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正權(quán)
舉村拆遷,棄耕乍富在望;猶疑不定,進城前途未卜。
寡漢子先鋒開路,簽字領房;村主任乘間伺隙,借機要官。
以骨灰謀利,懶夫賢妻反目離心;開發(fā)商暴斃,竹籃打水鏡花水月!
簽完字,一張銀行卡被彈到陳銅富面前,后面跟著一串四把金晃晃的銅鑰匙。
四把鑰匙,意味著將來陳銅富的戶口簿上還會多出兩個人來,不然就不能物盡其用,四減三,還剩下一把鑰匙,自然是備用的了。
陳銅富的爹沒死時,習慣在大門的門檻下放一把備用鑰匙。哪怕家里面像大水沖洗過一樣一窮二白,但不上鎖的屋場,跟放牛場有啥區(qū)別?
陳銅富沒見過娘的面,娘把血流完了,陳銅富才從娘的身子下面鉆出來。爹死后,戶口簿上只剩了他一個人。
戶口簿上第一個多出來的人,應該是媳婦,陳銅富眼下單身,不等于他會一輩子打光棍。戶口簿上第二個多出來的人,最好是兒子。老陳家的香火不能在陳銅富手里斷了。
人是三節(jié)草,總有一節(jié)好,整個驛閣橋,誰能想到居然是陳銅富第一個擁有了城市戶口。
在拆遷協(xié)議上簽上自己的大名前,已近不惑的陳銅富活得很艱難,如同他爹留給他的那三間搖搖欲墜的破土屋,倒塌下去的日子指日可待。天可憐見,陳銅富的日子沒倒塌,還抖擻起來了。他醉漢一般搖出拆遷辦,對樓梯拐角處那個垃圾筒產(chǎn)生了莫名的親近感,這可是城里人整出來的東西啊,以后,他城里的家門前也會出現(xiàn)這么一個垃圾筒,那是他成為城里人的一個重要標志。
一念及此,陳銅富很不掩飾地仰起了頭,大喇喇地把膀子張開,雙腿也很有氣勢地岔開,陳銅富看電視上,城里人都這么走路的,跟驛閣橋背后窯河溝里的螃蟹似的,不可一世。
陳銅富的不可一世,讓站在二樓拆遷辦門口的陳友貴又好氣又好笑。擱城里人嘴里,那叫哀其不幸怒其不爭。
狗肉上不了正席,老話說得還真在理。
作為村主任,陳友貴懶得生這個沒出五服的兄弟陳銅富的氣了,命里只有八斗米,走遍天下不滿升,說的就是陳銅富這種人。
陳友貴是動了惻隱之心,想暗中幫陳銅富從八斗米向滿升過渡的。偏偏,陳銅富誤解了陳友貴的意思,書讀得少的人,腦袋就是不開竅!連最簡單的言彼意此都不能領會!陳友貴恨鐵不成鋼地咬牙咂舌頭。
陳銅富你就是真的長了個狗腦子,也應該曉得,驛閣橋多少張嘴伸出舌頭眼巴巴望著,憑什么好事第一個輪到你名下?想一想,就該明白。物離鄉(xiāng)貴,人離鄉(xiāng)賤,你陳銅富沒聽說過么?
可眼下,陳銅富像肥豬一樣跑了,看他張著雙臂岔開雙腿的架勢,擱城里烏泱泱的人堆里一扔,頂多是個田間趕麻雀的稻草人,跟真正的人,有區(qū)別。
身為村干部,陳友貴很有自知之明,笑完陳銅富,就該拆遷辦的吳主任笑一把自己了。
同樣是主任,拆遷辦主任跟陳友貴這個村主任的區(qū)別可是天上地下。拆遷辦主任只是吳大志的臨時身份,他的真實身份是縣里管城建的副縣長。
吳大志點燃一根煙,故意把煙灰抖落在陳銅富剛才的簽名上,他面前,明明有個廢紙杯充當著煙灰缸的重任。
陳友貴在二樓看著陳銅富范進中舉般,手舞足蹈消失在街道的盡頭,嘆口氣,回轉(zhuǎn)身,把臉皺成苦瓜樣進了拆遷辦。
陳友貴原本以為,死腦筋的陳銅富會幫他把吳大志施加給自己的壓力頂回去的。
驛閣橋有一種莫拉牛,生就一對篩子角,干活不惜力,特別喜歡頂架,頂紅了眼時,主人都不敢上前去拉,因而得名莫拉牛。在驛閣橋老老少少心目中,陳銅富就是這么一頭莫拉牛。
陳銅富天生喜歡跟人作對,誰日子過得比他好,他就擠對誰,往往一句話不對路,就紅了眼,頭上長角的模樣,要頂人。
為此陳友貴沒少罵陳銅富,仗著沒出五服的兄長身份,還仗著村主任名分,說:“你是刺猬肏生的啊,當別人張不開嘴咬你?”
陳銅富不敢頂撞陳友貴,陳友貴眼神一噴火苗子,陳銅富就心虛。
“人家不跟你計較,那是同情你?!毙能浵聛淼年愑奄F,話同樣溫和起來。
“龜兒子才要人同情呢!”陳銅富在心里罵。
早先續(xù)族譜時,陳友貴找到陳銅富,說:“你出個名分錢,這個錢我不好幫你出的!”陳友貴這話是敲打陳銅富,每年的低保他可以幫忙,這種事他不能幫。
在驛閣橋生活過三年以上的狗,都知道驛閣橋祖祖輩輩有三不幫,一是拜菩薩的香火錢不能幫,二是剃頭錢不能幫,還有就是修宗祠續(xù)族譜這種錢不能幫。剃頭不出錢,等于別人送你一個頭,誰喜歡???變相咒你死呢。敬香更不用說了,出不起香火錢的除了死人還有誰?至于修宗祠續(xù)族譜,沒后人的才不出份子錢。
陳銅富拿眼白看陳友貴,道:“我不入陳家族譜,總行了吧?”
