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炎
跛腳老太發(fā)現(xiàn)墻根下有條死蛇。三天前,她以為那是一截繩子,或者一段彎曲的枯樹枝,她眼神不好。后來她蹲下來,試圖撿起它,她感覺不對,于是俯下身,把渾濁的老眼貼上去,終于斷定這是條死蛇。它身上看不出傷痕,死因不詳。跛腳老太想,這世上總有些無緣無故的事。她沒費多大力,就找到一截枯樹枝,挑起死蛇,隔墻扔了出去。
附近的舊樓里,正埋伏著一些眼睛。他們隔著玻璃,看著跛腳老太把蛇扔出去。他們都知道,這是個無聊的老太太,右腳一踮一踮,是否先天不得而知,他們也沒有興趣刨根兒問底兒。這個無聊的老太太是這里的義務清潔工,從早晨開始,就在院子里搖晃,偶爾彎下腰,有一搭沒一搭地做著清潔,甚至會鏟去醉酒者吐出的穢物,惹惱了一群肥胖的蒼蠅。她似乎總想尋些事做,這樣正好,這個破舊的家屬院在企業(yè)倒閉之后,就沒有物業(yè)了。
跛腳老太把蛇扔出去后,有些茫然,她看了看天,灰蒙蒙的。這里的天許多年來一直灰蒙蒙的,顯得高深莫測。幾棵白楊樹竭力向灰蒙蒙的天上長,偌大的枝冠是鳥和蟬的樂園,它們的叫聲淹沒在更大的市囂里。跛腳老太側耳聽了聽,似乎聽出一些懷舊的味道。她當然不知道低矮的紅磚舊樓里埋伏著一些眼睛,事實上,很久以來她一直以為這個院子里的人患了一種奇怪的目疾。他們似乎對腳下的狼藉熟視無睹,而如果有一分錢藏在樹葉下,甚至躲在浮塵中,卻逃不過他們的眼睛。跛腳老太有時會笑一笑,她可不傻,她想這大約就叫選擇性失明吧。
那些躲在窗子后的眼睛此時有些不安,他們的眼神當然比跛腳老太好,那條死蛇甫一出現(xiàn)他們就發(fā)現(xiàn)了,他們一直躲著它,并且暗中偷窺。紫蘇不就死在那里嗎?然后,蛇就來了,并且莫名其妙地死掉了,這是否太過巧合?按照通常的經驗,所有的巧合都暗藏玄機,他們不能不感到蹊蹺,這是必須的。他們更覺得那條死蛇充滿晦氣,它一定與紫蘇有關,不是嗎?
現(xiàn)在,他們很清楚,他們要躲著這個沾了晦氣的老太太,哪怕和這個老太太搭句腔,晦氣就有可能從鼻孔里鉆進來,在骨頭里生根,然后在突然降臨的惡夢里開出妖冶的花來。
女孩的胸已經鼓鼓的,看上去比實際年齡成熟些。她把書包扔進街邊的垃圾箱,交了一個手臂上文著蜈蚣的男朋友。她的男朋友有幾個馬仔,他們都叫他蜈蚣。女孩也叫他蜈蚣,她對蜈蚣說,你知道福爾摩斯嗎?蜈蚣說,福爾摩斯算個屁。女孩說,你幫我破個案吧。
蜈蚣就和她來到那條死蛇出現(xiàn)的地方。他煞有介事地勘察了一番現(xiàn)場,晃著一條腿說,這個死人是個傻子。女孩說,為啥?蜈蚣說,她要是有心眼,死前就會留個記號。女孩想了想,覺得有道理。她干嘛叫紫蘇呢?蜈蚣問。女孩眨眨眼,她還真不知道。
蜈蚣笑了,老子就喜歡吃紫蘇,這玩意兒,活該叫人吃。女孩瞪了他一眼,她覺得他不該幸災樂禍,這是對死者的冒犯,你到底能不能破案?
