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美雨
(臨沂大學 文學院,山東 臨沂 276005)
車王府戲曲即清代車登巴咱爾王府收藏的一批戲曲鈔本。受鈔寫者用字習慣及其他因素的影響,這批戲曲鈔本中出現(xiàn)了大量的俗字,它們在造字理據(jù)、與正字之間的關系等方面特征鮮明,反映了清代中晚期的文字使用及變革情況,具有重要的文字學價值。這里即以首都圖書館整理的《清車王府藏曲本》[1]為底本,對車王府戲曲中的俗字情況進行梳理、分類研究。
俗字與正字相對而言,是民間大眾慣用的、不同于當時正字的一種寫法,即“凡是區(qū)別于正字的異體字,都可以認為是俗字。俗字可以是簡化字,也可以是繁化字,可以是后起字,也可以是古體字”[2](P6)。它的別名“‘近字’‘俗體’‘俗書’‘偽體’‘別體’‘或體’”[2](P3),尤其是“偽體”,較為直接地反映了俗字地位不高的現(xiàn)實。實際上,俗字的出現(xiàn)及大量使用,是漢字發(fā)展的必然現(xiàn)象,即“由商、周古文字到小篆,由小篆到隸書,由隸書到正書,新文字總就是舊文字的簡俗字”[3](P158)。即是說,俗字是不可或缺的,若沒有歷代俗字的存在,漢字形體將一直不變,在此情況下,任何時代及個人都無法對文字的形體作出系統(tǒng)、周遍的改革。即俗字是在人們求新求奇、追求簡便心理下,帶來的漢字發(fā)展的必然產(chǎn)物。同時,俗字也是漢字發(fā)展的催化劑,被創(chuàng)造出來后,隨著使用范圍的擴大,很多俗字在某時某代產(chǎn)生了較大的影響,逐漸進入到原有的被官方、字書等承認的正字系統(tǒng)中,以其書寫簡便、不乏造字理據(jù)的特點,逐漸取代了其原有的書寫煩瑣的正字。正如裘錫圭先生所言:“在文字形體演變的過程里,俗體所起的作用十分重要。有時候,一種新的正體就是由前一階段的俗體發(fā)展而成的。比較常見的情況,是俗體的某些寫法后來為正體所吸收,或者明顯地促進了正體的演變?!盵4](P44)
考慮到張涌泉先生對俗字的定義,以及車王府戲曲大量使用簡化字、且這些簡化字與當下我們所用簡化字相同的事實,我們不將其納入研究范圍,而只研究不同于正字和明顯不是通常意義上簡化字的俗字。
根據(jù)已有研究成果顯示,俗字的類型受時代的影響,俗字的數(shù)量受體裁、題材、載體及當時人們書寫習慣的影響。如張涌泉將敦煌俗字分為8類[5];歐昌俊、李海霞將六朝唐五代石刻中的俗字分為8大類[6];溫振興指出清代到民國初期的影戲抄本中的俗字有8類[7]。三者雖同為8類,但又有所區(qū)別,體現(xiàn)出了俗字的時代性特征,如溫振興列有“避諱俗字”,其他二者無此類。張涌泉從當前視角出發(fā),將已有俗字分為13類[2]。結合以上諸家分類及車王府戲曲中俗字的實際使用情況,我們發(fā)現(xiàn)車王府戲曲中的俗字與正字之間的關系,主要表現(xiàn)為以下10種:
車王府戲曲中,簡化筆畫類俗字是指在其正字的基礎上,使用者采用簡省聲旁、形旁的方式,或其他部件而形成的俗字,這類俗字因人們追求書寫的簡便、快捷而生。
1.簡化正字聲旁
在已見車王府戲曲簡化筆畫類俗字中,以簡化正字聲旁的居多,簡化方式各異,例:
2.簡化形旁
形旁是漢字中表意的部分,觀形旁基本上可知大部分漢字尤其是古體字的本義。當然,盡管它的作用很重要,但也須遵循漢字簡化的趨勢。車王府戲曲中的俗字,就有很多因簡化形旁而成,例:
車王府戲曲中有些俗字因直接省略正字形旁而成。清代王筠于《菉友蛾術編·卷上》道明:“古人用字尚音,或加偏旁,或省偏旁,皆常事也?!钡捎谛温曌直揪鸵元汅w字為基礎,所以省略掉形旁后,若該聲旁本就是一個常用字、具有自己固定的字義,極有可能就會被當成訛字,甚至使人對其所在語句的語義產(chǎn)生錯誤理解。另一方面,若該聲旁不是常用字或已經(jīng)被固定為該字的俗字后,那么它就可作為該字的常用俗字存在。車王府戲曲中,這三類俗字都存在。
