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綠執(zhí) 圖/枕上濁酒
張博文緊緊地攥著這根玉簪,望著那遠去的身影,將她深深記住,連她走路揚起的風都不曾忘記過。
血色、沖天的火光、高樓傾塌、兵革摩擦、貫耳的慘叫……還有那一聲凄厲的——
“阿春!”
“??!”
瘦小的姑娘猛地從床鋪之上坐起,頭上冷汗淋漓,臉上驚慌失措,眼眶格外的紅,似乎有淚混雜著汗水落下。
床榻旁跪臥一男子,男子聞姑娘之聲,立即驚醒,起身安慰她,“阿難?怎么了,又做噩夢了嗎?還是一樣的場景嗎?”
“嗯……”阿難把腿屈起,把頭埋在腿間,讓男子看不清她的神色,“是的,一樣的場景,阿文,我好難受……”
“嗯嗯……乖……沒事的啊……”阿文輕輕地拍著阿難的背,繼續(xù)講著他早已重復上千次的阿難的病因,“我們是逃兵役出來的,從寧朔逃出來后,恰好就是金兵南下,攻破徐國國都南平,金兵燒了南平城,沖天的火光燒死了整座城的人,你正巧見了,被嚇著了……”
阿文每一次的話都說的一模一樣,仿佛早已背記在心里千遍,他重復了一次又一次,直到懷里的小姑娘睡著,他才緩緩把阿難放下,讓她在床上躺好,幫她掖好被角,自己也隔著被子躺在她的身邊。
阿文怔怔地看著阿難的側(cè)臉,直到天光破曉,他忽的嘆了一口氣,他說,“阿難,我愛你?!?/p>
窗外晨露方結(jié),細小的露珠沿著葉的脈絡(luò)流下,悄悄落在了鐵甲烏衣的將軍身上,將軍縱馬而來,帶著一身久經(jīng)不散的塵土氣息,一進門便驚擾了掌柜處打盹兒的店小二。
小二見來人極貴,手忙腳亂爬出柜臺,跌落在地上,摔了老大一跤,他正欲與將軍磕頭,卻被將軍伸手制住,“不必多禮。吾等來此不欲驚擾此地之客,還有多少客房,盡數(shù)包給吾等便好?!?/p>
小二立即將柜臺上空余的客房牌子遞給將軍,細細地為將軍說明每間客房的大致情況,便窩進柜臺,悄悄地望著那將軍。
將軍走出了客棧,從外頭的馬車處跪迎了一名少兒郎,兒郎矜貴,被將軍攙扶著入了那最好的客房,而后將軍出門,將門外的將士三三兩兩安頓好。
待一切落定,小二悄悄地從柜臺處探出頭來,遞給將軍一盞清酒,“小店只有這些,還望將軍不要嫌棄,晨間清冷,暖暖身子罷?!?/p>
那杯中的酒如此之清,還帶著些晨間的氣息,窗外有桂花沫兒脫了枝頭隨風落在酒里,將軍忽愣住了。
那也是一個這樣的清晨,驕縱的姑娘從樹下挖出了一壇桂花酒,倒了一盞遞給他,桂花也落了,落在酒里,新花配舊酒,美人伴英雄。
所有人都說他們是一段佳話。
“將軍?可是嫌棄……”
小二剛一出聲,將軍便將酒盞接過,他爽朗大笑,“懷集心領(lǐng)好意!”
說罷,一口將酒吟畢,轉(zhuǎn)身大步離開。
懷集啊……
當今東平侯并懷遠將軍衛(wèi)瑯,字懷集。
阿文從客房下來之時,客棧的店小二正意氣風發(fā),腳踏長桌,舌燦蓮花。
“怎的了?”阿文在角落處尋了個位置,悄悄問旁邊的客人。
那客人剛來,似乎也不太清楚,只讓阿文瞧著那店小二,看看多聽一會兒能不能聽出些門道來。
店小二似乎正在說那懷遠將軍衛(wèi)瑯的故事,這句正巧說道,“將軍十二之時,從父出征,斬呼蘭王座下十二狼虎將!”
“懷遠將軍,的確少年英才?!蹦强腿滩蛔≡u他。
可阿文似乎心有不忿,“他不過是仗著祖宗蔭蔽罷了,若是寒門子,不到百夫長怎能隨衛(wèi)候征呼蘭?若他不是衛(wèi)候子,怎能勞衛(wèi)家軍為他保駕護航,讓他殺入呼蘭金剛陣,斬殺十二狼虎?”
