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龍龍
自2020 年2 月起,新冠病毒在全球快速蔓延。世界各國紛紛采取對策并封鎖國境,之前頻繁的國際人口流動現(xiàn)象戛然而止。在此背景下,日本政府為了防控疫情,最大程度地限制非本國籍人員的出入境自由。縱觀歷史,日本社會長期受“單一民族神話”的影響[1],二戰(zhàn)后長達40 年未接受外國移民。1980 年代末,日本政府放寬對外國移民的限制,1993 年開始實施“技能實習制度”及“外國人研修制度”①技能實習制度及外國人研修制度:外國人在日本持有“技能實習”或“研修”資格,從事技能實習及研修,同時獲得相應報酬的制度。,從此定居日本的外籍人員逐漸增多。值得一提的是,1980 年代日本需要輸入外國勞動力的呼聲越來越高,然而國內(nèi)接納外國勞工的體制尚未建立。恰在此時,日本政府實施日本遺孤②1945 年日本戰(zhàn)敗,混亂中約3000 名未滿13 周歲的日本小孩被父母遺棄或送人,留在了中國。雖然中國的日僑遣返工作持續(xù)至1950 年代中期,但是由于各種原因,這些日本小孩未能成為遣返對象。1959 年日本政府頒布《未歸還者特別措置法》,實施“戰(zhàn)時死亡宣告”制度,宣布這些孩子在戰(zhàn)爭中死亡,并抹消了他們原有的戶籍。這個群體在中國生活長達數(shù)十年,被稱為日本遺孤。回國政策。換言之,日本遺孤(以下簡稱“遺孤”)雖然持有日本國籍,但從語言、文化、生活習慣等方面看,儼然成為日本國內(nèi)第一波外來移民。自1981 年至2018 年,2818人被日本政府認定為遺孤,其中2557 人已回國定居。遺孤的回國及社會適應問題是日本戰(zhàn)后社會史的重要組成部分,然而該部分并未引起學界的足夠重視。
本文在文獻回顧與訪談調(diào)查的基礎上,按照回國政策與實際回國進程將遺孤分為4 個回國群組,并以回國時期與社會環(huán)境的變化為焦點分別闡明各群組的社會融合過程。
1972 年中日實現(xiàn)邦交正常化,這原本為遺孤回國帶來轉(zhuǎn)機。然而,1981 年以前日本政府視遺孤回國為個人問題,并未采取相關援助措施[2]。1981 年,日本政府迫于國內(nèi)社會輿論壓力終于實施遺孤回國政策。但是該政策自實施起便存在一系列問題,1980 年代至1990 年代被日本政府反復修改。每次修改,遺孤的回國條件隨之改變。圖1反映了遺孤年度回國人數(shù)的變化。
圖1 日本遺孤年度回國狀況
1981 年日本政府開始組織遺孤“訪日調(diào)查”,正式為遺孤回國提供援助。然而回國政策僅適用于身份判明(即已找到日本親屬)并且回國已征得日本親屬同意的遺孤。換言之,未找到親屬或回國定居未得到親屬同意者仍然無法回國。截至1985 年僅243 名遺孤回國定居。
由于政府調(diào)查進程緩慢,1985 年以前大多數(shù)遺孤未找到親屬,或者回國定居未得到日本親屬的同意。他們表示,同為遺孤卻因身份判明及親屬同意與否而被區(qū)分對待實屬不公,向日本政府提出抗議。1985 年3 月日本政府實施身份保證人制度①身份保證人制度:日本政府為未判明身份的遺孤尋找身份保證人,并要求遺孤在身份保證人住所附近安家定居,以便于身份保證人隨時掌握遺孤家庭的生活動態(tài)。,隨即身份未判明的遺孤可以回國定居。如圖1 所示,1985 年以后回國人數(shù)急劇上升。1986年至1993 年約1500 名遺孤回國。
