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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天不懂夜的黑

2021-06-29 10:17:16虹曉
滿族文學(xué) 2021年3期
關(guān)鍵詞:麗影老范

虹曉

背著行李,整整一個晚上,都在坐火車。我想我是一個慎重的丫頭,不會隨隨便便去一個陌生的地方。我的朋友麗影,就在那座城里。在電話里,她說:“這個地方有山有海,天空藍(lán)得像水晶,更重要的是,”她頓了一頓,“如果你至今還一事無成,這里就是夢想開始的地方。”我還有什么話說,連夜整理了行囊,順著兩根油光锃亮的鐵軌,頭也不回地離開了生我養(yǎng)我的地方。

最先見識的是這個城市的早點鋪,麗影帶著我,一根油條、一碗豆?jié){,外帶兩個叉燒包。除了這個味道怪怪的叉燒包外,這里和老家的早點鋪沒什么不同??腿藥е宄康暮畾庾哌M(jìn)來,吃得肚兒溜圓地走出去,整個城市就打著飽嗝心滿意足地醒來了。而我卻腦袋昏昏沉沉地只想睡覺,在麗影的宿舍里,我放下兩天來和我形影不離的行李,輕快地爬上了麗影的鋪位,就迫不及待地閉上了眼睛。一躺下來,我就覺得我又上了火車,上上下下地顛簸,我甚至聽到了火車在鐵軌上走累了“咔咔”的咳嗽聲。

火車終于停了,我從鋪上下來,已經(jīng)到了中午。麗影帶著我跑,說是要讓我真正長些見識,等我們停下來的時候,居然在一個農(nóng)貿(mào)菜市場里邊。她領(lǐng)著我一個攤位一個攤位地看過去,我的眼睛都直了,都是些從來沒有見過的東西,它們從淺藍(lán)色的海洋里爬出來,如今棲居在一只只大小不一的白鐵盆里,個個都懶洋洋的,一點精神頭都沒有。這也難怪它們,要是我從一個天高海闊的地方來到這個幾尺寬的破鐵盆里,我也會尋死覓活地橫豎想不通。麗影已經(jīng)挑好了要買的東西,那是一條剛烈的黃魚,據(jù)說一離開海水馬上就自絕于人世,外帶幾條樂不思蜀的海鯰魚,因為在破鐵盆里都?xì)g實地如魚得水,另外還有好多兢兢業(yè)業(yè)的蜆子,蒙著頭閉著眼一刻不停地在吐沙。不管它們怎樣個性迥異,等擺上餐桌的時候,就徹底面目全非了。黃魚軟塌塌地縮在湯汁里,一點氣節(jié)都沒有,海鯰魚就像一截呆木頭,而蜆子徹底休閑起來,在躺椅上敞開白肚皮,懶洋洋地曬太陽。我津津有味地把小刺小殼堆滿整個小碟,然后就想這個城市就像個魔法師,一只手?jǐn)傞_是一樣?xùn)|西,這只手向空中一揚(yáng),再攤開時,又變成另一樣?xùn)|西。

在火車把我送到這個城市之前,通過那條細(xì)長的電話線,麗影已經(jīng)興高采烈地向我描述過魔法師了。這天下午,我推門走進(jìn)“伊人”美發(fā)廳,果然看見了麗影說到的魔法師,不是一個,而是一排,都穿著灰色的緊身小馬甲,忙著在客人的黑頭發(fā)上變戲法。麗影拍著一張角落里的空椅子,大聲說:“青青,上來,待會兒讓他們給你弄弄,你這個小土妞?!蔽易诤谄ひ巫由?,認(rèn)真打量對面的鏡子,半身長的鏡子中央有個胖乎乎的“假小子”。麗影低下頭來,用我熟悉的小細(xì)嗓低聲對我說:“他是婁東,是這家發(fā)廊最棒的造型師,還是咱們老鄉(xiāng)呢!他會幫你收拾得好看一點?!币粋€穿著灰馬甲的小伙子,就笑瞇瞇地出現(xiàn)在鏡子里了。他用耳語一般的聲音對我說:“青青,坐好了?!蔽业念^發(fā)上就像拂過一陣細(xì)風(fēng),接著他用嘆氣一般的聲音對我說:“女人的頭發(fā),要輕拿輕放,輕輕的。”

我頂著一個被婁東稱為“酷斃”的發(fā)型,到過這個城市的海邊、沙灘、棧道、商場,最后停在了一個叫做千里香的飯店前,麗影對我說:“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你就從這里開始吧?!比缓?,我就套上了一條盤龍繡鳳的紅旗袍,在雅間里端茶倒水了。這個雅間有個好聽的名字“暗香”,暗是沒窗見不到天日的幽暗,香是酒醉人去樓空后的濁香。這暗香廳是飯店三樓最把邊、最不起眼的一個小套間,對過就是烹炒油炸大廚房。領(lǐng)班徐姐倒是個爽快人,她第一次見我,就語重心長地說:“這飯店啊,就像個水果攤,只有好看的水果才能放在前邊招客?!庇谑俏揖拖褚粋€蔫巴蘋果,一路滾到了千里香最偏僻的暗香廳里。