陳友貴說:“你想清楚了,這族譜可是二十年才續(xù)一次的。”
二十年,又一輩人了,陳銅富今年都三十有八,四十歲喊得應了,還沒個媳婦,族譜于他的意義,是多么大的諷刺。陳銅富有自知之明,就算他的名字寫在族譜上,沒后世子孫繁衍,鬼曉得他活著時門朝哪邊開,樹往哪邊栽。
陳友貴熱衷續(xù)族譜,是因為驛閣橋陳家,八輩子才出一個吃公家飯的人,陳友貴是有野心的人。
驛閣橋祖上的陳家,可是跟皇帝有過瓜葛的。
傳說某朝某代某年,皇帝駕崩,膝下無子的皇帝在遺詔中說,他子侄輩的皇子,誰先趕到京城,誰就當皇帝,所謂先到為君,后到為臣。一個皇子上京途中遇見暴雨沖垮了橋,是陳家人把自家門板捐獻出來搭成木橋讓皇子通過,皇子如愿當了皇帝后撥款修了石橋,賜名御閣橋,設了驛站,叫來叫去,成了今天的驛閣橋。
看重前程的陳友貴從縣里狠抓經(jīng)濟開發(fā)區(qū),驛閣橋整體搬遷那一決定出臺,就有強烈的預感,自己夢寐以求的前程在眼前鋪開了。
拆遷在中國,是出了名的老大難,比當年的計劃生育都難,那會兒的政策允許對計生戶采取強制手段,如今中央三令五申,不能強拆。不能用強,縣里得指望誰?肯定是在這兒土生土長、最了解情況的陳友貴啊。
上面千根針,下面一條線。陳友貴在心里盤算了再盤算,只要自己把手中的線打好結(jié),上面別說千根針,就是借來孫猴子的定海神針也無可奈何。這根線,他維系在陳銅富身上。
只要陳銅富不松口簽字,縣里就拿整個驛閣橋沒辦法。城鎮(zhèn)建設再重要,也得聽一聽民間的呼聲吧。
陳友貴不是要帶頭抗拒拆遷,他是想多幫村民要點兒拆遷費,這是于公。于私,陳友貴需要借拆遷驛閣橋這個事,證明自己的工作能力,怎么說都是在副縣長手下跑腿,拆遷有了功績,吳大志能不賞識自己?
吳大志已經(jīng)幾天沒休息好了,都是叫酒給整的。
不喝酒能怎么著,驛閣橋這地方,他人生地不熟,傳說這個地方沾了點兒皇氣,吳大志也想沾點兒皇氣,拆遷順利的話,他就是立了奇功一件。這個先入為主的念頭一附體,對陳友貴的敬酒,吳大志就來者不拒了。
陳友貴舉起酒杯,道:“征地費就不能再提高一點兒?”
吳大志說:“要是能增加,我愿意當矮子啊?”
陳友貴再敬酒,道:“那青苗補助呢?這個可以靈活點兒吧?”
吳大志很警惕,道:“我當然想靈活,誰有皮襖不穿打赤膊?”
陳友貴看見吳大志拿兩個手指虛空作了個捻鈔票的動作,心里起了氣,這個不能那個不能,你這主任來搓的啊。
搓是驛閣橋的罵人話,意思是你不當家不作主還不如回家去搓卵子玩。
起了氣也只在心里,陳友貴嘴里還是熱乎乎地道:“關(guān)于這個征地啊,我倒是有個很靈活的主意。”
吳大志的耳朵很敏感地捕捉到“靈活的主意”這五個字,道:“說說看,怎么個靈活法?”
“擒賊先擒王,吳縣長您肯定聽說過!”陳友貴討好地幫吳大志夾了一個雞大腿。
吳大志把雞大腿翻來覆去地看,雞大腿上有幾根沒拔干凈的絨毛。陳友貴也看見了那幾根絨毛,笑了笑,道:“就拿這雞腿上的絨毛來說吧,你沒看見,吃進去也就吃進去了,可你看見了,就不是這么回事了,不吞進去,喉嚨里都毛烘烘的卡得難受?!?/p>
陳友貴話還沒完,吳大志身上就起雞皮疙瘩了。
陳友貴趁機道:“驛閣橋就有這么一根雞大腿上的絨毛,我當村主任多少年,他就讓我難受了多少年?!?/p>
這句話不摻任何水分,陳銅富確實讓陳友貴有時可氣,有時可恨,有時可憐,唯獨不可愛。
吳大志筷子上的那幾根雞大腿上的絨毛,讓陳友貴看見陳銅富可愛的一面,他可以當作自己手中的一顆棋子,再不濟,也可以拿這個雞毛當一把令箭。
兼任拆遷辦主任第一天,吳大志就發(fā)了話,三個月不做好驛閣橋村民的拆遷工作,陳友貴這個村主任就地免職。
典型的斧打鑿,鑿找木,陳友貴心里一清二楚,縣里的書記、縣長給吳大志的最后期限,肯定是半年。同樣的,書記、縣長跟開發(fā)商的協(xié)議,絕對是一年。誰手里沒點兒彈性空間呢,當陳友貴白干村主任這么多年?
有壓力就有反彈。陳友貴的反彈帶著小農(nóng)民特有的狡黠,他推出了驛閣橋最一根筋的陳銅富。
“吳縣長您不曉得,我們多么盼望早點兒當上城里人?!?/p>
吳大志看著陳友貴,臉上寫滿不信,說:“你們那么盼望當上城里人,這個拆遷工作在你嘴里咋那么艱難?”
“不是在我嘴里艱難!”陳友貴解釋,“是陳銅富那人一根筋,嫌補償費低了?!?/p>
“嫌補償費低,我還嫌天低了呢!”吳大志陰冷著臉,噴出這么一句。
陳友貴繼續(xù)訴苦,說:“這個陳銅富,您是不了解,殺了無肉,剮了無血。”
吳大志冷笑道:“殺他剮他?當我是劊子手啊,我是文明人,自然會用很文明的手段。比如說,停他兒子的學總可以吧?”
“他兒子還不曉得在哪個鴉雀窩里呢!”陳友貴一點兒也不文明地接了上去。
吳大志驚到了,道:“他總有相好的女人吧?”
陳友貴嘆口氣,道:“他要是有相好的女人,就不會一根筋了?!?/p>
吳大志怒道:“那他不會連爹娘都沒有吧?”
陳友貴大笑一聲,戲謔道:“您還真說對了,他眼下是寡漢條子一個!”