(9)伍員本是英厷汗,殺父冤仇豈心干。[1](冊2,P12)
(10)三弟,你太毛匋。[1](冊3,P144)
(11)曹丞相為求賢朝夕暮想,得先生比高祖甹請子房。[1](冊3,P290)
(13)弍十弍場。[1](冊9,P339)
簡言之,對通過省略形旁、只保留聲旁而成的俗字而言,在漢字系統(tǒng)中的作用及地位等不同,我們在閱讀相關文獻時,應審慎對之。
避諱,在中國古代文化系統(tǒng)中,幾乎涉及了所有的方面,表現(xiàn)在漢字的使用上,則把需要避諱的字改用其他字、改換部件或省寫部件。車王府戲曲中,因避諱而成的俗主要是改換部件或省寫部件兩類。例:
在車王府戲曲的俗字中,此類俗字主要指更換形聲字的聲旁或形旁。
1.更換聲旁
更換聲旁有兩種情況,一是將原有的聲旁或形旁換成一個新的聲旁,二是將原有的聲旁換成一個形旁。例:
(22)倒運之人若相見,算他該當我們喰。[1](冊5,P22)
2.更換形旁
更換形旁,一般是將正字原有的形旁換成一個新的形旁,該形旁分兩種:一是不表意;二是表意,只是其著眼點與其正字的原形旁不同。例:
按:以上例中分別為“轟”“嗓”“把”的俗字,把其原有正字的形旁分別變成了“雙”“月(肉)”“亻”,關注點從“具體的事物‘車’”“相關位置”“具體的實施部位”轉為“同樣事物的數(shù)量”“事物的性質”“實施者的整體”。
車王府戲曲中,變動部件位置的俗字主要有兩種,以其正字的形體為基礎,一是只改變部件位置,不改變它的寫法;二是既改變部件位置,也改變它的寫法。例:
(27)我好比失羣空中雁,我好比杜鵑鳥不眠。[1](冊2,P12)
按:以上例中,依次是“群”“靠”“承”“何”“拿”的俗字,屬于只改變部件位置、不改變部件寫法的俗字。這一類俗字是車王府戲曲中,因改變部件位置而形成的俗字的主要類型。
以上例中,分別為“慠”“麺”“爬”的俗字,都改變了各自正字中形旁的位置和形式。
除以上兩種類型外,車王府戲曲中的俗字,還有一部分只是因改變了正字某個部件的方向而成。例:
按:以上例中,分別為“兒”“鼠”“把”的俗字,從其形體可見,這部分俗字,一般是將“橫”改為“豎”,“豎”改為“橫”而成。這種因僅是改變正字某個部件的橫筆或豎筆而成的俗字,其形體與其正字并無較大差異,易于辨認。
繁化指的是在正字的基礎上,添加一些部件,從而創(chuàng)造出了該字的俗字。就車王府戲曲中的俗字看,添加的這些部件,有的破壞了原有部件的表意或表音作用,有的提供了新的聲旁或形旁。例:
按:以上三例中的俗字,依次為“舒”“碗”“抖”的俗字,就其形體看,前兩例取消了其正字中聲旁的表音作用,“抖”原有的聲旁仍表音,但其由原來的一級部件變?yōu)榱硕壊考?/p>
(42)喲,閉著門哪。待我進去矁矁。[1](冊12,P238)
這類俗字指根據(jù)已有造字法,創(chuàng)造出一種與原有正字完全不同的俗字。例:
合文是指形式上體現(xiàn)為一個漢字,讀音為兩個漢字的文字。車王府戲曲中,這種形式的俗字極少,據(jù)筆者已整理資料有以下三個:
(51)張大年愿把女兒賣,卄兩銀子不能加。[1](冊12,P54)
歷來對漢字的簡便要求,不僅體現(xiàn)在對其形體所作的各種減省、改變,還體現(xiàn)在書寫時對漢字的簡便處理上,即連寫不同的筆畫,同時盡可能地減省部件,草書即屬于其中的代表。例:
按:以上例中,依次是“請”“哉”“等”“可”的俗字,從筆意上看,它們顯然是因鈔寫者書寫時采取了連筆寫法。
車王府戲曲中俗字眾多,在差異中又有共同點,主要體現(xiàn)為以下幾點:
基于眾多鈔寫者用字習慣的不同,車王府戲曲中有不少字具有多種寫法的俗字,如“歲”,除正字外,另有13種俗字,就筆者目前的統(tǒng)計看,“歲”當算是車王府戲曲中俗字最多的一個字。再如:除正字外,“無”有12種俗字,“驥”有10種俗字,“鼠”有8種俗字,“賢”和“縣”各有7種俗字,“變”“寧”“風”各有5種俗字,等等。由此可見,同一正字具有多種不同的俗字,是車王府戲曲中俗字的一個普遍性特征。例:
