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慶九
傳統(tǒng)的九寨溝,叫做“和約九寨”。作為一個外來詞,“九寨溝”三個字顯得極其簡單而直白,遠沒有它所代表的奇山麗水那樣內秀、豐厚。
在普通人難以想象的時間跨度里,山海更易、歲月流轉,天地造化的巨手打磨出一顆風光寶石,鑲嵌在岷山深處南緣。億萬斯年,它被遺忘在時間之外,直到人類來臨之前,它熠熠閃耀的光華輝映著拂照它的天風云影,溫暖了伴鄰它的禽鳥走獸,孤芳自賞,遺世獨立。
同樣令人難以想象的是,古人類何時來到這里?又是怎樣決定在這片處女地耕種牧放、繁衍生息?不管怎樣,人類的蒞臨開啟了這方桃源圣地嶄新的歷史。
其實,我更愿意相信,九寨溝從此多了一個兒女,而不是主人。或者說,大熊貓,金絲猴,還有扭角羚等大地的精靈們,從此多了一個被譽為“天之驕子”的共生兄弟。
藏于靈山秀水之間,古人們因地制宜地利用土石樹木,依山就勢地開始造屋筑寨,采集,獵牧,耕種,日升月落,春華秋實……從單家獨戶到相聚而棲,寨子一多,村落漸成。那時的村寨多在遠離溝谷的坡頂山梁,散落在九寨溝縱橫交錯的山野之間,唯以翻山越嶺、穿林跨谷的羊腸小道相連。
自上世紀中葉以來,林業(yè)采伐和旅游開發(fā)猶如兩股勢不可擋的洪流,相繼席卷這片山野,扎如、郭都、荷葉、盤亞、亞納、尖盤、黑角、樹正、則查洼九個寨子,連同因此得名的九寨溝,逐漸被世人知曉。很快,九寨溝聲名遠播、享譽世界,那九個古老的寨子卻逐漸淡出人們的視野,或失去了往日的生機與喧嘩,或改變了形貌格局,或遷移重建,或凋敝零落,仿佛戰(zhàn)后收刀轉身的俠士,重新躲進時間的幕后,隱遁江湖,甘于平寂。
在人們一次次驚嘆于九寨溝的神奇與美麗之時,時間的芳唇只親吻著“丫”字形溝谷間的翠海疊瀑,村寨似乎已經黯然別去,獨守山野的寧靜與過往的記憶,任隨草長鶯飛,年華暗換;任隨這爿勝地古老的人文油彩,如雪泥鴻爪的倩影般飄零、彌散。
路邊的三個村寨
與時間一同歸來的荷葉寨、樹正寨和則查洼寨,都在溝谷的路邊,隨著峰回路轉,依次展現(xiàn)著旅游發(fā)展的蓬勃與卓然出塵的驚艷。
距溝口5公里的荷葉寨,是入溝后的第一個老村寨。風格濃郁的藏寨民居像一些立方體的棋子,被誰錯落有致地散布在荷花葉形的地壩上。這是一個歷史較短、成色較新、因著旅游應運而生的寨子,由山上的亞納、盤亞和尖盤寨的村民遷移下來匯聚而成,既保留著上一代人的生活痕跡,也呈現(xiàn)著新一代人的生活方式。有些名氣的,似乎依然是寨子后面那棵枝繁葉茂的迎客松,盡管它也面臨著逐漸被人遺忘的命運。
樹正寨在樹正溝的中段,毗鄰樹正瀑布。不知道是村寨因瀑布而得名,還是瀑布因村寨而獲譽。以民俗文化村自居的村寨,在繁囂中獨對逶迤連綿的樹正群海,大度雍容,處之泰然。
則查洼寨卻是個特例,它獨居于“丫”字形三條溝的交匯處,左右互連,上下相通。老村依傍著諾日朗服務中心,歷史與現(xiàn)代并存,傳統(tǒng)與時尚同在,孤高而不顯冷漠,落寞卻不妒繁華,自帶幾分大隱隱于市的氣質。