蜈蚣朝地上啐了一口,說說紫蘇吧。
女孩愣在那里,她似乎想不起紫蘇的模樣,她覺得自己的小腦袋瓜裝不下那么多記憶,盡管她認為自己很聰明。是的,打來到這個世界她就認為自己很聰明,但是這個世界遠比她想象的玄奧,所以她的智慧經常捉襟見肘。這時,她看到了靠在白楊樹上的跛腳老太。老太太似乎正在向她張望,像一匹心有余而力不足的老狼。女孩覺得這個丑老太太非常討厭,她拉了一把蜈蚣,說,我們去蹦迪吧。
伍永強和高明勛在他的會所吃飯。平素,會有各界的大佬一起在這里吃飯、打麻將,但今天,只有他們兩人。伍永強的身后,是一幅金發(fā)碧眼的美女油畫,高明勛身后也是。她們安靜地坐在那里,裸著天使般的酥胸,臉上似乎有一絲隱隱的微笑。高明勛看著伍永強胸前的金鏈子,它太粗重了,一天到晚掛在脖子上,不知道累不累。高明勛說,頤和花園的房子我看了,不錯。伍永強說,那是,我開發(fā)的地產,歷來講信譽。高明勛舉起酒杯,他們仰脖喝干了,都是好酒量。伍永強拿出一把鑰匙,遞給高明勛。高明勛收了,臉上看不出表情。
這些年全靠高兄罩著了。
高明勛說,彼此彼此,馬六呢?
出去度假了。
哦。高明勛又和伍永強碰一杯,告辭。
伍永強擠擠眼,說,急啥?那個跳舞的小姑娘,你就不想見見?
高明勛說,明早還得開會,下次吧。
蜈蚣喜歡黑夜,他覺得黑夜就是為他準備的。白天屬于身體,而夜晚屬于靈魂。很久以來,他似乎經??吹阶约旱撵`魂在黑夜出沒,就像一條黑色的蜈蚣。他拉著女孩的手,躲在街邊的暗影里。他看到高明勛的車駛出會所,消失在黃金路的北端,99A99,他嘀咕著。女孩似乎沒聽懂,看著他。蜈蚣說,笨蛋,那狗日的車牌號。女孩說,哦。
他們在賓館開了房。蜈蚣很粗野,女孩推他,說,你把我弄疼了。蜈蚣呲著牙笑。但他顯然是個短跑運動員,一陣沖刺,喉嚨里“嗷”一聲,就從女孩身上翻下來了。女孩把幾團黏乎乎的衛(wèi)生紙扔到床下,騎在蜈蚣身上,說,你還沒破案呢,你是不是吹牛?蜈蚣說,滾下來。女孩晃了晃身子,說,你到底能不能破案?蜈蚣說,我都不知道紫蘇是誰,破個鳥啊。女孩很認真地想了想,她是個女人。蜈蚣說,廢話。女孩說,是個漂亮女人。蜈蚣說,哦。女孩又想了一陣,似乎想不起什么了。
蜈蚣說,給老子點根煙。女孩就從枕頭旁的煙盒里抽出一支,很老練地點著,吸了一口,塞進蜈蚣的嘴里。然后,她給自己也點了一支,拿舌尖彈著煙圈,再把它們吹散。房間里很快煙霧騰騰。女孩說,你能破案嗎?蜈蚣煙吸猛了,咳出了眼淚。女孩就哈哈大笑。蜈蚣說,笑你個鬼呀,紫蘇喜歡啥?女孩蹙著眉看天花板,突然想起來了,她總戴一副茶色眼鏡。蜈蚣說,這有啥稀奇?女孩說,她一年四季都戴,冬天下大雪也戴。蜈蚣說,哦。女孩說,晚上在有路燈的地方也戴。蜈蚣說,她戴眼鏡好看嗎?女孩不假思索,好看。
蜈蚣說,很酷?