這就有點兒棘手了。吳大志點燃一根煙,城里常用的拆遷招式在陳銅富身上不管用,城里再牛的釘子戶,總有防線可擊破的。老的頑固可以找小的下手,小的固執(zhí)的可以找老輩人出頭,斷你的水,停你的電,在城里生活,沒水沒電別說吃喝了,就連拉撒這個最簡單的問題都無法解決,還怕你不乖乖就范?
可鄉(xiāng)下不一樣。
停電?呵呵,陳銅富家一個月用不了三度電,農(nóng)村電改以來,人家供電所免費安裝的智能電表錢成本都沒收回來。停水,更是無稽之談,驛閣橋還沒通上自來水。
吳大志著了難,心里思考對付陳銅富的計策。
陳銅富晃悠著鑰匙,走走停停,到了一處新建好的小區(qū),小區(qū)里面一個拱形的門上寫著很醒目的鎏金大字:驛閣橋居委會。還有幾棟房子在修,沒建好。
簽協(xié)議之前,陳銅富打探過,吳大志也表態(tài)了,驛閣橋的村民全都會搬遷進這個小區(qū),誰先住進來誰討好,最后進來的,只能撿人家挑剩下的房子。
目前驛閣橋小區(qū)真正的住戶就一個人,陳銅富。
房子是根據(jù)人口分的,陳銅富家人口少,到手的是一個九十平米的三居室,足夠住了。陳銅富之前的破屋倒是有一百多平米,可能下腳的地方也就堂屋和臥室,不到五十平米。廚房和客房在他爹死后,一直英雄無用武之地在漏風漏雨中茍延殘喘著。
陳銅富在新房里巡視了一番,很滿意。
不滿意的地方也有,陳銅富不滿意的,是他門前沒有樓梯拐角,也沒有垃圾桶,作為城里人的一個重要標志還沒實現(xiàn)。平房哪來的樓梯拐角處啊,沒辦法,生活就是這樣,美中總藏著不足。
幸好,陳銅富是一個極容易獲得滿足的人,大不了,出點兒錢,在自己門口安置一個垃圾桶。
垃圾桶的問題解決了,陳銅富好像看見自己嘴里叼著煙,跟電視里那些城里人一樣,出門,把手里裝垃圾的黑色塑料袋順手往垃圾桶里一扔,然后拍拍手,沖身后一聲吆喝。
吆喝什么呢,媳婦,還是孩子?這讓陳銅富稍微猶豫了一下。應該是先有媳婦,才有孩子的。媳婦,是萬萬吆喝不得的,得哄。城里男人對媳婦,都是哄,不像驛閣橋的男人,動不動就巴掌上前,還振振有詞說什么打出的媳婦揉出的面。陳銅富覺得,身為第一個當上城里人的驛閣橋村民,他有義務在對待媳婦這個態(tài)度上,做一番很有必要的引領。把媳婦哄到位了,媳婦自然會投桃報李,把男人伺候到位。
驛閣橋的村主任陳友貴早先有句不上臺面的話,說這過日子,不外乎就是鍋里有煮的,胯下有杵的。由此可見,陳銅富的幸福觀,跟驛閣橋陳氏家族的當家人陳友貴步調(diào)上基本保持著一致。
修族譜上的那點兒小分歧,陳友貴可以接受,求大同存小異,這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真理。陳友貴不能接受的,是陳銅富在征地一事上的態(tài)度,完全出乎自己的意料。
他以為,按陳銅富的德行,在征地賠款這事上肯定要敞開嘴巴把蘿卜喊出肉價。陳友貴倒是非常希望陳銅富變本加厲刁難一把吳大志,那樣,他再出來扶大廈于將傾,讓吳大志見識到自己的工作能力。
為此,陳友貴在拆遷辦故意說:“吳縣長您不知道,這個陳銅富是橫豎不聽人勸?!?/p>
“橫豎不聽人勸的人,我干工作這么久還沒見識過!讓他來,我不信他比六臂哪吒還多生一條胳臂?!眳谴笾颈亲永镟统鰞晒勺茻岬臍怏w,氣體里含著濃濃的酒氣。
陳銅富進拆遷辦時,吳大志正在奮力擤鼻涕,擤得很投入,就沒看見陳銅富。他的頭往后仰著,嘴巴洞開著,眼睛瞇著,乍一看,像西游記里的妖精見了唐僧,要生吃活剝一口唐僧肉的架勢。
陳銅富不明就里,看向一邊站著的陳友貴。陳友貴悄悄使個眼色,故意拿話往陳銅富面前遞:“銅富兄弟啊,這一回,你可是窮人翻身了。”
陳銅富憨笑著,沒接話。
沒見到陳銅富之前,吳大志是存心要找陳銅富晦氣的。窮山惡水出刁民!有陳友貴先入為主的描述,吳大志心里對陳銅富的印象就定格在刁民這兩個字上。
陳銅富的笑,在吳大志看來,就有了笑里藏刀的意味。
“翻身?”陳銅富對陳友貴的話有點兒琢磨不透。
“不是翻身是啥,你馬上就是城里人了!”吳大志冷笑,“都趕得上跟我平起平坐了?!?/p>
陳銅富明明是打算坐下說話的,他不習慣居高臨下地看人,一般都是別人居高臨下地看他。聽了吳大志這一番夾槍帶棒的揶揄,陳銅富趕緊把往下沉的屁股又提了起來,道:“跟您平起平坐,我哪敢呢?”
“真不敢?”吳大志油光可鑒的一張臉突地一黑,很有點兒不怒自威了。
“真不敢!”陳銅富急赤白臉地表白說,“只要能當上城里人,您騎我頭上都行,跟您平起平坐,您這不是促狹我這小老百姓嗎?”