(4)孤金鰲大王徐海是也。吾乃浙甯人氏,因與賍吏不合,糾眾海上。[1](冊8,P329)
按:以上五例為“寧”的俗字。除“甯”為“寧”的通假字外,其他4種都是在同時簡化聲旁和形旁的基礎上形成的俗字。
按:以上三例中為“賤”的俗字,與正字相比,它們都是對聲旁“戔”的改造。車王府戲曲中,帶有“戔”的字,也大都如此,如“錢”“淺”“濺”“殘”。
按:以上三例中為“然”的俗字,三者各有不同,與正字“然”相比,第一種“簡化”聲旁“肰”,第二種簡化形旁“灬”,第三種省略形旁,只保留聲旁“肰”。
按:以上兩例中,皆為“人”的俗字,兩個俗字總體特征一致,差異在于部件的位置稍有不同。
雖然車王府戲曲的鈔寫者眾多,但在俗字的使用方面,基本上都遵循“類化”規(guī)律,即具有相同部件的漢字,其俗字往往也具有相同部件。這種俗字,可以將清代中后期具有相同部件的字的俗字作類型化分析。例:
按:以上例中,依次為“婦”“娘”“好”“姓”“奴”“姐”“媳”“婦”“嫂”的俗字,其共同特征是都把形旁“女”寫作“丬”,失去了表意作用。
按:以上例中依次為“軟”“轅”“載”“轉”“輕”“暫”的俗字,其共同特征是把形旁“車”寫作“豐”,失去了表意作用。
這里所言不同部件簡化為同一部件,指的是幾個漢字的部件完全不同,但車王府戲曲鈔寫者將其簡化為同一部件,由此讓它們的俗字具有了相同的部件。例:
按:以上例中,依次為“鎮(zhèn)”“賊”“張”的俗字,它們的形旁本來分別為“金”“貝”“弓”,在車王府戲曲中,卻都具有了相同的部件“リ”,同時也失去了表意作用,僅是作為一個記號存在。
按:以上例中,依次為“朝”“輕”的俗字,其形旁原分別為“”“車”,此時具有了相同的部件“豐”,同樣失去了表意作用。
就漢字正字的發(fā)展歷史看,簡化是其形體發(fā)展的主流,繁化極少。俗字的發(fā)展規(guī)律雖然也已簡化為主,但其繁化的現(xiàn)象明顯多于正字繁化的數(shù)量,如車王府戲曲中俗字,繁化的俗字數(shù)量較多。除常規(guī)簡化的俗字和繁化的俗字外,車王府戲曲中,還有一部分極簡的俗字和極繁的俗字。例:
按:以上例中的俗字,依次為“爺”“丞”“廿”“先”“兩”“四”的俗字,從形體上看,這些俗字無法再繼續(xù)進行簡化,已經(jīng)達到了簡化的極致。
車王府戲曲鈔寫者在選擇用字時,比較隨意,不注重前后的統(tǒng)一性。如下例中“邊報”二字,上文使用繁體字,緊接的下文卻使用的是簡體字。一是反映出戲曲文本“以音表意”的特點,二是反映出清代中晚期出現(xiàn)了大量的簡化字,繁簡字之間存有較大競爭。例:
(1)(校白)邊報求見。(凈白)命他進見。(校白)報人,傳你進見,小心了。(報進白)邊報叩頭。[1](冊2,P175)
(3)啟奏父王,當年征勦北海,路過此山,他乃西方銀鼠作怪,盜取仸主燈油。佛祖命父收伏此妖。[1](冊5,P6)
車王府戲曲中的俗字不僅特點鮮明,且具有較強的研究價值。如俗字具有時代性,且其數(shù)量極多,故而將其搜羅盡,是一件極為困難的事,將車王府戲曲中的俗字與成書時間距離清代較近的《宋元以來俗字譜》相比較,發(fā)現(xiàn)其中有很多俗字未被收入,如:
按:“變”的以上三種俗字,《宋元以來俗字譜》未收。
按:“雙”的以上兩種俗字,《宋元以來俗字譜》未收。
按:“風”的以上兩種俗字,《宋元以來俗字譜》未收。
按:“讓”的俗字,《宋元以來俗字譜》未收。
由此可見,車王府戲曲中的俗字,可為相關字書提供新的例證。饒宗頤在談及辨別何為正字、何為俗字的方法時,指出:“文字之正與俗,其區(qū)別甚難言也。俗與正相對而言,然何者為正,而何者為俗,溯洄以尋根株,資料所限,往往未易遽得碻證。[5](P1)”就車王府戲曲而言,在判定俗字時,雖有字書可作為參考,但正如上文所言,俗字具有較強的時代性、且鈔寫者的用字習慣也各異,故而本文的研究難免有掛一漏萬之處,甚或有訛誤,所以,關于本內容,我們將繼續(xù)深入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