女孩說,很酷。
蜈蚣有些亢奮,老子喜歡很酷的女人。
女孩說,你要喜歡很酷的女人,我就殺了你。
蜈蚣笑了,從枕頭下摸出匕首,在女孩眼前晃晃,殺一個我看看。
跛腳老太似乎很想找人說話,可是沒有人理她,甚至看到她就躲開了。她想起來,這些人很多年都不理她了,仿佛她是一個瘟神。她有點想不明白,自己又沒有招惹他們,真是沒道理。她蹲在白楊樹底下看螞蟻。這些黑色或淡黃色的小東西,總喜歡成群結隊,像一支出征的隊伍??伤鼈儾皇菫榱舜蛘?,而只是為了吃,就像住在這個院子里的人,蹬著三輪,開著黑的,擺著游攤,躲著城管,一年到頭忙活,就只為一張嘴。老太太有時就納悶,那么小的一張嘴,咋就一輩子填不滿呢?螞蟻倒不挑食,死蟲子、骯臟的食物屑,它們都會馱起來,吃苦耐勞地馱回某個隱秘的洞穴。跛腳老太看得入神,還喜歡自言自語。她說,你們累不累?她說,你們是不是老也吃不飽?有只螞蟻從木棍上栽了個跟頭,讓她擔心死蒼蠅把它們砸扁了。但是螞蟻打了幾個滾,又把死蒼蠅馱起來,百折不撓地接著走下去。跛腳老太說,哈,你可真厲害。
蜈蚣來了,他先在老太太身前站了一會兒,看她沒有反應,就蹲下來,陪她看螞蟻。跛腳老太揉揉眼,把他瞄了一陣,她看到了一只黑色的大蜈蚣,臉色有些緊張。你認識紫蘇嗎?蜈蚣問。跛腳老太感到狐疑,你是誰?
福爾摩斯。蜈蚣說得很嚴肅。
福爾摩斯……跛腳老太瞇起眼,這是個啥東西?
蜈蚣撇撇嘴,說了你也不知道,你認識紫蘇嗎?
不認識。
有人說你認識。
誰?
你甭管。
蜈蚣拉長臉,扮出一副兇相,他相信自己這副兇相很嚇人,他得嚇住這個狡猾的老太太。跛腳老太真的被嚇住了,呼吸變得急促,你問她干啥?蜈蚣說,破案。老太太摳了摳鼻孔,哦,你是警察?私人偵探。蜈蚣昂了昂腦袋。他看到老太太把一塊干硬的鼻屎拿在手里,凝神看了一會兒,丟給了那些螞蟻,螞蟻們于是一哄而上。就算認識吧。跛腳老太許是腿麻了,坐在了地上,兩手扶著膝蓋。蜈蚣蹲著不舒服,也坐在了地上。
就算……啥意思?蜈蚣說。跛腳老太眼神渙散,像對著一大片霧,紫蘇以前在這兒住過,后來搬走了,好多年不回來了。蜈蚣說,她是不是老戴著一副茶色眼鏡?老太太抬起頭,看著白楊樹的樹冠,有幾根樹枝愣頭愣腦地伸到了舊樓斑駁的紅墻上。茶色……也許是吧,我記不清了。蜈蚣說,她結婚了嗎?老太太說,結了,那可是個漂亮女人。蜈蚣的眼皮不自覺地跳了一下,她老公是誰?老太太頓了頓,似乎有些猶豫,廠長。
廠長?
嗯,廠長。跛腳老太肯定地說,她是那個廠的小工人,后來就跟廠長好上了。
廠長是誰?
狐貍精!跛腳老太突然有些憤怒了。
狐貍精?
廠長的老婆死了,跟這個狐貍精結婚了。老太太的頭搖著。
蜈蚣翻了翻眼珠,廠長呢?
跛腳老太不接他的話茬,后來,那個廠就倒閉了,倒閉了……她不說話了,抱著膀子,好像很冷的樣子。忽然,她看著螞蟻笑起來。螞蟻在搶她的鼻屎,打起架來。
蜈蚣感到無趣,四下掃了一眼。他似乎看到一些窗子后面有什么影影綽綽地閃動了一下。蜈蚣站起身,說,瘋子。
沒有月亮的夜晚,夜黑得很重,盤山路在車燈下也像條蜷曲的死蛇。女孩和蜈蚣來到山上。在此之前,蜈蚣和他的馬仔在伍永強會所的外面,用石頭砸碎了“99A99”的車玻璃。馬仔們說,老大,去喝酒吧,西郊又開了一家燒烤城。蜈蚣把一沓錢甩給他們,老子沒時間陪你們玩。
蜈蚣說,你下車。
女孩打開車門,跨出一只腳,你不下?
