫩肉、圓圓的臉,怯生生的樣子,總想躲在大人身后。這天他接孩子回家,推著自己那輛二八大杠,讓孩子坐在橫梁上。孩子瘦小,精神也很一般,一直靜靜的,一聲不響,似乎老實得過度了,不像別人家孩子有個機靈樣兒,黏上毛比猴兒都精。他自己這個歲數(shù),都在胡同口亂跑,恨不得上樹上房了。他聽人說過,小時候越淘氣,長大了越聰明。也聽同事恭維過:“你家這孩子,心事重,有內(nèi)心世界,說不定能成個作家、藝術家?!?/p>

他表面上笑笑,心想:“別價!可千萬別價!”

他想到未來,這孩子肯定不讓人省心,心里便如一陣陣刀扎。他不敢在車后座上弄個架子當座位,怕孩子掉下去或把腳卷到車條里,更怕自己騎上車一跨腿把孩子踹下去。援朝沿著馬路的便道慢慢推車回家,孩子睜著大眼睛東看看西看看,看樹葉落地,也看賣熟食的攤位,甚至低頭看泛著惡心氣味的臭下水溝。

援朝也難得這么放松一下賞賞街景,遠處的天空白紙般明亮,連云彩都泛著銀光,夕陽將人、樹、自行車的影子拉長,將車轱轆拉成橢圓,車條還在轉(zhuǎn)動著。人們逐漸下班了,賣熟食的人推著板兒車出來了,路邊跑著紅色或黃色的夏利,偶爾有能當出租車的桑塔納。他想開輛車試試,但從沒想過打車是什么樣子。騎自行車回家的人很多,一輛輛自行車從父子二人身邊經(jīng)過。

今天,他真不愿意來這趟幼兒園,這是女人的事。他忍不住想摸摸孩子的頭,這么大的男孩像只溫順的小瘦貓,但又覺得孩子像他媽那么傻,海燕像孩子一樣傻,都傻一塊去了。

援朝到了家,原本以為海燕會做好飯在家等他,但直至和母親、孩子吃完飯才見海燕回來,心里便有點怨氣。他問海燕怎么回來這么晚,才知道海燕到小娟家做思想工作去了。

海燕生了孩子以后,小娟也結(jié)婚有了家,她終于不再住人聲嘈雜的宿舍。一開始,夫妻之間還恩愛,但很快有了孩子,要干很多家務。她好容易通過單位,找到了上夜校讀大專的機會——能拿大專文憑,非常難得。但丈夫和公婆都不同意,說這樣沒法帶孩子了。小娟沒有聽家人的安排,偷著在下班后去上夜校。沒想到丈夫動了粗,他把小娟鎖在屋子里,只在三餐時端碗飯進去,要小娟保證不再去讀書了。直至廠里發(fā)現(xiàn)小娟兩天沒來上班,趕緊派人來家里找,才發(fā)現(xiàn)職工被職工家屬拘禁了。

作為班長,海燕陪著車間主任到了小娟家,與小娟的丈夫展開談判。這個丈夫一定要妻子保證帶孩子、顧家和照顧公婆為重,氣得海燕心想,自己就是沒槍,要是有槍先把這男人崩了。她幾次忍不住站起來爭執(zhí),要不是車間主任從中調(diào)和,她會與小娟丈夫拼命。海燕想不明白,社會越來越開放,人們越來越文明,人人都知道讀書光榮,都明白婦女解放,可為什么落到現(xiàn)實中,就走到了反方向?

最終的談判結(jié)果,是小娟做了雙重保證,一是向丈夫保證絕不耽誤家務勞動,二是向車間主任保證絕不耽誤本職工作,這才被放出來,第二天照常上班。海燕覺得真是荒謬,有些事單位不該來管,因為它本身不該發(fā)生。

海燕回家后還沒吃飯,先到屋中看孩子,并把去小娟家的事告訴援朝。正說著話時,她想給自己倒杯水喝,杯子一時沒找到,廚房的桌上有個空罐頭瓶,上面貼著花哨的“糖水梨”字樣,她看這瓶子不錯,就刷出來倒?jié)M了熱水,等著一會兒放涼了再喝。