一天中的大部分時候,在千里香飯店,我端著各種形狀的盤子,腳不點地地走著,像一片浮云游來蕩去。有時,這片浮云會悄悄停在廚房的門口,只要有人吆喝“青青”,或者抱怨菜怎么上得這么慢的時候,它就得倉皇地蕩開。就這樣飄飄蕩蕩了幾個月,我終于看出點門道。這些來自遙遠(yuǎn)大海的魚類,不論是兩只眼睛都長在一邊的,還是嘴巴小小偏在一旁的;不論是長著規(guī)規(guī)矩矩的鱗片的,還是別具一格滑溜溜赤身裸體的,被人類放入籠屜清蒸、放入鐵鍋紅燒之后,都馴順地裸露出蒜瓣一樣的細(xì)皮嫩肉。而它們那些長長短短、背著殼類的小兄弟們,人生道路就會有不同的分野,它們中的一部分在走上蒸鍋之前,殼里增添了蒜蓉、粉絲等新裝備,需要負(fù)重前行才能走完最后的人生之路。而另外一些的歸宿就比較慘烈了,它們需要奮不顧身跳入滾燙的油鍋,和蔥絲、姜絲、辣椒絲糾纏著熱舞一番,然后在灼痛中打開自己的心扉,當(dāng)砰砰的聲音接二連三地響起的時候,無色透明的料酒就適時地淋在它們敞開的肚皮上,就像人類在入土為安的前夕要撒一些泥土一樣,這是死亡前的最后一個儀式。然后是鐵鏟、盤子,最后是我,接過它們生命最后的余溫,小跑著送到客人的桌子上。如果運(yùn)氣好,我有時候也能看到幽藍(lán)的小火,怎樣暴跳如雷一般“騰”地竄到鍋底,炎炎的火沖到一丈多高,在火的盛怒里隱隱傳來痛苦的哀嘆與呻吟,當(dāng)火慢慢息了,外焦里嫩的松鼠魚已經(jīng)翹著尾巴,等著酸甜可口的調(diào)味汁“黃袍加身”了。當(dāng)然,有時候廚房是安靜著的,刀子滑動著優(yōu)美的弧線,游走在冰冷的身體之上,然后停頓、用力,讓過骨頭,再用力,適可而止,當(dāng)?shù)蹲犹崞鸬钠?,一片透著光的薄肉片,在空氣中勻速無聲地落入白的磁盤。然后這些片好的魚,蜷曲著,被細(xì)心擺好,直到優(yōu)雅的孔雀在白瓷盤里旋轉(zhuǎn)、定格、開屏,一種花團(tuán)錦簇的死。從生到死的距離,有時候僅僅是一雙手,可我經(jīng)??床坏侥请p握著刀柄、端著炒鍋、不斷變出戲法的手,我是說每次我剛剛站在廚房邊上,廚房的老季就開始跟我說話了:“不忙啦,今天客人多不多。”老季是“千里香”的大廚,手藝最好。我一邊應(yīng)付著,一邊就忘了看他那雙能變出戲法的手。老季說這里人說話“海蠣子”味兒太重,他就愛聽我說話,親切。老季的口音是南腔,我的是北調(diào),事實上大部分時候,我們倆各說各的,誰也聽不懂誰的。

誰也聽不懂誰的,還有我和麗影。麗影說她是一定要上對花轎嫁對郎的,這是個技術(shù)活。然后我的眼前就飛動起了剪子,像兩只鳥,上上下下,在頭發(fā)上飛,那是婁東。再或者就是一把跳舞的刀,在案板上one two three,恰恰,one two three,恰恰,那又是老季。不用我說,麗影馬上就看到那把剪子和刀,她像個果敢的女戰(zhàn)士一樣搖著頭,說這是兩回事。不等我同意,我已經(jīng)被麗影神神秘秘的聲音帶著跑了起來了,很快我看到了一座三層別墅,奶黃色的外墻,尖尖的屋頂,有一面墻那么大的落地窗,風(fēng)從窗外吹過來的時候,天藍(lán)絲絨配著金黃流蘇的簾子波瀾不驚。記不清多少次了,我跟著麗影在這座聲音搭建的房子里跑進(jìn)跑出,我用想象的觸手緊握純銀的把手,推開黑檀的原木門,純天然大理石的壁爐里燃著的是真正的白橡樹,木材在火焰中“嗶嗶啵?!钡亓验_,那是白色鋼琴在睡夢中輕輕吐出的音符。麗影不說,我也知道這就是她想要上的花轎了。很多時候,我支楞著耳朵還想聽麗影說說那個“郎”。然而每到這個時候,麗影就像一個精疲力竭的運(yùn)動員一樣,除了那個終點線之外再也看不到別的了。麗影一心想撞到的那條線,更多的時候是一個不確定的形狀,像金子一樣燦燦地閃著光,有時候它有著復(fù)雜的輪廓:羅馬柱、拱廊,茵茵的綠草坪。有時候它簡單到就是一個叫蔡姐的女人。蔡姐是麗影在美發(fā)廳的老主顧,她就是麗影嘴里那個真正上對花轎的女人。

在“伊人”美發(fā)廳里,蔡姐的花轎是讓麗影和婁東抬著的。麗影和婁東一個在左,一個在右,一個還在幫蔡姐扇扇子,另一個已經(jīng)把紅棗銀耳粥端上來了。蔡姐周到,從來不顧此失彼,她剛對右邊的婁東說她要辦一個最貴的剪燙套餐,又會對左邊的麗影說,她已經(jīng)決定考慮麗影推薦的營養(yǎng)護(hù)理了。麗影笑著去端水果,婁東就會用唱歌一般的聲音說:“先洗頭,蔡姐?!钡炔探泐^發(fā)包著格子毛巾高高頂起的時候,麗影會小跑過去,把蔡姐小心翼翼地扶在貴賓椅上。然后麗影退開,婁東開始大顯身手了。婁東濕噠噠的聲音會變出很多只小蜜蜂,繞著蔡姐高高低低地飛,在紅熱的燈罩子下,蔡姐像一朵不再萎頓的花,慢慢有了搖曳的姿態(tài)。