拆遷工作搞久了,吳大志最擔心遇見癩皮膏藥那樣的釘子戶,看著像團面,你滿以為可以捏在手板心揉來揉去,但壓根不是那么回事,一貼到你身上,跟屁股上的硬頭癤子樣,一天不出頭,那個硬疙瘩就時不時在肉里鉆心地疼一下,讓人坐立不安。
陳銅富來軟的,吳大志就不能來硬的。人家擺明要以柔克剛,自己再剛下去就是著了道,得有著力點不是。
陳銅富是沒念多少書的,吳大志那嚴肅中夾雜的平和,親切中展現(xiàn)的威嚴,簡直是巍巍乎高山,蕩蕩乎流水。既誘之以利,又曉之以理,還動之以情,更脅之以威。等吳大志把拆遷條件的優(yōu)渥之處娓娓道來,末了拿出協(xié)議之時,陳銅富已經(jīng)完全沉浸在成為城里人的美好愿景之中了。
陳銅富看了一眼賠償協(xié)議上的數(shù)字,協(xié)議是吳大志念的,他認不全那些文字,但數(shù)字他數(shù)得清,個,十,百,千,萬,十萬。
天啦,十萬,陳銅富就像餓牢里放出來的犯人看見山珍海味一樣,抓起筆,二話不說就簽了自己的名字,生怕自己遲一腳簽字,那數(shù)字就變短了。
陳友貴千算萬算,就沒算計到陳銅富會一下子著了吳大志的道。
其實追根溯源,陳銅富著的是他死去多年的老爹的道。
他爹陳二狗,好干點兒偷雞摸狗的事,順一棵人家園子里的白菜啊,勻一捧人家稻場曬的花生啊,撿走人家雞窩里個把雞蛋啊,事不大,但討人嫌,招人恨。
陳二狗后來被大家派了個誰都不愿意干的活兒,去城里拉大糞,就這,陳二狗還不忘占村里便宜,帶著兒子陳銅富進了一次城。拉大糞得駕牛車不是,平白無故的,村里不會安排牛車帶哪家孩子進城的,牛,是莊稼人的命根子。但陳銅富也是陳二狗的命根子,這從陳二狗特意花錢請人給兒子起的名字可以看出來,銅富銅富,名字跟金銀沾點兒邊,跟富貴搭點兒幫,還不是因為陳二狗希望兒子以后不再跟自己一樣夾著尾巴討生活。
進城那天是個好天,太陽明晃晃地照著,陳二狗父子出門早,他們的代步工具太差,牛是老牛,車是破車,應了那句古話,老牛拉破車,慢慢來。
陳二狗存了別的心思的,慢慢來怎么行,他兒子陳銅富第一次進城,掏了大糞,陳二狗要帶陳銅富在城里逛一圈的。
別小看這一圈,城里的一圈跟鄉(xiāng)下的一圈,是有天差地別的,沒準就順著點兒什么值錢的東西了。據(jù)說城里的貓狗都是不用喂的,隨便在垃圾堆里刨兩下,就飽了肚子,而且都沾點兒葷腥。驛閣橋多少人家廚房里,能劃拉出葷腥來?陳二狗家里餐桌上最大的葷腥是雞蛋。
到了縣政府大院,掏完大糞,陳二狗覺得應該帶兒子長長見識,怎么說這也是縣政府大院,閑雜人等是進不來的。
見識在哪兒呢,當然是在公廁旁邊居民樓下的垃圾池里。
別小看居民樓下的垃圾池,多少鄉(xiāng)下人沒見過的物件都在里面呢。比如爛了半邊的梨子,長了霉斑的蘋果,還有帶過濾嘴的香煙,那會兒整個驛閣橋,還沒有抽過這種帶過濾嘴香煙的人。
陳二狗不稀罕蘋果梨子,當了爹的男人,稀罕的不是吃食,是派。叼上一根帶過濾嘴的香煙,什么概念?那是城里人才有的做派啊。陳二狗就在垃圾池里很認真地翻揀起來。
陳二狗只管自己的做派,就忘了兒子陳銅富的做派。五歲的陳銅富只對香的東西感興趣,那天的垃圾池里有雞鴨骨頭,陳銅富聞著香就扒拉過去了。
一條長期盤踞在垃圾池邊的狗不滿他們父子的入侵,陳二狗翻尋帶過濾嘴的香煙,狗可以忽略不計,但陳銅富去扒拉雞鴨骨頭,這不是搶狗的專利嗎?
那條毛背呈黑色的狗嗚咽一聲,就竄了上去,在陳銅富屁股上毫不客氣地咬了一口。
陳銅富那會兒才五歲,加上瘦,根本沒屁股一說,小孩無腰,蛤蟆無頸,陳銅富那時的腰和屁股之間連個轉(zhuǎn)折點都沒有。說白了,那條狗只是用嘴巴把陳銅富給掀翻在地上。
陳二狗抱著兒子,呼天搶地叫喚起來。
狗的主人聞聲出門,一個勁地賠禮道歉,把父子倆請進家里,又是紅糖水,又是香煙安撫。
陳二狗抽著過濾嘴的香煙,陳銅富喝著紅糖水,看著那條狗被主人狠狠踢了幾腳,嚴格來說,他們應該感謝那條狗的。
臨走時,陳二狗不依不饒地要人家給一包煙,說是狗下嘴咬過的地方,煙絲止血最好,這是他們村流傳的小偏方,屬實。不屬實的是,陳銅富屁股上哪有血呢?就上下兩個狗牙印子,壓根沒破皮。
陳二狗振振有詞,說:“這會兒沒破皮不出血,不等于回去坐牛車上磨一路不出血?!?/p>
狗主人氣壞了,說:“要不要我打個條子給你,孩子一天不止血,你一天來領一包煙?”
陳二狗聽不出人家是在譏諷他,還歡天喜地地說:“要得,打一個條子最保險了?!?/p>
狗主人還真的打了條子給陳二狗,用的是縣政府的公文紙。
可是,沒了可是,以后驛閣橋再聯(lián)系縣政府大院要去掏大糞,人家一口回絕,說別的村子買下來了。
陳二狗回想起來,從狗主人家里出來時,人家嘴里輕輕吐出來兩個字:“垃圾!”
