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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路上

2021-07-08 00:29阿郎
草地 2021年3期
關(guān)鍵詞:李姐扎西爺爺

阿郎

陳繼軍蘇醒過來,眼前漆黑一團。

她摸了摸頭,又摸了摸手腳,誠實的身體告訴她,一切并無大礙。只不過因為驚嚇,頭還有些暈,身子還有些發(fā)抖。

剛才,公路上突然出現(xiàn)的暗冰,讓陳繼軍一下子慌了神。她下意識猛點了一下剎車,白色的普拉多像受驚的野馬,瞬間失控,在公路上飛速旋轉(zhuǎn)起來。汽車陀螺一樣轉(zhuǎn)了幾圈,滑落到公路坎下,驚恐萬狀的陳繼軍也跟著暈了過去。

魂飛魄散的陳繼軍蘇醒過來時,那輛人稱霸道的越野車,再也霸道不起來了?;隽寺访?,陷入公路坎下積雪深厚的草地中,動彈不得。

陳繼軍打開車窗,黑夜里,朔風(fēng)海水一樣翻騰,洶涌著,朝她身上匯聚。夜風(fēng)咆哮著,生鐵一樣抽打著她的臉龐,令她頭皮發(fā)麻。

一聲嚎叫傳過來,陳繼軍趕緊關(guān)上車窗,打開車燈。剛才,慌亂中她竟然把車燈給關(guān)上了。她打死也想不通,那樣緊急的瞬間,自己會有那樣的神操作。

燈光里,草原上出現(xiàn)幾點綠瑩瑩的亮光,那晃動的亮光背后,是三只饑餓的狼。

陳繼軍的頭皮又一陣發(fā)麻,她哭喊起來,使勁摁響汽車喇叭。受驚嚇的狼,轉(zhuǎn)身悻悻離去,在燈光所及的遠方,停了下來,扭頭不舍的回望。

狼是很聰明的家伙,它們能看懂人手中拿的是槍還是棒,能嗅到槍彈的味道,甚至空氣中的殺氣。他們知道汽車里沒有這些,所以格外猖狂。

陳繼軍掏出一支女士香煙,點燃,深吸一口,努力平復(fù)自己的情緒。鎮(zhèn)靜下來后,陳繼軍感到了寒冷,她看了看儀表盤,車窗外已是零下十三度,車內(nèi)也是零下五度了。而更為糟糕的是,油表顯示,汽油只有最后一小格了。此時才是晚上八點,高原最低的溫度都在凌晨兩點左右,汽油根本燒不到那個時候。陳繼軍顧不上那么多了,趕緊打開空調(diào),她想先暖和暖和再說。

車內(nèi)的溫度很快起來了。

渾身暖和的陳繼軍,動作和思緒也活泛起來。

“這世間事也真奇妙,想死的時候無論如何都死不了,不想死了,你卻想躲都躲不掉!”陳繼軍這樣想,一臉的苦笑。

這個草原她是第二次來了。

前一次是在十年前。

當(dāng)時,陳繼軍患了嚴重的產(chǎn)后抑郁癥。她的脾氣變得十分暴躁,見誰都不順眼,成天不是摔盆子砸碗就是無端的哭鬧。她整夜整夜的失眠,這更加劇了她的暴戾。

陳繼軍站在自家三十多層高樓的陽臺上,鳥瞰北京街道上螞蟻一樣奔忙的人群,一陣悲哀涌上心頭。有幾次,她想爬上陽臺,鳥一樣飛向那些螞蟻般的人群,她想用清脆的“啪”的一聲的告誡他們,活著沒有什么意義,奔忙更是可笑。

最后,她還是退縮了。愛美的她,不想用血肉模糊丑陋又恐怖的樣子離開這個人世。

陳繼軍開始上網(wǎng)搜索厭世的朋友。有一次在醫(yī)院,她偶然聽人說,現(xiàn)在網(wǎng)上有一個“厭倦塵世俱樂部”,想輕生的人都通過那個網(wǎng)絡(luò)互相聯(lián)系,結(jié)伴赴死。

陳繼軍給自己取了一個網(wǎng)名“死即安睡”,開始搜尋志同道合的網(wǎng)友。

很快,她就找到了一個網(wǎng)名為“人生無意義”的朋友,她叫陳嫣,和陳繼軍同姓,算是家門兒。兩人很快就成了無話不談的好朋友,陳嫣是上海一家外企公司的白領(lǐng)主管,一個不到三十歲的漂亮姑娘。這個出生江西邊遠山區(qū)的農(nóng)村姑娘,當(dāng)年以全省狀元的成績考入國內(nèi)一所名牌大學(xué),這個表現(xiàn)優(yōu)秀的天之驕子,還未畢業(yè)就被世界五百強的外企公司錄用。原本前程似錦的她,因為深愛的男朋友出國留學(xué)后提出了分手,對未來充滿無限憧憬的陳嫣,頓時覺得人生沒有絲毫意義,努力的人生更是荒唐可笑。

后來,陳繼軍又結(jié)識了兩個網(wǎng)友。

一個是深圳的網(wǎng)名叫“罪孽深重”的王姐。王姐話不多,只是不斷地重復(fù)一句話,“渴望逛商城一樣渴望赴死!”

一個是成都的網(wǎng)名叫“陳世美的債主”的李姐,她是一個資產(chǎn)雄厚感情殘缺的富婆。她曾經(jīng)和丈夫打拼二十多年,從一個小火鍋店老板發(fā)展成擁有多個產(chǎn)業(yè)的大公司總裁。精明能干的她把公司管理得井井有條,生意做得風(fēng)生水起,卻沒有管住花心的丈夫。這個能共苦卻不能同甘的家伙,不待妻子趕他,主動提出只要三分之一的財產(chǎn)和小三另過。氣得吐血的李姐當(dāng)然不會答應(yīng),打發(fā)乞丐一樣給了兩千萬。丈夫拿了錢,樂滋滋的和小三過他們的幸福生活去了。沒過多久,那個年輕漂亮的小三卷走了李姐丈夫的所有錢款,消失了。李姐的丈夫從千萬富翁變成了分文不名的窮光蛋,丈夫死乞白賴的找到她,要求拿到屬于他的那份財產(chǎn)。高大的紅木大班桌后邊,李姐冷笑道:你若想活命就到郊區(qū)的建材倉庫守門,一個月工資三千,比那條狼犬生活費高了不少。丈夫氣得直跺腳,你把我當(dāng)成狗了。李姐繼續(xù)冷笑說,你高看自己了,你也想和狗比,狗答應(yīng)了嗎?狗比你可最忠誠多了。被李姐戳中痛處的丈夫,臉色煞白,顫巍巍的走出了李姐辦公室,從此杳無音訊。