有時候,蔡姐的老公會來,這個叫做郝建的男人,一進(jìn)門,發(fā)廊里的人就迎過去了,最先過去的總是麗影,她手里端著檸檬水,一迭聲地趕著叫“大哥”。郝建接過檸檬水,先去老婆那里打個招呼,這個時候多半蔡姐頭上還頂著個罩子。郝建就會站在發(fā)廊的吧臺附近,點上一支煙,抱著胳膊,靜靜地站著。店長過來的時候,郝建就會跟店長聊兩句,問問今天生意怎么樣。說話中間,為了彈煙灰,郝建會繞過幾張椅子,專門去找垃圾箱。不用郝建去第二次,麗影就把一個玻璃煙灰缸放在離郝建最近的茶幾上了。不到幾支煙的工夫,蔡姐頭上的罩子該拿下來了。然后,郝建抱著胳膊,看老婆最后洗完頭,吹完頭發(fā),就先出去發(fā)動車子了。蔡姐跟在后面,照了又照鏡子,臨出門前,還要專門去拉拉麗影的手,再和婁東說說感謝話。

麗影推門進(jìn)來的時候,我還在包間里收拾??兹傅钠劣幸话氡焕兜胤至思遥{(lán)莓山藥歪歪扭扭塌陷下來,西紅柿萎靡不振,癱在牛腩湯汁里像個病人似的,手打的魚丸只剩下一個了,孤零零地在蔥花湯里打著旋子。剛才花團(tuán)錦簇的一大桌人、一大桌菜,現(xiàn)在轉(zhuǎn)眼人走茶涼,狼藉一片。麗影帶著一團(tuán)熱氣進(jìn)來,在我把桌子徹底收拾干凈之前,她已經(jīng)熱熱鬧鬧講了半個鐘頭了。我一邊往泔水桶里倒這些五味俱全的垃圾,一邊往腦子倒麗影嘴巴里蹦出的那些五顏六色的詞,金卡、銀卡,提成,人脈,跳槽,投資,有那么一瞬間,我覺得自己往泔水桶里倒的是這些我不明所以的詞匯,而往腦子里倒的則是七葷八素的剩菜。最后,麗影終于用我能聽懂的話告訴我,她晚上要請蔡姐吃飯,讓婁東作陪,就訂在暗香雅間。

暗香雅間就像一個過慣夜生活的美人,白天灰頭土臉的毫無神采,可是一到夜晚,華燈初上,它就顧盼生輝,楚楚動人起來了。楚楚動人的還有蔡姐,她是客人里最后到的。她來的時候,我已經(jīng)按照麗影的吩咐,在白蓋子茶壺里泡好了金駿眉,麗影也已經(jīng)把菜單從頭到尾翻了兩遍,婁東作為一個陪客,早早地把他好看的微笑擺在臉上了。蔡姐進(jìn)來的時候,他們倆就像又回到了伊人發(fā)廊,一個過去幫蔡姐把包和衣服掛在衣架上,另外一個幫蔡姐挪開椅子,等著蔡姐舒舒服服地坐進(jìn)去。“你就是青青啊,”蔡姐朝我微笑,“我聽麗影經(jīng)常提起你?!蔽冶緛硪蚕氚堰@句話再重復(fù)一遍,只要把青青換成蔡姐就可以了,可是我只聽到自己悶聲悶氣地說:“蔡姐好?!蔽疫f上菜單,蔡姐什么都沒看,就在菜單的最后一頁,隨意挑了兩個小涼菜。等我挨個往上端菜的時候,就聽到麗影早先說過的那些個五顏六色的東西,什么金卡、銀卡,提成,人脈,跳槽,投資啊,又都統(tǒng)統(tǒng)跳上了飯桌。蔡姐不說話,微笑地聽著。我把她帶的紅酒倒在長脖子的醒酒器里。等我送湯上去的時候,紫紅的酒已經(jīng)蘇醒過來,在三個透亮的高腳杯里漾漾地伸著懶腰,我聽見他們說,為緣分干杯。燈光下,蔡姐精雕細(xì)琢的臉,眼睛是兩個酒杯,周到地盛著笑。麗影的妝好像有點花,包間里有空調(diào),可她的額頭始終是汗津津的。婁東就像杯里的酒,有點不安有點懶散,少了一點小心翼翼多了一點什么。是什么呢,我還沒來得及看出所以然,就聽到有人在走廊上喊“青青”。

等我再回到包間里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那多了點東西,應(yīng)當(dāng)跟酒有關(guān)了。蔡姐臉已經(jīng)紅了,嗓門也亮了,平時精心藏在小提包里的謹(jǐn)慎,現(xiàn)在大喇喇地扔在菜盤中間。我聽她在講她的私人影院,巴黎之旅。麗影更小了,縮在座位上,一直笑著的臉有點僵。婁東的座位離蔡姐近了一些,他不說也不笑,只是喝了太多的酒,滿臉通紅。我挨個給他們遞溫?zé)岬男∶?。最后一塊小毛巾掉在地上,我彎下腰來,突然看見蔡姐的腳壓在婁東的腳上。我站起身來,頭有點暈,燈光下一切正常,蔡姐還是邊笑邊說,兩頰都已經(jīng)紅了,眼角的細(xì)紋按捺不住地三五成群地跳了出來。麗影很費力很用心在聽,她的臉倒是白的。婁東現(xiàn)在已經(jīng)變成了一個貪杯的人,除了一杯杯地喝酒以外,好像再想不起別的事了,我走了出去。

