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笛寫了一本新書《半醉半醒是一生》,我開始以為是詩歌,她說是散文。直到親見新書,方知是關于詩歌的散文——學術隨筆。寫一本讀者喜愛的讀物不容易,何況是關于新詩,而且是學術性的。但這本小書,好看耐讀,行云流水,扣人心弦,如沐春風,文史交織,獨到的審美感悟與深刻的歷史理性融匯,顯示現代詩學之醇美和樂趣。潛心寫這樣一本雅俗共賞的好書,不僅要花時間、耗精力,而且需要功力和才情。
周笛碩士就讀于武漢大學。江城多山,珞珈獨秀;山上有黌,武漢大學。武大不僅擁有風景如畫的珞珈校園,而且有馳名的櫻花詩歌節(jié)和珞珈詩派;既是詩歌創(chuàng)作的園地,也是新詩研究的重鎮(zhèn)。從聞一多、沈從文到陸耀東、龍泉明,詩意珞珈,詩學傳統(tǒng)源遠流長,新詩研究自成一派。周笛在珞珈山學詩、寫詩、論詩,碩士畢業(yè)攻讀博士學位,繼續(xù)從事新詩研究。
當然,我們讀詩、寫詩和論詩,不是出于功利之心,獲取學位或名利,而是由衷的喜愛。愛是一種無私的付出,也是無窮的回報。確實,從詩歌中我們獲益良多。詩歌是生命之花,好的詩歌能讓你在幽暗中看到跳動的光澤,在孤獨中聽到奇妙的聲音。黑格爾曾說:“藝術的真正職責就在于幫助人認識到心靈的最高旨趣”。反過來說,如果沒有詩歌的滋潤和支撐,我們的生命黯淡無光,會變得干涸而脆弱,沉悶而易折,缺乏生機活力。
分享新詩之美,感受詩歌之趣,首先不是將詩歌視為一種專業(yè)和技能,而是作為一種人生修養(yǎng)和藝術追求。從審美角度看,詩歌訴諸的是一種感受和想象,是一種期望和情懷,而不是知識或學問。正如北島《關鍵詞》所寫:“我的影子很危險,這受雇于太陽的藝人,帶來的最后的知識,是空的”。
學詩或寫詩,主要不是學問和知識的探求,而是才情和妙悟的體現。但學問對創(chuàng)作其實是有助益,二者并不是水火不容,互相排斥,而是如同火種與燃料,彼此關聯(lián),互相成全。唐代杜甫有言“讀書破萬卷,下筆自有神”。學問不是創(chuàng)作表現的對象,而是創(chuàng)作的基礎和動力。南宋嚴羽《滄浪詩話·詩辯》曰:“夫詩有別材,非關書也;詩有別趣,非關理也。然而非多讀書、多窮理,則不能極其至,所謂不涉理路、不落言荃者,上也?!贝苏f于詩歌創(chuàng)作的特殊藝術規(guī)律很有會心與識見,但后人誤解其意,多強調“非關”二字,明清以來易“書”為“學”。其實嚴羽并非舍學言詩,而是強調讀書窮理之重要,多讀書、多窮理,才能獲得“妙悟”。
寫詩本身有學問,那論詩就更是要學問。周笛這本論述新詩的書顯示的“學問”,并不是套用和征引書本或現成的知識和理論,而是“化用”詩學概念,描述時代語境,建造歷史平臺,知人論世,人本與文本結合,以人生際遇為主要線索,還原現代詩人與新詩的聚散離合,用靈敏和詩性的文字去解讀其中深藏的多重內涵。
目前詩歌批評主要來自兩個陣營,一是學院的論家寫作,一是詩人的相互閱讀與闡釋等。比較而言,很少有小說家對同行的寫作進行評論,而詩人多身兼論者,熱衷寫詩歌批評文章。他們根據自己的閱讀趣味、詩學觀念以及交游范圍進行批評與闡釋活動,但有時流于空泛片面和主觀化,隨意性較強。而學院出身的批評家,有時局限學科壁壘和理論窠臼,缺乏創(chuàng)作體會,難免隔靴搔癢,論述不到位不深入。學院論者周笛有過詩歌創(chuàng)作經歷——也寫過散文、小說和劇本,因而深諳藝術甘苦,更能夠熟悉詩歌的語言、意象、肌理和表達,走進研究對象的本質深處。
周笛的《半醉半醒是一生》,屬于詩歌隨筆,講述新詩發(fā)生的生動“故事”。讀來也如在詩中行走,頗具感染力的語體方式,長于情境化的描述,言簡意賅的解析,使得這本小書詩意盎然?!逗w過滄?!芬院m的白話詩嘗試來回溯新詩的發(fā)生,觸摸歷史,由人及文,立足本土現實語境,檢視西方文學資源。《靜穆的思索》論析沈尹默的《月夜》,展現“新詩的美德”。周笛主要從新舊詩歌主體與自然關系的差異來分析“我”的獨立性,這當然不錯,但我個人更看重這首詩以虛詞收尾、仄聲押韻,突破古典詩詞的格律限制,這種語言形式體現了新詩的特質?!段业闹厣贰逗系男』ā泛汀恫粌H僅有背影》分別介紹郭沫若、汪靜之和朱自清的詩歌創(chuàng)作,或浪漫、或純情、或寫實,輔以愛情的離合,讀來思緒紛紜,感慨萬千?!对谒l(xiāng)》《在雨巷》《當愛已成往事》則是講解象征派代表李金發(fā)、現代派代表戴望舒、智性詩代表卞之琳的詩歌背后鮮為人知的故事,啟人深思。情因詩而高貴,詩因情而流傳。最后兩篇《為一滴水定型》《一塊碑石》,全景式論述馮至和穆旦的詩歌創(chuàng)作,重點解讀《十四行集》《詩八首》,頗有深度和新意。