陳嫣提議找個干凈清靜又美麗的地方赴約。

李姐趕緊說到阿壩草原,那是她見過最美的凈土。為了證明她所言不虛,她還上傳了無數(shù)張照片和幾個配了優(yōu)美音樂的視頻。

幾個人馬上被那曠達純凈的景色迷醉了,大家都說,在那樣的地方睡去,一定會獲得甜美的夢。

按照約定,三人分別從北京,上海,深圳到成都會合。

李姐親自開著一輛白色路虎越野車到機場迎接。晚上,吃著麻辣味十足的火鍋,陳繼軍第一次喝了那么多紅酒。沒想到,長期失眠的她居然睡了一個好覺。

第二天,一行四人乘坐李姐駕駛的路虎向川西高原出發(fā)。

一過都江堰,陰霾的天氣,擁堵的車流都沒有了。從映秀隧道出來,豁然清朗,陽光明媚,天高云淡。車流量減少,道路也顯得寬敞起來。

路虎撒歡地奔跑,人的心情也跟著好起來。

車里的四個女人稱姐道妹,無比真誠和親切,儼然親生姐妹。噢!不,比親姐妹還要親切,還要交心。都是赴死的人,彼此沒有任何秘密可守,任何利益可爭,任何恩怨可續(xù)。

大家開懷暢談,說了很多。說了些什么,陳繼軍都有些記不清了。只知道,一路上大家一會兒笑,一會兒哭,一會兒咒罵,一會兒感嘆。

進入夏日草原,他們驚呼起來。大地如此開闊,天空如此澄明親近。那悠然的牦牛,奔馳的駿馬,唱著牧歌的小伙兒,戴著紅頭巾撿拾牛糞的牧女,帳篷上升起的炊煙,是那么自在和歡樂。生命在這里是那么簡單,那么歡喜,充滿了活力。

一路上,他們走走停停。

盡管他們仿若在仙境游弋,但是沒有誰拍照,也沒有誰提出合一張影。他們都清楚,對自己而言,這些美景用眼睛看用心記就足夠,拍照已沒有任何意義。

傍晚,他們?nèi)胱∵@個草原上最好的四星級酒店——云上天堂酒店。李姐早就預(yù)定了這個酒店唯一的一間總統(tǒng)套房。

陳繼軍覺得李姐太有心了,就連酒店的名字都這么考究。云上天堂,和此行的目的是那么的吻合。她突然覺得這造型獨特的建筑不是酒店,而是一座通往另一個世界的候機大樓。

李姐叫了手抓羊排,生吃牦牛肉,人參果,牦牛酸奶,松茸撈飯,又叫服務(wù)員找?guī)讉€火盆來。

“我們這里有中央空調(diào)!”服務(wù)員一臉的疑惑。

“這房間有味道,我要熏熏自己帶來的印度香。”李姐把一沓鈔票放在服務(wù)員手里。微笑著說:“辛苦你了,這是小費?!?/p>

服務(wù)員遲疑了一下,接過鈔票,轉(zhuǎn)身快步走出了套房。

三個女人開始洗漱,打扮。

他們找出自己最心愛的衣服,換上。開始描眉,抹唇,涂粉。他們想要以最漂亮的樣子告別這個塵世,在這個純凈美麗的草原安靜的睡去。當(dāng)然,他們更不愿讓人們看到自己難看的死相。

李姐打開自己最大的行李箱,取出四個紅酒杯,幾瓶拉菲紅酒,擺放在餐桌上。

她又掏出兩個黑色的塑料袋,放在地毯上。

這時,門鈴響了,服務(wù)員抱著三個火盆,滿頭大汗一臉通紅的站在門口??吹贸鰜恚窃谝宰羁斓乃俣绒k理李姐交代的任務(wù)。

李姐道過謝,送走服務(wù)員,反鎖了房門。她又從行李箱里掏出一大卷透明膠布,耐心的把門縫窗戶每一個細小的縫隙堵塞好。做完這些,她又打開那個黑色塑料袋,取出一些干脆的木塊,放在火盆中,掏出打火機點燃。很快,木塊旺盛地燃燒起來。李姐又從另一個袋子里取出專門從超市買來的木炭放在上面,不一會兒,三個火盆里的木炭都燃燒了起來。

“姐妹們,飛往另一個世界的飛機票我已經(jīng)訂好了。該你們布置晚餐了,輪到我來洗漱打扮了,你們總不忍心叫李姐灰頭土臉的跟你們同行吧!”李姐站起身,笑了笑,走進了衛(wèi)生間。

豪華的長條形餐桌上擺好了精美的吃食,李姐還特意帶了幾只巨大的白蠟燭,他們特意關(guān)了燈,點燃了蠟燭。燭光中,高腳杯里的拉菲紅酒顯得愈發(fā)朦朧高貴。

四個女人各坐一方,柔和的燭光里,他們顯得格外嫵媚動人。

窗外,圓圓的月亮像一只大大的眼睛,驚訝地注視著套房里的幾個女人。

高原的月亮格外圓,格外大,格外近,格外明亮。月光覆蓋的草原是那么寧靜安詳,像夢和琥珀一樣。偶爾傳來的一兩聲藏獒的吠叫,才讓人覺得這的確是蘊含著生氣的人間。

“妹子,快拉上窗簾,別讓那月亮破壞了我們的興致!”李姐的座位正對著那巨大的落地玻璃窗。

陳繼軍站起身,拉上窗簾。

回到座位時,她發(fā)現(xiàn)三個女人眼里有了月亮一樣亮亮的東西。

“來,為我們的人間盛宴干杯!”李姐回頭看了看地上燃燒的三盆炭火,“聽人說,以這種方式告別塵世是最輕松最舒服的,沒有一點痛苦?!崩罱愣似鹁票?,一揚頭,干掉。眼里的月亮破碎了,珍珠一樣滾落下來。

李姐挨個斟上酒。笑了笑說:“都說我是成都的富婆,什么都不缺。他們哪里知道我打拼了大半輩子,年過半百的時候卻落得丈夫拱手送人,兩個孩子出國一去不回的凄慘下場!除了有幾個冰冷的錢,我還有什么呀?我已經(jīng)立下遺囑,把所有的資產(chǎn)捐獻給慈善總會,請他們救濟那些貧困的,真正需要錢的人。我現(xiàn)在算是明白了,錢可以救命,也可以要人的命!”