我推門出去找麗影,那是三個月以后的事情了。這三個月讓城市從夏天緩慢地走到秋天。海灘上的外地游客越來越少了,海風(fēng)從海灘一路跑來,繞過這個城市的高樓大廈,把葉子從樹上叫下來,然后一齊拉著手歡天喜地朝前跑去。我還清楚記得我第一天來到這個城市,怎么拉著手和麗影一路小跑,那時天還是燠熱的,海風(fēng)吹亂了人們的頭發(fā)。我的頭發(fā)在這個城市里慢慢長長了。那天徐姐突然像第一次看我一樣,拉扯著我的頭發(fā)說:“哎呦,看看才來幾天,假小子就變樣了,會浪了啊?!蔽野炎约鹤У界R子前,看到鏡子里的小姑娘尖尖的下巴,眉眼舒朗,頭發(fā)已經(jīng)過肩,前邊一小撮劉海上邊停著小小的卡通蝴蝶。我看到鏡子里的姑娘皺著眉頭,噘著嘴巴,我知道這是因為她討厭那個“浪”字。在遙遠(yuǎn)的西北故鄉(xiāng),“浪”有不正經(jīng)的意思,是說一個女人作風(fēng)有問題。可這個城市嘴里的“浪”,就有好看、會打扮的意思,是人們在相互打趣或者贊賞時候說的。我不知道漂亮的徐姐是拿我開心,還是真心夸我變好看了。我只知道,這三個月以來,很多事情都發(fā)生了變化。比如說我,已經(jīng)被調(diào)整到一個更大更漂亮的雅間里,我不知道這跟徐姐說的“浪”有沒有關(guān)系。在千里香飯店,我也有了新的朋友。跟著這些和我差不多大的女孩子們,我跑遍了這個城市所有賣衣服的地方,在那些光彩奪目的專賣店里,我們裝作老練地摸著衣服質(zhì)地,評價最新的款式,有的小姐妹甚至膽子更大一些,干脆穿上在鏡子前左看右看,當(dāng)然最后一律是不買,因為各種各樣不合適的理由,其實所有的理由只有一個,那就是價簽后邊的價格。但我們還年輕,總有一天這些高不可及的價格,也會在我們慢慢鼓起來的口袋前低下頭來。麗影不用等了,她現(xiàn)在就輕巧地能讓這些藏在價簽后邊的數(shù)字乖乖地低下頭來。她穿著精美的衣服,跨著名牌的包包,微笑著站在微信的相片里??磥?,這三個月已經(jīng)讓麗影接近那條讓她艷羨已久的終點線。僅僅三個月,我想我沒什么可以擔(dān)心的,這個城市就像一個魔法師,什么奇跡都可能發(fā)生。

我沒有奇跡,唯一值得說一下的就是我的錢包了,它看著我在這個城市里天天早出晚歸,也懂事地慢慢鼓起來給我撐撐腰。當(dāng)屬于我的錢第一次超過四位數(shù)的時候,我覺得我應(yīng)當(dāng)對我的朋友表示一下感謝了。我迫不及待要找到麗影,我推開伊人發(fā)廊的門,可麗影不在那里,或者說,麗影已經(jīng)很久都不在那里。我給麗影在微信中留了言,我沒有說我到過伊人發(fā)廊,我只是說我發(fā)了獎金,要請她和婁東吃飯。到了晚上,麗影給我回復(fù)了,大致意思是說,人太少出去玩沒意思,不如把我那些新認(rèn)識的小姐妹們都叫上,她來買單。我想,麗影是個深思熟慮的人,她做事肯定有她的道理。只是,在小姐妹之外,我又約了老季,我想就婁東一個男的,總歸有點孤單。

當(dāng)夜色下定決心要把整個城市嚴(yán)絲合縫包起來的時候,它就變成了一塊厚厚的黑金絲絨簾子。那些依然不熄滅的燈光,是綴在簾子上的廉價的亮片。爵色KTV是這些亮片中最閃耀的一個,當(dāng)周圍的燈光漸次暗下去的時候,它孤單地站在那里,勉力支撐著這個城市最后的聲色。我第一次來這個城市的KTV,就被門頂上快節(jié)奏的閃爍的燈光弄得心煩意亂。更別說大門的入口也讓我難受,那是一個金發(fā)的美人大張著嘴在唱歌,而我們就要從那兩片鮮紅欲滴的嘴唇中間走進(jìn)去。我聽到小姐妹里有人說:“夠勁,爵色絕色?!蔽衣牭胶枚嗳嗽谛?,一個從陜西來的小姐妹,捅捅我的胳膊問我,他們?yōu)槭裁葱?。我有點頭暈,什么都沒說。那天晚上真正堪稱絕色的,既不是門口那個可怕的金發(fā)美人,也不是我們路過走廊時,從我們身邊經(jīng)過的一排身份可疑、妖艷無比的女人。而是麗影。她推開門的一刻,我們都不約而同喊了一聲。我看到婁東和老季同時亮起來的眼睛。一字肩,V字領(lǐng),寬腿褲,是黑麻料的,寬腰帶、寬發(fā)帶,手提包,是白色的。麗影夾在黑白兩色的強(qiáng)烈對比中,明艷照人。我站起身來迎過去,這三個月來,她杳如黃鶴,等她從天邊降落到凡間的時候,竟然是這樣遙遠(yuǎn)神秘。麗影沒有架子,即使她穿成像時尚雜志封面女郎,即使她提著三萬多GUCCI重工刺繡的手提包,也是和以前一樣熱情周到。熱情周到的還有婁東,他就像個圓規(guī),繞來繞去地忙活,只圍繞麗影一個圓心。他提議要和麗影唱個《相思風(fēng)雨中》,所有人都在起哄,麗影笑著站起來,在拿起麥克之前,用手拽住了我。她要拖住我一起唱,婁東眼里有失望。老季說兩個人的歌,三個人唱有點擠。我趁機(jī)回到座位上。婁東轉(zhuǎn)過頭來看著麗影唱,麗影看著屏幕唱,我們其他人跟著伴奏低著聲音哼著唱。婁東從臺子上下來的時候,腳步有點趔趄,老季過去迎住他,手里帶著酒。麗影站在臺子上說,她知道婁東有個拿手絕招,就是唱女聲。大家紛紛鼓掌。有人尖著嗓子說:“最流行,李玉剛嘛?!比缓竽切┬〗忝镁瓦叾迥_邊喊“李玉剛、李玉剛?!眾鋿|站起來,老季低著頭,只是喝酒。我有點不舒服,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周圍吵得太厲害。婁東說:“麗影和我是老鄉(xiāng),就和家人一樣。她要聽,我就唱?!苯忝脗児恼乒牡酶昧α?,連老季都從酒杯里抬起頭來,拿出兩只手,拍在了一起。前奏一響,婁東伸出蘭花指,一聲擠著嗓子的假女音,像啤酒瓶剛打開的氣泡,咕嘟咕嘟冒出來,“梨花開,春帶雨,梨花落,春入泥?!贝蠹液逍ζ饋?,我看見婁東嘟著嘴巴,夸張地向著麗影拋媚眼。麗影站在臺子下面,沒心沒肺地笑著,連老季也像看呆了一樣?!按松粸辂愑叭?,道他君王情也癡?!蔽铱床幌氯チ?,站起身來出去透口氣。包房內(nèi)聲浪一陣高過一陣。曲子停下來的時候,干杯聲又響了起來。我聽見婁東尖著嗓子喊:“喝,喝,人在江湖走,誰能不喝酒?!边^了一會兒,老季的聲音:“慢點喝,兄弟?!蓖蝗婚T被撞開,婁東捂住嘴跑了出來,我跟過去,想要扶住他,他推開我,徑直跑到衛(wèi)生間。我定一定神,耳邊響起的卻是麗影的聲音,那是我剛來這個城市的夜晚,麗影跟我擠在床上說的悄悄話,她說:“婁東,這個人呢,好是好,可惜,”她停了半天,說,“可惜也是小地方來的,在這個城里除了手藝什么都沒有。”