周笛的這本書點燃人們親近新詩的熱情。內容貫穿新詩的發(fā)生到發(fā)展,論及不同時期、不同流派、不同個性的代表性詩人詩作,以點帶面,生動描繪歷史情境和基本脈絡,揭示新詩的特質,交流探討一些詩學問題,分享新詩之美,引導讀者走進詩人精神世界,提高詩歌藝術修養(yǎng)和鑒賞水平,喚起詩心,追尋詩意。這是一本別出心裁的新詩史和心靈導游圖。
新詩誕生已經百年,成為現代人審美和抒情的藝術方式。經過幾代詩人不懈努力和創(chuàng)造性探索,新詩產生了一批優(yōu)秀的詩人和形質雙佳的詩作,構建并形成了自身的特質和傳統(tǒng)。但不可否認的是,新詩的地位和合法性至今仍是問題,經常受到各種質疑,尚未真正走進公眾生活。人們背誦和引用的多為古典詩詞,中小學對新詩教育并不太重視,教材較少選新詩,央視“中國詩詞大會”引爆的也是古典詩詞熱。
詩歌有新舊之分,但詩歌的藝術性無新舊之別。好詩都具有獨到的意象、巧妙的言辭、完美的結構、新穎的表達,能動人之情、啟人之思。當下新詩確實旌旗紛飛,山頭眾多,令人眼花繚亂,但泥沙俱下,魚龍混雜,特別是缺少“言有盡而意無窮”的勝境佳作。
“似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露立中宵”。新詩介入現實,真切自然,句式自由,語言靈動,這對于規(guī)矩嚴苛、疏闊蒼白、同質化嚴重的古典詩詞創(chuàng)作來說是一種借鑒。長期以來,佳作得不到褒揚和流播,劣詩得不到否定和指正,好的專業(yè)評論處于缺席和失語狀態(tài),導致新詩創(chuàng)作不景氣,有些方面越來越泛濫。期待能有更多的新詩評論和讀物出現,及時褒優(yōu)貶劣、引導創(chuàng)作、提高審美,讓新詩“飛入尋常百姓家”,帶來真正的藝術繁榮。
附:周笛文章片段
第十章:《一塊碑石——穆旦與<冥想(其二)>》
從殘缺的“我”,到“沒有人知道歷史從這里走過”,正所謂大象無形,大音希聲,穆旦尋覓到“我”完成生命的可能,在無解的死亡與循環(huán)里。那個寫出殘缺的“我”的少年,所想不明白的,現在這個完成了普通生活的老人終于明白了。生命是脆弱的,但生命是唯一的,一個變形了的、從本質殘缺的生命個體,竭盡所能地體驗普通的生活,這已經完成了他生命里的一種可能。“我”的殘缺能否得到彌補,不僅僅在于“我”與世界, 與他人,與萬物之間建立了怎樣的聯(lián)系,而且在于在這孤獨痛苦的本源里,“我”能不能堅持完成普通的生活。
如果說20年代的新詩是嬰孩的哭啼,用肆意的吶喊拼命展示生命未來的所有可能;那么30年代的新詩是少年的囈語。雨簾里曖昧的情思、深夜笨拙的思考、臨窗觀望稚嫩模樣的失落,——這些都像成長的節(jié)奏帶來的憂郁, 莫名,卻不可回避;到了40年代,新詩于戰(zhàn)火和生死的洗濯間,用個體生命的血肉填補了詩意的肌理,使其終于擁有了青年的形體。新詩從嬰兒里飛翔的蝴蝶,孩子們手里的野花、星星、玫瑰,變?yōu)樯倌暾鋹鄣溺R子、百寶盒、魚化石,再變成青年觸目的鮮血、掙扎、旅途,現在,閱盡一個世紀的風華,它仍要回到普通人的普通生活。
陳希,湖北鄂州人,評論家,中山大學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導師,兼任中國現代文學研究會理事,主要從事中國現當代文學與比較詩學研究。發(fā)表論文近百篇,主持并完成國家社科基金項目4項,出版《非常的建構》《西方象征主義的中國化》等專著5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