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雅詩
中國的文學長河中不乏杰出的女性,早在《詩經(jīng)》中就出現(xiàn)了第一位有姓可查的女性作家——許穆夫人,她創(chuàng)作的《鄘風·載馳》是吊唁亡國的佳作。之后西漢有王昭君,東漢有班昭、蔡琰,魏晉有謝道韞,唐朝有上官婉兒、薛濤、魚玄機,宋朝有李清照、朱淑真,元朝有張玉娘,明朝有端淑卿、劉淑等[1]。在先秦時期,出現(xiàn)了情感題材的詩作。梁乙真在《中國婦女文學史綱》中說:“若就宋人訓詩‘國風男女之詞多淫奔之詩’一語觀之,則古之婦人,矢口成章,女子之作,《國風》蓋居大半矣?!睋?jù)統(tǒng)計,《詩經(jīng)》的十五國風中的一百六十篇存詩中,有關女性問題的就近八十五篇[2]。綜上所言,女性數(shù)量占據(jù)人類社會的半壁江山,其中也不乏優(yōu)秀的女性作家,在詩歌史上論理應是男女作家各占一半、地位平等才是,但事實是女性作家在詩歌史上數(shù)量少且地位總體上沒有男性作家高。中國從原始社會的母系氏族轉(zhuǎn)為以男權為主導的封建社會后,一方面封建社會對女性的種種限制嚴重阻礙了女性文學創(chuàng)作的發(fā)展,另一方面以男權為主導的社會對女性才情和作品不夠重視甚至是輕視。胡文楷在《歷代婦女著作考·自序》中說:“古代名媛之集,鐫印不多,……流傳極少,搜求非易,著錄所載,或一書而數(shù)名,或名同而實異,或有目而無書,或名亡而實存,年代久遠,難以考究?!盵3]部分文人士大夫更是赤裸裸地表現(xiàn)出對女性才情的輕視,如清代學者王夫之在談到被稱贊其文清拔的南朝梁代女詩人、劉孝綽之三妹劉令嫻時高呼:“正如高仲武所云:形質(zhì)既雌,詞意亦蕩。勉名臣,悱名士,得此女,抑不幸耶!”宋代的程朱理學主張“三綱五?!?,對女子的身心更是加強了禁錮。梁昭明太子的《文選》是中國文學史上現(xiàn)存的最早的文學總集,在文學史上享有崇高地位,宋朝陸游《老學庵筆記》卷八中就有“文選爛,秀才半”之說?!段倪x》根據(jù)“事出于沉思,義歸乎翰藻”的標準收錄自周代至六朝梁以前七八百年間130多位作者的詩文700余篇作品,但驚奇的這部皇皇巨著竟沒有收入任何一位女性作家作品。即便是被鐘嶸列為上品,稱贊其“辭旨清捷,深怨文綺,得匹婦之致”的漢班婕妤的作品也未見收入??梢姡阅袡酁橹鲗У姆饨ㄉ鐣ε栽娢膭?chuàng)作的壓制,連帶著女性作家也很難得到足夠的尊重。明清之際,公安派、竟陵派和袁枚大肆批判程朱理學,刮起了自由解放之風,清朝文人對女性的態(tài)度有所改觀,陳祚明便是其中得此先風的一位。以下擬通過陳祚明選錄的女性作家作品及其對吐露女性情感的詩作的點評,探究陳祚明對女性的態(tài)度。
明代著名學者王夫之編選了《古詩評選》,選輯西漢至隋代總共百余位詩人的八百多首詩歌作品(包括歷代樂府詩),通觀全書只收入了寥寥5位女性作家的作品。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陳祚明《采菽堂古詩選》收錄了30位女性作家作品,如表1所示。陳作明對女性作家作品的收錄數(shù)量大且范圍廣,女性作家的身份上至貴族,下至最底層的婦女。另外,歷來詩歌編選者在選擇女性詩歌方面存在陋習。有女性作家創(chuàng)作了作品,亦有幸留存于世,但由于男性不平等目光的審視和評判,會將其作品單列于總集,如錢謙益的《列朝詩集·閨集》把女詩人和僧人作家列在“香奩”的名目下,沈德潛編纂的《清詩別裁集》把清初至中期的代表女詩人專門歸在卷三十一。對此,陳祚明在《凡例》中就指出“婦女詩載卷尾舊矣”,《采菽堂古詩選》的體例排列給予了女性作家和男性文人同樣的尊重。