當那些來自四面八方的人們終于抵達童話的彼岸,蒞臨桃源的集散地,他們的第一感覺除了“別有洞天”之外,就只剩下“更無勝地”的吁嘆。土木結構的藏式民居,移山蓄勢的村寨布局,錯落穿插的巷落樓臺,更有一方翠嶺雪山,數剪湖光山色,幾片古木經幡,滿懷云影清風。昔日離群索居的世外桃源,今朝熙來攘往的人間勝地,依然是小橋流水、鳥語花香,依然是鉛華洗盡、紅顏素妝。
白日里游客蜂擁而至,四處沸騰著的喧囂,只是村寨展露給來自塵囂的他們的外表。
在云霧的衣衫下經年飄飛的幡影,于溪流的內心里汩汩流轉的梵聲,那些斑斕綺麗、為村寨點睛的雕梁畫棟,以及那些在老屋里熾熱燃燒、歲歲不滅的溫暖火塘,才是村寨的內涵,原真而醇實。
漫步在村寨的街巷之中,石塊的質感浮生著木頭的味道,時代的喧囂襯托出歲月的滄桑,酥油的馨香漫溢著陽光般金黃色的溫暖。頗有地方特色的藏式寨樓,或者修葺一新,或者溫老若玉,陽光裝幀在墻上,清風小憩于院內,云朵剛翻過寨樓,鳥鳴已被重檐收藏。依一扇花窗閑坐,盡可放牧一段悠然時光;躺一攏陽臺禪想,抑或彈撥一曲曼妙心弦。徜徉于村寨不多的街巷,仿佛洞越了時空悠長的隧道,樸實的醇厚,簡單的馨香,是那樣地讓人沉醉癡迷,久久難忘。
當遠方的鋼筋水泥,摧枯拉朽般圍剿日漸萎縮的土地時,村寨依然是神山圣水的一部分。
村寨四圍皆青山,側畔乃碧水,它們通過組成身體的泥土石木與大地相連,通過滋養(yǎng)生命的流水清風與長天對語。山巖是根基,林木是肌膚,炊煙是呼吸——村寨始終與大地同體連枝,始終與自然氣脈相系。
寨里人世代居棲于此,他們的作息悲歡和生死歌哭是村寨的靈魂;他們永遠高揚的經幡與次次放飛的龍達,就是這些靈魂與天地對話的密語。五色經幡象征著天空、祥云、火焰、江河與大地;款款龍達,意喻著搭載如意寶和吉祥結的神馬,御風而行、一路祈祝。它們猶如村寨古老而又時尚的名片,翻飛著溫婉敦厚,昭示出厚重深遠,那份執(zhí)著虔誠,那種篤定堅守,雖時移世易,卻歷久彌堅。
即便是5G信息暢通無阻,村寨依然似一座時間的迷宮。
當你穿越熙攘繁華的小巷,撫摸寨主樓內那些畫屏雕窗,你既撫摸著悠遠的歷史,同時也撫摸著百年前的大戶時尚。當你走過一條條花草葳蕤的小徑,探尋村后老樹下僻遠荒疏的古寨,你既穿越了清淺的落寞,也同時抵達了幾十年前的鄉(xiāng)野繁華。當你撥動那些油潤錚亮的經筒,朝拜那些金碧輝煌的雕像,你既領受著溫暖的祝福,也同時施與著藏族人民最質樸的民間祈愿。置身村寨,時間仿佛在不斷地交錯閃回,讓人神思悠然,又覺時事恍惚。
在萬千游客朝圣般的繁雜與喧響中,村寨依然是率性而恬淡的。