援朝又談起海燕換單位的事來。援朝說:“你看,讀夜校和上班太累了,少學點少干點。我就說,紡織廠這活兒不能干。”

海燕的臉色非常難看,她正要說話,忽然間就聽嘭的一聲,孩子并不嘹亮的哭聲響起,兩個人連忙往廚房里跑去,看到罐頭瓶子已經(jīng)落地摔成片,孩子胸前的衣服都濕了,正哇哇地哭。援朝趕緊過去把孩子上衣扒下來,見孩子肚皮上有一大塊紅斑,像是剛用開水燙過的西紅柿,用手一搓,皮就下來了。他嚇得叫不出聲來,一股巨大的蠻力涌在他身上,他回手一掄,啪地甩了海燕一巴掌。

他原本只是發(fā)泄力氣,沒有瞄準就隨手掄去,仿佛是手帶著他掄過去的,是空氣把他的手帶過去的。

援朝一米八的個子,當知青時做過端鐵水的鑄造工。他沒想到,那一巴掌掄得很準,很瓷實。

海燕的臉腫了起來,孩子還在哇哇地哭著。

海燕什么話都沒說,徑直去拿自己的包,又翻出一個大點的包,隨手把衣架上的幾件換洗衣服都塞進去,看一下自己的鑰匙、錢包、證件之類,一把抱起孩子,奔著大街門走去。援朝緩過神來,在院子里一把拉住她:“哪兒去?”

“你別管。松開!”

聲音斬釘截鐵,隱隱地透著寒冷,院子里不多的花草,在那一刻停止了搖曳。

援朝還是抓住她不放,兩個人在不大的院子里拉拉扯扯,幾乎要動手推搡起來。海燕急于把援朝掙脫開,卻不料如此僵持,孩子還在哇哇地哭著。援朝的老媽出來了,她剛才在街坊家屋里聊天,街坊鄰居也都從屋子里鉆出來,立刻好說歹說地勸。

有幾位大嫂大媽看得明白個大概其,紛紛罵起援朝來,邊罵還邊恨不得照著援朝掐上兩把:“這么好的媳婦你還要上房揭瓦啊?我叫你對人家不好,大老爺們兒丟不丟人?”她們連著使眼色,也把兩個人往屋里擁。海燕一陣子委屈,她猛地抬頭問援朝:“咱倆幾號結(jié)的婚?”

“啊?”

她說得快,援朝一時沒反應過來,旁邊的人也沒聽見。

“幾號結(jié)的婚?”

她見援朝不語,又用力抱著孩子往外走,孩子哭得更兇了。

援朝的母親來了,她顫巍巍地扶著墻走到門洞里跪了下來:“海燕,別把孩子抱走……”

“哎,哎,這怎么說的……”院子里又是一陣大亂,街坊們前去攙援朝的老媽,那位七十歲貓腰沒牙的老太太。海燕放下孩子扭身回頭,進屋從里面插上插銷,把門鎖了。

援朝一時不知道,應該先去攙母親、治療孩子,還是哄海燕,仿佛一時間,有十個人同時抓著他去做十件事,他要給出一百個答復來,每個人都認為自己的事最要緊。他頭一回覺得過日子如此復雜,憑他再巧妙的雙手也無法撫平生活的褶皺。他呆呆地站在原地發(fā)愣,那些胡同里的嘈雜如風過耳,與他無關。

“啤酒白酒啊,換醬油換醋啦啊——”胡同里推著板兒車吆喝的人路過家門口,那是個大嗓門的女人,每天這時她都會來。今天她一路吆喝,一路沒人出來買。

吆喝聲遠遠而去。

援朝從街坊那里要了點獾油給孩子搽上,順便從街坊家借了張折疊鋼絲床。原先家里兩間房,自己三口住一間,老媽住一間;現(xiàn)在海燕鎖了一間,他只能和孩子、老媽擠一間。

鋼絲床像一個灰色的不銹鋼大梯子,往母親屋子里一放,怎么也擺放不開,他又給還了回去。當天老媽和孩子睡一張床,援朝就在母親屋中,拿三個方凳拼在一起,墊上條褥子湊合了一夜。他擔心自己翻身摔下來,后來想摔了就摔了,只要孩子別亂爬就行。

