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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聲和他的父親

2021-07-08 00:28何榮芳
草地 2021年3期
關(guān)鍵詞:寶貴雨聲

何榮芳

凌晨三點鐘銀天打來電話,說,雨聲啊,你快開車過來,爸爸恐怕是腦梗了。睡意朦朧中,雨聲仿佛聽到了一陣雷鳴,呼啦一下坐直了身,渾身控制不住地顫抖。妻子冬梅含糊地咕叨了聲,翻過身把脊背對著他繼續(xù)睡。

姐打電話來,說老頭子可能腦梗了。雨聲控制著牙關(guān)的碰擊,顫聲跟冬梅說。

啊?那你趕緊起啊。冬梅用胳膊肘撐著床,慢慢地坐了起來,準備穿衣。

你大著肚子,大半夜的往哪跑?快躺下。雨聲靠在床頭,皺著眉頭用指甲使勁地撓著腦袋。

冬梅慢慢躺下,翻著眼睛看著他,知道他又在犯難了。再不好也是你父親,這個時候你還磨蹭什么呢?冬梅說。

在冬梅疑慮的目光中,雨聲沒法再猶豫。匆匆穿衣出門。

十一樓的電梯門正巧開了,鄰居醉醺醺歪出來,伸了一只胳膊要找雨聲說話,舌頭卻在口腔里打了結(jié)。雨聲厭惡地皺起眉——他對喝得醉醺醺的人有一種打心底里涌出的厭惡。他緊走幾步,不坐電梯,拐進了樓梯。一個臺階一個臺階地走下去,噔噔的腳步聲響在沉寂的樓道里,敲得腦子發(fā)痛,但他還是堅持走下去,他要利用這段時間好好想一想。

走完十一層樓梯,坐進車里時,雨聲的心緒已經(jīng)理清了。他立即打火驅(qū)車,回家看父親的情況再理智地做決定。說老實話,腦梗這種毛病他見得多了,他在機關(guān)工作時,親眼見到他們局長從皮椅上滑到地上,現(xiàn)在他天天坐在輪椅里,歪著腦袋,淌著口水,咿咿哦哦地說話,整個人都廢掉了。他姑腦梗成植物人已經(jīng)八年了,睡床上無知無覺。表哥這些年,腰彎了,發(fā)落了,四十來歲的人看上去像有六十多歲。而七十來歲的姑父也已經(jīng)龍鐘得像一副棺材瓤子。每次看到他蹣跚地走來走去,吃力地為姑喂食、清洗,雨聲就替姑感到歉疚。當(dāng)年,姑送醫(yī)院很及時,雖然沒有死去卻成了植物人。醫(yī)生當(dāng)時勸告病人家屬放棄手術(shù),說了會有這種后果,但大家都抱有僥幸心理,只當(dāng)是醫(yī)生在危言聳聽。現(xiàn)在如果再讓姑父和表哥重新做選擇,雨聲相信,他們會有不同往日的想法。雨聲害怕父親侯寶貴不死不活磨難人。

雨聲為自己的冷靜感到害怕和不安。雨聲對父親侯寶貴沒有什么感情。侯寶貴平時好吃懶做,動不動就打雨聲媽。雨聲的童年和少年期都是在媽的哭聲中度過的。想到這雨聲心里頓生恨意,手掌在喇叭上狠狠地拍了幾下,車在空曠的柏油路上烈馬似的嘶鳴起來。他記得自己讀高中那會兒,每逢寒暑假,別的同學(xué)都是在家復(fù)習(xí)做題或者玩耍,只有他跟著鄰居邢伯去工地上做小工。夏天,臉上曬得脫皮;冬天,十根手指有八根凍得開裂。他的手掌粗糙得像毛刷,同桌胳膊癢癢,就叫他給摸一摸,說比癢癢耙管用。那時候,侯寶貴在干什么?不做農(nóng)活時他準是打麻將去了。玩回來,如果下酒的菜不合他意,他還會掀桌子、捶老婆。雨聲媽叫侯寶貴跟鄰居老邢一道去工地上找點零錢,他脖子一梗,發(fā)怒道,你讓俺去干那活?是不是巴不得俺累死了你好找下家?生兒育女,對他來說那是順便的事,是靠天收的事,就連兒女的名字他也是隨手撿來的。女兒出生時天陰,就叫“陰天”了,后來上學(xué)時被老師改成“銀天”。兒子是下雨天生的,就叫“雨聲”,老師覺得“雨聲”很有些詩意才沒有再改。

雨聲上大學(xué)后,侯寶貴更覺得自己身份不一般了,那時他是全村唯一一個生養(yǎng)出大學(xué)生的男人。他走路腰板直了許多,跟鄉(xiāng)鄰說話多了一份官氣。他反反復(fù)復(fù)地在眾人面前顯耀:俺兒子在機關(guān)工作,天天跟市長、市委書記一個桌子吃飯。雨聲不過是一個小小辦事員,哪能進入市長、市委書記的圈子?雨聲任性地甩了公務(wù)員的身份,與心里窩了一口對父親的氣不無關(guān)系。后來的工作中雨聲有過許多不順,吃過很多苦,這些賬他都有意無意地記到了父親的名下。他不當(dāng)公務(wù)員了,消息第一個要讓父親知道。侯寶貴那天氣紅了眼睛,掄起鋤頭要砸斷雨聲的腿。如果不是媽緊緊抱住侯寶貴的手臂哭著哀求,鋤頭說不定真的會落到雨聲身上。雨聲像打了勝仗似的揚眉吐氣地離開家門,侯寶貴卻蔫了。侯寶貴接著就生了一場病,整個人灰敗得像入冬的草地。后來雨聲開著挖掘機在工地上開疆拓土,侯寶貴又神氣起來,說兒子當(dāng)了大老板,于是在鄉(xiāng)鄰面前他的腰板又直了,說話的語氣便帶了幾分土豪氣。