從旅游開發(fā)伊始,有的村民成了護林員、票務員,或者是游客中心的服務員,或者是景區(qū)管理機構的工程師和管理員,也有的在村寨里搞起了商品經營,他們不再放牧、不再耕種,不知不覺中早已改變了傳統(tǒng)的生產與生活方式。但是,他們依然崇仰萬物有靈,敬畏自然生態(tài),日作夜息間不忘敬天惜物,舉手投足中依然拜山樂水,在俗世的勞作中詮釋著仁者情懷,于庸常的生活里演繹出智者風范。他們敬慕智慧,崇尚知識,爭相讓家里的年輕人到內地最好的學校去求學,到國外的知名學府去深造。信步走去,但見稚氣未脫的時髦少年,陪伴外國友人走村串戶、隨意交流,自有幾分自信與帥氣;檐下轉經的鶴發(fā)老者,指引陌生游客穿街過巷、侃侃而談,頗具一些熱情與練達。小小的村寨,走出了不少博士、領導,成就了不少創(chuàng)業(yè)者和企業(yè)家,也留下了當今許多名人政要的影像和墨寶。學子們的書生意氣,功成者的倜儻風流,盡皆融匯于此,渾然內斂,溫雅敦厚。
陽光明朗而抒情,補妝歸來的九寨溝依舊楚楚動人,韻致不減震前。
荷葉,樹正,則查洼,都是“童話世界”里最靠近路邊的村寨。一樣的山里家園,不一樣的枕水人家,人人向往的“童話世界”,一直吟唱著古老村寨的前世今生與凡塵風華。
盤亞,不老的故園
高原的春天總是晚來。許是遲來的緣故,剛進入晴好的五月,又循著時節(jié)心急地往前趕,于是,模糊了晚春與初夏的界限。
我們經過荷葉寨的時候,不忍打擾小寨于清風中的安詳。雖然來寨子里游玩的游人并不多,偶有幾個匆匆的身影閃過短促的街巷。寨前的經幡搖曳在明亮的陽光里,讓你看見風的形狀,別有一番情味。
上山的路雖然盤繞彎曲,但都是寬坦的柏油路,險要處還裝了防護欄。一路上,山勢舒緩,溝谷寬敞,坡地綿延。雖然早已經退耕還林,依然可見不少荒廢的土地,依著山形地勢,還保留著清晰的層層地階臺坎。據說,昔日的荷葉溝是九寨溝里農耕最繁盛、最富庶之地,樹正和則查洼等村的姑娘都愿意嫁入此地。也有一說,荷葉溝里的盤亞寨是九寨溝內最古老的村寨。
便想起偶然在一本關于九寨溝景區(qū)歷史文化的考察資料中見到,盤亞、荷葉和尖盤三個村寨村民的“全家?!闭掌?,僅從人數多少而言,盤亞寨確屬最有人氣?;蛟S,這也是該村寨曾經繁盛的一個佐證。
盤亞寨,藏語“盤”意為協(xié)助、幫助達到好的結果;“亞”意為牦牛。每年過年盤亞寨都要舉行跳牦牛舞的活動,名字也由此而來,似乎為了體現(xiàn)出農耕時代人與牛之間的密切的依存關系。
我們在村口的路邊停了下來,一下車,迎面而來的是一陣山風,瀑布般流過全身,甚至帶著淡淡的草木香,讓人通體清爽。
在村口邊的草地上,幾只羊在悠閑地啃食青草,村里在寬闊的地帶布置了小小的籃球場,還安置有簡單的健身器材。最引人注目的是立在空曠壩子里的經幡。在藏族地區(qū),經幡幾乎隨處可見,大多數的經幡都是掛在長繩上,長達幾十米,甚至數百米,經幡上印著經文,有紅、黃、藍、綠、白五種顏色。每一種顏色有不同的象征意義。紅色代表火紅的太陽,藍色代表蔚藍的天空,綠色代表萬物森林,白色代表飄飛的白云,黃色代表豐收的大地。盤亞寨村口的經幡掛在高高的旗桿上,旗桿是就地取材的木桿,禁止砍伐樹木后就換成了鋼管當旗桿,旗桿高有幾米十幾米數十米不等,柱頂裝飾有柏枝、五彩華蓋、日月星組合等,讓迎風招展的經幡更顯神秘莊嚴,儼然一道獨特的風景。