然而,雖已判明身份但回國未征得日本親屬同意者仍然不能滿足回國條件。該現(xiàn)象被稱為“逆轉(zhuǎn)現(xiàn)象”,即身份判明反而不能回國而遭到日本社會的強烈批判[3]。1989 年,政府實施特別身份保證人制度②特別身份保證人制度:日本政府針對身份判明但回國定居遭到親屬反對的遺孤實施的一項制度。即政府尋找身份保證人,令其充當遺孤的親屬角色。,意在尋找身份保證人來代替親屬行使應有職責。然而幾乎無人愿意充當親屬角色,該制度從一開始便存在弊端,形同虛設。1993 年12 月特別身份保證人制度得以改善,遭受日本親屬反對的遺孤也有資格回國定居。1994 年,日本政府頒布《有關促進中國遺留邦人等順利回國以及回國定居后的自立支援之法律》(以下簡稱《自立支援法》)。此后,凡是被日本政府認定為遺孤者均可回國定居。如圖1 所示,受《自立支援法》影響,1994 年至1998 年的年度回國人數(shù)呈平穩(wěn)狀態(tài),在此期間503 名遺孤回國。
1990 年代后半期,遺孤逐漸成為學者研究對象。該時期的研究焦點是遺孤回國后的短期適應問題。主要研究當屬江畑敬介等人主編的《移住與適應》[4]。該研究在遺孤回國時、3 個月后、1年后、2 年后、3 年后分別實施追蹤調(diào)查,用精神醫(yī)學視角分析了遺孤在不同時期的物質(zhì)與精神生活狀態(tài)。同時就減少遺孤及其家人的適應障礙問題為政府提供了必要的策略。
2000 年以后,遺孤研究數(shù)量逐漸增加。蘭信三(2000)對遺孤的歷史背景、回國后的生活、第二代與第三代的適應問題、遺孤與中國社會等內(nèi)容作了論述。該研究“促進了遺孤社會科學研究體系的進一步形成”,并“深化了對遺孤的一般性理解”[5]。蘭信三(2009)又將遺孤及其家人的生活史分為回國前的生活、回國后的經(jīng)歷、第二代與第三代的教育問題三個層面,并分別對其做出論述。該研究被稱為“遺華日僑的綜合研究”[6],在遺孤研究上占有重要地位。此外,吳萬虹(2004)將遺孤的生活史分為“滿洲”移民、回國前的“漂流”“定著”三個時期?!岸ㄖ逼谟址譃檫z孤選擇回國與留在中國兩種類型[7]。張嵐(2011)通過對遺孤的實際訪談,指出回國動機是一個多元化的動態(tài)過程[8]。這些研究雖然深化了人們對遺孤的認識,但是“均采用新聞報導式的觀點,對遺孤形成的歷史經(jīng)過、塑造他們生活世界及特性的社會結(jié)構(gòu)毫無關心”[9]。
2010 年以后,研究焦點逐漸轉(zhuǎn)移到遺孤生活與中日社會變遷的相互關系上。淺野慎一與佟巖(2016)將歷史變革與遺孤的生活行為相聯(lián)結(jié),從“帝國崩塌后的難民”“后殖民期的遺孤”“后現(xiàn)代期的中國歸國者”三方面對遺孤的生活史展開論述[10]。南誠(2016)指出,遺孤不僅僅是歷史的產(chǎn)物,同時也是為順應時代潮流不斷積極構(gòu)建生活的主體,他們在構(gòu)建生活的同時也創(chuàng)造了獨自的境界文化。
如圖1 所示,2557 名遺孤的回國之路并非一蹴而就而是持續(xù)了30 余年,這與回國政策的頻繁更改密切相關。各項制度的實施對遺孤的回國時期產(chǎn)生很大影響,而回國時期不同,回國后所處的社會環(huán)境與社會融合狀況也不一樣。目前研究傾向于將遺孤作為一個相同的群體,而忽略了回國時期。鑒于研究現(xiàn)狀,本文按照回國政策與實際回國進程將遺孤分為4 個回國時期群組,其次結(jié)合社會環(huán)境分別闡明各群組的社會融合過程。
根據(jù)回國政策與實際回國進程,本文將遺孤分為4 個群組,如表1 所示:
表1 日本遺孤回國群組劃分
第一期回國者是指1985 年身份保證人制度實施以前回國的遺孤。該組成員均身份判明,回國時未滿40 歲且擁有工作。他們回國后面臨再就業(yè)問題。第二期回國者是指受身份保證人制度影響,于1980 年代后半期至1990 年代初大量回國的遺孤。他們回國時未滿50 歲,回國后面臨再就業(yè)問題。如圖1 所示,1994 年至2000 年的年度回國人數(shù)呈現(xiàn)平穩(wěn)狀態(tài)①1999 年與2000 年的人數(shù)雖然有所減少,但是與之后的人數(shù)規(guī)模相比,將這兩年歸為第三期比較合適。,該時期回國的遺孤為第三期回國者。他們回國時介于50 歲至60 歲之間且已經(jīng)退休或不再從事勞動。2001 年回國人數(shù)跌至50 名以下,之后人數(shù)規(guī)模明顯減少。本文將2001 年以后回國的遺孤劃為第四期回國者。他們回國時已滿60 歲,回國后不再就業(yè)。