若干年后,陳銅富長大了,知道人家那是指著和尚罵禿驢,意思是他們父子還不如城里的一堆垃圾。
他爹陳二狗到死還捏著那張白條。
這導致陳銅富簽完字又折了回來,問了一句令吳大志和陳友貴都云里霧里的話:“我就問一點,協(xié)議簽了是給現(xiàn)金還是打白條,房子是修好了等我們住,還是要我自己去修了?。俊?/p>
吳大志沒反應過來,陳友貴也沒反應過來。
吳大志身邊的財管所所長李大喜跟錢打交道不是一天兩天,跟村民打交道也不是一年兩年,立馬明白過來,陳銅富是怕政府跟他玩空手套白狼呢。
李大喜“唰”的一下拉開身邊的黑色公文包,掏出一張銀行卡,道:“看見沒,錢都在卡上,當然,你要現(xiàn)金也沒問題,我馬上安排人到銀行提給你。”
李大喜這邊話剛落音,對面城管所長丁武金把一串金晃晃的鑰匙往桌面一丟,說:“房子是新修的,很多都修好了,鑰匙按戶頭編了號,你的我看看……”丁武金翻開驛閣橋村民的花名冊,手指頭順著名字一個一個往下滑,滑到陳銅富的名字停下來,“喏,這兒,你的鑰匙是28號。”
“只要簽上名字,這錢這房子都歸我?”陳銅富還是不敢相信。
“歸你,都歸你!”吳大志、李大喜和丁武金三人異口同聲回答。
拆遷辦成立以來,陳友貴第一次干了沒能跟上領導節(jié)拍的傻事。
陳銅富也干了件傻事,當然,這是吳大志的看法,陳銅富不這么以為,他讓李大喜親自帶著自己去銀行,從卡上提出來十萬元現(xiàn)金。
“把十萬現(xiàn)金帶在身上?”李大喜問陳銅富。
“帶在身上等人來搶???”陳銅富沒好氣地頂了李大喜一句。
擱平時,李大喜能受陳銅富這個屌氣?可今時不同往日,陳銅富沒簽字之前,他的話就是金科玉律,吳大志等著從陳銅富身上打開突破口呢。
忍著氣,吞了聲,李大喜按陳銅富的吩咐,把十萬現(xiàn)金再次存進銀行卡里。
千萬別以為這就完事了,出了銀行大門,陳銅富說:“你等等。”
屁事還真多!李大喜在心里狠狠罵了一句。
還真是屁事,陳銅富玩了一把脫褲子放屁,他在銀行門外面的自動取款機上親自操作了一遍,確信卡里面賬戶余款是1后面五個0,這才心滿意足地出來,沖李大喜點頭,說:“總算沒見政府跟我打白條了?!?/p>
李大喜有點兒哭笑不得,政府幾時占過你一個光棍漢的便宜啊,每年的低保,糧食直補可沒少陳銅富一分錢,可誰狠得下心跟一個寡漢條子較真?
倒是陳銅富這個寡漢條子,狗皮帽子無翻正,隔三岔五跟政府較真??薷F,哭自己沒媳婦。窮,政府可以接濟一下,沒媳婦,難不成指望政府給你發(fā)一個女人?也得有女人同意不是。
丁西早是驛閣橋的女人。她的窮,跟懶惰無關(guān),她甚至一直是勤快得腳不沾地的女人。用她男人陳志云的話來說:“丁西早啊丁西早,你總算比去年進步了一點點?!?/p>
丁西早自從跟了陳志云以來,這是唯一一次得到男人的表揚,丁西早就滿臉殷切地望著陳志云,問:“我哪點進步了,是做飯,還是穿衣?”
陳志云徹底沒了脾氣,道:“做飯穿衣嘛,你就是一二一,一二一,原地踏步呢。你啊,從弱智到愚蠢了,進步可不是一點點!”陳志云十分嫌惡地吐出這句話,連帶還吐了口唾沫,出門遛街去了。
從這口唾沫可以知道,陳志云是不怎么待見丁西早的。無獨有偶,在驛閣橋,陳友貴也不怎么待見陳志云。作為一家之主,陳志云整天游手好閑,哪兒有熱鬧往哪兒鉆,人家女人扎堆說點兒家長里短流言蜚語,他都能觍著臉扎進去不出來。
驛閣橋祖輩傳下來的說法,說吃了雞下巴的人話多,喜歡接人家的下句子。驛閣橋的雞下巴,都被陳志云一人給吃了。
可惜了丁西早,地里憨做,回到家里還得讓男人攢勁罵。
往常遛街陳志云都是走到什么山頭唱什么歌,今天他沒轉(zhuǎn)彎,照直往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走。
陳志云心里很憋屈,整個驛閣橋,從天上說到地上,從河里說到岸上,從旱地說到水田,無論如何也輪不到陳銅富第一個變成城里人啊!撇開村主任陳友貴,撇開村電工吳世海,怎么也繞不過他陳志云吧?
村主任和村電工,都是吃公家飯的人。自己跟這些人沒可比性,但跟陳銅富,可比性就太多了。
陳志云這是去尋陳銅富晦氣的,驛閣橋居委會新建的居民區(qū),就在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那地方。
陳志云沒等陳銅富同意,就大大咧咧進了陳銅富的門。
在驛閣橋,陳銅富家是陳志云唯一可以大大咧咧踏腳進去而不受拘束的地方,兩人的關(guān)系,類似于《阿Q正傳》里的阿Q和王胡,很微妙,多數(shù)時候是陳志云占著上風。怎么著他都是有家室的人,在驛閣橋,沒媳婦跟野人是一個概念。
現(xiàn)在,沒家室的陳銅富成了驛閣橋第一個城里人,在陳志云的記憶中,這大約要算是他生平第一的屈辱。
陳志云一踏進陳銅富的家門就愣住了,他不認識眼前這個叫陳銅富的老熟人的做派了。
陳志云是大大咧咧進去的,響動自然鬧得很大,他是故意引起陳銅富的注意呢,陳銅富肯定注意到了,陳志云是來他家的第一個客人,能不注意?
地主之誼肯定是要盡的,而且是盡城里人的地主之誼。陳銅富遞過來一雙拖鞋,道:“換鞋!”
陳志云一怔,道:“又不上床睡覺,好端端的換什么鞋?”
陳銅富拿眼光掃一眼陳志云的腳,道:“那么臟,你好意思在我屋里下腳?”
陳志云這才發(fā)現(xiàn),陳銅富家里的水泥地上一塵不染。相比之下,自己腳下那雙鞋,確實有礙觀瞻。
“你當是在驛閣橋鄉(xiāng)下啊,豬啊狗啊都能一掀簾子就進屋?”
