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吧狗日的,給我照張相!
當(dāng)初升的朝陽把紅艷艷的霞光聚焦在土伯身上時,土伯興奮不已,立起彎了老半天的腰身,手拄鋤頭,挺直身桿,像凱旋歸來的大將軍,豪邁地沖著太陽喊出了這么一嗓子。
土伯把太陽叫作狗日的,由來已久。
逢到連陰雨,老天哭個沒完沒了,田里的水快滿出田埂了,剛澆的糞水眼見著就要白費,土伯開罵:“狗日的,跑哪去了,就是戴孝也該出孝了?!笨崾罴竟?jié),河水已經(jīng)干了,田地干裂得像土伯的手,土伯罵不絕口:“狗日的,你就不能回家歇歇?有本事去把海水曬干給我看看。”這一口一聲狗日的,指的就是太陽。
有好些日子,沒罵太陽了。連看都看不到,還罵啥。自從被兒子硬給拖來了城里,天總是灰蒙蒙的,狗日的從來不見影子。土伯急呀,急得爬上樓頂,手搭成涼棚,像孫子舉著望遠(yuǎn)鏡,可還是看不到。
土伯發(fā)現(xiàn)風(fēng)水寶地了。奶奶的,歸我了。幸好兒子的房子在頂樓,從家里翻出洗腳盆,樂顛顛地下樓。瞅準(zhǔn)一塊草地,用鏟子輕巧地把草皮翻到一邊,把下面的土挖出來,裝進(jìn)盆里,再把草皮復(fù)原。一來二去,樓頂上滿滿地覆蓋了一層泥土,周邊圍上大小不一的石頭磚頭瓶瓶罐罐,還分出幾個方格狀的區(qū)域。
沒什么能難倒土伯。
菜市場、城郊和農(nóng)戶家,土伯都找上了門,把自己需要的種子苗子和肥料都置辦齊了,還有鋤頭。沒自己握慣了的鋤頭好用,但也只能將就了。老伙伴只怕已經(jīng)生銹了,想我想的。下次回老家,無論如何得帶過來。
早上,土伯和孫子同時起床,一個出門上學(xué),一個上樓干活。晚上,天不黑透了,絕不收工下樓。土伯好像又回到了老家,只是沒有雞叫豬哼,也沒有張個嘴就知道說什么話的鄉(xiāng)里鄉(xiāng)親。也好,整個樓頂都是我的,沒人爭,沒人搶,全都由我做主。兒子先是反對,但反對無效,總比在家悶聲不作氣,一天到晚黑著臉強(qiáng)。也就作罷。
狗日的終于露臉了!
土伯看著暈暈黃黃的太陽,感覺像是生了病,沒精打采的樣。跟我一樣,在這城里水土不服吧?你得適應(yīng)呀,狗日的。
這下子,土伯能看清城市是什么樣子了。乖乖!清一色全是樓啊,還奇形怪狀。我們鄉(xiāng)下人在泥土里種莊稼,養(yǎng)活人;你們城里人種樓,裝人。人咋就這么多呢?樓還在建,還在裝。把我這鄉(xiāng)下人都裝進(jìn)來了,聞不到土腥氣呀,還活著什么勁兒。
土伯看出名堂來了。
這城市也是田地呀,比農(nóng)村的田地大得多。道路是田埂,那些樓是稻苗。只不過是個拙劣農(nóng)夫伺弄的,至少是沒用心,高得高矮得矮,胖得胖瘦得瘦,行不成行,列不成列。還嚴(yán)重缺水,缺光照,營養(yǎng)不良,所以不泛青,一個個萎頭搭腦。長著長著,稻苗就枯了,拔掉,再栽。栽來栽去,還是那個德性。
土伯沒了心情,坐下來,摸出香煙,點上,這才舒服了一些。一低頭,是自己伺弄的田地,不大,但青枝綠葉,根根茁壯,茄子、辣椒、青菜、黃瓜啥都有,還有幾棵稻子。仰著一個個小臉偷著樂。
誰家的孩子隨誰,這話一點不假。
爺爺,我把你在樓頂上種菜的事寫在了作文里,老師說要帶同學(xué)們來參觀,認(rèn)認(rèn)啥是稻子,菜是怎么長的。不知什么時候,放學(xué)回家的孫子爬上了樓頂,迫不及待地告訴爺爺。
土伯沒說話,撐著鋤頭站起來,站直腰身,夕陽的余暉給披上了一身金黃的盔甲。
爺爺,你好高大,好威武!
聽著孫子的夸獎,土伯心里甜滋滋的,嗓子突然癢了。
狗日的,再給我拍張照!拍不好,我罵死你個狗日的。
【作者簡介】丁迎新,安徽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發(fā)表在《人民日報》《人民文學(xué)》《西部》等報刊,多年度入選《中國微型小說年選》《中國年度小小說精選》等各版本選集。出版小小說集《咖啡加鹽》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