待會兒。
荒草瘋長,這么瘠薄的山地,它們居然可以長得齊腰深,簡直不可思議。各種蟲子在草叢里叫,估計還有體形大些的動物,穿過草叢,鬧出“沙沙”的動靜。女孩站在越野車旁,感到有點害怕,她聽說許久之前,這里是一個刑場,有很多殺人放火的家伙死在這里,他們的鬼魂沒準兒就在眼前的草叢里蟄伏。這時,蜈蚣出來了。女孩看著蜈蚣,不大不小地叫了一聲。蜈蚣換了一身連衣裙,穿著高跟鞋,冥暗的夜色里,臉上戴了副看不出顏色的眼鏡。
酷不酷?蜈蚣晃了晃屁股。
變態(tài)呀?女孩捂住嘴,似乎想笑。
蜈蚣朝前走,前面是一塊兀立的山石。蜈蚣爬上去,差點崴了腳。女孩說,你干嘛?她的毛孔縮緊,她知道蜈蚣再往前走,就可以跳崖自殺了。蜈蚣當然沒有跳崖,他站定了,裙擺在風中飄曳。他看著天,說,老子喜歡看流星,你上來。石頭有點高,女孩伸出手。蜈蚣拉她一把,女孩站在蜈蚣身后,把他抱住了。
我也喜歡看流星。女孩說。
流星是啥?蜈蚣問。
流星……就是流星唄。女孩覺得蜈蚣的問題有點沒頭沒腦。
你為啥喜歡?
好看,它那么亮。女孩看著天,薄云里有淡黃的星光,小時候,我媽老帶我看流星。蜈蚣好像顫抖了一下,我媽也帶我看流星。女孩臉上有些微微的迷醉,我媽說,每一顆流星都是一個仙女的童話。不對,蜈蚣說,我媽說,是星星怕天黑,在天上點的火柴。他們沉默了一會兒,女孩把蜈蚣抱得更緊。
我小時候老做惡夢,蜈蚣說,我怕黑。
女孩說,我也怕黑。
蜈蚣說,所以,我媽就帶我看流星。
女孩說,你媽真好。
蜈蚣把眼鏡摘下了,說,紫蘇夜里還戴茶色眼鏡,她有病。女孩說,你這副也是茶色嗎?對,茶色,蜈蚣說。一揚手,把眼鏡扔到了懸崖下。女孩凝神聽了聽,她沒有聽到眼鏡摔碎的聲音。那聲音一定太微弱,被巨大的黑暗沒收了。
知道唐山大地震吧?過了會兒,蜈蚣問。
聽說過。
我專門查了資料,蜈蚣說,時間是1976年7月28日3時42分53.8秒,地點是東經118.2°,北緯39.6°,強度里氏7.8級,震中烈度11度,震源深度12千米,地震持續(xù)約23秒。242769人死亡,16.4萬人重傷。女孩感到驚訝,哦!蜈蚣說,現(xiàn)在你明白了吧?女孩懵懂,明白啥?蜈蚣說,流星就是大石頭。女孩依舊不明白這跟地震有什么關系,模棱兩可地說,嗯。蜈蚣說,這些大石頭落下來,就變成了隕石。女孩說,嗯。蜈蚣說,唐山大地震那年,1976年3月8日,吉林省爆發(fā)特大規(guī)模隕石雨,方圓500平方公里的范圍內,共收集到隕石標本138塊,碎塊3000多塊,總重2616公斤,一號隕石重1770公斤,是目前世界上最大的石隕石。女孩說,想不到你是活字典,又說,流星就是隕石,對嗎?蜈蚣說,不對,流星沒落地就燒光了。女孩沒吭聲。蜈蚣說,一顆流星,就是一個死人;一塊隕石,就是一群死人。女孩有點發(fā)抖。蜈蚣回過身,問,你媽呢?女孩說,死了。蜈蚣說,我媽也死了。女孩突然看到了蜈蚣眼里的淚光,她想不到蜈蚣也會流淚。