生命誕生于此,也回歸于此,從起點到終點,都離不開這方熱土。我相信,那片林立的幡旗,不僅僅是后人們對先逝者的尊崇與懷念,也是對養(yǎng)育一代一代寨里人的故土的虔敬與感恩。天風不止,經幡永動,日里夜里喧響著,頌唱著,或許就是這一茬一茬生命延續(xù)的歌吟,才是先人對來者的佑護與叮嚀。
寨子很小,只有幾十戶人家。
正值陽光明媚,整個村寨和山崗都被照得錚亮,一眼望去,盤亞老寨小巧玲瓏的身影鑲嵌在半山腰的一處臺地上,三面皆山,坐實朝空,下首偏東正是樹正溝和荷葉寨。
屋舍依然保存完好,墻體還是堅固穩(wěn)實,只是那些高低錯落的屋頂顯露出歲月的痕跡,籠罩著整個村寨的寂靜,偶爾被山風和鳥鳴攪亂。幾十棟寨樓依山就勢,高低錯落,構成了順應自然而又和諧靈活的生活空間。層次豐富的屋頂用的是傳統(tǒng)的杉木榻板,在歷經陽光暴曬和雨水淋泡之后,泛著古舊的白光;灰色的小青瓦,典型的素面朝天,內斂著;也有一些棱角分明、形色張揚的塑鋼棚,簇新而扎眼。
邊上一戶人家,依然是傳統(tǒng)藏寨的兩樓一底,石塊砌的墻基,然后是黃泥夯筑的墻體。二三樓為純木結構,木架梁,木板墻,浮泛著黃棕色的溫暖。人字形的屋頂被陽光切割出一個巨大的三角形,露出一截獨木梯。屋頂覆以榻板,再以石塊壓實。院門前的空地上停著一輛灰色的轎車,昭示著清靜很久的屋子又將因為主人歸家而活泛起來。
現(xiàn)在,很多年輕人都搬到山下的荷葉寨去了,剛長大的孩子們,大學畢業(yè)后也多留在外地上班,不再回來,原本不大的寨子愈加冷清。
常年住在村里的人估計只有十幾個,而且多數是老人。他們留守在世代居住的村莊老屋里,看慣了青幽蒼翠的山林,聽慣了從遠方吹來又飄向遠方的山風,只要醒著,就習慣性地吟誦著苯教的八字真言。面對熟稔的雪峰和藍天,有時也回想祖輩的故事與傳說,只要有人,便想講述他們山水間葳蕤過奔放過的青春故事。守著老屋,守著土地,守著忙碌幾十年卻又一去不復返的記憶。他們和時間一起反反復復地走過村寨里熟悉的小路,抑或久坐于斑駁的矮墻下,任陽光照耀,任山風吹拂,仿佛擱淺在時光大海上的生命之舟。多少風雨,鐫刻在額頭深深的皺紋里;多少郁苦,消融在慈祥的目光中。他們和那一座座土屋、一堵堵石墻一樣,似乎已經跟村寨融為一體,成為村寨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即便是搬下山去的老人,在走過人生風雨、嘗過幸福甘甜并享受了便捷與安逸之后,一旦百年,也總是要囑其后人將曾經裹挾著良善靈魂的肉身運回老寨的。不管是選擇在一片向陽的山坡,筑起一座小墳入土為安,還是借由一簇旺盛的火焰超然升天,回到老寨故土,是許多老人最終的歸宿。