他等母親和孩子先睡著了,一個人去敲海燕的房門。

“海燕,海燕?!蔽堇餂]聲。“開開門。”梆梆敲門,屋里還沒聲。

屋里掛著門簾窗簾,他從縫隙去看,什么都看不清。海燕許是蒙頭睡了,還是躲進大衣柜了,他都看不清。

他想,等海燕先休息一會兒,沒準就好了。他心里盤算著,每一個小時,不,半個小時到四十分鐘敲一次試試。他掐著表算時間,等快到時間的那幾分鐘,他徘徊在房間門口,想敲門進去,又怕間隔不夠,再把海燕敲煩了。好容易熬到時候了,他敲門,沒人應。他拍門的聲音很是急促,但房間里沒聲音回答。他手足無措,一時起急,有心把門踹開。這木頭門上一次被踹開,是三十多年前,老媽在屋里打他不念書的哥哥,插上門拿木板子打,而自己的親大爺,比父親還疼大侄子,在屋外跳著腳連嚷帶砸門。外面聲越大,屋里打得聲也就越大,哥哥的哭聲也就越大。那時哥哥的作業(yè)總是得五分,考試總得一百,所以非常不愛學習,一不學母親就打。大爺真急了,咔嚓一腳踹碎了屋門上下半部的門板,門開始打不開,大爺彎腰從門下鉆過來。也許是大爺有點微胖且上了點年紀,也許是衣服穿得多,一下子卡住出不來了……

今天他太想把門踹開了,只踹碎下半部門板也能鉆進來。但他忍住了。

再敲了三四次門以后,四下里人都睡下。夜深了。援朝搬了把中間斷了根皮帶子的馬扎坐在院子當中,他拿出一支“紅梅”,用打火機點燃,用力吸了一口再慢慢吐出,把全身的氣息都吐出去。不一會兒煙抽沒了,他拿出老媽深綠色包裝的“大前門”,接著抽。

第二天一早,援朝憋著勁兒想早起、早起、一定要早起,可當他起來以后,房間已經(jīng)空無一人,家什有點亂,茶幾下還放著尿盆,他過去一端,幾乎快滿了。料想海燕把自己反鎖在屋里一夜沒出去,她可算在屋里上廁所了。

援朝出門親自倒了尿盆,同時問街坊看見海燕沒。街坊說沒看見,但有點神經(jīng)兮兮地問:“你們家那口子,是不是夜里尖叫來著?我都醒了,就聽見嗷——嗷——的,是不是嚇著了?”

援朝被問愣了,他不知道,也沒聽母親和孩子提起,還是先找人要緊。他出門去問胡同里戴著“首都治安守衛(wèi)者”紅箍的老太太,老太太貓腰沒牙,耳朵也聽不見了,也不知誰保衛(wèi)誰。她老半天才明白是打聽海燕,便向胡同口指了指,那意思估計是坐公共汽車上班去了,早沒影兒了。路上遇到不知情的街坊二哥,還拿他打趣:“喲,今兒勞您大駕,親自來啦?”援朝沒理他,他想說聲“滾蛋”——他不怕打起來,在小時候他把每片兒的人都打遍了。他就怕忍不住拿尿盆潑過去,破了對方金鐘罩鐵布衫。

援朝暗想真糟糕,想早起堵人還沒堵上,接下來該干什么?昨晚的頂牛讓他沒法進行今天的安排,但每一刻的安排都跟火車時刻表似的嚴絲合縫,錯位了就天下大亂。他先去胡同里的早點鋪給孩子買了兩碗豆?jié){三個炸油餅,白豆?jié){兩毛,糖豆?jié){兩毛五,孩子吃糖的自己吃白的。母親不喝豆?jié){只喝茶。早點鋪都用缺了沿兒的大海碗,他沒法拿回來,干脆端了個鋁鍋,糖的白的混一起端走了。

他匆匆把鍋端回家,又跑到胡同里一處公用電話那兒等開門。早晨七點,公用電話開了,他搶在頭一個,先打給車隊請求倒休,但車隊也安排不開,讓他找人替班。他又打給同事求幫忙,同事家住的是老婆的單位宿舍,還得讓傳達室的大爺喊一聲。等了許久同事答應幫忙了,又打電話給領導好說歹說一番,無非是為了不算事假,好別扣錢。