侯寶貴血壓一直有點高,都這樣了仍然舍不得一口酒。如果他的情形和姑一樣,雨聲決定接受醫(yī)生的建議。他若是死了,雨聲會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把他送上山。

車子出了流光溢彩的城區(qū)馬路,一下就跌進了厚重的黑暗中。對面偶有一輛車交錯而來,車背上卻背了一堆黑影,鬼魅似的張牙舞爪,讓人頭皮發(fā)緊。雨聲順手扭開了收音機,喇叭里立即傳來周杰倫的歌唱“爸,我回來了。不要再這樣打我媽媽……難道你手不會痛嗎?其實我回家就想要阻止一切,讓家庭回到過去甜甜溫馨的歡樂香味……”歌聲在寂靜的夜里,顯得尤為憂傷。雨聲咬了咬嘴唇,揉了揉發(fā)酸的鼻子。他當(dāng)年拼命讀書,不是多愛讀書,多羨慕農(nóng)門外的生活。那時支撐他讀書的唯一信念就是逃出去,帶著媽逃出去,遠遠地離開那個叫侯寶貴的男人。但逃得掉嗎?血脈和道德的雙重繩索,比什么都結(jié)實。雨聲擤擤鼻子,嘆了口粗氣。

車奔馳了二十多分鐘,開始拐上河堤,砂石的堤面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蒙上水泥。再往前走幾分鐘就到雨聲從小生長的村莊了。這條路他已經(jīng)有三年沒有走了。他城里的小家到鄉(xiāng)下的老家,不足四十分鐘的車程,情感的空間卻越拉越遠了。

三年前他做了最不孝的一件事,砸了侯寶貴的酒瓶,并不是因為侯寶貴喝酒。起因是什么雨聲沒有跟媽說,也沒有跟姐說,說不出口啊。

銀天聽到車響,早站在門口迎接了。銀天相貌、性格和雨聲正相反。雨聲繼承了媽外貌上的特點,秀氣得像個女孩子,脾氣卻和侯寶貴一樣固執(zhí)、倔強;銀天外貌上毫無特色,即使打扮得珠光寶氣也依然土得掉渣渣,性格卻比誰都溫婉,像池塘邊垂下的柳枝。銀天嫁在后村,離家不到兩里路,騎個電瓶車,喘口氣的工夫就到了。因為離娘家近,娘家一應(yīng)農(nóng)活總少不了她一份。插秧時回家插秧,割稻時回來割稻,種油菜時回來種油菜。甚至家里來了客人,侯寶貴也會打電話叫她去小鎮(zhèn)上買鹵菜,感冒發(fā)熱也會指派她去藥房買藥。

雨聲一下車就聽到侯寶貴罵,叫你們叫救護車,你們就是舍不得為老子花錢。指望雨聲那個砍頭鬼,就等著直接送俺進火葬場吧。雨聲的情緒頓時跌落了下來,說不上是放心了,還是失望了。

銀天說,來了來了,雨聲回來了。侯寶貴的叫罵聲陡然停了,雨聲媽趕緊從里屋走出來,用衣袖抹著眼淚喊兒。雨聲輕聲叫了聲媽。雨聲媽趕緊要往廚房去,像他從前每次回家一樣,要給他燒荷包蛋。

這會誰能吃得下荷包蛋?雨聲叫住了媽,問父親的病情。媽說,他夜里勾頭拿便壺,還沒有尿完就說頭疼,我以為他感冒了,叫他被窩里好好焐一焐,后來他說腿不聽使喚了,一直罵我,怪我沒給他拿尿壺……雨聲媽還在絮絮叨叨,一股火氣已在雨聲胸腔里亂撞了。銀天打斷媽的話,叫雨聲趕緊送爸去醫(yī)院。雨聲躊躇著不愿進房間,父子倆不能接近,各自的氣場一個像剛,一個像鐵,遇到就會乒乓作響,火星亂濺。三年多不見,缺少溫暖的親情已經(jīng)被歲月風(fēng)干成干癟的豆角,僵硬易斷。

銀天推雨聲,狠狠地推一把,雨聲就站在侯寶貴床前了。本來應(yīng)該叫聲爸的,卻叫不出口,他讀高中時就不叫爸了,那個充滿溫情的詞語不知道怎么就被歲月的風(fēng)卷走了。父子間非說不可的話都由雨聲媽傳達。有時,避免不了要直接交流,他們也只是對著空氣說。此刻,雨聲發(fā)現(xiàn)侯寶貴比以前干癟多了,頭發(fā)花白,胡茬也花白,頹敗得可憐。他一雙渾濁的眼睛正可憐巴巴地看著雨聲。雨聲心里高筑的堤壩突然軟了,隨時都將坍塌。