蜈蚣從石頭上下來,然后把女孩抱下來,讓她伏在石頭上。女孩說,干嘛?蜈蚣沒答,把女孩的短裙扒下來,從后面進入,兇猛地撞擊著她。女孩很疼,手腕和臂肘也好像被磨破了,她試圖直起身,又被蜈蚣摁下了。
瘋子!女孩含著淚說。
高明勛再一次消失在夜色里,銷魂的快感褪去,他感到疲倦。他大約患了性強迫癥,就像煙癮、酒癮、毒癮一樣,他已經有了深度依賴,他搞不清楚這種依賴是從何時開始的。高明勛把車開得飛快,燈影在窗玻璃上游移。他沒有駛向黃金路北段的家,而是朝頤和花園開過去。在他毫無防備的時候,一把匕首從身后橫過來,冰涼地貼住了他的脖子。
往瀅水河開。蒙面人說。
兄弟,要多少錢,你開口。高明勛努力保持鎮(zhèn)靜。
往瀅水河開。
好的,冷靜,咱們都冷靜。
車在十字路口轉彎,高明勛很聽話,沒敢?;^,但他的手在發(fā)抖。他不知道這個蒙面人是誰,目的何在,又是從什么時候盯上他的。他從后視鏡里瞟了一眼,只看到了兩束陰冷的目光。歹徒的眼神大概都是這個樣子吧,他對今晚遭遇的意外感到難以理解,因為他在家里供了菩薩,還請風水大師做了破解,大師說了八個字:飛黃騰達,千秋無虞?,F(xiàn)在,他也只能寄望菩薩保佑自己逢兇化吉了。
駛出郊外的時候,高明勛說,兄弟,咱無冤無仇,凡事好商量。
往瀅水河開。蒙面人重復著這幾個字。
接近大橋的時候,蒙面人讓他右轉,這意味著要離開大道,進入河堤上的沙石路。高明勛的心跳越來越急,他控制不住。車似乎不動了。蒙面人說,快點!兩座水泥墩中間留了一個很窄的路口,剛夠一輛車勉強擠過去。河堤漆黑一片,白日的荒涼被夜色掩蓋。路坑洼不平,車顛簸著。匕首劃破了他的脖子,血滑下來,在皮膚上制造出蟲子爬行似的癢感。停車,蒙面人說。車停下了。熄火,蒙面人說。車熄火了。瀅水河的波浪聲執(zhí)拗地鉆進車縫。跪下!蒙面人說。高明勛想回頭,脖子上傳來一陣更劇烈的疼痛。沒法跪呀兄弟,他說。蒙面人大約意識到這的確是一個毫無道理的指令,他陷入沉默,似乎無話可說。高明勛賠笑,冤有頭,債有主,兄弟今天劫我,能不能給我個明白?
蒙面人又沉默一會兒,說,你自己說。
說啥?
你欠的債。
高明勛咽了口唾沫,我真沒欠人債。
再說!