從衛(wèi)生間出來,那個臉色白凈、衣服整潔、說起話來輕聲輕氣的婁東不見了。出來的是一個領(lǐng)口松垮,袖口污臟,眼神迷離的城市浪子。我架著這個不知道是山寨還是原版的婁東,從那個金發(fā)女人張開的大嘴里走了出來,在近旁廣場的長椅上坐下。秋天的夜晚,月亮在遠(yuǎn)處,一兩片枯黃的葉片,蜷縮著,抱著頭在地上打哆嗦。不時打哆嗦的還有婁東,他一邊打哆嗦一邊不停地說著臟話,就像一個人冷了不停地跺腳一樣。我從沒見過婁東像今天這樣失態(tài),但也許,我壓根就不了解他,就像我壓根就不了解麗影一樣。這個城市才了解他們,就像那個張著性感大嘴的金發(fā)女人一樣,把人們吞進(jìn)去再吐出去,對他們樣樣心知肚明。夜已經(jīng)深了,金發(fā)女人不知疲倦地盯著眼前的街道和偶爾飛掠過去的汽車。我猜,她一定看過這個城市太多的秘密,可她依然能大張著嘴守口如瓶。

有一輛越野車慢慢減速,猶猶豫豫地停在了金發(fā)女人的劉海下面。那輛車停了一會兒,仿佛受不了這個大紅嘴唇的撩撥似的,慢慢移到了金發(fā)女人側(cè)面陰影里。很快,車門打開,是個男人,抱著胳膊,在那里抽煙,抽完后又不忘把煙蒂送到附近的垃圾箱里。金發(fā)女人仿佛要說話,只不過她這一次只吐出了一個字,一個小跑出來的黑白相間的女人,她上了那輛車,那個男人也回到了車上。車沒有馬上開動,而是又停了一會兒,才倒退著經(jīng)過那張守口如瓶的大嘴,然后擺正方向揚(yáng)塵而去。我和婁東把眼光收回來,我聽見婁東低聲說:“進(jìn)去吧,太冷了,這里。”

天一天比一天冷了,可老季自從上次唱完歌后,對我是一天比一天熱了。老季說:“青青,我們可以從頭開始。”可我知道,老季說的這個頭,早就開始過了,在江南遙遠(yuǎn)的鄉(xiāng)下,那里有一個女人和孩子。老季說:“現(xiàn)在離婚不是個事,只要我們倆情投意合就行?!蔽揖拖胍请x婚都不是個事,那生活里基本也沒什么事了。老季說:“你不是喜歡做菜嗎?我教你,然后咱倆開個夫妻店?!蔽蚁肜霞究粗膊幌駛髡f中的渣男,怎么動不動就約人開夫妻店呢。老季熱了一段時間,看我總冷著一張臉,就說:“要不然我請你吃頓飯,再請你看場電影,以后我就不提這事了。”我沒想到廚師老季在這么多天想入非非之后,還能這么優(yōu)雅地把車剎住,用美食和電影完成一個告別儀式。我說行,但吃飯買單的人應(yīng)當(dāng)是我,感謝老季這么多天以來誨人不倦地教我做菜。我這么說其實是有點抬舉老季,老季除了在我站在廚房門口張望時沒有趕走我以外,其實也沒正經(jīng)教過我什么東西。老季想也沒想就說行,說那就請我看電影。我們倆湊了個都休息的時間,就出來了。老季自己是廚子,所以他點起菜來,話特別多,幾乎是把菜單上每個菜的做法給我報了一遍。我想,這也不怪老季,說到自己專業(yè)的時候誰不想著多說兩三句的。菜上來了,老季就開始用嘴巴給這幾個菜添油加醋,我閉緊嘴巴吃菜,順便也把耳朵閉上。我想自己真是個幸運(yùn)的女人,不用天天站在老季的夫妻店里聽他沒完沒了地報菜單。終于等到看電影,我和老季坐在黑暗里,聽著屏幕上的人說話,我想幸福有時候特別簡單,僅僅是需要一個人閉上他的嘴巴。在黑暗里,我把自己全部扔到劇情里,不記得身邊還有一個叫做老季的人。問題是老季不愿意自己就這么無聲無息地消失,他把嘴巴閉上,卻把胳膊貼在我的胳膊上,我讓開了,過一會兒,他好像無意似的,把他那只天天握著刀的手壓在我的手上,我抽出手來,心里想,千里香我是不能再呆下去了。