起來吧,我送你上醫(yī)院。雨聲說。

俺動不了,左邊半個身子都僵了,肯定和你姑得了一樣的病。侯寶貴身上的兇悍氣一掃而空,聲音中塞滿了悲愴。雨聲不說什么,一手托著侯寶貴的后頸,一手抄到侯寶貴的雙腿彎,抱起就走。銀天趕緊顛顛地跑出去,搶著去開車門。

侯寶貴果然是腦梗,雖然送醫(yī)及時,但左胳膊左腿都已經(jīng)不聽使喚,醫(yī)生建議保守治療。

等到把侯寶貴安排到病房里,天幾乎已經(jīng)亮了。銀天叫雨聲回家瞇一會兒,說白天還要上班呢。侯寶貴立即叫,說要上廁所。雨聲把尿壺遞給他,他不要,說是解大手。雨聲只好來抱他,一手托了后頸部,一手抄腿彎,一使勁卻沒有抱起來。再使勁,還是沒有抱起來。銀天說,爸你套上鞋子,我和雨聲架著你走。侯寶貴說,俺要是能走還要你們伺候嗎?雨聲只好再來抱,掙得臉紅脖子粗總算抱起來了,噔噔噔地往廁所跑,走到廁所門口侯寶貴幾乎要從雨聲手里掉下來,卻偏偏有個病人烏龜樣挪著小步攔住了廁所門。雨聲喘著氣顫聲說,勞駕您讓一讓。那人似乎沒有聽見,或者聽見了卻實在沒有辦法盡快讓過來。等到把侯寶貴放到坐便器上時,雨聲覺得自己快要虛脫了,兩只胳膊好像已不是自己的,軟得抬不起來。雨聲緩了口氣,開始替侯寶貴脫褲子。然后就一只手扶住他的肩膀,站在一旁候著。

侯寶貴在坐便器上坐了半小時,說,好了。雨聲替他擦屁股,發(fā)現(xiàn)他并沒有大便,心里就窩了點火氣。

雨聲說,攙你走吧。

侯寶貴不說話,賭氣地搶著往前邁步,身子一歪,差點把雨聲也帶倒了。

雨聲說,我真的抱不動你了。

等在外面的銀天,聽到雨聲說話,也不管男廁所里有沒有別人,趕忙跨了進來,姐弟倆一邊一個,把侯寶貴連扶帶拽地弄到了病床上。

等到醫(yī)生和護士都上班時,雨聲便去護士站問能不能找到護工,護士站通常也攬這種事。幾個護士都很熱心地幫他張羅,為他聯(lián)系到了一個男護工,說明天才能給安排到位。

銀天叫雨聲回家休息,說她白天照看父親,叫雨聲晚上再過來。

雨聲直接把車開到工地上去了。市郊要建回遷房,選址原來是一座小山丘,十幾臺挖掘機已經(jīng)在這干了半個多月了,只啃了一小塊山體。由于工期緊,十幾臺挖掘機基本上都是日夜轟鳴,歇人不歇機器。雨聲離開公務(wù)員隊伍后,起先跟同學(xué)做玩具生意。后來玩具廠一家接一家地倒閉了,又開始做電纜生意,業(yè)務(wù)不熟,被人坑了一筆,傷了元氣。后來又在街上賣了一段時間的麻辣燙,再后來就跟朋友后面學(xué)開挖掘機。這些年到處都在建房、修路,挖掘機有得是活干,雖然人辛苦,但賺錢。雨聲見這是條生財?shù)穆纷樱驼胰藦你y行貸了一百多萬款,買了輛大型挖掘機,和徒弟小劉合著開。

雨聲到工地時,他的挖掘機還在哐當(dāng)哐當(dāng)?shù)刈鳂I(yè)。小劉見雨聲停好了車,才從挖掘機駕駛室跳下來,搓搓惺忪的臉就往他自己的轎車邊跑,仿佛瞌睡成了一泡憋著的尿。

小劉!雨聲猶豫了一下,還是叫住了他。

小劉停住了,扭過臉來看著雨聲。我說……雨聲聽見自己喉結(jié)滾動的聲音。

師父,是不是手頭不方便?小劉很聰明。雨聲點點頭。小劉說,回頭我給你轉(zhuǎn)兩萬,不夠你再說。

雨聲說,好。

雨聲爬上挖掘機駕駛室,開始操縱機器,在小劉開的場子上向前推進。樹樁很多很大,好不容易把十幾個平米的樹樁清理了,浮土下面卻是巖石。散亂的可以把它們挖起來,送進后八輪的車斗里,連片的只能換炮錘開了。他這天干活總不得勁,不是料石沒有送進后八輪的車斗里,就是機頭撞進了樹樁里甩不脫。勉強干了兩個小時,銀天電話打過來了,說父親又要大便。

雨聲說,我這里趕過去,就是不停地闖紅燈也要半個小時呢,再快,我也不能把汽車當(dāng)飛機開吧?叫他用便盆。

銀天說,便盆他自己塞不到屁股下去,又死活不要我搞,怎么辦?

雨聲吼道,那就讓他拉褲襠里!

