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英文
吳曉山是1947年參加革命的。那時他叫吳小三,15歲,一個孤兒,放羊娃。那天八路軍文工團—幾天后改名解放軍文工團—從他的眼前經(jīng)過。他們男男女女一大群,還有騾子、驢,馱了些箱子衣服道具什么的。他們在山下的小河邊走著,唱著歌兒。吳小三在半坡上放羊。小三覺得他們很有意思,心里毛亂得很。但是,他們沒有看見他。吳小三很想自我表現(xiàn)一下,就拿起柳哨,嘬起嘴巴吹了起來。他是胡吹一氣,但是聲音很好聽,很迷人,不然他們怎么全站住不走了呢。
他們喊叫,喂小鬼你下來。他就下去了。他們問他這問他那,問得沒啥問了。他們說你想當(dāng)兵不?他說想,很想。他們說好。就把那群羊吆下山,還給富農(nóng),又打了個借條,從富農(nóng)手上借了一只羊。就這么著,吳小三和一只羊,跟著文工團走了,參加革命了。
他們到前線駐扎下來,蘇紅娥才來。蘇紅娥是坐卡車來的。那時候,能坐卡車可不簡單喲。是一個團長帶了幾個衛(wèi)兵護送她來的。她是文工團長,真是漂亮得沒法說!她一下車就把他們召集起來,傳達上級指示,布置新的任務(wù)。蘇紅娥根本沒有注意吳小三。她只瞥了他一眼,沒再瞥第二眼。她以為,文工團又收留了一個流浪兒。
第二天一早,他們就出發(fā)了。像書上寫的那樣,他們“冒著敵人的炮火為英雄的戰(zhàn)士們演出”。他們一天步行70里,為6個營的戰(zhàn)士演6場節(jié)目。吳小三長得短小丑陋,像只被人拔光了羽毛的小公雞。他給他們當(dāng)搬運工,跑小腿,沒人讓他演節(jié)目,也沒人教他。他們早忘了,他是因柳哨吹得好才被收進文工團的。然而這仍然影響了他的一生。他后來當(dāng)領(lǐng)導(dǎo)一直主管文化。
那次他們演累了,人困馬乏的,戰(zhàn)斗也勝利結(jié)束了。他們要休整,就住進一家大地主的院子。這院子處在一條河邊,蘇紅娥命令大家洗澡。的確要洗澡,每個人身上的垢痂都能揭下塊子來。
男的下河洗,女的擔(dān)水回來,用屋里木盆洗。
男人們都下河了,吳小三卻不好意思脫衣服。他雖然相貌丑,但卻羞怯得很,像要過門當(dāng)媳婦似的。河里人都笑他,給他撩水,說快脫衣服下來吧,就你身上那個東西金貴?我們又不是沒有!他越發(fā)臉紅脖子粗地后退著。兩個人赤條條地爬上岸來攆他,說小鬼,革命軍人要講衛(wèi)生的!
他嚇得飛跑起來。
吳小三氣喘吁吁地跑回院子。他聽見地主大院的廂房里有嘩嘩的水響聲。他想喝水。他朝那有響聲的門走去。門上掛個竹簾子,竹簾子上面畫個好看的綠鳥鳥。
吳小三掀起簾子,一下子傻眼了。蘇紅娥正一絲不掛地洗澡!見他進來了,她雙腿一夾,嘴里直嗬嗬。
吳小三擰身就跑。
吳小三一直跑到院子外面的槐樹下。他靠著槐樹,心里打鼓般咚咚敲擊。剛才那深刻的一幕又閃現(xiàn)在腦海。蘇紅娥渾身雪白,白得就像是洗得干干凈凈又削了皮的蓮藕。她坐在小凳子上,叉開兩腿,正一把一把地從木盆里往胸口撩水……
當(dāng)吳小三的心不再劇烈跳動時,他傷心地流出了淚水。我完了,他想。蘇紅娥一定讓人將我綁起來,然后問我有什么話要說。我無話可說。然后,她從腰里拔出小手槍,給我一顆子彈……就是不殺我,她也要開除我回家。我無家可歸。我將再次成為孤兒。
吳小三像個喪家之犬逃走了。他走了百十步又停下來。他躲進岔路口的苞谷地里。日頭火毒火毒的,苞谷地里熱氣蒸騰。吳小三汗流浹背。他舍不得離開部隊。他望著那座地主大院,望著那房頂上裊裊升起的淡青色的炊煙。他想象著同志們即將開飯的場面。我再也不可能與他們同吃同睡同演出了。他又流淚了。
然而當(dāng)房頂?shù)拇稛熛Ш?,吳小三聽見路上響起了腳步聲。
他從苞谷稈的縫隙里望出去,一雙修長的,綁著灰裹纏的腿朝他走來,是蘇紅娥。只有蘇紅娥才有這么好看、這么精神的雙腿。
小鬼,躲在這里干啥?還不快回去吃飯!