他要面子,但仍硬生生厚著臉皮求領導,干忍著聽領導說了很多酸溜溜的話,各種夸張的、無中生有的、有一說成十的訓斥,估計身后排隊的人聽了都覺得太傷人。但援朝回頭一看,排隊的人早就不耐煩了,催他快掛。

援朝掛上電話交了錢,他再次回家,推著自行車把孩子送到幼兒園,又跟幼兒園老師說了些道歉和請幫忙看管的話,隱含著說出:孩子每天只能去撿次的玩具玩,別人家的孩子總搶了他的玩具,還說你的玩具不如我的好。

幼兒園老師不吃這一套,一個個潑辣得很,援朝又被這幾個他死也看不上的老娘兒們搶白:“孩子都受家里影響大,我們這兒就是看著,他自己會長?!?/p>

老師接著說:“有一天,你家孩子想撒尿不去廁所,跑到個沒人的屋子里,也不知從哪兒翻騰出一個尿盆來尿了。那尿盆是搪瓷的,漏了,多少年都沒人用。”說完便皮笑肉不笑的,援朝也想附和著笑一下好結(jié)束談話,但他沒“呵呵”出聲。

從幼兒園出門,已經(jīng)上午九點半快十點了,他趕緊坐車去海燕單位找人,怕海燕下班后直接回娘家,再請回來就麻煩了,甚至由此分居……孩子由誰管呢?他不會往離婚方面想,兩口子吵架動了手,哪至于?家門口這片胡同里的人家,時而有打架動菜刀、動搟面杖的,摔個炒菜鍋、飛起把鐵剪子砸了玻璃……不新鮮,沒聽說誰家真離了。

十一

趕到單位以后,援朝自報家門是海燕的丈夫,廠里的人給他指路,在車間門口等海燕。時間臨近中午,他想海燕要是給面子,就一起在食堂吃午飯了。

他來過廠子,這一次心里有底,就直接去車間??傻搅塑囬g,聽說海燕不在,她作為優(yōu)秀員工代表到紡織廠配套的紡織機械配件廠參觀去了。

紡織廠是一大片廠區(qū),海燕在一廠,還有二廠、三廠、配件廠、印染廠等,都屬北京東邊的棉紡織集團。配件廠就在紡織廠后面,援朝趕過去,剛進了大門,就見一群工人抬著一個人走向辦公樓,好像是去醫(yī)務室的樣子。人圍得如同平地上長滿了灌木,他想擠進去,但被攔住,又擠進去,看到那個臉色蒼白的人正是海燕。他的頭腦仿佛被撞鐘一樣猛敲了一下,耳邊聽到嗡嗡的回聲:“快打120,叫救護車?!?/p>

昏迷的海燕被送到醫(yī)院,援朝事后更責備自己沒攔住她,早知如此就干脆把海燕鎖屋里,就學他們廠那個把妻子鎖屋里不讓上夜校的丈夫。

這一天原定是單位組織去配件廠參觀,海燕一夜沒睡好,總是隱隱地做著噩夢,她夢見車間的橫梁上垂下一條粗繩墜著個滿臉浮腫的人,那人的面孔近了,是父親。這一次,她在夢中尖叫。早早醒來后,她還是暈著頭、腫著雙眼上班去了。

配件廠跟紡織廠不一樣,里面都是金屬車間、精加工車間等等,比紡織廠的車間要小,工人九成都是男的,不像紡織廠是純粹的娘子軍連。每個車間按照車工、銑工、鑄工等不同工種來劃分,都要學徒三年。海燕跟著眾人進了精加工車間,這里的工人一身長衣長褲,用松緊帶扎緊袖口,不系圍裙。她好容易見到一位守著一個CA620型號精密小車床的女工,她看這場景是如此熟悉,甚至那女車工都很面熟,才反應過來,這跟人民幣上“車工貳圓”的圖案一樣。

海燕聽講解員講,回味著工人之間的俗諺:“緊車工,慢鉗工,溜溜達達是電工?!避嚬な怯密嚧布庸そ饘倭慵?,是個技術活兒。車刀要停得及時、到位,停慢了零件就廢了,還得快干,否則不出活兒。講究如何下料、卡位、調(diào)試機器,用手和千分尺來量。車工有危險,容易出事故,配件廠里有位女工眼皮上有個紅斑,是操作時燒紅的鐵屑濺上留下的,好多年都不褪去。