電話沒有掛,雨聲已經(jīng)跳出挖掘機駕駛室,鉆進奇瑞,一路朝醫(yī)院狂奔??斓结t(yī)院門口時,橫地里沖出一輛摩托車,他趕緊猛打方向盤。摩托車瀟灑地絕塵而去,他的車卻哐當(dāng)撞在行道樹上,安全氣囊都撞出來了。他坐在駕駛室里驚魂未定,愣愣地發(fā)呆,不知道剛才發(fā)生了什么事。等到軟塌塌地走進病房,侯寶貴已經(jīng)在呼呼大睡了。銀天朝他擺擺手,說不屙了。

雨聲癱在陪護椅上,精神一松懈眼皮就撐不開了。這時冬梅電話打了過來,問,咱爸怎么了?雨聲這才想起來到現(xiàn)在都沒給她打電話,心里歉疚,聲音軟了很多。

腦部出血了,你別擔(dān)心,他神志清醒,沒有大礙。又叮囑了冬梅幾句,才掛了電話。一抹臉,侯寶貴一雙眼睛正骨碌碌地看著他。

侯寶貴不住地打哈欠流口水,一會兒伸著脖子朝垃圾袋中吐痰,一會兒要紙巾擦嘴,動來動去的。雨聲很快發(fā)現(xiàn)吊針管子里的藥水不滴了,低頭一看,侯寶貴手背上已經(jīng)鼓起了包塊,雨聲立即按了床鈴,叫來了護士。護士給侯寶貴扎完針,雨聲給他扎針的胳膊小心地蓋上被子。雨聲知道他以前對父親做得不夠好,他想改變,便好心好意地問父親喝不喝水。侯寶貴很不耐煩地說,俺又不是水葫蘆,能裝多少水?

雨聲坐下生悶氣,硌心的那件事又冒出了記憶。

三年前一個周末,他開車回老家,到小鎮(zhèn)上時,看見鄰居邢伯站在公交站臺等車,手里拎著一兜豬肉。雨聲主動停車要捎上邢伯,邢伯欠身上車時多了一句話,他說,你爸跟我一道來街上的,說來買化肥,結(jié)果進棋牌室賭錢去了。

晚飯時侯寶貴回來了,板著臉,眼神硬硬的,一看就知道輸了錢。他一邊喝酒,一邊大聲責(zé)備老婆鯽魚燒咸了,韭菜里面的雞蛋放少了,仿佛自己在前線立了戰(zhàn)功,理應(yīng)受到犒勞。雨聲忍無可忍,一把抓了侯寶貴面前的酒瓶啪地砸在地上,砸得玻璃渣四處亂飛。雨聲媽捧著雙手,嚇得不知道怎么是好。侯寶貴張嘴愣住了,隨即他就抄起一張凳子朝雨聲砸過來,雨聲偏頭讓了。侯寶貴見沒有打著兒子,揮手拂掉桌上所有的碗碟,瓷器落地的乒乓聲響成一片,飯菜撒了一地,有幾只膽大的老母雞立即飛進來拼命地啄食。雨聲媽哎呦哎呦地喊著,眼淚汪汪的。雨聲指著侯寶貴說,下次你再敢欺負我媽試試!侯寶貴大吼,你給我滾!有多遠滾多遠,永遠不要回來!

那以后,雨聲整整三年沒有回家。

雨聲,你給俺下樓去買包煙。侯寶貴的喊聲把他從三年前拽了回來,但卻沒能從三年前惡劣的情緒中拔出來。侯寶貴也是三年沒有叫兒子名字了。

雨聲抬了抬眼皮,耐著性子問,醫(yī)院給抽煙嗎?醫(yī)生要是答應(yīng)給你抽,我就去買。

老子叫你去給俺買煙!侯寶貴突然爆發(fā),大吼。雨聲和病房里其他的病人都被嚇了一跳。

吊水到凌晨一點多才吊完,給侯寶貴接了一泡尿后,雨聲便把陪護椅拉開,讓它變成一張單人床。從護工那里租來的被子有一股嗆鼻的霉味,他把被頭推到胸口處,抱著它勉勉強強地躺下了。起初他還擔(dān)心床太窄,動一動就會掉地上去。但不到五分鐘他就跌進了濃稠的夢鄉(xiāng)。

雨聲!雨聲!似乎眼皮才合上,就聽到侯寶貴叫,還有手掌拍打床邊護欄的哐啦哐啦聲。雨聲一激靈,坐了起來,揉揉睜不開的雙眼,問侯寶貴干什么。

你打呼嚕這么大聲,俺睡不著。

雨聲歉意地朝其他病床看看,見他們也都在響著呼嚕,心稍微安了點。他側(cè)了身子,把頭勾在臂膀中重新再睡,這回還沒來得及進入夢鄉(xiāng),侯寶貴又叫,說想喝水。又過了一小會兒,又要小便。整個晚上,侯寶貴不斷有各種各樣的訴求,把雨聲的睡眠切得零零碎碎,好像筋骨也被他敲得零零碎碎,十分難受。

侯寶貴的主治醫(yī)師是個大胖子,他很少到病房里來,每天來病房里查房的是一個實習(xí)女醫(yī)生,姓蔡,長得像某電影明星。她早上進病房時,都會認真地問,侯寶貴,今天感覺如何?頭還痛嗎?把你的手動一動,來,握我的手。又叫侯寶貴抬他的左腿給她看。蔡醫(yī)生說,很好,要鍛煉,要這樣——她把侯寶貴左腿曲起,再放下。

侯寶貴淌著口水,啰哩啰嗦,提這樣那樣的問題,比如自己還能不能站起來,什么時候能出院,為什么不能吃肉等等。

蔡醫(yī)生說,會好起來的,不要急嘛。肉可以吃一點,但不能多吃……

后來侯寶貴觍著臉笑問,俺想抽煙哦。

蔡醫(yī)生非常嚴肅地搖搖手,那不行!