下頭在講,上頭小二也在講,“衛(wèi)懷集十二出征,邊關(guān)三年風沙,終平呼蘭,那日衛(wèi)候歸京,先皇帶著朝臣、后妃、宗室與皇子公主在宣武門相迎,那先皇最受寵的公主,列馬在宣武門前,那小公主揚言,要見見那少年英才的小將軍,與其賽馬,看孰勝孰敗?!?/p>
“那后來呢!”有客好奇地問。
“客勿急,待小的慢慢道來……”小二神秘一笑,賣了一個關(guān)子。
阿文怔怔聽著小二講著,眼前似乎也出現(xiàn)了一個驕縱肆意的姑娘,他屆時匍匐在門側(cè),連登上城墻的機會都沒有,但他卻可以看她很近,看她的恣意笑容。
她挑釁了徐國千百年來一出的英才,那英才卻不惱,駕馬上前,讓她一馬身與她賽馬。
怎么可以與她相爭呢?
阿文的手忽的攥緊,若他是他……若他是他……必定要將她捧在手心里,哪怕是她要他的頭顱,他也不會猶豫,剖了便用金盤為她呈上。
“……衛(wèi)將軍千年難遇!怎會輸給一介女流?哪怕與她相讓良多,衛(wèi)將軍也輕而易舉地勝了公主!”小二正巧講到了賽馬結(jié)果,他忽的又嘆了一聲,“可惜啊,那公主便因此,心悅衛(wèi)將軍,甚至在神武大殿上言明,非衛(wèi)瑯不嫁……”
“這不好嗎?”有客吆喝,“美人配英雄,將軍尚公主,好一段佳話!聽說那靖南公主,可是好一位美人呢!”
“確是佳話……”小二幽幽嘆息,“奈何靖南公主死于南平大火,金兵燒了南平,也燒死了靖南公主,將軍失了公主,身旁無人相伴,好不可憐。”
“你又怎知他可憐?”阿文忽的大聲喊道,“他錦衣玉食、功名利祿無一不缺,豈用你一介不名一錢的店家小廝為他可憐?”
這話一出,店小二忽的惱了,將脖子上的汗巾摔在桌面上,“我怎不知,將軍今早留宿客棧,午時方走,眼下皆是烏青,走時還問我若瞧見過畫上的姑娘行蹤請告知他,他必有重謝,那畫中姑娘極美,畫上落印‘靖南’二字,不是靖南公主還是誰?”
小二話一出,眾客極為震驚,小二不曾解釋,繼續(xù)道,“將軍一路來對人禮待有加,從將士到百姓婦孺,無一不仁愛善待,僅此,他衛(wèi)瑯便值得我王二麻記掛一生!”
客人們再度倒吸一口涼氣,他們不曾知道,那個活在傳說中的將軍竟與他們擦肩而過,并且如此平易近人。
阿文也倒吸了一口涼氣,眼眶紅的仿佛要發(fā)瘋,他緊緊握住身旁客人的手臂,“什么?什么?他來過?”
“阿文你……”阿難此時正巧下來,她看阿文下去買吃食老久未歸,便有些擔心下來看看,可正巧一出聲,她便被阿文死死地拽住。
阿文那充血的眼眶,仿佛要吃人一般。
他嘶啞地喊道,“我們快走!”
說完,便拖著阿難瘋一般地往外沖。
眾位客人看見阿文這般,都很詫異,店小二更是多看了那奔走的男女幾眼,那姑娘雖渾身灰撲撲的,但難掩容色姝麗,那男子雖狼狽,但不難看出他從不事農(nóng)桑。
“那姑娘倒是好顏色……”有客人喃喃道。
店小二忽的從長桌上摔了下來,外頭也有水土不服的將士從茅廁里出來,正欲上馬追逐將軍,抬眼正望向阿難。
“那是……”店小二和將士同時喃喃說道,“靖南公主?。 ?/p>
“快去稟報將軍!”