眾人一起去看車工的演示,海燕的困意上了額頭,仿佛有一塊鐵在腦袋里,墜得自己的頭四處搖晃,要大頭朝下一猛子栽倒。

一陣恍惚間的錯覺,海燕剛剛眨了眨眼睛,猛覺得頭頂上空烏云密布,是哪位大羅金仙擲來的法寶,還是飛來一只翼龍或巨大的蝙蝠?!昂簟币幌?,海燕被人狠命地一把推開,一個跟頭摔了出去。

“哐當!”

一塊長方體鐵塊砸破了水泥地面,落在摔倒的海燕身邊,鐵塊距海燕的頭不過二尺。那是一塊準備車的鐵料,它沒有被卡緊,從剛剛開動的車床上甩了出來。剛才,它正在海燕頭上鷹隼般盤旋。

而海燕這一摔,一時沒有醒來。

尾聲

海燕昏迷了三天才醒來,這次她摔成了腦震蕩,摔得瓷瓷實實。但同樣她真得感謝推她的同事,算是撿了一條命。自她醒來以后,有時一陣明白一陣糊涂,有時昏睡不醒,有時徹夜不眠。她一遍遍地想自己從進廠以來發(fā)生的事,卻幾乎想不起什么。關于廠子,她首先想起來的是,車間里的所有物件已被席卷一空,只剩下黢黑的水泥梁架如一具骷髏;水泥的地面已成為崎嶇不平的土地,堆滿了棄物長滿了野草;車間頂上的玻璃全部破碎,混著木料、磚頭和陽光四處撒落。那車間的橫梁上垂下一條粗繩墜著個滿臉浮腫的人,那人的面孔近了,是父親。

從此以后,海燕因為有一陣經(jīng)常部分失憶,援朝幫她辦了手續(xù)——請病假吃勞保。海燕的母親因癌癥去世,弟弟賣掉了他繼承的紡織廠宿舍,拿了錢并入贅到外省市當寓公去了。那是一個海燕不知道的小地方,弟弟不再正經(jīng)干什么,照樣活得優(yōu)哉游哉。

過后,廠子真不行了。

年輕的都下崗,合同工不再續(xù)簽,有能力的調(diào)走,科室只保留幾處,在宿舍區(qū)找個角落負責給職工報銷。在歇了幾年病假、援朝跑廠子報銷了幾年醫(yī)藥費以后,勞資科把海燕叫過去辦理病退手續(xù),她三兩下就辦完了,從此每月有幾百的退休金(后漸漸漲到兩三千),與廠子再無瓜葛,時年四十一歲。

海燕打聽了一些同事的下落:師傅退休了,為群調(diào)走了,小三被她多次試驗后遇到的唯一真愛甩了,哭著回了農(nóng)村;而小娟終于補了個夜校文憑,調(diào)到僅存的幾個科室里去坐班,再也不用進車間了。她覺得這樣挺好,每個人都有個出路,自己這個班長沒白當。

如今,再次來到她成長、工作過的地方,她好像只是度了個周末,在家睡了一大覺、周一早上繼續(xù)上班一樣,但這個世界開始將她遺忘。當她回到廠區(qū)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這片揮灑了她和父母青春和生命的地方已經(jīng)蕩然無存。仿佛是一列火車拉著鼻兒從站臺前呼嘯而過,而把原本下車透透風的自己留在了站臺上。

火紅的年代過去了。她站在馬路對面,覺得廠子就像浮出海面噴水的巨鯨群,現(xiàn)在鯨群壽命已到,它們下沉到海底成為鯨落,它們該離去了。

原刊責編? ? 張? ? 菁

【作者簡介】侯磊,北京人。青年作家,詩人,昆曲曲友。中國人民大學文學碩士,熱衷于研究北京史地民俗、碑銘掌故。著有長篇小說《還陽》,小說集《冰下的人》《覺岸》,詩集《白鵝的羽毛》,非虛構(gòu)文學三部曲《聲色野記》《北京煙樹》《燕都怪談》,社科圖書《唐詩中的大唐》《宋詞中的大宋》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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