侯寶貴嘿嘿了兩聲,說俺抽抽煙,會好得快。

雨聲早就看不下去了,插嘴說,你再抽煙,病就好不了了。

侯寶貴突然翻了臉,瞪著雨聲吼,好不了去火葬場行不行?

一會兒,護工到了,姓周,年紀跟侯寶貴差不多,體重要比侯寶貴輕得多。你行嗎?雨聲這話沒有問出口,只擱在眼睛里漾著。周師傅咧嘴一笑,沒問題,我干這活都干了十幾年了,什么樣的病人沒見過?像你父親這樣是輕病號,好伺候。他們說好一百五十塊錢一天。侯寶貴詫異地眼神一直在周師傅臉上掃來掃去,一百五一天?

周師傅笑笑,都這個價呢。說著就來給侯寶貴按摩病腿,問侯寶貴早餐是否吃過了。雨聲向周師傅交代了幾句,準備出門去工地上。侯寶貴問,你撂下我不管了嗎?

雨聲說,怎么沒管呢,不是給你叫了護工嗎?

護工他是俺什么人?害死俺都沒人知道。

周師傅挺尷尬,說,6床,話怎么說得這么難聽呢?

雨聲耐著性子解釋,過一會兒銀天就會到。我不能不上班啊,我已經(jīng)歇了一天了,老板昨天打我好幾個電話,催得緊。

侯寶貴問,是俺重要還是上班重要?

雨聲閉了眼,努力克制自己不說話。

侯寶貴開始罵罵咧咧,說養(yǎng)兒防老,防個屁老。早知道這樣還不如當(dāng)初生下時就掐死。7床陪護的老太太正在給她老公擦臉,聽見侯寶貴的話便停下手來,說,6床,你兒子我看還算好哩。兒女有兒女的生活,生了病本來就給他們增添負擔(dān)了,再給他們心里添堵,做老人的就算是不自覺了。侯寶貴把眼瞪得牛眼似的,剜了一眼那老太太。

雨聲走不脫,只能等銀天。銀天早飯后趕到了醫(yī)院。侯寶貴一見銀天就說,雨聲是孬子,你白天陪俺,他還花錢請一個人做陪襯,錢舍不得給俺,給別人他一點不心疼。坐在旁邊的周師傅扭了扭身子,干咳了兩聲。侯寶貴哈欠連天,叫銀天給他買包煙來,銀天猶猶豫豫的拿不定該怎么辦。雨聲說,不要買煙,趁這機會給他戒了。侯寶貴又瞪了牛眼看雨聲,恨不得將他吞了。

雨聲下班后回家洗了澡,簡單地吃了幾口,就帶著冬梅一道來了病房。侯寶貴不搭理雨聲,連帶冬梅的問候也愛答不理。兩口子站了會,覺得無趣,便回家睡覺去了。睡到半夜,夢鄉(xiāng)被撂進一顆炸彈,手機的鈴聲摧毀了所有的安逸。雨聲本來不想理它,突然想到父親在住院,這個時候任何一個電話都有可能和他相關(guān),便趕緊接了。電話果然與侯寶貴有關(guān),是周師傅打過來的。周師傅萬般委屈千般無奈地說,小侯,你家老爺子我伺候不了,明天你還是另請高明吧。沒等雨聲開口細問緣由,那邊電話便撒氣似的掛掉了。雨聲靠在床上,皺著眉頭一個勁地撓腦袋。

天明后,雨聲拎了早點進了病房,侯寶貴仿佛久別重逢似的忙著要爬起來,但掙了幾下也沒有挪動身子。

要大小便嗎?雨聲問。

侯寶貴不答,可憐巴巴地看著兒子。雨聲知道肯定出問題了,撩開被子就聞到了一股尿騷味。他趕忙去護士站,陪著笑臉要求給6床換被褥。負責(zé)這項工作的瘦高個護士,也許正在更年期,她沖著雨聲就是一頓教訓(xùn),說,你們是怎么照顧病人的?都像你們這樣換被褥,醫(yī)院就是開家被褥廠也不管用。買床護墊能花幾個錢?盡給我們添麻煩。雨聲盡量把笑容整在臉上,連聲道歉,說,護墊這就去買。瘦護士隨手撂過來一床護墊,說,這里有。雨聲趕緊掏錢買了?;氐讲》?,給侯寶貴打了盆熱水,先給他擦洗了身子,換了干凈的衣褲,伺候他在床頭坐著。又給他打了盆熱水,伺候他洗臉刷牙。侯寶貴像個孩子,乖巧地聽任兒子擺布,好像很享受。

護士換過被褥,雨聲伺候侯寶貴吃了早餐,又為他接了一泡尿,這才站起來說要上班了。侯寶貴立即瞪大了眼睛,可憐巴巴地看著雨聲,你把俺一個人放這里?