夜間露重,馬車疾馳在山道上,濺起的泥水三丈高,甚至灑滿了那駕車的馬夫,可那馬夫還嫌不夠,長鞭一揚,打在疾馳的駿馬上。
阿難一個人躺在馬車內(nèi),馬車內(nèi)墊了厚厚的褥子。
說到底,阿文對她是真的好,不忍她受一點苦,可她總覺得有些奇怪,卻又說不上來那些奇怪。
月色清朗,她似乎依稀記得,也是這樣一個夜晚,她和一個男子在高高的屋頂上喝酒,那男子說姑娘家不能吃冷酒,于是將酒盞捂在懷里,捂熱了再遞給她。
那日好像是中秋,她說宴上的月餅冷冷的硬硬的,好看不好吃,于是在廚房里面忙碌了一日做了一盤月餅出來,與他共吃月餅,共賞皓月,后來……
“嘶……”阿難捂住了頭,只覺頭痛難忍,再也想不起什么。
阿文說這是她娘胎里面帶出來的老毛病了,總會夢見想到一些別人的記憶,她是雍州運城劉家村劉仁家的孩子,他們家沒有高高的屋頂,沒有玉做的酒盞,沒有月餅,也沒有宴會,這不是她的記憶。
忽然馬車顛簸了一下,隨后一個渾身沾泥的人鉆了進來,阿難下意識嫌棄地往后鉆了鉆,那人瞧見了阿難的反應,也不敢再靠近她一步。
“阿難,我們要死了,他們來了,他們追殺上來了!”阿文撕心裂肺地說。
他汲汲營營那么久,就要前功盡棄了。
他們只是逃兵而已,為什么要被追殺那么久呢?現(xiàn)在徐國朝廷自顧不暇,為何緊緊抓著一介逃兵不放?
阿難心中有疑惑,卻終沒有問出口。
“阿難……”阿文看著阿難忽然哭了,“我們是夫妻對嗎?”
阿難點點頭,阿文跟她說過,她的父母都死了,臨終前把她許給了阿文做媳婦,于是他們兩個在月老廟拜了天地。
“是啊,我們可是月老面前的夫妻,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夫人,他搶不走!他搶不走!”阿文似癲狂了一般,猛地上來抱住阿難,隨后身子往馬車壁上一撞,馬車側(cè)翻,在地上直直拖行,隨后沖出山道,跌落懸崖。
阿文捂住阿難的眼睛,輕聲細語地哄著她,就像阿難又做噩夢了,睡醒了一切就都變好了一般,他輕聲說,“阿春??!若我們難逃一死……就讓我們下輩子再做夫妻吧!”
“阿春!”阿難似乎聽見了另一聲阿春,來自高高的崖上,離她越來越遠。
好奇怪??!
阿春的手撫上了心口。
為什么啊?為什么這個地方會痛呢?
烏雎踏山而歸,托著氣息沉沉的將軍,將軍雖值壯年,可身上沉重的氣息,仿若早已古稀一般。
馬夫上前接過烏雎的馬韁,將軍似癡兒一般下馬,怔愣地晃悠,不知該往何處去,烏雎湊過來,用鼻尖拱了拱將軍的臉,發(fā)出嗚咽的聲音。
有將士跑來,跪在將軍面前,“將軍,陛下宣召!”
癡兒似的將軍方才些許回神,他撫了撫烏雎的頭,笑了笑,轉(zhuǎn)頭走了,只是那笑似乎未達心底。
那日陛下鬧騰,言郊外扎帳苦不堪言,這才逼著衛(wèi)瑯護衛(wèi)著他入住客棧,可如今局勢動蕩,金國攻破南平,朝廷南下,與此同時青州與中州叛亂,山匪四行,衛(wèi)瑯哪里敢讓陛下久住,不過半日,便催著皇帝起身走了。
如今朝廷之計,是遷都蜀地,蜀地易守難攻又是天府之地,糧食富裕,且未發(fā)生暴亂,是一個養(yǎng)精蓄銳的好地方。
平坊是蜀地邊界之城,他是在前往平坊的路上聽見阿春的消息的,幾乎是沒有猶豫,便駕著馬一人走了。
平坊城主府內(nèi),歌舞升平,絲竹悅耳,推開正門,少年皇帝斜倚在榻上,懷中擁一美人,美人高舉美酒,倒于陛下口中,奢靡一片。
衛(wèi)瑯嘆了一口氣。
皇帝瞧見將軍歸來,抬了抬眉,“怎么,沒找到朕的皇姐?”