筆者向“中國歸國者支援交流中心”網(wǎng)站上記載的4 個日本關東地方支援團體發(fā)出協(xié)助調(diào)查的請求。征得同意后,筆者于2015 年4 月至2017年12 月對4 個團體的51 名遺孤(26 名男性,25名女性)實施訪談調(diào)查。主要調(diào)查項目為遺孤回國前的生活狀態(tài)、回國選擇、回國后的生活(包括“生活經(jīng)歷”“歸屬意識”“民族文化認同”“社會關系”“偏見與歧視”等)。
51 名調(diào)查對象中,1940 年至1945 年間出生的遺孤多達40 名,出生年份的相差幅度不大。2017 年12 月筆者完成訪談調(diào)查時,訪談對象的平均年齡是75.1 歲。27 人身份判明,20 人身份未判明,4 人回避身份判明問題。他們回國前的職業(yè)各不相同,有農(nóng)民、工廠工人、教師、醫(yī)生等。調(diào)查對象的回國年份從1979 年持續(xù)到2014 年?;貒螅蟛糠秩藷o法利用回國前的職業(yè)經(jīng)驗,只能從事單純體力勞動。1990 年代后半期及以后回國的遺孤不再就業(yè)。
1976 年中國“文革”結(jié)束,1978 年《中日和平友好條約》簽訂,1981 年日本政府組織遺孤“訪日調(diào)查”。短時間內(nèi)發(fā)生的一系列歷史事件使遺孤與日本親屬尋親成為可能。1970 年代末至1980 年代前半期,中日兩國經(jīng)濟發(fā)展水平差距懸殊。在此時代背景下,遺孤接受日本親屬邀請,懷著“回日本過好日子”的想法回國定居。以下是遺孤山田(化名)的生活經(jīng)歷。
1976 年(35 歲)山田收到長兄來信,隨即判明身份。1980 年(39 歲)她與丈夫、3 個子女(均處于學齡期)赴日定居,開始在餐館打工。1983 年(42 歲)夫妻兩人在中國餐館擔任廚師。1987 年(46 歲)開始在中華街開食材雜貨店。自2002 年起山田參加國家戰(zhàn)爭賠償訴訟運動(后文詳述),2006 年(65 歲)申請“生活保護”①生活保護:日本政府對生活貧困家庭實施的一項最低生活保障制度。。2008 年以后領取“支援給付金”②支援給付金:日本政府對回國遺孤實施的一項生活保障制度,每月向遺孤發(fā)放生活費。該制度于2008 年4月實施。。
回日本后,大哥幫著安家。當時沒條件學日語,就在餐館打工。因為不會說,反正什么重活都給我干。另外工資總少算,打工的天數(shù)我也記著啊,我說不明白。跟哥哥們說吧,他們好像不站在咱們這邊說話,也是挺窩火的。物質(zhì)方面比在中國好,但語言不通,心理總處于一種壓抑的狀態(tài)。后來去中國餐館當廚師,也賣過包子開過雜貨店。(省略)65 歲的時候我想實在生活不下去就回中國吧,市政府的人說好不容易來日本了就別回中國了,還是吃“生活保護”吧。吃了兩年,新支援法就實施了?,F(xiàn)在已經(jīng)習慣日本了,但不能說融入。總的來說,在中國形成的觀念和習慣是改不了的③資料來源:作者對調(diào)查對象的實際訪談,下同。。