周師傅呢?雨聲故意問。

那個姓周的靠不住。叫他干事不干,反而管著我。說好了一百五十元伺候一天一夜,他倒好,晚上躺在椅子上睡覺呢。睡覺還能得錢,他以為他是十里香的女人???……

侯寶貴還在發(fā)牢騷,雨聲突然怒氣沖沖打斷了他。人家是吃五谷雜糧的人,又不是吃柴油的機器,能一下不休息嗎?現(xiàn)在不請護工了,過一會兒銀天要到了,你先克服一下。

銀天怎么行?她是女娃子,不能伺候我大小便。

你自己伺候自己。便盆和尿壺我都給你放床邊凳子上,你夠得著。

不行……

不行也得行!雨聲想這樣吼一嗓子,但嘴唇卻緊緊地抿著,他努力控制住了怒火。雨聲丟下侯寶貴揚長而去,心里有一種報復(fù)的快感。胸口原先憋悶的地方仿佛卷過一陣急流,沖刷走了一些沙石瓦礫,松弛舒暢了。等到他到了工地上開動了挖掘機,心中卻又隱隱不安起來,侯寶貴可憐巴巴的眼神總在眼前晃來晃去,像霧霾一樣纏裹得人不舒服。不管他,誰讓他對護工太挑剔呢。雨聲狠狠地踩了一腳油門,繼續(xù)哐當(dāng)哐當(dāng)?shù)亻_疆拓土。腰間的手機響起來了,他狠著心不去看。手機聲響了一半,自動停了。他估計沒什么要緊的事,心里稍微安定了些。不到兩分鐘,手機聲又響了,只得接了,原來是冬梅打來的。冬梅說,你早上吃了沒有?老人生病是常事,別著急上火的,路上開車要注意安全,干活時也要注意安全。冬梅聲音柔柔的,就像她人一樣。雨聲心里暖和了,連連“嗯”著。掛了冬梅的電話,他便給銀天打電話,問她到了沒有。知道銀天已經(jīng)到了醫(yī)院,又囑咐她有事打電話。掛了銀天的電話,雨聲又給護士站打電話,請求再給6床安排一個護工。電話那頭說,老周不愿干的,估計別人也不會干。雨聲說,我家老爺子不好說話我知道,你們多擔(dān)待,他說什么你們可以不聽?!@樣吧,我給貳佰元一天,只要伺候一日三餐和大小便。

午餐后不久,雨聲的手機又炸了。銀天叫他趕緊過去,說父親要自殺。雨聲問,怎么了?銀天說還是要煙,她不想買,侯寶貴就拿腦袋撞墻。雨聲說,你讓他撞,他那種人不舍得死。銀天小心央求雨聲,就給爸買一包煙吧,他說只要一包。雨聲說,你去叫醫(yī)生,讓醫(yī)生跟他說。醫(yī)生要說能抽,你就給他買。

侯寶貴在醫(yī)院住了半個月,因為銀天不愿給他買煙,他扯了兩次吊針,砸了三個水杯。護工也換了四個。最后雨聲只得花錢請個工人開挖掘機,自己在醫(yī)院伺候父親。

這天,蔡醫(yī)生查過房后,跟雨聲說,你父親下周一能出院了。

不行,你們還沒有把我治好呢。這個……這個……都還不能動。侯寶貴急了,用右手指指他的左手和左腳。進來時腿腳好像還能動彈哩,你們治僵了我半邊身子,現(xiàn)在想把我趕出去?

侯寶貴,不是我們治僵了你的身子,你這半邊動不了,是因為你腦部血管梗堵造成部分腦組織梗死,傷害到支配肢體運動的神經(jīng)中樞?;厝ザ噱憻?,還是能夠恢復(fù)的。

回去鍛煉?雨聲知道父親主動鍛煉的可能性不大,他想把父親送康復(fù)中心,雖然要一筆不小的錢。

俺哪里都不去,俺要回家。侯寶貴立即表示反對。俺回家你媽會伺候俺,俺指望不上你們。侯寶貴好像住院期間受了不少委屈,獨自咕咕叨叨。雨聲知道如果父親康復(fù)不了,受累的就是媽媽了。他心疼媽媽,所以花再多的錢他也要送父親去康復(fù)中心。但侯寶貴在康復(fù)中心住了一周,就被醫(yī)院“勸退”了。和他一對一做康復(fù)的護士,被他氣哭了好幾回。

侯寶貴回到家中,精神上安定了許多。他說年輕夫妻老來伴,還是老伴好,他養(yǎng)的兒女都不孝。雨聲媽生氣,說,你老沒良心,兒子不孝嗎?為你治病花了很多錢。侯寶貴脖子一梗,那是為俺治病嗎?那是為他自己的臉面,他怕別人戳他脊梁骨。用他幾個錢,整天看他臉色,他也不想想他是怎么長大的,難道讀書的錢是從樹上摘下來的嗎?