衛(wèi)瑯點頭,跪在地上,“還望陛下恕衛(wèi)瑯擅離職守之罪?!?/p>
“人之至情罷了,朕又怎么會怪罪呢?”皇帝笑了,“不過皇姐失蹤半年有余,如今看將軍的模樣,只怕是生死難料了罷,人要朝前看,將軍也是?!?/p>
說完,皇帝拍了拍手,衛(wèi)瑯身后緩緩步出一女子,朝服錦冠,華貴異常。
“果然是人靠衣裝,連永巷賤女生的女兒都可以變成這樣?!被实蹞P起下巴,指了指那個女子,“將軍,你看她像不像靖南皇姐?”
衛(wèi)瑯轉(zhuǎn)頭,那女子似乎有些羞澀,微微低下了頭。
“陛下!”衛(wèi)瑯望向皇帝,磕了一個頭,“雖南平已破,但禮不可廢!靖南身為當今皇后唯一的子嗣,是先帝親封的大長公主,大長公主的服飾,斷不可出現(xiàn)在一庶公主身上!”
“你!”皇帝的手狠狠地拍在桌上,嚇得懷中的美人立即俯身跪下,隨即,皇帝似乎反應過來什么,又換了副臉色,對著衛(wèi)瑯笑了起來,“不過是想趁著皇姐不在的時候,為將軍排解寂寞一二,倒是朕的不是了!”
說著,他揚了揚手,“徐珂,下去吧?!?/p>
那女子緩步退下,衛(wèi)瑯此時也俯身請退。
望著衛(wèi)瑯的背影,皇帝的手緩緩攥緊,那少年皇帝的面容上,呈現(xiàn)了一中不屬于他此時年紀的憤恨與無奈。
衛(wèi)瑯回到了平坊城主為他安排的院落,他的私兵早就幫他把他的物件挪進了屋子,衛(wèi)瑯的東西簡直少得可憐。
堂堂世襲罔替侯爺并一品將軍,如今所有的不過是一對護膝,一紙信箋和一樽酒盞罷了。
護膝是她縫的,驕縱的公主熬了半個月,手指被戳上了密密麻麻的血孔,做出了這對護膝,那天天剛破曉,公主偷偷摸出了宮門,來到了宣武門口,將護膝遞給他,她說,“你可要好好護好了你這雙腿子,殘廢的人可沒資格跟本公主說話。”
信箋是他們一起寫的,在那個桂花盛放的日子,驕縱的公主挖出了她釀的好酒,請他同飲,小公主喝醉了酒啊,說今日要把他定下來,便拉著他急急地寫了封婚書,封在這信箋之中,他自然沒醉,縱著小公主做下了這些事,然后偷偷將婚書藏在懷中。
眾人都說是他縱馬贏了公主的心,可誰又知是公主縱馬贏了他的心呢?
自那日起,馬背上驕縱的姑娘,便是他一生的牽掛。
酒盞是她從宮中帶出來的,他們躺在東平侯府的屋頂,他替她暖酒,吃著她做的月餅,然后城門破了,金兵帶著火把沖進了城,他們急忙御敵,倉皇之中,懷中的酒盞竟伴了他一路。
公主卻不見了。
“阿春……你在哪里……”衛(wèi)瑯拆開信箋,將婚書一字一句讀去,淚水落在婚書上,染花了婚書的字跡。
金戈鐵馬的將軍啊,見馬革裹尸面不改色的將軍啊,見南平大火指揮自若的將軍啊,卻在靖南生死不明的這樣一個晚上,悲戚哭泣。
徐珂再也忍不住了,她立即撲身上去,從背后抱住衛(wèi)瑯,衛(wèi)瑯的脊背瞬間挺直,反手便把徐珂摔了出去。
“徐珂公主?”衛(wèi)瑯轉(zhuǎn)頭,瞇著眼睛看著她。
先帝去的太急,徐珂甚至都沒有封號,別人稱呼她,只能道一句“徐珂公主”。
徐珂有些憤恨地咬了咬唇,“你既然能接受她那般無禮的女子,為何接受不了我?我和她分明都是父皇的孩子!”