又是麗影,她用好聽的嗓音在微信里給我留言說,“不想待著,就換地方唄,這個城市機(jī)會有的是。”這個城市的確很大,我走了整整一大圈,才把快走殘了的雙腳落在一家小小的燒烤店里。這家燒烤店比不上千里香,門面不大,但進(jìn)去敞亮,坐落在一家高檔小區(qū)的旁邊。小小是它的名字,在一座座如性感尤物的高檔別墅旁邊,它含蓄內(nèi)斂,溫潤如玉,是典型的小家碧玉。一塊塊藍(lán)底白花的小素簾子,像模像樣地隔開小小的雅間。我穿著小花圍裙,微笑著站在生卒不詳?shù)难虻臍埻惹埃眯”咀佑浵缕【?、花生米、拍黃瓜。老范是這里的???,一個星期總有一兩次,他腋下夾著手包,微胖的身軀擠過小小開了一半的門,撩開花布簾子,在小小的雅間里坐坐。老范不用看菜單,甚至不用說話,說話的是我。“十根羊肉大串,五串板筋,兩串骨肉相連,一串羊腰子,一盤拍黃瓜,兩瓶啤酒。”還沒等我說:“對吧?”或者“您要不要再添些什么?”老范把手一揮,我就下去報菜單了。老范來的這個點,正是店里客人慢慢離開的時候,一般是在晚上十一點左右。菜上來了,老范先給自己倒一小杯啤酒,滿滿喝一大口,眉頭一皺,哈出一口氣,然后再用筷子夾兩片黃瓜,放下筷子,再喝一口酒,然后是羊肉串,然后再喝一口酒,然后是板筋和骨肉相連。腰子是要放到最后吃的。老范一板一眼,有條不紊地進(jìn)餐,雷打不動。這個程序中還有一個環(huán)節(jié),就是老范有話要說。一般到了這個時候,老范的酒已經(jīng)兩瓶喝完了,他會特意再要兩瓶,一瓶留給自己,一瓶塞給小李。小李是我的搭檔,十一點后,一般是我們倆和廚子大劉在應(yīng)付最后一批客人。小李拿著酒,只好坐下陪老范。當(dāng)別桌客人都走干凈的時候,老范也會讓我坐下來。我和小李不能催老范,只能耐心等老范把他的老三篇重頭再捋一遍。老范的話就三個重點,第一個苦出身,第二個掙了錢,第三個離了婚,最后瞎活。聽起來有點像三句半。老范一走,我們就可以關(guān)門大吉了,但有時我們也會議論兩句。我和小李的那一句是老范孤孤單單,挺可憐的。大劉偏過頭來插另外一句:“有錢人的世界咱們不懂?!被蛘摺袄戏杜萱さ臅r候多著呢?!?/p>

這個城市有海,冷和熱都是不慌不忙的。等到新年的前一周,人們已經(jīng)把最厚的衣服穿起來了。燒烤店晚上的生意越來越火爆了,到凌晨的時候,都有人吆喝著大嗓門劃拳斗酒。老范來了,喝完酒,吃完肉串,也不叫嚷著讓我們陪他了,老范是個識趣的人,知道我們忙,結(jié)了賬,一聲不吭地往外走。臨出門前,突然叫住我,問我新年怎么過,還沒等我回答,老范說他倒有個好去處??次要q豫,老范又說,他也會請小李和大劉。我心里想著麗影,她是我在這個城市最好的朋友,這個城市的第一個新年我希望能和她在一起。老范看我不太積極,就說沒事沒事,到時候再說。到了新年夜這天,店里已經(jīng)忙得腳不點地了,我抽出空來給麗影發(fā)了微信,想約她吃飯逛街。麗影說她已經(jīng)約好一個很重要的朋友,讓我等她改天聚。跟在對話框下面的,是麗影發(fā)來的好多照片。照片里的麗影,穿著各種泳裝,斜倚著、站著、坐著,每一張都嘟著嘴,好像在朝鏡頭外的什么人在笑。遠(yuǎn)處是陽光下的海。麗影說那是巴厘島,她剛從那里回來。我腦子里想著這個有著古怪名字的遠(yuǎn)方島嶼,腳已經(jīng)開始在各個小雅間里穿梭了。

新年的頭一天,是從中午開始的。我睜開眼睛,天灰蒙蒙地陰著,沒有太陽。小李在微信里約我說晚上和老范一起坐坐。我沒什么地方好去,就答應(yīng)了他。一過五點,我們就坐在一家高級酒店的西餐廳里了。大劉沒有來,小小燒烤店又要開始忙了,他是主心骨。老范把一個綠色絲綢絨面的大菜單遞給我,說:“女士優(yōu)先。”這里的菜單,沉甸甸的,就像一位穿著燕尾服的老先生,低調(diào)奢華,沉穩(wěn)周全,相比,我們小小燒烤店的菜單,輕飄飄的,就像一個無家無業(yè),在外孤身漂泊的小姑娘。我把老先生請到餐桌上,端正坐好,鄭重其事地打開。我象征性地翻了翻菜單,然后把它還給老范,說:“您來選吧,我隨便?!崩戏栋涯槣愡^來,糾正我,“別您您的,又不是在燒烤店,以后就叫我哥?!薄斑€有,”他笑瞇瞇地說,“哥告訴你,女人不能說隨便呦?!蔽业拖骂^,覺得老范擼串時候都沒這么油膩。牛排上來的時候,老范提議舉杯:“一是為新年,二是為緣分,三是為新添個妹妹?!弊詈螅戏栋堰@三句半補(bǔ)充完整:“開心?!笨晌矣悬c不開心,我覺得我更愿意聽老范以前的三句半。我看出來,小李和我一個心思,因為他不斷揪起話頭,想讓老范說說那些在小小燒烤店每周兩次說起的話。可老范好像被這些外國菜震懾住了,除了擺弄自己的刀叉,禮貌性地叫我們多吃菜以外,他的話沒有了。桌子上,只有刀叉拿起來放下的聲音,耳邊不知是什么外國曲子,一遍遍說“LOVE”。