沿著公路走到寨子后面的高處,正可俯瞰村寨全景。寨子周圍可以耕種的土地不多,不見荒草,不顯雜亂,似乎依然被村人打理著。其中一塊地四四方方,平順整齊,明顯是被人精心侍弄過。圍著木柵欄,卻敞亮出大片耀眼的嫩綠,在明亮的陽光加持下,愈發(fā)鮮艷,倍感養(yǎng)眼,彰顯出這個季節(jié)不可或缺的底色。在大不足畝的土地上種植青稞,種植養(yǎng)育過古老部族的糧食,定然是不圖多少收成的,只為留住一種曾經賴以謀生的活計,守候一份世代持業(yè)興家的傳統(tǒng)。這種園藝般的精耕細作,與其說是對故園溫暖記憶的溫習,毋寧說是對田園生活的不舍與紀念。
目光略過村寨錯落的屋頂,略過一邊閃耀著陽光一邊撩撥著山風的經幡,遠坡上多是灌叢和低矮的喬木,蔥籠著,一片一片褐灰色連過去,就是松杉一筆一劃的黛綠,濃重地矗立著,密密麻麻,巨浪般向天際鋪展。平視對面蒼藍的群山,森林遍布,云煙蒸騰。再往上,稀疏的草甸,密集的礫石灘,最后是皚皚雪峰和藍天白云。
地邊,坡坎,野杏花趁機肆無忌憚地盛開,一蓬一樹的,無遮無攔,一片一林的,鋪天蓋地,將山坡上不大的村寨簇擁起來,白雪一般,成為這個季節(jié)植物界的望族。成簇成片的野杏樹正值生命的高峰時刻,怒放的白色花樹密集地熱烈著,似乎連陽光也在花樹上集聚、熔化、沸騰,仿佛一簇簇瞬間凝固的白的噴泉。
藍色的遠山,褐黃的坡地,雪白的花樹,嫩綠的青稞地,彩色的經幡……置身這樣一個極具儀式感的畫面中,總有一種不太真實的感覺。被光陰雕鑿得有棱有角的村寨就像是一位老人,衣著樸素,容態(tài)安詳,滄桑的容顏沉析出生活的質感,篤定的目光中充盈著祥和的溫暖。就這樣,老寨被白色火焰般的花海簇擁著、托載著,每年都如約出席這個熱烈而莊嚴的自然盛典,然后一如既往,靜看綠肥紅瘦,閑聽松風鳥鳴,坐定入禪,獨對蒼山。
雖沒有往日的炊煙裊裊,也鮮見雞犬相聞的熱鬧場面,但是老寨不老,它依舊安靜地活在天地與山野之間,延續(xù)著一個村莊的精神氣脈,漫漶著游子們永遠走不出的故園鄉(xiāng)愁。
天空蔚藍,云舒云卷。歲月靜好,村野蒼莽。
尖盤,部族的遺跡
尖盤寨,在盤亞寨東邊,更高更遠一點的臺地上。端坐著,更接近山頂和天空,像一個隱士,靜謐中透著一種神秘氣場,一種與世隔絕的安詳與曠遠。
這座寨子也是一個沒有多少人居住的小寨。上坡下坎的小路,像一團團擰在一起的繩子,將十幾棟老房子捆在一起,隨著地形高低錯落。正午的陽光炙烤著大地,厚實的土墻泛著斑駁的影子,一些青草見縫插針地從土墻里鉆出來,表現(xiàn)出草本植物頑強的生命力。唯有寨房間豎立的彩色經幡,不知疲倦地唱著祈念的歌。
寨子的歷史悠久,很多藏族地區(qū)的特色文化在這里保存完好。據說以前春天種完莊稼后,在等待種子破土出苗的空閑時間,九寨溝內每個村寨的人要集中在一起跳“夏莫”。在當地的藏語中,“夏”是田地,“莫”是耕作,“夏莫”就是田間地頭耕作的意思?!跋哪保愃朴谝环N傳統(tǒng)久遠的群眾性娛樂歌舞——鍋莊。人們白天外出狩獵、辛苦勞作,晚上聚集在一起分享獵物、圍鍋取食,跳起歡快的舞蹈結束這辛勞的一天。