“公主?!毙l(wèi)瑯的聲音涼涼的,他看著徐珂,不帶一絲表情,“她是她,你是你,衛(wèi)瑯一向認得很清楚,靖南是無人可替代的,在衛(wèi)瑯這里是,在先帝那也如是。”
“那你知道!”徐珂頓住了,有些猶豫,卻還是一鼓作氣地說了出來,“她早與翰林院張博文拜了天地了!”
砰地一聲,徐珂的脖子被衛(wèi)瑯制住,狠狠地摔在墻上,“原來是你……原來是你……”
衛(wèi)瑯的眼睛紅的要殺人,“原來就是你,幫助他迷暈了阿春,讓他連夜帶著阿春潛逃,也是你吧,幫著他掩埋行蹤,讓我?guī)状螖嗔司€索?!?/p>
“是啊!就是我!”徐珂的臉通紅,可她忍不住笑,“可是你有證據(jù)嗎?你敢謀殺帝女嗎?”
“你以為你還是帝女嗎?”衛(wèi)瑯笑了,手一點一點收緊。
徐珂也慌了,手腳瘋狂地掙扎起來。
是啊,她的確不是帝女了,如今的皇上是她的弟弟,而如今,只要衛(wèi)瑯一句話,她的好弟弟只怕就會割下她的頭顱討衛(wèi)瑯歡心。
就在徐珂以為自己必死無疑的那一刻,她猛地被衛(wèi)瑯扔在地下,她蜷縮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呼吸著,站著的衛(wèi)瑯頭顱揚起,表情晦暗不明。
“我不殺你,是因為我的手上不想沾上阿春至親的血,但我不想在看見你了,懂嗎?”衛(wèi)瑯歪了歪頭,“今日夜間,先帝第九女徐珂突發(fā)高熱,不治身亡,你……懂了嗎?”
張博文的手腳被釘在地牢的刑架上,他的腦袋耷拉在胸前,眼睛汨汨流出鮮血,他已不知過了多久。
久到他都把自己的人生回憶了三遍。
他從出生之日起便過目不忘了,所以他記得接生他的穩(wěn)婆將他拽出來時嫌棄的目光,記得隔壁王小二家總會在豐收那日來家里逛逛,然后順走一把米,也記得靖南偷偷地跟著先帝出來體察民情,在路邊遇見了餓的發(fā)昏的他,給了他一枚碧玉簪。
年幼不知事的公主啊,只知道拿自己最重要的東西幫助別人。
在這鄉(xiāng)野之間,一根玉簪有什么用呢?
可張博文緊緊地攥著這根玉簪,望著那遠去的身影,將她深深記住,連她走路揚起的風都不曾忘記過。
翡翠帶云紋的簪子啊,那是那天邊的宮殿里面才會有的東西。
村里的老人這么告訴張博文。
他又問,“那我怎么才能去那個宮殿呢?”
老人說,科舉。
于是張博文發(fā)了瘋一樣地去書塾做事,將他能看見的書一字一句地記住,他知道自己異于常人,于是在他遇見靖南的第三個年頭,他改名為博文,背上了行囊,朝著天邊的宮殿而去。
一舉中第,步入翰林。
然后見到了那個姑娘,但是那個姑娘的身邊站了別的男子。
張博文發(fā)瘋啊,那樣美好的姑娘,只有天賦異稟的他才能配得上啊,于是他算計了人心,帶著靖南遠去,用巫術(shù)抹去了她的記憶,和她在月老廟拜了天地。
可奈何人算不如天算。
如今的他們,落入了金國的手中,跌落崖底之后,他不知昏迷了多久,醒來便在這地牢之中,靖南也不知去向。
金國太子說,只要他帶著靖南投靠金國,讓徐國百姓臣服于金國,便允他高官厚祿。
怎么可能呢?
讓他張博文通敵叛國,不如讓他去死。
于是在他失去了靖南之后,他失去了眼睛。
地牢的門吱啞一聲打開,金國太子大步走進,“怎樣,你思考得怎么樣了?同意本太子的提議了嗎?”