吳小三盤坐在地里,一聽蘇紅娥的話,更害怕了,就將腦門勾進襠里。
快出來,你會中暑的!
蘇紅娥彎腰鉆進苞谷地,將吳小三拽出來。吳小三臉蛋上有兩條紅印印,是苞谷葉子劃的。蘇紅娥掏出白手絹,擦了擦吳小三的紅印印。
小鬼,你叫什么名字來著?
我叫吳小三。
我說吳小三同志,你這么小小的年紀(jì),思想還怪復(fù)雜哩!
你槍斃我算了。
槍斃?子彈是打敵人的。你不就是看了我一回么,有啥了不起的!人還怕人看?回去,吃飯!
吳小三乖乖地跟著蘇紅娥走了。蘇紅娥的白手絹塞在褲兜里,露出個角兒一顛一顛的,像鴨子尾巴。吳小三一直盯著鴨子尾巴,心里好受些。
在進院門時,蘇紅娥突然故意拉住吳小三的手,像拉她的小兒子,特別親昵。院里的三面房檐下,同志們都蹲著坐著,拿筷子有節(jié)奏地敲著碗沿。他們等人到齊了開飯。
吳小三這一頓吃得很多,很香。是白米和苞米兩攪子飯,南瓜豆角菜還有些牛肉星星。蘇紅娥親自給吳小三夾菜,夾了好幾次。吳小三只顧吃,也不謙讓。他想,這是最后一頓飯,吃了就挨槍。要死的人是不用謙讓的。
吳小三當(dāng)然沒挨槍。吳小三吃得過量,所以這一夜又是放屁又是打嗝。晚上起來解了兩次手,有一次還把褲襠弄濕了。
吳小三耐心等著挨處罰。但是一天天過去了,任何處罰的跡象也沒有。蘇紅娥見了他只一笑,一笑還是一笑。這一笑說明她似乎忘了洗澡的事。但是吳小三害怕看見這一笑。一碰見這笑他便腦門涌血,脖頸發(fā)麻。他總是躲避蘇紅娥,蘇紅娥偏要迎著他笑,讓他看清她對他笑。這是一種同志式的諒解的笑。這笑在別人看來很自然很正常,但吳小三總覺得這一笑藏有其他意思。什么意思呢?他說不清。
吳小三膽戰(zhàn)心驚,神志不大正常了。蘇紅娥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這點。蘇紅娥格外注意他了,跟著攆著關(guān)心他。她給他補衣服,監(jiān)督他洗臉洗頭,檢查他身上是否有虱子。還教他認(rèn)字寫字。還給他派角色,還讓他吹柳哨??伤狙莶怀蓱?,在蘇紅娥面前他緊張萬分。他的柳哨本是吹得極其好的,可是,一旦蘇紅娥讓他給大伙兒吹,他的嘴唇就哆嗦。她就看他一笑,用一笑來鼓勵他,給他打氣。這更糟糕,因為這一笑使他想起她洗澡。他只好單獨操練吹柳哨,仍是怎么也吹不好,只響一下就啞了,而且這一下跟放蔫屁似的難聽得很。吳小三如此不爭氣,蘇紅娥依然不嫌棄,該關(guān)懷的照樣關(guān)懷,該提攜的照樣提攜。大家很不理解,一個超美的文工團長怎么如此錯愛一個傻拉叭嘰的笨小子?大家的嘴里有些酸,就問原因。蘇紅娥一笑,說這是革命友誼,我對誰都一樣。
吳小三帶著負(fù)罪的心理,努力夾著尾巴做人。他決心不辜負(fù)蘇紅娥,處處往好里表現(xiàn),極有眼色,給大伙兒端茶倒洗臉?biāo)匆路?。晚上好久也睡不著,絞盡腦汁想著第二天給誰效勞。