高明勛的汗流下來了,真沒有,兄弟,如果我欠你的,你盡管說,你想要啥我全給。
命。匕首抖了一下。
高明勛知道,他只有逃跑一條路了。只要沖出車門,他就有了回旋的余地。即使逃不脫,也可以和這個窮兇極惡的家伙殊死一搏。他首先得穩(wěn)住他,兄弟,你要了我的命,你的命也保不住,高明勛說,你想想,是不是這個理?匕首又抖了一下。別沖動,沖動是魔鬼……他猛地拉開了車門。匕首受驚了似的,追著他的脖子。高明勛感到一種深深的涼,他看到自己的血噴到了駕駛臺上,那是一股黑色的液流,從他的身體里掙脫了。而那道倏忽消失的寒光,像一顆流星。
女孩和蜈蚣在迪吧里玩到凌晨,然后回到賓館。真他媽痛快!蜈蚣說。女孩沒忘了那件重要的事,你是不是壓根兒破不了案?女孩說。閉嘴!蜈蚣說。熊包!女孩說。老子殺了你!蜈蚣說。女孩瞧瞧他,噤聲了。
蜈蚣在床上翻跟頭,他記得小時候他最拿手的就是翻跟頭。他的媽媽站在一旁為他數(shù)數(shù),一、二、三……他的媽媽臉都漲紅了,沖他豎著雪白的大拇指,乖,真棒!蜈蚣終于翻累了,躺下來,側過臉看著神情憂郁的女孩,你說,紫蘇為啥要戴一副茶色眼鏡?
美唄。女孩說。
還有呢?
還有嗎?
當然,蜈蚣胸有成竹的樣子,對她來說,茶色眼鏡是一件化妝品。女孩在眉間打了個問號,化妝品?蜈蚣說,女人為啥化妝?女孩仍說,美唄。她找不到別的理由。不,蜈蚣說,是為了掩飾。哦,女孩覺得不無道理。蜈蚣翻了個身,兩手撐在床上,真的像一個大偵探的樣子,說,茶色眼鏡,不僅能夠掩飾,更能夠掩蓋。所以,紫蘇白天黑夜戴著,別人就認不出她了——至少,她自己以為別人認不出她。
嗯。女孩眼神里浮出贊許,她覺得蜈蚣的確有點像福爾摩斯。
這叫啥?蜈蚣不屑地冷笑一聲,自作聰明唄。
然后,他們做愛。床發(fā)出反抗的聲音,它大概經常這樣被蹂躪。女孩其實不喜歡做愛,甚至反感透頂??沈隍枷矚g,盡管他只有三分鐘的瘋狂,但他樂此不疲。完事后,蜈蚣就哭了,是那種哭天搶地的嚎叫。走廊上響起腳步聲,他一定把其他房間的客人驚醒了。女孩勸不住他,她覺得蜈蚣哭得實在匪夷所思,他不僅變態(tài),是不是神經也不正常了?
光頭男在洗浴中心睡得正酣,門忽然被打開了。身旁的裸女匆忙用夏涼被裹住身體,而把光頭男暴露在外。
名字?
馬六。
帶走。警察說。
蜈蚣終于哭夠了,坐起來抽煙。女孩似乎從未看到他如此疲憊的樣子,就像一條死蜈蚣,癱在陽光下,一點一點風干。他把女孩擁進懷里,說,想不想聽一個故事?女孩說,隨便。蜈蚣說,有這么一個男孩,他有一個做教師的媽媽,他媽媽特愛笑,連她的小學生們私下里也叫她媽媽。哦,女孩聽進去了。蜈蚣說,他的爸爸是一個官員,還他娘的越做越大,后來,他和好多狐貍精搞到了一起,被男孩的媽媽發(fā)現(xiàn)了。女孩說,好可憐,再后來呢?蜈蚣說,他媽的!他媽的!女孩說,他媽媽和他爸爸離婚了嗎?女孩覺得這是順理成章的。蜈蚣搖搖頭,沒有。女孩說,她認了?她說話的時候,想,男孩的媽媽是不是太窩囊了?蜈蚣說,她死了。蜈蚣哽咽起來,從山頂那塊石頭上跳下去,摔得血肉模糊,她再也不會笑了,再也不能笑了……女孩不由得噤若寒蟬,問,是不是我們看流星的那塊?蜈蚣說,去他媽的流星!
他們被死寂包圍,女孩能聽到蜈蚣的心跳,也能聽到自己的心跳。它們跳得瘋狂,卻又小心翼翼。蜈蚣的淚爬進了嘴角,他說,她們當中有一個狐貍精,還去過男孩的家,你知道那個狐貍精長啥樣?女孩沒出聲。
蜈蚣咬著牙,說,她總戴一副眼鏡。
眼鏡?