“替我們收服余下的城池,我封你為王,世襲罔替,你也可以娶了你心愛的靖南公主,與她白頭偕老?!?/p>
張博文緩緩抬頭,可是他的面前卻是一片黑暗,他咬牙,一字一句地說道,“你……做夢……”
說完,還狠狠地吐了口唾沫出去。
可金國太子只是在另外一個方向憐憫地看著他。
地牢內(nèi)有一個小窗,正巧對準了張博文,窗外有一雙眼睛,呆呆愣愣,沒有半分情緒,窗外也是一牢房,牢內(nèi)呆坐著一位灰撲撲的姑娘。
“怎么樣?她有反應了嗎?”金國太子妃焦急地道。
姑娘旁邊的丫鬟在姑娘旁邊四處試探,可那姑娘就是沒有半分反應,丫鬟搖了搖頭,“娘娘,她還是這樣?!?/p>
“那邊的男人不是她的情郎嗎?”太子妃恨恨地道,“見情郎如此都沒有反應,徐國皇室真是個冷心冷情的東西!”
“那現(xiàn)在我們怎么辦?”有謀士擔憂地道,“天廣城我們很快便要攻下來了,天廣城城主早就言明,城破即焚城,若沒有徐春替我們出面,這便又是一座廢城?!?/p>
“我們費勁心力打下來的城池,無一座可用,再深入徐國腹地,我們將補給不足,若徐國余孽前后來襲,我們必定腹背受敵?!?/p>
“這我又有什么辦法!”太子妃高聲喝道。
遠處似乎有位侍立的婢女不禁驚嚇,跌倒在地,她身旁的婢女立即跪下求饒,“娘娘,她是新來的婢女,不懂規(guī)矩……”
“娘娘!”可那位婢女忽的出聲,她站起來,走近太子妃,禮儀姿態(tài)竟不輸在場任何一人,“徐國公主徐珂,見過太子妃娘娘?!?/p>
太子妃看向了謀士。
“徐國公主徐珂,上月發(fā)喪了?!敝\士沉吟道。
金國太子妃看向徐珂,指甲敲著手中的暖爐,嗒嗒嗒的聲音讓徐珂頭皮發(fā)麻,徐珂猛地跪下,“我的確是徐國公主,但我得罪了我的皇兄與將軍衛(wèi)瑯,所以被剝奪了公主尊位,趕了出來。我很了解我的皇姐,我?guī)е业幕式闳ナ辗鞆V城,城主一定會臣服的?!?/p>
太子妃抬頭望了望靖南處,徐珂立即會意,跪爬上前,摟住徐春的手,“皇姐,皇姐你記得我嗎?我是阿珂,你看看我……你看看我……”
徐珂的眼淚止不住地流下來,她抓住徐春的手,仿佛抓著她唯一的希望,事實上,這也是她唯一的希望了。
一個沒有用的徐國公主對于他們而言,連花肥都不如!
似乎是徐珂的哭聲驚動了徐春,她慢慢轉(zhuǎn)頭,看著徐珂,眼神也帶了一絲情緒,可是卻,說不明,道不清。
“這一戰(zhàn),必須保衛(wèi)天廣城!”衛(wèi)瑯將旗幟砸在沙盤中,怒目而視前方的兵部尚書。
他們已歸蜀地,皇帝癡迷于享樂,如此重要的戰(zhàn)事朝會,皇帝竟沉浸在后妃的溫柔鄉(xiāng)里不愿出來,只留一個紙上談兵二十載的老頭主事。
“將軍,為何要保衛(wèi)天廣城呢?天廣距離蜀地如此之遠,就算我們保衛(wèi)了它,于我們又有何益處呢?”兵部尚書悠悠地道。
“若我們要北上打回故土!徐國糧倉的天廣便絕不能毀……”衛(wèi)瑯還想繼續(xù)說道,卻又被兵部尚書打斷。
尚書仍問,“為什么呢?”
“因為我們要北上……”衛(wèi)瑯說到一半,忽的懂了,他癡癡地笑了,“我懂了……你們都不想去對嗎?”
“這是哪里的話,只是權(quán)衡利弊……”
“那我去!”衛(wèi)瑯厲聲吼道,“我?guī)е倚l(wèi)家軍去,這北方故土,我衛(wèi)瑯拼了這條命,也要把它拿回來!”
這個朝廷已經(jīng)壞了,所有人都滿足于當下蜀地之安穩(wěn),沒人想打回祖宗的故土了,沒人想記掛北邊的百姓了。
衛(wèi)瑯抱著甲胄離開,翻身上馬,點兵而走。
太陽逐漸升起,刺目的光芒讓衛(wèi)瑯睜不開眼,大軍遠走,衛(wèi)瑯喃喃,“阿春,我還能守好你的故土嗎?”