表1 《采菽堂古詩選》中收錄的女性作家及其作品
宋代李清照是中國古代文學史上熠熠生輝的一顆明珠。她與趙明誠的愛情是一段佳話。趙明誠不幸離世后,其晚年為了有所依靠而改嫁,遂成為以后歷代不少文人墨客口誅筆伐的污點。女性作家的才華再高,沒有固守名節(jié),也會被部分封建士大夫詬病。但陳祚明則為女性破開了這一觀念羈絆。蔡邕之女蔡琰才華橫溢,不幸身逢亂世,無法左右自身以致失節(jié),對此陳祚明報以寬容的態(tài)度,即“亦未可以輕責于人也”。陳祚明對這位多舛女子的才華不吝溢美之詞,稱贊她為“此史遷手筆也”,欣賞蔡琰的“能寫真情,無微不盡”“俚語出之則雅”“實事狀之則活”的“斐然佳文”。
南北朝后期的《玉臺新詠》是繼《詩經(jīng)》《楚辭》《文選》之后的又一部詩歌總集,共收錄了(除春秋時期的《越人歌》)自漢至梁表現(xiàn)男女之情及與女性有關的詩歌660首左右[4]。這部總集創(chuàng)造了一個在中國詩歌總集編纂史上前所未有的現(xiàn)象,就是收入了有名姓可考的15位女性詩人的作品40余首。唐人劉肅在《大唐新語》卷三中說:
梁簡文帝為太子,好作艷詩,境內(nèi)化之,浸以成俗,謂之宮體。晚年改作,追之不及,乃令徐陵撰《玉臺集》以大其體。[5]
《玉臺新詠》的編纂宗旨是推廣發(fā)揚宮體詩,宮體詩是指圍繞在蕭綱、蕭繹等生活優(yōu)裕的皇族周圍的庾肩吾、徐陵等文學侍從,以女性為吟詠對象所創(chuàng)作的,內(nèi)容上涉及男女私情,形式上則追求辭藻靡麗的詩作。這些詩作僅著力于對女子形容服飾的描繪,多冰涼冷漠,以致后來人們也稱艷情詩為宮體詩。與宮體詩對女子持“褻玩”的態(tài)度形成對比,陳祚明在選詩和點評此類女性詩作時多懷著“遠觀”的敬意。曹植在《美女篇》中塑造了一位“顧盼遺光彩,長嘯氣若蘭”“妖且閑”的美女,陳祚明的態(tài)度是“夫華腴亦非細事也,詩質(zhì)而能古,非老手不能。質(zhì)而不古,俚率不足觀矣!無寧遁而飾于華。要之立言貴雅”。晉代傅玄《艷歌行有女篇》用了眾多精美的配飾和華服,精細地描摹了美女的五官。陳祚明對此詩塑造的艷麗多姿的美女評價為“托意雅正”,可以看出陳祚明不僅在體例編排上給予女性作家與男性作家同等的地位,對詩歌描摹刻畫出的女性美也懷抱著尊重欣賞的態(tài)度。
陳祚明在《采菽堂古詩選·凡例》中徑直點出的“詩之大旨,惟情與辭”,以至于其點評詩作中,頗喜好使用“情”字。如漢朝秦嘉寫的《留郡贈婦詩三首》,作者評價“伉儷之情甚真”“情深繾綣”“絮絮意長”。評魏晉時期曹丕《燕歌行》“聲欲止而情自流”,評《婦病行》“情深至,語極高古”,評魏明帝《種瓜篇》“情思悱惻”。翻開《采菽堂古詩選》,除表現(xiàn)男女關系之情的作品外,慣用“情”字落腳,其他內(nèi)容的作品出現(xiàn)“情”字的評價也不勝枚舉,如對魏武帝曹操《短歌行》二首其二的點評為“情見乎辭”。評另一類作品如《古詩三首》其二(十五從軍征)“悲痛之極”,評《古詩一首》(行行隨道)“凄愴至極”,在點評中雖然沒有直接出現(xiàn)“情”這個字眼,但同樣也是落腳在“情真”上。作者對“情”字的緊抓不放,體現(xiàn)了作者心靈綿長的情感厚度。
“治世之音安以樂,其政和;亂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蹦信P系自從人類誕生以來,便自然而然相伴隨產(chǎn)生,是人類社會永恒關注的主題。男女關系中,兩情相悅者有之,因種種原因?qū)е路蛛x的癡男怨女亦有之。女性面臨被男子拋棄境遇抒發(fā)的悲怨作品得到陳祚明不少關注與同情。如《代劉勛妻王氏雜詩二首》:
翩翩床前帳,張以蔽光輝。昔將爾同去,今將爾同歸。緘藏篋笥里,當復何時披?(其一)(1)本文所引詩歌皆選自陳祚明評選的《采菽堂古詩選》,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以下不再說明。
誰言去婦薄,去婦情更重。千里不唾井,況乃昔所奉。遠望未為遙,踟躕不得共。(其二)
陳祚明點評:
此章心傷斷絕,借物形己。(其一)
此章惓惓不忘,情懷忠厚。初不言司馬氏女,略露怨懟,甚得性情之正。語不須琢,婉曲纏綿矣。(其二)
陳祚明能在情感上把自己代入為被棄之女,以床前帳被收回娘家的篋笥里比喻被棄之女王宋的慘痛經(jīng)歷,感受被棄之女的“心傷斷絕”,體會棄女對前夫“惓惓不忘”的深情。前夫不仁,棄女卻不會不義?!罢Z不須琢,婉曲纏綿”,體現(xiàn)了作者對“辭雅”的欣賞。
同樣“借物形己”的還有班婕妤的《怨歌行》:“棄捐篋笥中,恩情中道絕?!辟|(zhì)量品相上乘的扇子在夏天頗得君子恩寵,但時時擔憂秋天涼氣降臨,淪落到被拋棄的處境。陳祚明敏感地嗅出此詩“是未見棄時作”,是“慮遠之詞”,陳祚明不僅能對已經(jīng)遭遇拋棄的婦女的絕望之情感同身受,亦能對行將被棄之女的憂慮深有體認,不能不贊嘆陳祚明對古代女子不得不完全依附于男子生活,對女子在男女兩性關系中的復雜處境和心緒變化的關注和把握能力較強。
《舂歌》是漢高祖晚年寵幸的戚夫人所作。原文如下:
子為王,母為虜,終日舂薄暮,常與死為伍。相離三千里,當誰使告汝?
陳祚明點評:
婦人無知,當爾時子豈能自保?況能救母耶?然天性之親,自是他無可訴。
漢高祖死后,戚夫人遭到了呂后的虐待,在孤苦無依的處境中一邊鑿舂一邊對愛子發(fā)出求救的凄苦之聲。陳祚明清醒地洞察出戚夫人在高祖去世后的危險處境,但同時也理解失去高祖庇佑后的戚夫人無助的心理,明白她向兒子求助的不聰明做法背后包含的人倫親情。
魏晉時期有類似凄慘經(jīng)歷的如原為袁熙的妻子后被擄為文帝的夫人,最后被文帝賜死后宮的甄后,其作品有《塘上行》,原文如下:
蒲生我池中,其葉何離離。傍能行仁義,莫若妾自知。眾口鑠黃金,使君生別離。念君去我時,獨愁??啾?。想見君顏色,感結傷心脾。念君??啾?,夜夜不能寐。莫以豪賢故,棄捐素所愛。莫以魚肉賤,棄捐蔥與薤。莫以麻枲賤,棄捐菅與蒯。出亦復苦愁,入亦復苦愁。邊地多悲風,樹木何修修。從君致獨樂,延年壽千秋。
此首,王世貞《藝苑卮言》卷三評:“《塘上》之作,樸茂真至,可與《紈扇》《白頭》姨擬?!毕噍^于王世貞對此詩只是淺淺地落腳于“樸”的特點上,陳祚明評為“淋漓惻傷,情至之語,不忍多讀”,再一次突出了陳祚明對女性的代入感之強,對封建社會中女子命運任由男子擺布從而不可避免地產(chǎn)生各種悲怨情感的強烈同情與共情的能力。
《禮記·經(jīng)解》說:“溫柔敦厚,詩教也?!薄睹娦颉氛f:“故變風發(fā)乎情,止乎禮義?!敝袊鴤鹘y(tǒng)文化的文學源流一貫講求情感抒發(fā)要不偏不倚,不落兩端,追求溫柔敦厚的詩歌美學。陳祚明作為自小飽讀儒家經(jīng)典,深受儒家文化熏染的學者,對《采菽堂古詩選》的選錄同樣貫徹這一原則。
陳祚明在對孫楚《除婦服詩》悼亡詩的評點中道:“八語耳,足當安仁悼亡數(shù)篇。發(fā)乎情止乎禮儀,雅音之足貴若此。此詩遂為王武子非常嘆賞,故知古人誠知詩。”陳祚明能把孫楚的悼亡詩和潘岳的悼亡詩相比,是因為此詩符合“發(fā)乎情止乎禮義”的儒家傳統(tǒng)。
《種瓜篇》:
種瓜東井上,冉冉自逾垣。與君新為婚,瓜葛相結連。寄托不肖軀,有如倚太山。兔絲無根株,蔓延自登緣。萍藻托清流,常恐身不全。被蒙丘山惠,賤妾執(zhí)拳拳。天日照知之,想君亦俱然。