雨聲說,高中時的學(xué)費是我在工地上掙的,大學(xué)時我辦了助學(xué)貸款,連生活費也沒對你要。

侯寶貴說,你能耐,你是石頭縫里出來的,見風(fēng)就長,孫猴子投胎。

雨聲不想和侯寶貴置氣,閉了嘴生悶氣。侯寶貴又罵,銀天也不是好東西,叫她買包煙給俺都不舍得。老伴,把俺櫥柜里的煙拿出來。侯寶貴坐在床頭,頤指氣使。

雨聲勾著頭,從櫥柜里把那條煙翻出來,夾在腋下帶出了房門,直接送進廚房的灶堂里,熊熊的柴火立即漫過來,一點點地吞噬了它。侯寶貴用他一只能動的好手,乒乒乓乓地砸東西。不時有玻璃碎片和藥瓶從他房間里蹦出來。雨聲媽戰(zhàn)戰(zhàn)兢兢,不知道如何是好。

雨聲臨走時,跟雨聲媽再三交代,要督促他鍛煉,不能給他煙抽,醫(yī)生說了不能抽。雨聲說話的聲調(diào)很高,他知道父親一定能聽見。

侯寶貴回家了,雨聲身上的擔(dān)子卸給了媽媽。每天他都會給媽打電話,問問她的情況,問問侯寶貴的情況。媽總說好,叫他莫掛心。雨聲的生活回到了原來的軌道上,白天上班,晚飯后陪挺著肚子的冬梅散步,為即將出生的孩子做著各自暢想。冬梅說,我想要個女兒,女兒好打扮,能跟當(dāng)媽的說心里話。雨聲這時就有點難為情,他知道他媽苦,以前苦,現(xiàn)在更苦,而自己卻從來沒有用言語寬慰過她。

雨聲想要一個兒子,兒子頂天立地,能夠依靠。即使他像侯寶貴那樣不像個父親,兒子也會竭盡所能地成為他的依靠,只是……哎,想到自己和父親間的這種疙疙瘩瘩,心里說不清是個什么滋味。

雨聲再次回家,是銀天打來電話,說父親打了媽媽。雨聲火冒三丈,立即驅(qū)車往老家趕。

從小到大,父親打媽媽,雨聲目睹了太多次。他躲在墻角看著媽被打倒在地,比媽哭得還傷心。上學(xué)路上,他落在小伙伴們后面,不愿意跟他們走近,擔(dān)心他們會拿侯寶貴打老婆的事來取笑他。小學(xué)五年級時的某天傍晚,侯寶貴從麻將館回來,情緒很惡劣,見飯桌上沒有他期待的下酒菜,揮拳就朝老婆腦袋上砸。雨聲撲過去,抱住侯寶貴的手臂就咬。侯寶貴一腳踹開他,掄起竹椅朝老婆身上打,打得比哪一次都狠。那時雨聲發(fā)誓,總有一天要把他送進監(jiān)獄。長大后他才知道,這種事根本行不通。

車泊在邢伯屋山頭的空地上,雨聲鉆出車門時,一聲聲凄厲的呼救聲從家里飛過來——救命哦!來人哦!不是雨聲媽的呼救聲,是侯寶貴的聲音。雨聲的心砰砰亂跳,連腿都有點發(fā)軟了。他慌慌張張地朝家里跑,拐過邢伯的屋角,見邢嬸正坐在門口摘菜,見到他,她淡然地笑笑,柔聲問,回來啦?

雨聲一怔,尷尬地笑應(yīng),回來了。

侯寶貴凄厲的呼救聲近在咫尺,而邢嬸卻充耳不聞,難道是媽在向不能動彈的侯寶貴施虐?雨聲疑疑惑惑地放慢了腳步,走到院門口時,他彎下腰,掃了掃褲腳上看不見的灰塵,把一雙鞋帶重新系過,這才慢吞吞地跨進家門。雨聲喊了兩聲媽媽,沒有聽見媽的回答,侯寶貴聽見聲音,立即停止了叫喊。雨聲心又突突跳起來,不知道媽怎么了,快步跨到侯寶貴臥室門口,沒有看見媽,這才松了口氣。

你喊什么喊?雨聲站在房門口問。

侯寶貴委屈地看著兒子,說,你媽把俺一個人撂家里,不知道野哪去了。俺要是死了都沒人知道。老鼠咬了俺也沒人知道。侯寶貴竟然癟嘴哭了,像個委屈的孩子。雨聲心里一股火苗已經(jīng)騰騰騰地燃起,極力控制著聲調(diào),壓低了嗓子說,我媽就沒個事了?一天到晚陪在你床邊?你大呼小叫的,丟臉不丟臉?

你們都不管俺,還不要俺叫喚,是不是想俺死?都嫌俺拖累你們了是不是?

我說,你要想有人陪,我可以送你去老年公寓……

你試試?你頭天送俺去,第二天就要把俺接回來。我活不成,還死不了嗎?俺死前要先把你媽掐死,讓她在那邊也陪著俺……

雨聲呼地一下竄到他床邊,咬著牙低吼,你敢!你信不信我馬上把我媽接走,讓你一個人在家呆著?

侯寶貴不哭了,嘴角上掛著口水,可憐巴巴地看著兒子。

你叫我們怎么辦?媽媽要伺候你一日三餐,總得先把菜洗了,飯燒了。我和姐姐都有自己的生活。

那你給俺請個保姆。你那么有錢,為什么不舍得給俺請個好一點的保姆?