這時,王姐突然哇的一聲哭了起來。

“姐妹們,請原諒,我沒有給大家說實話。今天是七月一日,我是一個黨員,一個銀行行長。這些年,我鬼迷心竅的貪戀上了錢財,我收受賄賂一個多億,卻不敢花一分錢,成天提心吊膽,整夜睡不著覺,一聽到警笛聲就渾身發(fā)抖,生怕哪一天被查出來,雞飛蛋打,身敗名裂!我千方百計的找了十幾本護照,想跑出國??蛇@幾年,那些跑得再遠,躲得再久的人都被抓了回來。只要你還在這個世界上,是無處可逃的。前些時候,另一個市的行長被查,我想死的心就更加強烈了。我對不起父母的教誨,對不起組織的培養(yǎng),更對不起你們對我的信任??!”王姐哽咽了一下,怯怯的說:“今晚,你們還認我這個姐妹嗎?還愿意帶我這個遭世人唾棄的貪官一起走嗎?”

陳繼軍心里掠過一絲隱憂,她有些擔(dān)心,自己和王姐這樣一個貪官一起自殺,會不會給自己的父母和已是司級干部的丈夫帶來什么不好的影響。

“王姐你說什么呀?”李姐遞給王姐一張紙巾,笑道:“今晚,一閉眼,咱們就是同行另一個世界的姐妹了。昨天的破事就和我們的軀殼一樣,一起丟棄在這里吧?!?/p>

陳嫣又嚶嚶的哭泣起來。

“妹妹,你害怕了嗎?”李姐關(guān)切的望著陳嫣。

“不,我現(xiàn)在最悔恨的是對不起自己的父母。我太自私了,他們?yōu)槲页粤四敲炊嗫?,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報答一下!”陳嫣一仰頭,“今生是沒有機會了,來世,我一定要當(dāng)他們的父母?!?/p>

“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陳繼軍突然想起這句話。不過,陳嫣的話也刺痛了她的心,眼前又浮現(xiàn)出敬業(yè)上進的丈夫和乖巧聽話的女兒。別人說,現(xiàn)在都市里的人都是些精致的利己主義者??磥碚媸遣诲e,他們從來都想著自己,根本就不會考慮別人的感受。她咬了咬嘴唇,端起酒杯,一口喝下。

“人生就是這樣,總是在糾纏中苦著,受不了了,睡過去就好了!”李姐又打開一瓶拉菲給大家斟上。

漸漸的,大家都有了醉意。

蠟燭的火焰開始跳躍起來,時而明亮,時而暗淡。證明房間里的氧氣正在被消耗。

陳繼軍昏昏欲睡,渾身酥軟,感到前所未有的舒坦。

雨后的草原一塵不染,五色彩虹架在一碧如洗的天空。陳繼軍四姐妹衣袂飄飄,手拉著手,走上那座架向西天的彩虹橋。

彩虹下的草原上散布著黑色的牦牛,白色的綿羊,紅色的駿馬,白色的丹頂鶴在彩虹下鳴唱飛舞。這一切,宛如仙境。

突然,一陣狂風(fēng)刮來,一個黑臉雷神自天而降。雷神大喝一聲,揮手一錘砸在彩虹橋上。隨著一聲巨響,彩虹橋斷裂了,陳繼軍幾姐妹從彩虹橋上紛紛跌落下去。

陳繼軍驚叫著,醒了過來。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酒店大堂的地毯上,周圍站著幾個穿白大褂的醫(yī)生。夢中那個黑臉雷神也站在人群中間,正狠狠地盯著她。

原來,他們的異常舉動早已引起酒店的注意。尤其是當(dāng)他們提出要幾個火盆的時候,警覺的酒店主管趕緊向扎西老總做了匯報。

酒店隨時關(guān)注著他們的一舉一動。后來,當(dāng)房間里沒有了動靜,敲門無人答應(yīng),開門又被反鎖時,覺得情況不妙的扎西老總一腳踹開了房門。

蘇醒過來的幾姐妹被請到了扎西老總的辦公室。

扎西黑著臉,對這幾個VIP客人表達了極度的憤怒:“想死?你們大老遠的跑這里來,費那么大勁干嘛?”

“我們就是想在這個美麗純凈的地方安眠!”李姐一副玩世不恭的樣子,對扎西他們影響了她的自殺,很是不滿。

“我們的草原不接納那些自私懦弱,看起來光鮮卻沒有信仰的臭皮囊!”扎西激動起來,在大班桌上狠狠拍了一掌。

“兇什么兇?這大班桌有什么了不起,這些都是我的部門經(jīng)理用的。”李姐也被激怒了,譏諷道。

“不管你們多有錢,連活下去的勇氣都沒有了,還算什么?”扎西又拍了一掌,“想死,請到其他地方去,不要影響我們酒店,臟了我們的草原!”扎西站起身一摔門,出了辦公室。

“野蠻!當(dāng)?shù)厝司褪沁@么野蠻嗎?”李姐唾了一口。

“大姐別生氣?!逼恋呐鞴芏诉^來過一杯熱茶,笑著說,“別看我們扎西老總臉黑脾氣暴,心腸可是好得很呢?!?/p>

女主管告訴陳繼軍他們,扎西老總是紅軍后代。

紅軍長征時,扎西年僅十三歲的爺爺在阿壩草原掉隊了。是當(dāng)?shù)夭孛癜言饔植∮逐I的爺爺救了過來,東家一碗糌粑,西家一小坨酥油把他養(yǎng)大。

后來,扎西的爺爺和一個牧民的女兒成了家。

文革期間,扎西的爺爺被錯劃化為逃兵,成天被造反派批斗。無論怎樣打罵折磨,還是威逼利誘非人的審訊,他始終不承認自己是逃兵。為此,還被打折了兩根肋骨。扎西的奶奶看不下去了,抹著淚勸說,“你就承認了吧,別再活受罪了?!睜敔斏降谝淮伟l(fā)了火:“不,我不是逃兵,我相信我的部隊不會忘記我,會找到我的。我也要找到他們,這是我的信仰,他們這點折磨算個屁!”上世紀九十年代末,北京的一位首長——當(dāng)年扎西爺爺?shù)睦习嚅L終于找到了他。那天,扎西的爺爺找出珍藏多年的皮箱,從箱里拿出保存了半個多世紀,已經(jīng)開始朽爛的紅袖標,淚流滿面的交給自己的老班長,帶著哭腔說,“我終于找到親人了,終于是個堂堂正正的紅軍戰(zhàn)士了!”第二年冬天,被批準入黨的爺爺帶上黨徽,在冬日暖陽里微笑著閉上了眼睛。草原上的人都說他走得很安詳很幸福,是一個很有福報的人。