1980 年代前半期,日本政府尚未建立外國人接納體制④1990 年代以后,伴隨日裔中南美人的移民及外國勞務的輸入,日本的外國人接納體制才逐漸建立。。即使遺孤?lián)碛腥毡緡?,政府也未出臺相關支援法律。第一期回國者身份均已判明且大多為開拓團民子女,戶籍在日本農(nóng)村。按照政策,第一期回國者必須在親屬居住地(一般為戶籍所在地)定居。與城市不同,農(nóng)村缺乏日語教育機構(gòu),遺孤在語言完全障礙的情況下開始生活,其壓抑程度可想而知。他們“回國過好日子”的夢想隨之化為泡影。在農(nóng)村招工單位較少,在城市排斥外國人風氣盛行,第一期回國者多年來面臨就業(yè)難問題。1985 年政府實施身份保證人制度以前,日本親屬行使身份保證人職責,給予遺孤家庭最基本的生活照顧。親屬是接受過戰(zhàn)前或戰(zhàn)時教育的一代人,為了不讓遺孤家庭成為日本社會的“包袱”,他們往往表現(xiàn)出既親切又嚴厲的一面,給遺孤家庭施加壓力,促其早日掌握日本人的生活習慣與思維方式。許多親屬寧可自己貼補遺孤,也不讓其申請政府的“生活保護”救濟。
第一期遺孤回國時子女均處于學齡期,撫養(yǎng)子女、維持生計成為遺孤面臨的首要問題。在就業(yè)難及貧困的情況下,第一期回國者優(yōu)先選擇家庭整體經(jīng)濟利益而無力關心子女的教育[11]。如同調(diào)查對象山田,遺孤回國時未滿40 歲,他們努力嘗試多種工作,掌握各種生活技能,較好地發(fā)揮了個人能動性。即使如此,第一期回國者退休前一般從事“3K”(“累”“臟”“危險”的日語表述)勞動,收入低,一直處于貧困邊緣。該群組成員于2000 年左右退休(后文詳述退休后的生活)。
1985 年日本政府實施身份保證人制度,未找到親屬的遺孤也可回國定居。1980 年代后半期,日本出現(xiàn)“泡沫經(jīng)濟”,在遺孤及其家人看來,只要努力財富唾手可得。同時該時期大部分遺孤子女即將成年。根據(jù)回國政策,成年子女不能隨遺孤赴日定居。在此情境下遺孤匆忙決定回國。調(diào)查對象田中(化名)于1978 年(38 歲)與兄長取得聯(lián)系,隨即判明身份。1987 年(47歲)養(yǎng)母去世,1988 年(48 歲)她與丈夫、兒子(19 歲)、女兒(16 歲)赴日定居。1989 年(49 歲)田中經(jīng)過一年的日語學習,在電線制造廠謀取一職。1990 年(50 歲)跳槽至汽車零部件加工廠,直至2001 年(61 歲)退休。
回國后第二年就去工作了,每天電線在手上轉(zhuǎn),手指都粘在了一起。后來我去‘職業(yè)安定所’找到了一家生產(chǎn)汽車零件的工廠,在那里干到退休。我丈夫更苦,一開始做冷凍食品,手都凍傷。后來又去焊接鋼板,腰疼得站不起來。來日本前我做好了吃苦的準備,但是實際的苦比預想的要多得多,勞動強度也難以想象。首先語言障礙三年五年很難突破,在語言不過關的情況下還得工作,所以困難相當大。(省略)我完全沒有融入日本社會,無論怎么努力,只要一說話人家就知道你不是本地人。說話、穿著都和人家有一種距離。但是我不自卑,你越是軟弱日本人就越欺負你,所以就要強勢。我們回到這里,真是不光受苦還受氣。(省略)已經(jīng)走到這一步了,再三番五次地回頭看已經(jīng)沒有意義。既然回來了,就想著一定在日本生活下去,苦也能受,累也沒關系。
1980 年代后半期,政府的支援措施不斷完善,遺孤及同伴家人赴日后在“定著促進中心”與“自立支援中心”①1984 年日本政府在埼玉縣為回國遺孤及同伴家屬開設“定著促進中心”,提供4 個月的日語教育與生活指導。1987 年以后,該設施相繼在北海道、福島、愛知、山形、岐阜、廣島、宮城、長野、福岡、大阪開設。1988 年起,政府又在全國開設20 處“自立支援中心”,遺孤在“定著促進中心”研修結(jié)束后可繼續(xù)在“自立支援中心”學習8 個月。接受一年免費日語教育。在此期間,遺孤家庭通常申請“生活保護”救濟。當時日本社會正值“泡沫經(jīng)濟”期,大量用工單位亟需勞動力。加之就業(yè)政策充實,就業(yè)對第二期回國者來說并非難事。遺孤及其家人在身份保證人、自立指導員或就業(yè)指導員②日本厚生省為1987 年以后回國的遺孤家庭派遣一名自立指導員,協(xié)助遺孤盡快適應日本社會。