對,茶色眼鏡。
女孩坐直了身子,呆呆地看著蜈蚣。
馬六的僥幸沒有持續(xù)多久,他起初還以為是抓嫖的。警察盯著他,目光冰冷,他感覺事情不對頭了。知道為啥把你帶到這里嗎?馬六說,知道。警察說,說吧,坦白從寬。馬六嘆了口氣,我殺人了。警察問,殺了誰?馬六說,紫蘇。警察說,為何殺她?馬六沒猶豫,他覺得自己掉進河里了,他得多拉幾個人陪他一塊兒淹死,是老板安排我干的。警察問,你的老板是誰?馬六笑了笑,伍永強。警察似乎吃了一驚,搞房地產那個……伍總?馬六說,對,是他。警察敲了敲桌子,為啥?馬六說,紫蘇懷上了高明勛的孩子。警察反問了一句,高明勛?哪個高明勛?馬六晃晃腦袋,還會有哪個,這么大的人物,你們不會不知道吧?兩個警察交換了一下眼色,表情看起來一頭霧水,她怎么懷上了高明勛的孩子?馬六伸出舌尖,舔舔嘴唇。他的嘴唇裂了一道口子,有一點血滲出來。伍總把她當禮物送給了高明勛,然后高明勛就笑納了。
這他娘的什么事呀!警察失口說,后來呢?
紫蘇不知天高地厚,馬六看起來有些生氣,眼神向一旁乜斜著,她拿肚子里的孩子做要挾,要和高明勛結婚。這不是開玩笑嗎?他媽的,簡直是天大的玩笑。頓了下,又說,名義上,她還是我們伍總的老婆,我給她叫嫂子的。
高明勛不同意?
能答應嗎?馬六的表情有些夸張,他是啥身份,丟得起這個人?那娘們也是找死,拿錢都堵不上她的嘴,還鬧著要去紀委檢舉人家,純粹他媽的瘋了!
這么說,是高明勛指示伍永強雇兇殺人?
沒錯。
殺他的妻子,他也干?
女人不就是男人的尿壺嗎?扔就扔了唄,馬六說,這個瘋娘們知道得太多了。
警察咬咬牙,讓他在審訊筆錄上簽字。先別急。馬六擺擺手,反正免不了一死,還有一個冤鬼,我也招了吧。警察瞪大了眼睛,看著他。伍總第一任老婆,是我從樓上推下去的,馬六說,鑒定結果為抑郁癥,自殺。
動機呢?
這還用問,馬六說,她不死,紫蘇怎么上位呢?
直到中午時分,蜈蚣還賴在賓館。他又和女孩做愛了三次,似乎除了這個,他找不到別的事情可做。后來,他看著沒精打采的女孩,說,咱們出國吧。女孩大約從未想到過這個問題,就愣了一會兒。蜈蚣說,我有護照,我再為你辦一個。女孩醒過了神,我不去,紫蘇的案子不破,我哪兒也不去。
紫蘇是你媽?蜈蚣語氣冷下來。
放你媽屁!女孩惱了。她的臉上響了一聲,然后現(xiàn)出五個紅指印。蜈蚣把手縮回來,說,不準提我媽。女孩哭了,是不是你殺了紫蘇?女孩逼視著他。他說過,那個走進他家的女人,戴著一副茶色眼鏡。她有理由懷疑。
不是。蜈蚣說。
你說實話。
不是,蜈蚣又說,不過我真想殺了她,我想殺了所有戴茶色眼鏡的女人。
我也想殺了她。女孩停止了哭泣。
蜈蚣怔怔地,似乎被女孩搞糊涂了。
警察破門而入,把蜈蚣摁在了床上。女孩縮成一團,臉都嚇白了。警察抓起蜈蚣的右手,指著上面的傷口問,哪兒來的?蜈蚣說,切水果,不小心劃破了。還他媽狡辯!警察大聲說,瀅水河兇殺案現(xiàn)場那個兇器上,可留著你的血。蜈蚣明白了,他們一定做了DNA檢測。過去打架斗毆,他是派出所的??停男畔⒍剂粼谀抢?,找到他并不費事。只是困惑,那把匕首怎么就劃傷了自己的手指?