聽完漂亮女主管的講述,王姐突然跪伏在地上失聲痛哭。

女主管扶起王姐,叫服務(wù)員送來一張熱毛巾,遞給王姐。

“幾位珍貴的客人,我看你們都是事業(yè)有成,都是些漂亮又有氣質(zhì)的女士,有什么想不通的呢?”女主管看了看王姐,繼續(xù)安慰說,“我不知道你們遇到了什么問題,可是,再大的問題在生死面前都不是問題啊。況且,你們連死的勇氣都有,還沒有勇氣面對那些問題嗎?”

幾個女人四目相對,沉默不語了。

第二天,回成都的路上,李姐的車開得出奇得慢。

“昨晚,我算是被徹底點醒了,作為一名黨員,一個風(fēng)光無限的銀行行長。在扎西的爺爺面前,我是連一只螞蟻都算不上呀!這次回深圳后,我立即向組織交代我的罪行,換來我靈魂的安寧,也換回全新的自己?!?/p>

李姐重重地點了點頭說:“我支持你,無論是什么樣的后果,今后,我們都會來看望你的?!彼攘艘荒_油門,“我也想通了,那陳世美如果再來找我,我也不羞辱他了。生意還得繼續(xù)做,賺到錢就做一點有意義的事情,讓自己的生命有點價值?!?/p>

陳嫣和陳繼軍相視一笑,兩人望向車窗外廣袤的草原,眼淚悄悄的滑落下來。

回到北京,陳繼軍主動向家人交代了這次赴死之旅的荒唐行為。

一向堅強如鐵的爺爺?shù)谝淮瘟鳒I了,他用拐杖使勁的敲打著客廳大理石的地面,厲聲罵道:“你們這些膽小鬼,逃兵!你們哪有資格到那片草原自殺?那可是灑滿熱血,英靈安睡的神圣凈土!”

陳繼軍的爺爺有三兄弟,他排行老三叫陳三。當(dāng)年,三兄弟在老家江西參加了紅軍,在湘江戰(zhàn)役中,大哥陳一犧牲了。二哥陳二在過阿壩草地時,在一個在大雨滂沱的漆黑夜晚陷入了沼澤,再也沒有爬起來。最小的他歷經(jīng)艱險,終于走到陜北,走到了解放,走到了北京,成了一名副部級干部。

爺爺陳三永遠忘不了犧牲的兩位哥哥和眾多的戰(zhàn)友,他有著強烈的紅軍情節(jié),給自己的兒子起名叫陳榮軍,孫女叫陳繼軍,曾孫女,也就是陳繼軍的女兒叫陳再軍。意思再明白不過:以紅軍為榮,要繼承和發(fā)揚紅軍精神,代代相續(xù)。

作為大學(xué)教授的父親,對女兒的荒唐行為反應(yīng)較為理性。他嘆息說,“這就是信仰缺失的后果呀,現(xiàn)在的都市人,生活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好過。生活富裕了,精神卻空虛了,沒有信仰支撐,就覺得人生沒有任何意義。那些看上去光鮮靚麗的人,其實就是沒有靈魂的行尸走肉!”

“女兒,有病咋不跟你丈夫和爹媽說呢,學(xué)那些活膩了的人干嘛呀?”母親抹著淚說。

丈夫雙手捧著陳繼軍的臉,眼里噙滿淚水,“都怪我這個丈夫不稱職,馬大哈。走,我們?nèi)タ瘁t(yī)生!”

陳繼軍開始積極配合醫(yī)生治療。信心有了,很快,她便走了出抑郁癥的陰霾,完全康復(fù)了。

回到上海后,陳嫣把QQ群名稱改成了“重新上路”。每一個人都更換了一個積極向上的網(wǎng)名,大家時不時的保持著聯(lián)系,彼此依然無話不談。畢竟,都是一起到奈何橋上走了一遭的人。

只有王姐暫時沒有了聯(lián)系,回到深圳后她自首了。鑒于她的認罪態(tài)度,她被從輕判處,在監(jiān)獄服刑。

幾年后,爺爺臨終時拉著陳繼軍的手說,“爺爺拜托你一件事兒,這是我終生的夙愿。”爺爺要陳繼軍代他重走一趟長征路,沿途祭奠犧牲的兩個哥哥和戰(zhàn)友們。

爺爺掏出一張存折說,“這是我多年積攢下來的私房錢,請你沿途多上上香,燒燒紙錢,敬一點好酒,告慰一下我的戰(zhàn)友。你不要害怕,一路上,爺爺會陪著你的!”陳繼軍雙手接過存折,含著淚,學(xué)著爺爺?shù)臉幼樱f重的敬了一個軍禮。

辦完爺爺?shù)膯适?,陳繼軍開始去實現(xiàn)爺爺?shù)馁碓?。她把自己的奔馳轎車賣了,換了一輛六缸四驅(qū)越野車。把公司的事情交給手下打理,離開北京,向江西出發(fā)。

陳繼軍第一站來到井岡山。

她的老家就在井岡山腳下。

當(dāng)年,爺爺三兄弟鬧革命參加紅軍,家人和親戚被國民黨清算和迫害,死的死,逃的逃。如今,早沒有一個親戚了。

陳繼軍很小的時候跟爺爺回去過一趟,那時,井岡山下的村民十分貧窮,上山的路也很簡陋。當(dāng)時,爺爺陳三流下了眼淚,他喃喃的說:“當(dāng)初我們流血犧牲鬧革命,為的就是讓老百姓過上好日子的呀!”為這句話,爺爺險些被打成右派。

這次回來,陳繼軍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當(dāng)年那些低矮的茅屋不見了,一座座白墻青瓦的新房,在綠樹掩映下,錯落有致。通往山上的柏油路寬敞平坦,路邊的波形防護欄,顏色和環(huán)境十分和諧。井岡山上更是熱鬧非凡,紀念館、賓館、游人中心、商店……每一座建筑都不亞于都市。