老范說要帶我們找個有感覺的地方坐坐。小李歡呼,我沒法反對。老范帶著我們走進(jìn)一家酒吧,那里燈火通明。我從沒有看到過這么多酒,整整一面墻,高腳玻璃杯倒吊著,一溜兒掛在寬條木頭板上,木頭板被四條粗鐵鏈吊著,掛在吧臺的正上方。酒柜上的燈是金色的,灼灼的,一溜兒排開,每個倒吊的大玻璃杯,此刻啜飲了全部光的精髓,創(chuàng)造出了虛假的燈火輝煌。我們坐的卡座,離燈有點遠(yuǎn),甚至有點暗??衫戏墩f剛剛好。酒吧里的人還不太多,在臺子上,有個女人坐在高腳椅上,兩手抱著麥克,唱著一支外國歌,遠(yuǎn)遠(yuǎn)地,在散臺的另一頭,更暗的地方,走進(jìn)來一個女人,黑頭發(fā),黑的羊毛長裙,看不清面孔,她好像要把自己隱沒在黑暗中,她挑的是一張更暗的桌子。沒有理由的,我覺得我認(rèn)識她。隨后我笑我自己,這個城市的漂亮女人總是大同小異。

老范為我點了一杯叫做莫吉托的雞尾酒,看著胖乎乎的老范費力地把嘴巴癟下去,兩邊撐開,再嘟起來。我咬了咬嘴唇。老范說:“洋名真他媽的拗口?!蔽也徘臒o聲息把笑聲放出來。我發(fā)現(xiàn),小李笑得有點勉強(qiáng),好像有什么心事。果然,等那首歌一唱完,小李就抱歉地說,他不得不回去了,老板剛來微信,店里太忙了,需要人手。我也站了起來,小李奇怪地看著我說:“你有病啊,又沒叫你去,還想干活啊!”不知為什么,我突然覺得老范變得很高興,他大著嗓門說:“對,對,你不用去。”我站著不動,說回去我還有點事。老范說:“你是總理,日理萬機(jī)啊?!蔽疫€是站著不動,小李有點急了,他說:“要不然我跟老板說說,你回去,我在這里跟范哥喝兩杯?!崩戏兑惶?,對小李說:“走,走,你快走,我們青青才不回去干活呢?!蔽抑缓米聛恚南?,再坐一會兒,等那個女人再唱一首歌,我就回去。

臺上的女人,從椅子上站起來,我注意到她穿的也是一條黑裙,一字肩,只是裙尾好像被撕碎了一樣,一條一條的。我不由得想起另外一條黑裙。這次她唱的是一首老歌,《白天不懂夜的黑》。那是我高中時,循環(huán)過無數(shù)遍的歌。那時我迷戀一個男孩,他沒有正眼看過我,最后他去了北京,上名牌大學(xué),而我來到海濱,端盤子,從始至終我們都無法想象對方的世界。有時候人們以為遠(yuǎn)離了過去,但其實過去根本不會走遠(yuǎn),它長年累月、屏聲靜氣地藏在我們身體里,一首歌就能把它召喚出來?!扒嗲?,青青,”老范在輕聲喚我,我從過去抬起頭來,看到一雙亮得異常的眼睛。我偏了偏頭,想把這不舒服的亮避開來?!跋矚g這里嗎?”我點點頭。女歌手轉(zhuǎn)過身去,把黑瀑布一樣的長長頭發(fā)、濃濃感傷,留給臺下的我們:“你永遠(yuǎn)不懂我傷悲,像白天不懂夜的黑,像永恒燃燒的太陽,不懂月亮的盈缺。”我突然發(fā)現(xiàn)手被攥住了,原來是老范,老范大著舌頭說:“青青,跟哥好,哥讓你吃香的喝辣的,再也不用給人端茶倒水了。”頓時,有好多蒼蠅從我身上爬過,我一邊往出拽自己的手,一邊急急地說:“你放開你放開?!崩戏秹旱蜕ひ簦骸澳阍俸?,就把人喊過來了。等我把話說完?!笨次衣曇舻土讼聛恚戏墩f,他每周兩次去燒烤店,不是為了那些油膩膩的烤串,就是為了看看我。不用費力,我就回想起老范在小小燒烤店里,皺著眉頭,哈著氣,一口啤酒一口肉。那時他的眼里根本沒有我,心里也一樣沒有。老范在撒謊。老范看我不說話,以為我被他說動了,就騰出一只手想過來摟我。我趁機(jī)把手拽出來,抓起包往外走。老范還在叫我。走出幾步遠(yuǎn),我聽到老范在我背后扔下一句話:“臭跑堂的,還不識抬舉?!蓖砩铣缘呐E?,五成熟,現(xiàn)在從胃里翻上來,那首歌只剩下最后一句“不懂我傷悲,就好像白天不懂夜的黑”。

里邊還亮如白晝,出口這邊已經(jīng)豁然暗了下來,這個城市的夜晚已經(jīng)毫無懸念地過來了。白天確實沒法懂夜的黑。我抬腳要鉆進(jìn)夜色里,突然覺得有人在拽我,我心里一緊,回頭一看居然是麗影。披肩發(fā),黑裙子,一件淡紫色的斗篷大衣松松地披在外邊。原來我沒有看錯,這個城市也會帶著促狹的心情,讓人們在各個意想不到的地方巧遇。

“看著像你,怎么走這么快,那個男人是誰?”

我一時千頭萬緒,不知該從哪里說起,只好問:“你怎么來這了?”