跳“夏莫”鍋莊時,通常是寨子之間各自為陣,就一個話題展開,由能唱會道的人領唱,一問一答,邊唱邊跳,有時候要唱幾天幾夜不罷休,有意無意中成為一種暗中較勁的比賽,不把對方寨子問唱得無以應答,決不收兵。據說當時尖盤寨有個男子能言善辯,能唱會跳,成為各寨中的佼佼者,屢屢勝出,因而這寨子也因這名男子而沾光,得名“尖盤”。藏語“尖”,意為“辯論”“挑戰(zhàn)”,“盤”意為“高超”“厲害”。寨子的名字就顯示了他非凡的內涵。
尖盤寨注定要成為一個引人注目的神秘寨子。說它神秘,肇始于那一場持續(xù)兩年多的科學考古。
2007年那個夏天,六月的尖盤寨突然來了一群陌生人,這些陌生人來自四川大學、美國華盛頓大學和九寨溝管理局,他們聯(lián)合對九寨溝景區(qū)所屬村寨進行人類學調查,在尖盤寨東側的黃土階地上發(fā)掘,居然從黃泥土里挖出了古代陶片。經過專家測試,這些陶片的“年齡”至少也有兩千年。
這塊臺地當地老百姓稱之為“阿梢垴”,于是這個古代遺存就被命名為“阿梢垴遺址”。
時隔一年后的2008年初夏,為了配合全國第三次文物普查,阿壩州文物管理所會同四川大學考古系、九寨溝管理局組成聯(lián)合考古隊,再次出動人力對阿梢垴遺址進行考古調查與試掘。三方工作人員通力合作,細致地對尖盤寨臺地進行田野考察工作,最后田野工作結果表明,阿梢垴臺地主體堆積大有來頭,這是一處具有相當規(guī)模的漢代聚落遺址。從此,人們掀開了阿梢垴遺址的神秘面紗。
阿梢垴遺址位于尖盤寨南向下坡的多級階地上,西與數百米外的盤亞寨相望,兩側都是深溝,四周雜草叢生,田地荒蕪,只有那些野杏花成籠成片地怒放著,玉樹瓊枝一般。
在一片長滿了青杠、水杉和紅豆杉的樹林里,其中有一棵高大的白楊樹尤其引人矚目,它行將枯槁卻依然挺拔虬曲,樹下還有一汪細小的山泉。據說這處山泉曾經是寨里人神圣的水源地,寨里人不能到此牧放牲畜、割草伐木,即便有人到此取水,也不能大聲喧嘩、打鬧戲耍。
下到一片退耕的旱地,地面上滿是干枯的野棉花,高過膝蓋的莖稈一片慘白,橫七豎八地支棱著,頂部掛著萎焉破敗的花絮,被風撩撥著,顫顫巍巍地挑起了跳躍的陽光。綿密的莖稈和蕭疏的白色花絮,似乎在為逝去的生命祭奠。但是,莖桿底部的地面則多是剛從冬天里萌生的葉片,肥厚而青翠,似乎帶著一層閃爍著點點毫光的銀灰色絨毛。嫩綠色的葉片錯落恣肆地鋪滿了草地,像綠色的波浪,一層層地漾動著,向四周蔓延。
那一朵朵金色的、閃耀著陽光質感的蒲公英,像一顆顆金色的寶石,鑲嵌在漸漸返綠的大地上,為大地平添著豐盈和富貴?;蛟S,它們也像一顆顆從浩莽天際墜落的星星,搏動著大地的心跳,向所有前行的生命昭示著溫暖與希望。
所謂遺址,現(xiàn)在只能看到一處階坎上人工挖掘的斷壁。站在低矮的南側下首,只見三面被掘空而呈現(xiàn)出一個立方形空間,每一面的黃土剖面上,不僅呈現(xiàn)出深淺不一的色層,而且每個色層土石的粗細、質感都略有不同。由于挖掘條件還不夠成熟,有些土坑剛剛破土就無法進行下去了,為了保護文物不受損害,不得不在原址上就地回填掩埋?;靥畹耐练缴显缫央s草叢生,距離崖坎約有四五米的距離,北側的黃土斷壁上還保留著一段階梯,東西兩側平整的土壁上,依然可見人標注的痕跡。