陳繼軍買了很多祭奠品。除了獻給紀念碑的花籃,她還專門敬獻了卷煙、白酒,燒了紙錢,燃放了鞭炮。

陳繼軍跪在烈士墓前,念叨著兩個爺爺?shù)拿?,也念叨著英雄們的名字。夜風(fēng)拂過,森林傳來低沉雄渾的濤聲,陳繼軍知道,那就是兩個爺爺和眾多的英靈對她的回應(yīng)。

在桂林全州縣腳山鎮(zhèn)湘江紀念館,陳繼軍被震撼了。

那些怒目圓睜,揮舞手臂,向江中沖殺的群雕,每一個紅軍戰(zhàn)士的氣質(zhì)都和爺爺陳三一樣。所不同的是,他們更年輕,更清瘦,更憤怒,更決絕。

在湘江邊,陳繼軍倒掉整整一箱白酒,點燃了三條香煙,燒了一大筐紙錢。她擔(dān)心,祭奠少了,大爺爺陳一和那么多無名英雄不夠享用。

陳繼軍燃放了一大餅鞭炮。鞭炮密集的爆炸聲伴著閃爍的火光,她眼前又浮現(xiàn)出當(dāng)年爺爺陳一和紅軍戰(zhàn)友們血戰(zhàn)湘江的悲壯場面。鞭炮爆炸后卷起的濃煙,嗆得陳繼軍咳嗽起來,淚流滿面。

在赤水河畔,在瀘定橋邊,在夾金山上……

在每一個紅軍雕像的身上,陳繼軍都仿佛看到了二爺爺陳二的身影。每一陣陡然而起的風(fēng)里,似乎都有爺爺陳一的靈魂帶著哭腔告慰戰(zhàn)友們的話語。

油表顯示,汽油快燒光了。

陳繼軍緊張地望著窗外。

遠處,一點亮光流星一樣劃過,給濃重的黑夜割開一條小小的口子。這小小的口子,對有些絕望的陳繼軍來說,就是茫茫黑夜中開啟的一扇無限寬闊的重生之門。

是一輛摩托車。

摩托車停了下來,一個高大的身影打著手電,朝陳繼軍走來。

陳繼軍又興奮又害怕,趕緊反鎖了車門。深更半夜在這荒無人煙的草原上,這究竟是好人壞人,誰敢保證?

來人晃動著手電,打著招呼。

陳繼軍把車窗打開一小半,說,“我的車滑下了公路!”

“我知道,我是520道班的工人。這里經(jīng)常有車滑落,每晚睡覺前我都要看看。這不,又遇到了你?!?/p>

陳繼軍看不清來人的樣子,從聲音看,不像是壞人,就有些放心了。

“你們道班離這兒有多遠?”

“兩公里,那邊的山灣里就是。”來人用手電指了指。

陳繼軍循光望去,巨大的黑幕背后,什么都看不到。

來人打著手電圍著汽車轉(zhuǎn)了一圈,又看了看通往公路的斜坡,搖了搖頭:“看來是上不去了,明天我去請人來幫你拖。”

“謝謝!”陳繼軍掏出一只煙遞出去。

“我不抽女士煙!”來人拒絕了,“這樣吧,帶上你的貴重物品,今晚先到道班里過夜。”

“誰知道你是不是道班工人呢?”陳繼軍一臉戒備。

“不是道班工人?誰在睡覺前還來關(guān)心公路!”來人苦笑道。

“你叫什么名字?能否讓我看看你的臉?!?/p>

“當(dāng)然,我叫陸仁丙。陸地的陸,仁義的仁,路人甲,路人乙,路人丙的丙?!眮砣丝嘈χ爝^臉。

那是一張歷經(jīng)風(fēng)霜,粗糲黝黑而又有一些俊朗的臉。不具備常規(guī)犯罪嫌疑人應(yīng)有的一切特征。

陳繼軍掏出手機,對著那張臉啪的照了一下。

“我已經(jīng)把照片發(fā)出去了,有什么事兒我也不擔(dān)心了?!标惱^軍假笑道。

“這里只有風(fēng),沒有任何信號!”陸仁丙臉上爬上一絲不悅,“你們城里人咋都這么疑心重呢。去還是不去?不去,我可回去睡覺了?!?/p>

陳繼軍看看油表,紅色指針已經(jīng)得到底格。她遲疑片刻,熄了火,從后排拿起背包,打開了車門。

摩托車在冬天夜里的草原公路上行駛,像在冰湖里穿行,每一片風(fēng)都是那么冰冷那么堅硬。陳繼軍把頭躲在陸仁丙身后,感覺夜風(fēng)箭一樣,嗖嗖著向身后飛去。

這是一個很小的道班。

淡淡的燭光里,兩間土坯房刷過的石灰大部分都已駁落,像麻風(fēng)患者。房間里正燃燒著的煤炭爐子和上面噴著熱氣的茶水壺,使這個老朽僵死的房子,有了一點生氣。

陳繼軍走過去坐在爐子邊的小凳子上,張開雙手撲上去,貪婪的烤著。

“來,喝口水。”陸仁丙遞過一個搪瓷水盅。

“謝謝!”陳繼軍喝了一口開水,就感覺僵硬的身子有些柔和起來,那雙腿又像是自己的了。

“你肯定餓了?吃一碗泡面吧?!?/p>

“謝謝!”陳繼軍重復(fù)著這句話,雙手捧著水盅。感激的看了一眼陸仁丙。

陸仁丙打開寢室的門,里邊是兩張簡易的單人床,中間吊著一張花被面,算是區(qū)隔的簾子。

陳繼軍看了看那兩張床,又看了看陸仁丙,大張著嘴,定在了門口。

“那一張是客床,專門供路人用的。”陸仁丙指著右邊那張床,憨厚地笑了笑。

“哦,是這樣!”陳繼軍胡亂地應(yīng)承著。

陸仁丙點燃一根蠟燭放在右邊的床頭,說,“你先睡吧,我來收拾收拾爐子。”