陳志云剛要發(fā)作,陳銅富已經(jīng)把一個亮晶晶的玻璃缸遞到他面前,跟著遞過來一支香煙,說:“這是煙灰缸,煙灰和煙屁股丟在這里面,不要丟地上拿腳踩。鄉(xiāng)下那些毛病,不要帶進城里,叫人笑話?!?/p>
亮晶晶的玻璃缸是來裝煙灰煙屁股的?用來吃飯都是要遭雷打的啊,太敗家了!
陳志云在陳銅富的城里人做派中,一下子沒了氣勢,喉嚨里咕隆幾聲,一口痰到底憋不住,彈出來,落在地面上。陳志云心里總算舒暢了,伸出腳,將那口痰踩住,使勁旋了幾旋。
陳銅富搖頭道:“幸好你是吐我家里了,不然你這口痰可是有價的?!?/p>
“痰還有價?”
“是啊,最低值五塊錢?!?/p>
“一口痰值五塊錢?”陳志云大為吃驚,“哪里有這發(fā)財?shù)拈T路?我去掙!”
“還發(fā)財?shù)拈T路,還你去掙?癡人說夢吧你!”陳銅富恨不能將唾沫吐在陳志云臉上,“是罰款五塊錢,城里是不許隨地吐痰的,吐一口罰款五塊錢,你這么喜歡隨地吐痰,把你媳婦都得搭進去!”
就算丁西早愿意搭進去,陳志云也不舍得吐了,面對陳銅富伸出的五根指頭,他驚得一跳,趕快縮了舌頭。
陳友貴在吳大志面前,舌頭縮得也電光石火般快。
村主任當了這么多年,見風使舵的本領陳友貴還是有的。
陳銅富前腳醉漢一般搖搖晃晃下樓,陳友貴后腳就把吳大志捧上了天,道:“吳縣長就是吳縣長,我們做一個月工作,不如吳縣長一句話,啥叫一句頂一萬句,這就是?!?/p>
吳大志的耳朵很受用,為了更受用,吳大志情不自禁伸出尾指在耳朵里掏啊掏,道:“那不是吹的,自打縣里有了拆遷工作,你們說,哪個釘子戶不是我拔下來的?”
李大喜不失時機地恭維道:“誰不知道吳縣長是全縣做思想工作的頭一顆扣子啊?!?/p>
丁武金也不甘人后地道:“區(qū)區(qū)一個驛閣橋,別說只是跟皇帝沾點兒邊,就是皇親國戚真住這兒,吳縣長照樣能把堡壘給攻破。”
“皇親國戚算啥,就是玉皇大帝的凌霄寶殿,只要老子愿意,照樣把它給拆掉!”吳大志被捧得飄飄然,沖陳友貴使勁一揮手,“你回去告訴村民,從鄉(xiāng)下到城里,那是一步登天的美事,八百年遇不見一次。在過去,轉(zhuǎn)城鎮(zhèn)戶口得上萬元一個名額,單憑這一項,他們就撿老鼻子便宜了。沒地種怎么了,可以做生意,可以打工啊,市場經(jīng)濟,田溝里的錢早就不能萬萬年了?!?/p>
陳友貴連聲答應著,心里把陳銅富的八輩祖宗都罵了個遍,也顧不得兩人是同一撥祖宗了。
丁西早是驛閣橋第二個走進拆遷辦的村民。
吳大志首戰(zhàn)告捷之后,對進拆遷辦的村民都格外熱情,笑臉相迎地問:“來簽字領房子領錢的是吧?”
丁西早嘴巴嚅動了一下,訕訕著坐下來,望著陳友貴,意思是讓陳友貴發(fā)句話。
陳友貴吃了陳銅富的悶虧,有點兒拿不準村里人了。陳友貴不擔心丁西早耍心眼,有心眼的女人不會任由自家男人游手好閑,沒準丁西早是陳志云派來打前站的。
這個念頭一起,陳友貴就不耐煩了,沖丁西早吼道:“吳縣長問你話呢,啞巴了,還是怕張開嘴誰把你舌頭割了?”
丁西早一聽問自己話的是吳縣長,屁股一顛,站起來扯了一下衣裳,半弓著腰回話說:“我就是來問問,領了房子領了錢,沒田地了,縣里安排我做點兒啥?”
這話也就她能問得出口,丁西早除了在地里憨做,什么都不會。
吳大志意味深長地拍了一下李大喜和丁武金面前的包包,說:“有了房子有了票子,就關(guān)起門來數(shù)錢撒。”
丁西早的憨勁上來了,又問:“那數(shù)完錢呢?”
吳大志哈哈笑道:“數(shù)完錢天不就黑了?”
“天黑了還能干啥?”丁西早木瓜腦袋一個,很自然順著話頭往下問。
吳大志卡住了,他怎么說也得自重不是,話說透了就沒意思了。
陳友貴是冷不丁發(fā)的怒,道:“天黑了數(shù)啥,數(shù)你男人身上有幾根毛唄?!焙鹜隂_被自己嚇得打了一個愣怔的丁西早一跺腳,“還不滾,在家一不當家二不作主,跑來丟什么人現(xiàn)什么眼!”