“哦,我在等人。跟一個朋友約好了。”

也許是光線,我覺著麗影的臉突然白得怕人,不知怎的,我想起馬戲團(tuán)的小丑也有一張像這樣白得過分的臉。我聽到麗影笑著在打招呼,可我覺得她的笑比哭難看多了。我回過頭去,看到了蔡姐。我說蔡姐好,可蔡姐眼里我就像空氣,她看都沒有看我一眼。倒是她身后有兩個粗壯的男人,好奇地打量著我。我聽到蔡姐笑著跟麗影說:“怎么不玩了,這么早就回去?”外邊的寒意爭先恐后要從門外涌進(jìn)來,我感受到了它們的心意,不由得打了一個寒顫。麗影突然拉起我的手,夸張地說:“我和青青過來玩,她有事,我們就先走了?!迸R了,麗影說祝蔡姐今晚開心。我們還沒有推開門,門就被擋住了。一個男人說,蔡姐想請我們今晚玩一玩,麗影要掙扎著出去,那個人只是抬了抬胳膊,我和麗影就掉轉(zhuǎn)了方向,又回到了酒吧。吧臺上方,酒杯倒懸著,不懷好意地露出一排排金燦燦的假牙。后邊每個小方格里,都躺著一瓶酒,壞脾氣的,好像要隨時跳起來,把自己倒進(jìn)一個人的嘴巴。我看見,我原來的座位上,在老范旁邊,坐著一個濃妝艷抹的女人。老范攥著她的手。

麗影一直攥著我的手,蔡姐挑了最里邊最暗的一張卡座,讓我們坐下。她對侍應(yīng)生說,她的好妹妹喜歡好東西,所以她要好好給妹妹點杯酒。蔡姐眼里沒有我,她只對麗影說話。她說妹妹是來這里等人的吧,可惜這個人是來不了了。妹妹你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后一個。我腦子里電光石火般出現(xiàn)了一個抱著胳膊抽煙的男人。麗影沒有說話,她仿佛被定住了一樣,只會兩眼呆呆地看著蔡姐。

蔡姐拿起麗影的包看了看,有點不相信地說:“他還挺舍得呀。巴寶莉的最新款?!庇痔竭^身來,摸了摸麗影那件斗篷,“巴黎春天的皮草?!奔t酒上來了,只有一杯,蔡姐把它放在麗影前邊,然后突然說起了巴厘島。麗影好像有點緩過來,囁嚅著說:“蔡姐,您好像誤會了?!辈探悻F(xiàn)在也把她當(dāng)成空氣了,蔡姐點起一支煙,看著遠(yuǎn)處?!懊妹?,蔡姐對你怎么樣啊?”麗影不說話。蔡姐只是看著遠(yuǎn)處,慢慢地說:“我自問是個厚道人,盡量照顧你們,知道你們小地方來的不容易?!蔽抑啦探阕炖锏哪莻€你們,有一個是婁東??蓨鋿|現(xiàn)在在哪里呢?他能像個超人一樣從天而降,把我和麗影救出這個該死的地方嗎?我知道他不能,就是他現(xiàn)在在這里,估計也只能像我一樣,像一團(tuán)空氣一樣傻傻地坐在這里。

“可你呢?你是怎么對姐姐的?”不用看,我也知道蔡姐是咬著牙把這句話說出來的。麗影想抬頭說什么,蔡姐身后那個男人突然橫過來,擋在麗影前面,我聽到“啪”的一聲。我說你們怎么可以打人,我想過去幫麗影,可我發(fā)現(xiàn)自己根本動彈不了,另外一個男人把我按在座位上。端盤子的侍應(yīng)生又過來了,他怕出事,蔡姐往菜單上放了一沓子錢,說換個浪漫點的曲子。麗影捂著臉,滿臉都是淚,我想掙扎著報警,可我動不了。曲子換了,還是女聲,一首外國歌。巴黎巴黎隔一會兒就出現(xiàn)在聲音里。她每唱三個巴黎,我就聽到“啪”的一聲,我想喊,可我的嘴巴也被捂住了。我的眼里都是淚,淚眼朦朧中,我看到遠(yuǎn)處臺子上,那個唱歌的女人,手里端著一杯酒,像只美人魚一樣,搖頭晃腦,沒心沒肝地在唱巴黎巴黎。在這個曲子唱完最后一個巴黎的時候,蔡姐終于站起身來,讓那個男人住手,然后蔡姐優(yōu)雅地拿起那杯紅酒,整個一杯潑在麗影的臉上。

這天晚上,雪花洋洋灑灑從天而降,就像女人手中的香粉,終于撲在這個城市的臉上了。新年的第一天就下了雪,隨后整整一個月,天都陰著臉,滿懷心事,始終不肯放晴。在回家過年之前,我想再去看看婁東。于是我推開了伊人發(fā)廊的門,發(fā)廊里異常安靜,人們都看著我不說話,我想蔡姐一定來過了,一定熱情周到地跟每一個人都打過招呼了。婁東看見我,眼睛里滿滿都是話,但他什么都沒有說。我坐下來,突然耳邊又響起了巴黎巴黎,我問這是個什么曲子,怎么就像鬼魂附體似的,走到哪里它都會跟著來。婁東告訴我這個女人在唱“我有兩個愛人,故鄉(xiāng)和巴黎”。然后他用嘆氣一樣的聲音,在我耳邊輕聲說:“女人的頭發(fā),要輕拿輕放,輕輕的。”“唰”的一下子,我的眼淚就下來了。

再過幾個小時,農(nóng)歷的新年就要來了。天始終是陰陰的。放好行李,坐在火車上,我的對面是麗影?;疖噳旱土松ひ?,匆匆跑過了一座橋。這座橋,是這個城市的門戶,我還清楚記得第一次經(jīng)過這座橋時,火車是怎樣昂首奮蹄、興奮不已。透過窗戶,看著這個城市慢慢后退的燈火,仿佛再一次聽到火車進(jìn)城時快活的嘶鳴。當(dāng)城市最后一盞燈火無聲熄滅時,堅硬的雪,如期而至。

【責(zé)任編輯】大 風(fē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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