陳繼軍爬上混雜著各種氣味的木床,背靠床頭和衣而坐,腦子飛快地轉(zhuǎn)動著,設(shè)想著每一種可能的不良后果。

陸仁丙打開寢室門,看見陳繼軍和衣而坐,一臉警惕的樣子,愣了一下,笑著搖了搖頭。

隔著薄薄的簾子,陳繼軍屏住呼吸,小心諦聽每一個細微的聲音。

陸仁丙靴子落在地上的聲音,褲子皮帶鐵扣碰撞的聲音,抖動外套的聲音,脫毛衣時在床上扭動的聲音,蓋被子的聲音……

每一種聲音傳來,陳繼軍的心都會狂跳一番。

很快,陸仁丙發(fā)出了輕微的鼾聲。

陳繼軍懸著的心終于掉了下來。一陣困意跟著襲來,她再也支撐不住了,慢慢的滑入五味雜陳的被子里。

第二天,陳繼軍醒來時,陸仁丙已經(jīng)起床做好了早餐。

小小的方桌上擺放著一盤干辣椒炒牛肉,一盤土豆絲,一小盆干酸菜湯。

陳繼軍夾了一筷子牛肉,炒得根本無法咬動,刨了一口飯,那夾生的米粒差一點把她的牙給磕掉了。陳繼軍看看餐桌,又看看大快朵頤的陸仁丙,滿眼不解,一臉無奈。

陸仁丙尷尬的笑了笑,“唉,不好意思,高壓鍋的壓閥壞了,米飯無法煮熟,有點硬。要不,給你找點開水泡泡?”

陳繼軍點點頭,把和了開水的干飯囫圇咽下。

吃過早飯,陸仁丙叫陳繼軍在屋里烤火等待,他去附近找牧民們幫忙。

陸仁丙騎著摩托車走了。

陳繼軍開始仔細打量這個有著浪漫名字的道班。

520,時下最流行的數(shù)字——我愛你。她暗暗地想,這個道班是不是有一個傳奇浪漫的故事呢?

在這間客廳兼廚房和儲藏室的房間里,擺放著幾個竹筐,一個竹筐里裝滿甘肅運來的黑煤,一個竹筐里裝著幾朵葉子花白泛黃的蓮花白,一個竹筐裝著一些和著一層泥土的土豆,墻角的木架上掛著幾串干硬的牛肉,門邊放著個鐵桶,里面的水都結(jié)了一層冰。

陳繼軍嘆了口氣,苦笑著搖了搖頭,為剛才自己天真爛漫的想法感到好笑。這樣一個地方,怎么會有與520相關(guān)的浪漫故事呢?

陳繼軍在爐子邊坐下,掏出手機,沒有一絲信號。她心里一陣惶恐,忽然覺得自己已經(jīng)與世隔絕。她想,這樣的時空和當(dāng)初自殺后應(yīng)該是一樣的吧,茫茫的天地間,孑然一人,是那么空曠那么靜寂。

一陣馬達聲傳來,打破了滿屋子的靜謐。

陳繼軍一下子從懵懂中醒過來。

陸仁丙走進來,從床下掏出一個口袋,里面裝有幾根鋼繩,他經(jīng)常救援滑出公路的汽車,這些是他必須的裝備。

“走吧,幫忙的牧民們已經(jīng)快到了?!标懭时嶂诖叱鑫葑?。陳繼軍一陣欣喜,跟著追了出去。

陳繼軍和陸仁丙剛到,山坡上便傳來一陣哦嚯嚯的號子聲。

陳繼軍循聲望去,五六個牧民騎著駿馬,牽著幾頭牦牛飛奔而來。奔馳的駿馬和牦牛卷起一陣雪花的塵霧,很是壯觀。

在陸仁丙的指揮下,他們熟練地綁好鋼繩,給牦牛套上。

陳繼軍發(fā)動汽車,掛上倒檔。隨著“一二三”的號令,在幾頭牦牛的拖拽下,汽車很快倒退著爬上了公路。

陳繼軍掏出幾百塊錢要表示感謝,一個黑紅臉膛的牧民微笑著擺手拒絕。其中一個年長的牧民說:“謝謝你的心意了,跟陸仁丙做好事是我們的福分!”

陸仁丙說:“他們不會要錢的,這里的牧民都是熱心腸。當(dāng)年紅軍走過這片草原的時候,他們的祖輩不僅幫忙帶路,還送了很多牦牛肉和糌粑呢。”

“能和你們合張影嗎?”陳繼軍心里一熱。

“這個當(dāng)然!”幾個牧民爽快的答應(yīng)了。

陳繼軍從車上取出相機,在腳架上擺好。她調(diào)好光圈速度,摁下快門,快步走進幾個牧民當(dāng)中。

汽車開到520道班就徹底沒油了。

陸仁丙陪著陳繼軍站在道班的公路上,等待過往汽車的到來。

白茫茫的草原上,蜿蜒的公路像巨大白紙上的一條樂譜線。每一輛汽車的小黑點的出現(xiàn),都像一個律動的音符,給陳繼軍帶來希望的悸動;每一輛車的揚長而去,都是令人心痛的絕望的休止符,令陳繼軍懊喪不已。

陳繼軍和陸仁丙在公路邊等了半天,遇到了四輛大卡車,一輛小汽車。要不是汽油型號不對,就是根本沒辦法抽出油來。

陸仁丙看著一臉失望的陳繼軍,安慰道:“不著急,今晚好好休息一下,明天,我到鎮(zhèn)上幫你去買一桶油。”

陳繼軍朝陸仁丙使勁點了點頭,眼淚噙滿感激的淚水。

晚上,燉了一天的干牛肉有了陳繼軍想要的美味和柔和。

陸仁丙從他床邊提出一個白色塑料桶,“這是我們老家的散酒,來一點?”

“來一小點吧!”陳繼軍點了點頭。

兩人圍著火爐,用牦牛肉和龍門陣下酒。

“520,你們這個道班的名字還挺別致的。一定有什么浪漫的故事在里面吧?”陳繼軍一臉好奇。

“520,就是從成都出發(fā),到這兒剛好520公里。什么浪漫哦,離成都有1000多里路呢!”

陸仁丙呷了一口酒。

“哦,你在這里待多長時間了?”

“二十幾年,快三十年了?!?/p>

“啊,那么長!你習(xí)慣嗎?”

“剛開始,很不不適應(yīng)。慢慢的,就習(xí)慣了。這個地方我不呆,總得有人來呆吧?”

“你的家人不怪你?”

“父母都過世了!”

“妻子兒女也沒有意見?”

“我是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喲!”

“哦!”