陳友貴這個火憋了好久,難得找地方出氣,這會兒丁西早被吳大志一通調(diào)戲,正好把炮捻子點燃了。
一直以來,丁西早在驛閣橋只怕兩個人,一個是陳志云,一個就是陳友貴。
見陳友貴發(fā)怒了,丁西早連忙側(cè)著身子,雙手護著腦袋,她是怕陳友貴罵完后動手打她,陳志云暴躁起來動不動就搧她耳刮子,丁西早形成了條件反射。
吳大志伸手攔住丁西早,對陳友貴說:“你這是什么態(tài)度,就算人家一不當家二不作主,可人家好歹有知情權(quán)啊?!?/p>
丁西早就瞪大眼睛,看吳大志給她什么知情權(quán)。
吳大志就循循善誘地說:“天黑了在城里也有很多事可以做的,跳跳廣場舞,散散步,當然,你要是閑不住的話,可以擺個小攤子,做點兒小生意,賣餛飩,烤紅薯,天天都有現(xiàn)錢入賬?!?/p>
這話說到丁西早心坎上了,驛閣橋一年到頭,見錢的機會就兩次,夏天收了麥子,秋天賣了稻子,其余時間,村里人的手里都沒活錢。
吳大志這個提議,讓丁西早的心里活泛起來,丁西早別的本事沒有,包餛飩那是沒話說。驛閣橋這地方不興吃餛飩,丁西早娘家是北方人遷到四川的,包餛飩是打小就看會了。
說起餛飩,還有個故事,相傳漢朝時,北方匈奴經(jīng)常騷擾邊疆,百姓不得安寧。當時匈奴部落中有渾氏和屯氏兩個首領,十分兇殘。百姓對其恨之入骨,于是用肉餡包成角兒,取渾與屯之音,呼作餛飩,恨以食之,并求平息戰(zhàn)亂,過上太平日子。
丁西早沒心眼兒,早年出來打工,走到驛閣橋,被陳志云花言巧語騙上了炕,跟了個“渾屯”男人,游手好閑不說,還老打她。丁西早每回四川娘家一次,娘就要給她包上餛飩吃一頓,以求陳志云能改邪歸正。
拆遷賠償?shù)腻X,過不了丁西早的手,可房子,丁西早天天得過一遍不是?最最主要的,是丁西早可以每天包餛飩,見不見活錢倒在其次,丁西早可以每天恨以食之,沒準就過上太平日子了。
丁西早都走到拆遷辦樓下拐角處了,吳大志還轉(zhuǎn)著彎追下來,道:“記得回去跟你男人說清楚,讓他早點兒簽字,你們也就能早點兒當上城里人,你也可以早點兒去賣餛飩?!?/p>
陳友貴緊跟在丁西早后面,一來顯得是親三分顧,陳友貴不想因為公家的拆遷把自己跟村里人搞生分了,低頭不見抬頭見的,讓人背后戳脊梁骨,不劃算。二來在吳大志面前也是一個積極表現(xiàn),證明他是跟縣里站一條線的。
“當了城里人真的可以賣餛飩?”丁西早沖陳友貴小聲地問。
“應該可以吧!”陳友貴含含糊糊地說,“城里鼓勵下崗工人再就業(yè)的。”
“可我不是下崗工人???”丁西早這人心眼實,丁是丁卯是卯慣了。
“不是下崗工人有什么,你是失地農(nóng)民!賣餛飩咋啦,又不是去賣那個!”陳友貴沒好氣給了丁西早一句。
“那個是哪個?”丁西早腦子不那么靈光。
陳友貴狠狠抽了一口煙,道:“回去讓你家陳志云來說事,你少在領導面前丟驛閣橋的臉!”
陳友貴把話說得惡狠狠的,他知道,只要自己口氣一惡,丁西早就是有一肚子話孵成小雞,也只是一肚子悶頭雞,沒吱聲的可能了。
事實是,丁西早也好,陳銅富也好,都讓他臉面丟盡了。
看著陳志云面如死灰地縮回舌頭,陳銅富心里美滋滋的。夾著尾巴做人的陳銅富一去不復返了。陳家那個老祖宗陳勝在大澤鄉(xiāng)起義時說過,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有種的陳銅富第一次破了驛閣橋村民飯點上留客的習俗,說:“我得出去跟物業(yè)對接一下了?!?/p>
陳志云不大明白這話的意思。
陳銅富也懶得解釋,高昂著頭,一副不屑的表情,把陳志云請出了家門,自己鎖上門,也走了。
真要他解釋他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因為這還得從前兩天說起。
陳銅富搬家,相比一般人來說比較簡單,但再簡單,也有破家值萬貫一說。鍋碗瓢盆之類的這么一搗騰,陳銅富就累出了一身汗,來不及買床,陳銅富在水泥地面打了地鋪睡的,第二天居然感冒了。
說居然,是因為陳銅富的身體一向抗病,寒冬臘月他那漏風的破屋都沒讓他睡感冒,這倒好,剛變成城里人,身體就變得嬌貴起來。去了最近一家社區(qū)診所,醫(yī)生問完病情,說犯不著打針,開了藥,讓他自己去藥店買。
陳銅富出門后,舉著藥單尋到一家藥店,一看上面的價格,乖乖,好幾十呢。
用藥討好自己的身體,陳銅富不習慣,那么好的錢塞進別人手里,換來那么苦的東西喂進自己嘴里,天上說到地上,都有說不過去的理由,在城里竟然不給你任何說法,城里人,原來是這么霸道的。陳銅富有了說不出口的委屈。
驛閣橋治感冒不是有一些偏方嗎,偏方是可以治病的,輕微感冒喝點兒姜湯就行,要是還有點兒傷風,枇杷葉子煎水喝也很奏效,若是咳嗽得厲害,就必須用蜂蜜熬豬油喝了。
陳銅富嘗試著咳嗽了兩聲,還好,沒有扯心扯肺的感覺,應該就是傷風,枇杷葉就能對付了。
陳銅富對付著回家,在小區(qū)里面轉(zhuǎn)悠,轉(zhuǎn)悠來轉(zhuǎn)悠去,找到了一株枇杷樹,樹不大,葉片還沒伸展開的樣子。陳銅富挑精揀肥折了三個枝條,心滿意足地往回走,嘴里哼著小調(diào):“妹子的腳,香又小,上面停著一只白玉鳥……”
正哼得滋潤呢,一雙大腳應召而來,停在陳銅富面前,腳上面停著的不是白玉鳥,是一只猛禽,這種品牌的鞋陳銅富在電視上看過,叫不上名字來。
“你是誰?”來人嗓門很粗,一下子把陳銅富的小調(diào)給稀釋沒了。
“我是這里的住戶?。 标愩~富擺出城里人的架勢,“你是誰,跑我家院子來干什么?”
“你家院子,口氣還蠻大的??!”來人譏諷道。
陳銅富昂首挺胸地道:“那當然,打聽打聽,整個驛閣橋,我是第一個城里人?!?/p>
那人笑了,聲波震得空氣都直打顫,道:“我才不管你是第一個還是最后一個,你破壞小區(qū)綠化建設,罰款!”
“小區(qū)綠化建設?”陳銅富有點兒拿不準了,城里的事,他鬧不明白的太多了。眼珠子一轉(zhuǎn),陳銅富想起電視里跟小區(qū)有關(guān)的詞來,問:“你是小區(qū)的保安?”