雨聲語塞,一口氣堵住嗓子眼。他不敢再說話,怕控制不好自己的情緒。他離開侯寶貴房間,去屋后菜地找媽媽。媽媽慌慌張張挎著一籃菜從對面走過來,花白的頭發(fā)在風(fēng)中凌亂著,一只眼睛烏青,眼角處還有一塊血痂。見到兒子,她臉上現(xiàn)出歡喜的笑,笑容里卻分明掩蓋著幾分凄楚。媽媽瘦了很多,也老了很多。

他打你了?雨聲拉著臉問。

媽媽有點難為情,又很難過,卻假裝不在乎地說,磕的。

不用瞞我,我都知道了。他又為什么?

說俺端過去的湯太燙,就連碗帶湯砸俺臉上了。雨聲媽用衣袖擦著眼淚。

救命啊!來人呀!侯寶貴凄厲的叫聲又傳來了。

來了,來了。雨聲媽忙應(yīng)。

你要干什么?雨聲把媽攔在身后,自己堵在侯寶貴房門口。

俺要牙簽。侯寶貴不叫了,無辜地看著兒子,乖巧地回答。

你打我媽了?

侯寶貴不否認,把自己的大拇指指甲放進嘴里咬。

你憑什么打我媽?媽,他下次打你,你就打他。雨聲惡狠狠地說。

侯寶貴不咬指甲了,瞪大眼睛看著雨聲,好像在打量陌生人。雨聲自知這話說的不占理,被侯寶貴看得心里發(fā)毛,氣呼呼地轉(zhuǎn)身出了門。

雨聲媽給侯寶貴拿了牙簽,又問他喝不喝水?尿不尿?然后去洗菜做飯。雨聲媽離開還不到兩分鐘,侯寶貴又叫,不停地喊她名字。雨聲媽只得丟了手中的活,趕緊跑過去,問侯寶貴要干什么。他說,俺想坐起來。雨聲媽給他穿了外衣,把他拽起來,讓他靠著床頭坐著。

雨聲媽剛走,侯寶貴又叫。問他干什么,他說,幫俺把電視打開。

雨聲媽說,遙控器在你手邊上,你不能自己拿嗎?

侯寶貴反問,你不能開嗎?這點小事做了能累死了你?

雨聲媽央求道,你讓俺安心燒飯好不好。

侯寶貴爽快地說,好,你忙你的去吧。

但是,真的沒到一分鐘,侯寶貴又連聲叫喊。

雨聲黑著臉站到房門口,問他要干什么。他說,叫你媽幫俺把胡子刮刮。

雨聲在抽屜中翻出剃須刀,遞給侯寶貴,說,這事你自己能解決。

侯寶貴接了剃須刀,扭著下巴,像割麥茬一樣忙活起來。雨聲站在一邊看著,侯寶貴忙得挺歡,雨聲一離開,他又開始叫。

雨聲說,你老是這樣叫,煩不煩人呢?

雨聲媽說,他白天這樣叫倒也罷了,晚上也不讓人睡覺,俺一睡著他就叫。俺白天走路都是飄的,腦殼昏昏沉沉。雨聲想,再這樣下去,媽大概要死在侯寶貴前面了。這樣想著時,內(nèi)心就愈加焦慮和憂傷了。雨聲真的很想很想,把侯寶貴送到老年公寓去。

午飯后,侯寶貴小睡了會,醒后卻嚶嚶地哭,傷心得像個孩子。問他哪里不舒服,他說,俺夢見俺媽了。不是張家的媽,是親媽。她為什么單單不要俺?俺哪兒不好了?

什么張家的媽、親媽?俺看你是魔怔了。雨聲媽小聲責(zé)備侯寶貴。

真的是親媽。俺不是張家姆媽生的,俺是她抱養(yǎng)的。小時候,鄰居他們都說俺是抱養(yǎng)的,張家姆媽打到他們家里去,后來他們才不敢說了。你說說,俺親媽為什么不要俺,把俺孤零零地扔給別人?侯寶貴眼淚連著口水,邋里邋遢地哭著。他說,老婆子,俺這病怕是不能好了,俺不敢一個人呆著,俺怕。

……

過了兩天,雨聲給侯寶貴請了個保姆,是鄰村的老光棍。他們商量好了,一百塊錢一天,供一天三頓飯,兩頓酒。老光棍愛喝酒,喝酒后就愛東扯葫蘆西拉瓢地說個沒完。沒喝酒前就陪著侯寶貴鍛煉。雨聲想,既然侯寶貴認為我有錢,那就做得像個有錢人吧。

日子由秋分滑到春分,清明過后,萬物葳蕤,天地都顯得綠汪汪的。冬梅這時肚子痛了,在醫(yī)院里嗷嗷叫了四個多小時,一個大胖小子降生了。當(dāng)護士把粉色襁褓中的嬰兒遞給張皇失措的雨聲手里時,他先是僵著胳膊雙手捧著,后來慢慢地把他順到懷里,一手摟著,一手托著。粉紅襁褓中的新生兒,小臉紅不拉嘰的像剛剛出生的老鼠,一點也不好看,但雨聲心里卻溢滿了蜜汁,橘黃的散發(fā)著香氣的蜜汁。他把自己的臉輕輕地觸向兒子的小臉,他不敢碰他,只把臉埋在兒子脖頸下粉紅的小被子上。兒子,兒子,我有兒子了。我要做個好爸爸,不能像侯寶貴那樣。

雨聲也想做個好兒子,一直都想。雨聲想,等到寶寶滿月后,他要把兒子帶回鄉(xiāng)下,給媽看,給侯寶貴看。他想叫侯寶貴一聲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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