蘇紅娥很高興,就手把手地教吳小三寫了一份入黨申請書。落款時,蘇紅娥主張把吳小三改名為吳曉山。蘇紅娥還做了吳曉山的入黨介紹人。后來,他們配合大部隊又解放了一座縣城。他們再沒有仗可打了。休息幾天,上方來令,文工團將赴省城。還要留下一部分人工作,支持地方。吳曉山第一個報名,申請留下來。他無法忍受在蘇紅娥手下工作。吳曉山覺得對不起蘇紅娥,對不起這個比他大10歲的女人。她要是不見我,她心里會干凈些,吳曉山想。
蘇紅娥說,好,你留下來吧!緊緊握手。
眨眼間,全國解放了。省上派來個縣委書記,書記一來就找到吳曉山,問你有什么困難?吳曉山說革命成功了我沒什么困難。他奇怪省上來的人怎么會找我這個無名小卒?
不久,吳曉山當(dāng)上了縣文教局副局長。
后來,當(dāng)上了正局長。
吳曉山?jīng)]有想別的,只覺得叫我當(dāng)副局長正局長都是革命的需要,好好干就是了。直到縣委書記調(diào)走時,他才給吳曉山透底:是蘇紅娥要我好好培養(yǎng)你的。
吳曉山心里一熱,就提筆給蘇紅娥寫信。他要感謝她,再敘敘舊。但他寫不好,一句話要查幾次字典。一封信寫了半個月。不成,算了,不寫了。好在他找了個借口。他從報紙上看到,蘇紅娥率領(lǐng)一批俊男美女到蘇聯(lián)、保加利亞、羅馬尼亞等國訪問去了。
這時,省上又派來一位縣委書記。這位書記提拔吳曉山當(dāng)了副縣長。后來,又調(diào)他到縣委當(dāng)副書記??梢妳菚陨竭€是有些能力的,畢竟見過大世面。
但吳曉山自己奇怪,自己沒啥文化沒啥水平,比自己參加革命早的,有本事有能耐的人多的是,為什么只有自己受重用?
吳曉山問縣委書記,你認(rèn)識蘇紅娥嗎?書記說不認(rèn)識但我知道,誰不知道她呢。吳曉山一臉茫然??h委書記說我雖然不認(rèn)識蘇紅娥,但省委書記認(rèn)識蘇紅娥,我當(dāng)然認(rèn)識省委書記。
吳曉山全明白了。蘇紅娥是大明星,杰出的女演員。杰出的女演員都是杰出的社交家。杰出的女演員當(dāng)不當(dāng)社交家由不得自己。領(lǐng)導(dǎo)再忙再日理萬機,也要擠時間接見女演員看望女演員與女演員握手合影的。這是工作需要,自然而然的事。蘇紅娥一直惦記著我,吳曉山想,一旦獲悉誰個要到我工作的縣上當(dāng)領(lǐng)導(dǎo),她必要拐彎抹角說些人情話。也許不用說什么人情話,只需無意間提到我的名字,領(lǐng)導(dǎo)就會上心的。
吳曉山心里一熱,一燙,又提筆寫信。又是寫了半個月,還沒成信。既然寫不好信,索性不寫了。吳曉山專程去看她,進了省城又不敢登門。吳曉山進城次數(shù)很多,但都沒有看成蘇紅娥。一想起蘇紅娥,吳曉山就變成了那個15歲的男孩。
吳曉山結(jié)婚了。吳曉山得兒子了。吳曉山抱閨女了。