據悉,挖掘出的遺址是兩個相連的單間,西側房屋中部有圓形的地窖穴,出土了鐵鐮等農具,初步判斷可能是原主人堆放農具雜物的房間。東側房間出土有大量的獸骨、炭和燒土,可能為起居飲食之處,從剖面露出的殘墻情況所見,該房屋空間面積較大,可能是這戶人家的主屋……
然后來到下面一個臺地上,探尋另一處發(fā)掘遺址。這是一個三到五米長左右的長方形深坑,深約兩米,四壁的黃土上劃有五六道水平凹痕,每道劃痕之間相距約有二十公分左右??拥资歉叩筒黄降狞S土,陽光像金水一樣灌滿了深坑??拥字醒腴L著兩株高不盈尺的綠色植物,樣子很像艾草。它的影子猶如兩張細密的藍色之網,于金色的陽光中輕輕蕩漾。突然間我有些恍惚,仿佛在金色的光波中看見了這座古屋的主人,看見了這座古屋主人的一抹眼神?;蛟S,這座試掘的考古遺址,這座長方體的凹陷空間,電光火石般打開了一個時光隧道,讓我們的目光跨越千年,在這個特殊的時刻悄然對接。我定神與他(她)的目光對視,看到的只是迷離而虛空的眼神,穿過我四維世界里有形的身體,望向時光的深處,望向他們生死未卜的未來……
或許,這里隱藏著九寨溝的一部無字的人類生活史?
什么時候人類開始在九寨溝內安營扎寨,生生不息的呢?在這里生活過的古人們是不是一脈煙火延續(xù)至今?是否是現(xiàn)在原住民的先祖?他們到底又經歷了怎樣的聚散流離……阿梢垴遺址的發(fā)現(xiàn),不斷刷新了九寨溝內人類活動的歷史記錄——從考古發(fā)掘出土的陶罐、農具等實物證明,九寨溝的人類歷史活動可以上溯到距今兩千年左右的漢代,且有新石器時代遺存的線索,更早可能遠溯五千年前。
阿梢垴,為我們布下了一個欲顯還隱的千古謎題。
不久的將來,通過更好的保護與發(fā)掘,阿梢垴會告訴我們更多關于九寨溝、關于人與這方青山秀水遠古的故事。
……
遙相西望,達戈神山輝承日月,恒存千秋,陡峭俊逸的山峰終年積雪,在陽光照射下顯得更加威儀雄奇。山腰山麓都是茂密的森林,松樹居多,隨著海拔降低逐漸多了樺樹、槭樹、楓樹等雜樹。再往近處,就是與樹林相接的土地與灌木,然后是與土地和灌木長在一起的尖盤寨。
與神山相守相望,尖盤寨,福澤千年。
在這寂靜的空山,萬事萬物都遵循自然的演進法則。一個部族或村寨的形成與變遷,本是一件非同尋常的事情,但是在大自然面前,都不過是一場飄散的云煙,抑或是一粒落定的塵埃。
古今殊異,思接幽遠。面對尖盤寨的阿梢垴,在對先人的追懷與憑吊中,滿是感佩與驚嘆。其實,人類的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皆是一種必然的相聯(lián)。這里,曾經是一段古人繁衍生息史的終結,或許,這兒也是一個部族的起源。
江山是主人為客。尖盤小寨,藏古通今,崇地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