而在九州的另外一邊,馬車也緩緩前行,帶著兩個公主,一個淚痕未盡,一個目光呆滯。
大軍跋涉速度很慢,衛(wèi)瑯為了先行援助天廣,帶領(lǐng)一隊精兵騎行至天廣,衛(wèi)瑯的確是少年英才,僅他一人之慧,重整天廣防御,便使得天廣只憑三千城兵,抵御了金兵如潮水一般的攻勢。
風吹云動月,今夜的月亮特別的圓,月光灑落在人間,將人間照的一清二楚。
今天金兵的攻勢似乎格外的猛,衛(wèi)瑯在城墻外,解下了信鴿腿上的書信,大軍今夜便可抵達天廣,皆時前后包圍,便可剿滅此地金兵。
“將軍!左側(cè)門裂了!”有士兵前來報告,“我們的沙袋石塊已經(jīng)不夠堵門了!”
衛(wèi)瑯皺了皺眉,“大軍今夜便可到,讓鄉(xiāng)親們拆墻堵門!搬空了這座城,也要熬過今晚?!?/p>
士兵領(lǐng)命而去。
可直到越來越多的士兵前來報告防御不力,越來越多的門裂了,越來越多的墻塌了,大軍還是未到。
衛(wèi)瑯終于感覺到了情況有異,喚來信鴿遞信而去。
信鴿飛往城外的大軍,落在衛(wèi)家軍斥候的肩上,可那斥候巍巍顫顫,不敢動作。
龍椅之上的天子斜斜地倚著,嗤笑地看著斥候,“怎么了?不敢接你家將軍的信了?別呀,朕只是擔心衛(wèi)家軍如此沖殺,損耗過重,讓你們晚些去而已,別的事朕可不管?!?/p>
斥候看著自己身旁森嚴的皇室內(nèi)衛(wèi),手伸了伸,終究沒能把信解下來。
皇帝笑了,笑得很是大聲,“傳聞義膽云天的衛(wèi)家軍,也不過如此?!?/p>
除掉衛(wèi)瑯,從此之后,徐國便是他的一言堂了吧。
皇帝悠悠地躺在龍椅之上,期待地等著那一輪圓月褪去。
衛(wèi)瑯呀……
撐不過今天晚上的。
城門之上的衛(wèi)瑯也是這樣想的,不過呼吸之間,他便已經(jīng)做了決定。
衛(wèi)瑯舉起了手,示意天廣城主上前,他哽咽地道,“焚城吧,大軍不會來了?!?/p>
“怎么會這樣?”天光城主不可置信地跌落在地上,身旁的謀士早已懂得了衛(wèi)瑯的顧慮,立即吩咐身邊的將士,將焚城之令傳遍全城。
“他們放棄抵抗了?”金國太子悠悠地道,“那就把那兩個公主放出來吧!”
馬車駛向前方,并著金國太子的車架,金國太子下車將馬車簾子掀開,把徐春拽了出來,徐珂也乖巧地出來,“天廣城的百姓們!看看,這是誰?”
衛(wèi)瑯的手猛地攥起,將城門一角都捏的粉碎。
“靖南公主!”天廣城主不可置信地道,“公主不是已經(jīng)失蹤半年了嗎?金國豎子們是否找了一位假公主來霍亂民心?”
說完,天廣城主期待地看著衛(wèi)瑯,可是衛(wèi)瑯的反應,儼然已表明了這是一位真公主,而這位真公主,足夠?qū)⑻鞆V送入金國的手中。
大概是徐國國運坎坷,北上無緣了吧。
天廣城主懨懨地跌落在地。
可是衛(wèi)瑯的手忽的松了,他看著城下的徐春,手悄悄放在了胸口珍藏的婚書上。
“這是你們皇室唯一的嫡出血脈,天廣的百姓們,不來看看嗎?”說完,太子踢了徐珂一腳。
徐珂顫顫悠悠地站起身來,喊道,“天廣的百姓們!我是先帝的第九女,這是我的皇姐,我們已經(jīng)歸順了金國朝廷……”
徐珂話還沒說完,只見一抹血光涌動,隨后便是眾人驚叫的聲音。
幾乎是片刻之間,徐春暴起砍掉了金國太子的頭顱,然后便將太子的甲胄披在身上,刀刃對準的身后的金兵。
英姿颯爽,風華無雙。
徐珂怔怔的,忽然想起先帝起居錄里面曾經(jīng)寫的一段話,“靖南公主擅兵革,刀術(shù)無雙,獻帝刀舞,帝大喜,封鎮(zhèn)南將軍……”
她以為前面的十一個字只是史官為了討好靖南寫的,后面的十二個字,是父皇寵愛靖南的慈父之舉。
可徐珂沒想到,這一切居然是真的。
靖南公主擅兵革,刀術(shù)無雙!