最后一任縣委書記調(diào)走后,吳曉山就成了那個縣的縣委書記。不久,運動開始了。吳曉山和蘇紅娥都倒了大霉。霉運過后,雙雙復(fù)出,加倍地紅火起來。吳曉山官復(fù)原職,不久又升為副專員。離休時按正專員待遇,師級。
從分別到現(xiàn)在,吳曉山和蘇紅娥整整43年沒見過面了,確切地說蘇紅娥43年沒見過吳曉山了。吳曉山倒是常常見到蘇紅娥,在報紙上,在電影、電視里。數(shù)不清的人看見蘇紅娥,認(rèn)識蘇紅娥,熟悉她的一顰一笑。但是,他們都沒有我熟悉,吳曉山自豪地想。
吳曉山離休后正謀劃著去看蘇紅娥,機會來了。報紙上說蘇紅娥生病了,在醫(yī)院接受采訪。吳曉山準(zhǔn)備了一大堆土特產(chǎn),還有一個精致的柳哨。吳曉山要看望蘇紅娥,要給蘇紅娥獨奏柳哨。
吳曉山練了一個禮拜的柳哨,全家人都說他返老還童了。
蘇紅娥躺在高干病房里,像一朵枯萎的白蓮。但是,再枯萎的白蓮依然是白蓮。
吳曉山一眼認(rèn)出了蘇紅娥,認(rèn)出了這個71歲的老人。
蘇紅娥也很快認(rèn)出了吳曉山。
小鬼,40多年啦,我以為你失蹤了呢!
我對不起你。
蘇紅娥一笑,還是40多年前的那一笑。雖然不很水色,但是神韻依舊。
蘇紅娥要她的子女們離開病房。她想跟吳曉山單獨聊聊。
人和人都是有緣分的,蘇紅娥說,世上人這么多,誰跟誰說句話、握個手,都是有緣分的,更不要說其他。
可不是么,吳曉山咕噥了一句。
你知道我年輕時候,蘇紅娥精心選擇著詞語,我那時很好看的,很多男人想看我,都沒看見。
我看見了,吳曉山又羞怯起來。
所以我說是緣分。蘇紅娥笑了笑,除了我老頭子,你是唯一看過我的男人。
吳曉山的胸口又出現(xiàn)了40多年前的咚咚跳響。
蘇大姐,吳曉山拉開大提包,邊往外取禮品邊說,你一直沒有聽我吹過柳哨,今天我好好給你吹一回。
好的。蘇紅娥挪了挪白枕頭,擺好認(rèn)真欣賞的姿勢。文工團的人都說你柳哨吹得好,可惜我沒聽見。那天收你時,我不在場。
但是,吳曉山的臉上冒汗了,因為他從大提包里找出柳哨時,柳哨已被禮品擠扁了,擠裂了,吹不成了。
這輩子聽不到你吹柳哨了,蘇紅娥凄婉一笑,也算是緣分,沒緣分聽啦。
吳曉山想哭??墒抢狭?,沒淚水了。
半天無話,相對無話。
過了好久,吳曉山提了個問題。這個問題困惑了他整整44年。
蘇大姐,你當(dāng)年洗澡時為什么不關(guān)門呢?
當(dāng)時呀,老人深情地回想道,全國就要解放了,我的心情非常激動,我看見院子里,有一叢芍藥花正開得艷紅艷紅,就像我當(dāng)時的心情一樣。所以我不忍心關(guān)門,我要一邊洗澡一邊隔著竹門簾看花。那花實在好看,我以后再也沒有見過那么好看的花了。
一個月后,蘇紅娥去世了。吳曉山?jīng)]有參加追悼會,也沒有送花圈、發(fā)唁電。他覺得,他本人以及他的名字,都不要出現(xiàn)在她的追悼活動中。
我不配,吳曉山心里嘟囔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