陳繼軍一時語塞,猛了喝一口白酒,咳嗽起來,不再說話。

陸仁丙到鎮(zhèn)上買汽油去了。

520道班離鎮(zhèn)上有50多公里,這樣的冬天,騎摩托車來回最快也要大半天。

百無聊賴的陳繼軍走出道班房,極目四望。天地一片蒼茫,仿佛世界都靜止了。

她走回土坯房,認真打量那空蕩靜寂而有些怪異的屋子,那斑駁的石灰墻上,用黑炭畫了一臺老舊的電視機。說老舊,是從電視機鼓凸的熒屏和頭上蝸牛角一樣伸出的天線斷定的。那熒屏中央,還用黑炭畫了一個CCTV的字樣。

陳繼軍心里猛的刺痛了一下,眼睛有些潮濕了。

這二十多三十年的時間里,陸仁丙是否每個夜晚都在渾濁的燭光中,正襟危坐地面對那臺電視機,想象著電視劇里曾經(jīng)看到的或偶爾聽路人講起的那些節(jié)目內(nèi)容?

她好奇的東翻西找,想要發(fā)現(xiàn)這個奇怪男人的一點秘密。

很失望,什么都沒有。

陳繼軍走進寢室,大膽的翻開陸仁丙的枕頭。

在那有些油垢的枕頭下邊,她發(fā)現(xiàn)了一摞沒有寄出的信。有些信封已經(jīng)磨損和泛黃,所有的信件,收件人都是一個---王秀芳。奇怪的是,信封已被膠水封的嚴嚴實實。

陳繼軍幾次想要拆開信封,最后,她還是抑制住了自己強烈的好奇心。她清楚,這是對陸仁丙最起碼的尊重,也是自己應(yīng)該具備的道德素養(yǎng)。

在那一摞信的下面,陳繼軍找到了半頁殘缺的信紙。

陳繼軍像發(fā)現(xiàn)了藏寶圖,心里砰砰直跳,她小心翼翼的撿拾起那半頁信紙,認真仔細的閱讀?!安恢滥闶盏轿业男艣]有?收到你的來信,我已經(jīng)結(jié)婚生子!祝一切好。王秀芳,1993年3月?!边B拼帶湊加猜想,陳繼軍從那張殘缺的信紙上得到了這樣的信息。

“看來,這520道班還真有故事?。 标惱^軍這樣想。對那山外的王秀芳和這個草原上的陸仁丙來說,這個520道班,既是遙遠的520,更是永遠的520!

不知不覺,下起了大雪。

高原上的落雪是有聲音的。

巴掌大的雪片挨挨擠擠簌簌的下落,在地上發(fā)出噗噗的聲響,像上天寄給大地的一封封信件。

大雪落地的聲音,加劇了屋里的靜寂。

陳繼軍枯坐在火爐旁,心跳的咚咚聲,手表指針的滴答聲清晰可聞。她覺得時間也怕冷似的坐在了自己身邊的爐火旁,呆坐著不走了。

終于,天黑了下來。

陸仁丙還沒有回來,陳繼軍打開房門,站在門口守望。直到渾身凍僵,簌簌下落的大雪中,依然看不到一絲亮光,聽不到一點聲響。

陳繼軍關(guān)上門,回到火爐邊,把那把小小的斧頭放在自己身旁,繼續(xù)等待。

火爐上的茶壺開了,壺嘴噴著熱氣,壺蓋歡快的跳動著。

倦意一陣陣襲來,有幾次,陳繼軍的腦袋差一點撞在了滾燙的爐子上。她瞇著眼,看了看表,已經(jīng)是凌晨兩點了,陸仁丙仍然沒有絲毫動靜,便提著小斧頭進了寢室。

陳繼軍夢見王秀芳來探望陸仁丙了。

盛夏的草原,王秀芳一襲白色連衣裙從客車上下來,陸仁丙奔跑著迎上去,拉著王秀芳的手走進鮮花爛漫的草地里。白色黃色的蝴蝶圍繞著他倆,翩翩起舞。陸仁丙向傻傻的站在道班房門口的陳繼軍招手:“來呀,陳繼軍,陳繼軍!”

陳繼軍醒過來,發(fā)現(xiàn)天已經(jīng)大亮。陸仁丙正在屋外拍打房門,喊她的名字,叫她開門。

陸仁丙快到鎮(zhèn)上時摩托車壞了,他央求修理店的師傅連夜修理好摩托,天不亮,又往道班趕。

陳繼軍從車里取下兩瓶白酒,交給陸仁丙。陸仁丙死活不要,說自己已經(jīng)習(xí)慣喝家鄉(xiāng)的散酒。陳繼軍快急哭了,不容商量地把酒放在了那張小桌子上,說你不喝就交給過往的客人喝吧。

陳繼軍臨行前忍不住問陸仁丙:“你認識王秀芳嗎?”

陸仁丙眼眶一紅,淡淡的說:“曾經(jīng)認識。你不說,我都忘了!”

陳繼軍帶著一個未解的故事繼續(xù)上路。

中午時分,陳繼軍到了縣城。

和十年前相比,這個縣城有了很大的變化。

加滿油,陳繼軍找了一個咖啡廳,她得好好犒勞一下自己。

在咖啡廳,陳繼軍遇到了幾個北京來的客人。在祖國遙遠的邊陲小縣相遇,大家都很驚喜和親熱,很快聊了起來。

他們是中央媒體的記者,專程到這里來采訪幾個典型。

陳繼軍講述了自己這兩天的奇遇。

“520道班?”一個女記者一臉的興奮,“明天,我就要去采訪那個主人公!”