1989 年在“自立支援中心”配置就業(yè)指導員,指導遺孤及其家屬順利就業(yè)。的指導下,通過各地“職業(yè)安定所”③職業(yè)安定所:在日本為求職者介紹工作的公共機構(gòu)。介紹即可就業(yè)。由于經(jīng)濟十分景氣,遺孤子女在日語學習期結(jié)束前便參與到勞動市場。然而“生活保護”制度以家庭為單位實施,一起居住的家庭成員一旦工作,其勞動所得會充當“生活保護”費而自動減少。于是,遺孤子女選擇離開父母單獨居住,使其個人收入免受影響,這也是遺孤的家庭策略。即使如此,遺孤并非始終接受政府救濟,“生活保護”制度不僅約束遺孤的生活自由,而且影響將來的年金數(shù)額。因此,如同調(diào)查對象田中,遺孤回國一年后便選擇就業(yè)。第二期回國者雖然回國時年齡偏大,但是就業(yè)并不困難。此外大部分子女赴日后不久便經(jīng)濟獨立,家庭負擔較小。
然而由于年齡限制與語言障礙,第二期回國者在職業(yè)選擇上并無話語權(quán)。他們只能從事工廠的體力勞動。如田中所述,語言不通成為遺孤最大的生活障礙。第二期回國者雖然在公共支援機構(gòu)有過一年的日語學習經(jīng)歷,但是他們“當日所學往往翌日便忘得一干二凈”[12]。2017 年筆者訪談調(diào)查結(jié)束時,大部分調(diào)查對象仍然存在日語表達障礙。此外,被歧視與差別對待現(xiàn)象在該群組成員中尤為突出。與第一期回國者相比,第二期回國者并未博得日本社會的同情。如圖1 所示,1986 年至1993 年大量遺孤及家屬赴日定居,加之該時期旅日中國人迅速增加,打破了日本原有的單民族社會秩序,日本社會對遺孤的偏見逐漸加深。在工作單位,由于語言、思維方式、工作態(tài)度存在差異,遺孤往往受到同事歧視,甚至與雇用方發(fā)生糾紛,最終身份保證人或自立指導員出面調(diào)停。該現(xiàn)象一直持續(xù)到遺孤退休。
伴隨1994 年《自立支援法》的實施,遺孤的回國進程進入第三階段。第三期的遺孤回國前已經(jīng)結(jié)束職業(yè)生涯,他們期待擁有穩(wěn)定的老年生活而選擇赴日定居[13]。例如,1995 年58 歲的吉野(化名)與丈夫赴日定居,關于回國后的生活她這樣描述到:
回來后每天就憋在這小屋里,語言不通沒地方去啊。見了鄰居無非就是點個頭就算打招呼了。在中國的時候馬路上不認識的人都能聊起來。要不是孩子們都在這兒,我早就回中國了。
遺孤回國時已接近60 歲,受年齡與“平成蕭條”社會環(huán)境的限制,他們不再就業(yè)。當然如上所述,頤養(yǎng)天年也是他們的主要回國目的。然而由于第三期回國者無日本工作經(jīng)歷,他們無法領取國民年金,只能靠申請“生活保護”度日。同時,孤獨是該時期回國者所面臨的最大問題。造成孤獨的原因主要有四點。第一,如吉野所述,語言障礙隔斷了遺孤與日本人的交往。第二,子女受“平成蕭條”影響,生活無暇自顧,沒有給予遺孤更多的關心[14]。第三,遺孤回國后按照“適度集中、適度分散”方針①日本政府為了防止遺孤過度集中定居于東京、大阪等特定區(qū)域,實施“適度集中、適度分散”方針,半強制性地將回國遺孤分散于全國各地。這與身份保證人制度相吻合。定居于全國各地,相互之間交往甚少。第四,由于遺孤家庭接受“生活保護”救濟,遺孤及配偶回中國省親的自由遭到限制。第三期回國的調(diào)查對象均表示,2002 年國家戰(zhàn)爭賠償訴訟開始以前,他們一直忍受著孤獨。