陳祚明點評:
情思悱惻?!叭饺接庠本?,生動。
這首詩通篇都是新婚之夜新婦的心理描繪,剛一結婚卻想到了日后可能被遺棄的悲慘命運,面臨這一悲慘的可能,新婦也只能借用瓜藤相依連的處境委婉地發(fā)出近似哀求的聲音?!稙殛懰歼h婦作》講的是夫君外出游宦與新婚女子別離三年,“離君多悲心”,滿腹苦楚與思念,也只能“淡淡”地吐露。即使是妙齡十五、備受石季倫寵愛、既有美貌又有才華的翔鳳,在短短十多年的寵幸后,亦被退為房老,昔日的無限恩寵與年老色衰后的涼薄形成尖銳對比,她也只能化為一句“憔悴空自嗤”。即使冠以怨字名篇的佳作,也多被陳祚明評以“婉”字,如評王昭君的《怨詩》“頗細婉”,班婕妤《怨歌行》“音節(jié)婉約”。東漢末年的《古詩十九首》大多是描寫游子面臨追求人生理想和陪伴家人的矛盾,長年在外宦游,人生理想茫茫沒有出路,旅途漂泊孤苦,而婦人獨守在家年復一年苦苦等待。自被昭明太子選在《文選》之日起,《古詩十九首》愈來愈受到歷朝歷代文人墨客的推崇,究其根源,很大程度還是《古詩十九首》的抒情仍然尊崇了儒家敦厚的審美特征。陳祚明在對《古詩十九首》的總評中也說:“《十九首》善言情,惟是不使情為徑直之物,而必取其宛曲者以寫之?!?/p>
在解讀詩歌的時候偶爾有類似漢儒解經(jīng)的情況存在。漢儒經(jīng)常用君臣國家等政治關系解讀詩歌。就《關雎》的主旨來說,在五四之后諸多學者將其視為反映普通男女愛戀之詩。聞一多認為《關雎》本意為“女子采荇于河濱,君子見而悅之”,余冠英認為《關雎》寫男戀女之情,高亨云也說這首詩描述的是一個貴族愛上一個美麗的姑娘最后與之結婚的故事。但是,幾千年前的《毛詩序》卻認為《關雎》是講后妃之德,以教化普天之下的夫婦倫理關系。陳祚明在漢樂府《鼓吹曲子》中的《上邪》也有類似漢儒解經(jīng)慣用君臣比附的習氣?!渡闲啊妨信e了五種絕不可能發(fā)生的自然現(xiàn)象,以說明女子對男子的愛情誓言忠貞不變。但陳祚明卻認為是表達“人臣之死不變之心”。現(xiàn)列舉幾位相鄰時期學者對《上邪》的看法:
明代胡應麟《詩藪》:
《上邪》言情,臨高臺言景,并短篇中神品,無一字難通者[6]。
清代張玉谷《古詩賞析》卷五:
此陳忠心于上之時。首三,正說,意言已盡。后五,反面竭力申說,如此然后敢絕,是終不可絕也。疊用五事,兩就地維說,兩就天時說,直說到天地混合,一氣趕落,不見堆垛,局奇筆橫[7]。
此兩人均沒有同陳祚明直接將《上邪》斷為君臣關系。長沙理工大學楊洛、袁志勤在《解讀〈上邪〉》一文提出:“前一句是表白愛情的態(tài)度,后一句是進一步表白愛情的堅貞。愛情與堅定聯(lián)系在一起的時候,更能體現(xiàn)出無比純潔美好?!惫P者也頗為認同楊洛、袁志勤所認為的愛情觀。
筆者通過《采菽堂古詩選》中收錄女性作家創(chuàng)作的詩作以及對吐露女性情感的詩歌的點評發(fā)現(xiàn),陳祚明是整個中國文學史上少有的尊重女性作家作品,對女性美的欣賞能建立在尊重的基礎上;對封建時代女性喪失生活獨立性,不得不完全依附男性生存,不可避免地產(chǎn)生各種離怨情感的強烈的同情與共情的能力;能掙脫傳統(tǒng)要求女子守節(jié)的觀念,毫不保留地激賞女性才氣。細細觀之,陳祚明的解詩也存在擁護儒家一貫倡導的溫柔敦厚的美學范疇,個別篇章的解讀有類似漢儒解經(jīng)的情況。但毫無疑問,陳祚明是古代最優(yōu)秀的詩選家與詩論家之一。他在選詩過程中流露出的男女平等的思想觀念,同情弱勢群體,不拘泥于女子是否貞潔的評判標準,值得后世激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