說說吧,高明勛是你啥人?
少給老子提那個狗日的!
說!警察的聲音發(fā)出巨大的轟鳴。
我……爸爸。蜈蚣低下頭。
蜈蚣被帶走的時候,朝女孩笑了一下,真想和你看流星。他說。
跛腳老太蹲在那條死蛇出現(xiàn)的地方,依舊看螞蟻。那些埋伏在窗子后面的眼睛,也依舊偷看著她。他們覺得自打老太太挑飛了那條死蛇后,她的臉色就越來越昏暗,是那種爬滿晦氣的昏暗。他們就想,一定會有什么事情發(fā)生,一定。
果然,那個許久不見的男人出現(xiàn)了,他走下豪車,對著跛腳老太叫了聲——媽!
跛腳老太打了一個激靈,然后站起身,看著他。是你呀,老太太并無多大反應,淡淡地說,還知道回來?
咱回家。那個男人說。
遠處,傳來了警車的笛聲。那個男人停住了,掏出幾張銀行卡,塞到跛腳老太的衣兜里。吃啥用啥你盡管買,他說,女兒我也找不到,你要是看見她,就把三張銀行卡給她,您留一張就夠了。他鉆進汽車,我還有事,先走了。
汽車剛開出不遠,就被兩輛警車堵住了。
跛腳老太坐在地上,看著那個男人被帶進警車。他回頭看了她一眼,很快消失了。他的豪車還橫在那兒,牛氣沖天的樣子。跛腳老太忽然開始發(fā)笑,手里握一截樹枝,每說一句話就朝螞蟻的隊伍戳一下。她說,看看,報應來了吧!伍永強,你娶了那個狐貍精,你把閨女她媽害死了,你這個挨千刀的,還把廠子搞垮了,工人沒飯吃了,你倒發(fā)達了。你以為我瞎呀?我啥都明白。她似乎恍然大悟,就是從兒子把企業(yè)搞垮后,這個院子里的人都不再理她了。連我的孫女也不理我了,老太太說,她們都怪那個狐貍精進門我沒攔著,怪我生了你這么個混賬東西,怪我護著你順著你,可我又怪誰呢?我這個死老婆子又怪誰呢?
她笑了一陣,又哭起來了。那個狐貍精又落啥好呢?天天跑我這里哭,啥都不說,就是哭。她自己作孽,還有臉哭?她哭給我老婆子有啥用?這下好了,大半夜讓人捅死了。嗨,哭都沒法哭了,一了百了了……
那些窗子后的眼睛,閃著詭譎的光,對他們來說,這個跛腳老太的哭聲來得太晚了些。他們忽然間看到了那個女孩,她顯得又高傲又冷漠,這樣子讓他們很不舒服。都到這步田地了,還跩個啥?她該是一副病歪歪的可憐相,或者,低眉順眼也好。可她偏昂著頭,神氣得沒一點道理。她對跛腳老太視若無睹,徑直上樓,進了老太太的房間。她翻箱倒柜,終于在窗臺上的幾道“符”下,找到了一副茶色眼鏡。她拿起來看了看,基本可以斷定,是紫蘇死時戴在臉上的那副,一定是老太太從兇案現(xiàn)場撿回來的。她對著衛(wèi)生間的鏡子,把眼鏡戴上,然后腳步飛快地下樓了。
瞧見沒,像不像紫蘇?窗子后面,有人說。
屁,她又不是那狐貍精生的。另一人說。
那有啥要緊的,再一人說,還不都是伍永強那狗日的閨女!
他們一直看著女孩徹底不見,這才把目光收回來。他們發(fā)現(xiàn)跛腳老太不知何時躺在了地上,一動不動了。
這天晚上,女孩透過茶色眼鏡,看到了流星。
責任編輯:孫孟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