遠處的信鴿飛躍而來,落在衛(wèi)瑯的肩上,衛(wèi)瑯摸了摸信鴿的羽毛,并未解開那封信。
衛(wèi)家軍的脊梁會被皇權(quán)壓彎,但不會被這位皇帝壓彎。
大軍長長的隊伍驟然間出現(xiàn),將金兵圍的水泄不通,衛(wèi)瑯抬手,冷笑,“開城門!”
說完,他一騎絕塵而出,還帶著一匹雪白的駿馬,駿馬見徐春撒了蹄子而去,徐春立即翻身上馬,“真夠意思,我的白蹄烏都帶來了!”
“裝了那么久,不累嗎?”衛(wèi)瑯笑著,談笑間,四周金兵無一幸存。
徐春揮刀笑了,“當然累了,所以,這些玩意的債,該還給我了!”
“我的債你可沒還?!?/p>
“怎么?”徐春皺眉。
“元豐六年十月初八,小娘子為吾寫了一封婚書,允諾嫁與懷集,永不合離。怎的不過半年光景,小娘子便與他人拜了天地?”
徐春揮刀砍向衛(wèi)瑯,被衛(wèi)瑯一劍擋住,“少廢話,收拾完這些兵,姑奶奶我親自去砍了張博文!”
皇帝被關(guān)入了寢宮,朝中無一人敢置喙。
若是衛(wèi)瑯如此做,御史臺的唾沫都能淹了他,可是不是衛(wèi)瑯,是徐春,那位先皇嫡出的血脈,朝廷的大長公主,皇帝的長姐。
她盛裝出現(xiàn)在朝廷之中,覆手之間,將朝廷上下洗牌。
寢宮的門開了。
徐春踏步進門,緩緩前行,身后跟著衛(wèi)瑯,皇帝狼狽地趴在地上,見徐春來了,更是嚇得往后爬去。
“喲,見了皇姐,怎么如此害怕?”徐春笑了,向皇帝招手,“過來點,皇姐有話跟你說?!?/p>
可是皇帝仍一臉戒備地看著徐春。
“知道皇姐名字怎么來的嗎?”徐春卻全然不在意,自顧自地說道,“父皇有二十七個孩子,只有我的名字最不出奇,可是只有我最受寵,你們都是這么想的對嗎?”
“蠢材呀,怎么會這樣呢?!毙齑汉龅男α?,“春,即一年之手,萬物興之始,我出生在太真八年的春天,父皇說希望我當這徐國的春天?!?/p>
徐春話音一落,皇帝的臉立即扭曲了起來,不可置信地看著徐春,“父皇怎么會……”
“怎么會想讓我繼位是嗎?”徐春拍了拍手,“怎么不會呢?元華公主、合清公主、長平公主……不都繼位了嗎?若不是金兵攻破南平,你以為你有資格繼位嗎?繼位圣旨就在皇陵之內(nèi),我隨時可以去取,當然,你也別想毀掉它,你的一舉一動,都會有人監(jiān)視著你。”
說完,一隊將士涌入寢殿,將寢殿團團圍住。
“太祖寅時起酉時息,勤政愛民,博文強學,我希望陛下以太祖為立身之本,勤學強文,北上收服故土?!毙齑嚎粗实郏蛔忠痪涞卣f道,“你懂了嗎?”
說完,徐春與衛(wèi)瑯轉(zhuǎn)身離開了寢殿。
正午陽光熱烈,灑在徐春身上,暖暖的,她緊緊握住了衛(wèi)瑯的手,“蜀地的春天要來了?!?/p>
“嗯?!毙l(wèi)瑯點頭,“我在?!?/p>
“徐國的春天要來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