女記者做了很扎實的采訪準備,她告訴陳繼軍:陸仁丙的父親是南下干部,1953年帶隊解放阿壩草地以后,他轉(zhuǎn)而成為修建成阿公路的負責(zé)人之一。成阿公路建設(shè)好后,他也留了下來,成了公路局的負責(zé)人。后來,陸仁丙跟隨母親到了阿壩草原,成了一名道班工人。

陸仁丙二十五歲那年,母親托人給他介紹了一個成都郊縣的紡織女工,兩人見面后很是對眼,說好經(jīng)常寫信聯(lián)絡(luò)。一回到阿壩草原,陸仁丙就趕緊寫了一封信。接下來,陸仁丙數(shù)著日子等待回信,直到半年后,他才從幾十公里外的鎮(zhèn)上拿到了回信。當(dāng)晚,他干脆就住在了鎮(zhèn)上的小旅館,認認真真的寫了一封長長的回信。誰知道,那輛郵車在翻越雪山時出了車禍,掉進了正在暴漲的江中,所有信件全部遺失。而信息閉塞的陸仁丙對此一無所知,幾年后,快要瘋掉的陸仁丙終于在鎮(zhèn)上收到了回信。然而,等不到回音的王秀芳已經(jīng)結(jié)婚生子。

520道班原來有兩個人,一個張師傅,算是陸仁丙的班長。

一天,陸仁丙和張師傅正在養(yǎng)路,一輛失去剎車的大卡車沖向他倆。情急之中,張師傅一掌推開陸仁丙,自己當(dāng)即被卡車撞死。后來,公路局考慮到陸仁丙的個人問題,要把他調(diào)到縣城附近。他死活不干,說自己要陪張師傅守護520道班。再后來,陸仁丙的父母退休下山,組織上也準備把他調(diào)到內(nèi)地,他都婉言謝絕了,說自己已經(jīng)離不開520道班。張師傅給了自己第二次生命,他得陪他到永遠。直到陸仁丙的父母相繼過世,他再也沒有離開。

“他還在屋里的墻上畫了你們CCTV的名字!”陳繼軍默默的說,“不敢想象,那么多年,他一個人是怎樣熬過來的!”

“這就是一個人的信念和信仰,這正是我們要宣傳弘揚的!”女記者神情肅穆,眼里閃爍著亮亮的星光。

陳繼軍二爺爺當(dāng)年陷入的那片沼澤,如今已經(jīng)成了一個著名的景區(qū)。盛夏時節(jié),湖里開滿很多好看的花,各種水鳥起起落落,游人如織。而現(xiàn)在正是冬天,湖面結(jié)滿厚厚的冰,湖水和爺爺陳二一樣,正在冰下安睡。

陳繼軍向景區(qū)管理人員說明自己的來意,管理人員立時對她充滿敬意,感慨道:“革命烈士安息的地方,花草格外茂盛,他們是犧牲了都在護佑著這片草原,為后人造福??!”

為防止引發(fā)火災(zāi),管理人員幫忙找來一個鐵桶。陳繼軍點燃紙錢,放到鐵桶里面,她嘴里念叨著二爺爺陳二的名字和對亡人的祭語,把一瓶瓶白酒潑灑在玉石一樣的冰面上。

一股小旋風(fēng)拖著長長的尾巴,繞著湖邊來回奔跑。

旋風(fēng)卷起枯草和雪花,在空中上下飛舞,像是陳繼軍的爺爺和紅軍英靈在那兒開懷暢飲,相擁慶祝。陳繼軍望著這神奇的一幕,淚流不已。

當(dāng)天晚上,陳繼軍入住云上天堂酒店。

這幾年,這個縣城有了很多更好的酒店,但是,陳繼軍只想住這個酒店。這是她十年前住過一晚的地方,與她而言,這個酒店在她的人生中有著深入骨髓的記憶和非同凡響的意義。

這次,她只要了一個標間。

手機充上電,短信鈴聲就一個接一個地響個不停。

真是山中一日,世上十年??!她在那個沒有信號的地方只呆了兩天,好像就與世隔絕了幾年。陳繼軍趕緊給家里報平安,她打開微信,發(fā)現(xiàn)陳嫣已經(jīng)離開上海回到了江西老家,做了集團公司江西分公司的老總。陳嫣把父母接到了自己身邊,照片上,兩個飽經(jīng)滄桑而又慈祥的老人中間,陳嫣開心得像個小孩。

第二天,陳繼軍離開酒店時,想見見當(dāng)年那個扎西老總和漂亮的女主管。大堂經(jīng)理告訴她:扎西老總已經(jīng)到了縣旅游局工作。幾年前,云上天堂酒店被成都一個姓李的女老板高價收購。現(xiàn)在,酒店經(jīng)營的利潤全部捐贈給縣民政局,作為敬老院孤寡老人的生活補助。當(dāng)年那個漂亮的女主管,也被高薪聘為敬老院的負責(zé)人。

陳繼軍微笑著點了點頭,不再繼續(xù)打聽。不用猜,她已經(jīng)知道那個女老板是誰了。陳繼軍哼著歌曲走出酒店,上了車,繼續(xù)向西進發(fā)。

手機鈴聲響了一下,是成都的李姐發(fā)來的微信:深圳的王姐刑滿釋放后到了成都幫李姐打理公司,業(yè)余時間,他倆結(jié)伴到郊區(qū)去做義工,日子過得很充實很快樂。李姐知道陳繼軍在沿著長征路旅行,叫她到陜北后一定要回到成都。最近,李嫣要到成都出差,幾姐妹要好好聚一聚。

陳繼軍立即回了一個大大的OK和一連串擁抱和笑臉的表情包。

快到甘肅會寧縣時,發(fā)生了一起車禍,一輛黑色的路虎越野車為避讓剎車失靈的校車,撞在了巖石上,駕駛員當(dāng)即死亡。

人們一臉憂戚,不斷感慨:“多好的人啊,已經(jīng)有了那么多資產(chǎn),為了保護我們的娃娃,硬是把自己撞死在了巖上!”有八卦的人爆料:“這個四川老板曾經(jīng)因為養(yǎng)小三被他的老婆給開了,凈身出戶。后來,他幡然醒悟后,經(jīng)過不到十年的打拼,又成了一個不小的老板”。

陳繼軍流淚了。

陳繼軍沒有見過李姐的老公,但她相信此人所言不虛。

陳繼軍從車上取出一些紙錢和香,也不管人們奇怪的眼光和紛紛的議論,在那輛破損的汽車旁燒了。

陳繼軍知道,這些紙錢都是為兩個爺爺和眾多的紅軍烈士準備的,那個因車禍逝去的人是沒有資格享用的。但是為了李姐,為了傳說中那個人的幡然醒悟,重新做人。她覺得,他應(yīng)該接受自己的祭奠。

陳繼軍上了車,也沒有打電話,她想到成都后當(dāng)面告訴李姐。

漫長的旅行就要結(jié)束了。

這天,陳繼軍特意起了一個大早。

朝霞里,黃土高原一片金黃,呈現(xiàn)出一派神圣壯麗的景象。

陳繼軍把車速提高了很多,汽車歡實的奔跑著。

太陽升起來了。

陳繼軍又走在了新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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