2000 年以后,第一期與第二期回國者退休。由于他們無法領取全額國民年金,生活更加困難。2001 年底,70%的回國遺孤被迫申請“生活保護”來維持生計[15]。自2002 年12 月起2211 名遺孤為了老年生活得到基本保障而狀告日本政府,要求給予國家戰(zhàn)爭賠償。該訴訟運動持續(xù)至2007 年11 月,全國15 個地方法院受理此案②各地方法院及原告人數(shù)分別是東京1092 人、札幌85 人、仙臺85 人、山形34 人、長野79 人、名古屋210 人、京都109 人、大阪144 人、神戶64 人、岡山27人、廣島61 人、德島4 人、高知56 人、福岡137人、鹿兒島24 人。。雖然大部分法院訴訟以失敗而告終,但是政府開始關注遺孤生活并于2008 年4 月實施新支援法。從此,回國遺孤每月領取全額國民年金與“支援給付金”。伴隨新支援法的實施,遺孤可以度過穩(wěn)定的老年生活,從此他們進入新的生活階段。
2001 年至2007 年回國的遺孤加入訴訟隊伍,與前三期的回國者一起狀告日本政府。2008年以后的回國者也能享受新支援法帶來的成果。2002 年,調(diào)查對象長谷川(化名)與妻子赴日定居,回國時60 歲。有關長達五年的訴訟與新支援法實施后的生活,他這樣描述:
回國后我就主要參加訴訟運動,每周跟著大家去街頭開展簽名。遺孤的個人生活經(jīng)歷雖然不同,但都是從苦難中出來的。所以說不管到哪兒,大家都相互理解。(省略)我們不要求高的生活水平,能夠過得去就行了,實際上現(xiàn)在的生活也就是一般人的生活,并不是有些日本人想得那樣,官司打完了吃得怎么好穿得怎么好。我們也不奢求這些,而且我們看病不花錢,所以生活上比較安心。
遺孤回國與其他遷移(migration)研究存在共性,即掌握生命事件(例如開始新生活)的時機(timing)對分析社會融合問題至關重要。而時機往往通過社會語境與個人選擇等因素體現(xiàn)出來。第一期回國者在外國人接納體制尚未建立且支援政策欠缺的狀況下開始日本生活,他們雖然回國年齡偏低,能夠較好地發(fā)揮個人能動性,但是只能從事低收入勞動。第二期遺孤回國時正值日本“泡沫經(jīng)濟”,大量用工單位亟需勞動力。加之遺孤支援體制改善,就業(yè)并不困難。然而由于年齡限制、語言障礙與思維方式的差異,他們不得不從事體力勞動并長期遭受歧視。第三期與第四期回國者受“平成蕭條”社會環(huán)境與自身年齡因素的影響不再就業(yè),回國后長期依靠政府救濟金維持生計。
遺孤回國與一般遷移相比又擁有特性。首先宏觀層次上,遺孤回國是基于日本政府的政策之上的。1980 年代至1990 年代回國政策連續(xù)發(fā)生變化。在突如其來的各種制度下,回國選擇明顯超出了遺孤的掌控范圍。其次中觀層次上,在家庭內(nèi)部,遺孤與其他家庭成員按照政府要求同時赴日定居,不存在“先飛”與“后赴”一說。在家庭外部,遺孤回國前相互之間并無交往,回國后按照“適度集中、適度分散”的方針定居于全國各地,他們在定居地的人際關系非常薄弱。換言之,遺孤的回國與連鎖式遷移(chain-migration)不同,對遺孤而言,一般遷移所具備的人際關系網(wǎng)功能,即“先飛”幫助“后赴”或者相同族群成員的相互協(xié)助功能不復存在。最后個人層次上,遺孤雖然擁有中國工作經(jīng)驗,但是回國后面臨各種不同的社會制度,他們無法利用之前積累的人力資源。除此以外,遺孤無日語表達能力,同時很難掌握日本人的思維方式與生活習慣。在以上三個因素的相互作用下,遺孤無法較好地發(fā)揮個人能動性,他們的上層地位或職業(yè)開始向下層流動。一部分人甚至選擇放棄就業(yè),依靠政府救濟金度日。
遷移往往不是個人決定而是家庭成員共同選擇的結(jié)果,同時家庭成員遷移后的社會融合程度與遷移時機以及家庭策略密切相關。例如,第二期群組成員于1980 年代后半期攜青年子女赴日,以及赴日后未能及時調(diào)整家庭策略等行為不僅對遺孤本身的社會融合持續(xù)產(chǎn)生負面影響,而且長期抑制了子女的向上流動[16]。雖然家庭策略不是本文的考察重點,但是無論國際移民還是國內(nèi)遷移,對家庭內(nèi)在過程的考察無疑是一項重要課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