那人不樂意了,強調(diào)說:“我是小區(qū)物業(yè)的張經(jīng)理?!?/p>
陳銅富臉上迅速擠滿笑容,道:“哎呀,張經(jīng)理,搬進來那會兒吳縣長可是再三交代,要我跟你們物業(yè)搞好關(guān)系,說這個城鄉(xiāng)經(jīng)濟開發(fā)不單是縣里的重點舉措,同時這個小區(qū)也是縣里的示范工程,以后還有更多新小區(qū)要到這里取經(jīng)學習的?!?/p>
吳縣長的名頭果然很唬人,張經(jīng)理名叫張大粗,但再粗也沒縣長兩個字眼粗,問明白陳銅富折枇杷枝條的原因后,口氣一下子變得溫柔了:“下不為例啊,今天這事就當我沒看見,明天有空咱們對接對接?!?/p>
陳銅富答應著走了。
張大粗對自封的經(jīng)理身份很滿意,但他原本對生活是不滿意的。
土生土長的城里人,淪落到給鄉(xiāng)下人看大門的地步,換誰都不滿意,可他要生活,要吃飯。跟陳銅富的一番對話,讓張大粗享受到一個老牌城里人的優(yōu)越感和腔調(diào)。
人必須活得有腔有調(diào),如同一個孩子,有爹就得有娘一樣,如果說錢是爹,腔調(diào)則是不可缺少的娘。
驛閣橋小區(qū)的新居民有什么?不就是一點兒征地補償金么?典型的有爹無娘。換句話說,變成城里人的驛閣橋村民,就是有爹生無娘教的野小子,不野,怎么會隨意折斷綠化帶的枇杷樹枝呢?
張大粗所謂的對接,是變著法兒給陳銅富上一課,做文明人的課。
陳銅富是在張大粗很不文明地喝了一大口茶時進的門衛(wèi)室。送走了陳志云,他直接來到了門衛(wèi)室。
張大粗見他進門,嘰嘰哇哇地說:“快點兒,把簾子放下,莫把蚊子放進來?!?/p>
陳銅富趕緊閃身進來,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很是拘謹。
張大粗說:“還記得我要你今天來做什么嗎?”
“搞好對接啊?!?/p>
“對!”張大粗說,“真正的城里人,首先得有份工作?!?/p>
陳銅富說:“可我只會種地?!?/p>
張大粗說:“這還不簡單?這個小區(qū)的草坪和樹木綠化以后就交給你了,我是這兒的經(jīng)理,總不能經(jīng)理親自伺弄花草的,你弄就是名正言順。不白弄,發(fā)你工資?!?/p>
“工資?”陳銅富激動得口舌不清了,“種草,養(yǎng)花,還有錢掙?”
“嗯,從物業(yè)管理費中給你提出一部分來當工資?!睆埓蟠职褟淖约菏直凵洗蛳聛淼幕_蚊子的尸體在手心搓啊搓,搓成小黑泥條了,撣到地上。
在張大粗看來,陳銅富也就是他手里的黑泥條子,想怎么搓就怎么搓。
陳志云在整個驛閣橋,絕對不是癡人一個,相反,他是精明得過了頭的那種人。
按常理,見識了陳銅富的城里人做派,陳志云當務之急就是迅速簽下征地協(xié)議,搬進新家,揣上賠款,從游手好閑直接升級到好逸惡勞。
但陳志云憋著一股勁兒,非要比陳銅富略高一籌。
你陳銅富能當會叫的孩子,我陳志云就可以學那會咬人的狗,會咬人的狗不叫,但下嘴深,一口下去,連皮帶肉能撕掉一大塊。征地拆遷這種事,陳志云聽得不算少,最后都是釘子戶成了大贏家。
盡管協(xié)議簽署時雙方再三保證,協(xié)議內(nèi)容不外泄,可誰能保證嘴上有把門?。康昧撕锰幍尼斪討?,花那么大的代價贏得的勝利果實豈有不向外人道的?眼紅去吧,后悔去吧,誰讓你見富貴就淫,見貧賤就移,見威武就屈的。
陳志云站在驛閣橋小區(qū)居委會的招牌下,瞇著眼睛笑了,驛閣橋的第一個城里人能算真正的城里人嗎?
縣里的拆遷公告陳志云看過,最遲半年,這個經(jīng)濟開發(fā)區(qū)就要破土動工,到時候,省電視臺都要來采訪,鏡頭中怎么可以出現(xiàn)沒有被拆除的破房子呢?只要堅持到最后,哪怕是孤軍,都會有很多聲音為你奮戰(zhàn)的。
想到這兒,陳志云的臉上呈現(xiàn)出一種大無畏的革命精神。說大無所謂的革命精神是美化他了,說穿了陳志云就是光腳不怕穿鞋的一個無賴。
陳志云是餓著肚子回家的,飯點上不留客,陳銅富這人太不合情理了。更不合情理的是,丁西早不年不節(jié)的居然在家包餛飩。
“敗家的婆娘!”陳志云脫口而出。
丁西早心里很委屈,這是吳縣長指點的致富門路,她得先把手藝練到家,城里人,吃什么都講究色香味俱全,不像鄉(xiāng)下人,管飽肚子就能對付的。
“還不給老子把餛飩煮上,準備餓死老子你再往前走一步???”
往前走一步,是驛閣橋?qū)ε嗽偌薜囊粋€說法。
丁西早還真的往前走了一步,鼓起勇氣說:“我們把協(xié)議簽了吧,有房子還有錢拿,咱們也學城里人,洋氣一回?!?/p>
“嘖嘖,人家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我這才半天不見你,你都曉得要學城里人洋氣一回了,你知道城里人怎么洋氣的?”陳志云拿眼睛剜著丁西早。
以丁西早的智商,顯然聽不出陳志云是在嘲笑她,她很認真地把餛飩一邊往鍋里燒開的水中下,一邊一字不漏地照搬吳大志的話,天黑了在城里也有很多事可以做的,跳跳廣場舞,散散步,遛遛狗,要是閑不住的話,可以擺個小攤子,做點兒小生意,賣餛飩,烤紅薯,怎么都比土里刨錢要容易一些。
丁西早不說白天城里人怎么洋氣,是吳大志沒扯到這個上面,陳志云卻被丁西早這一通扯,弄得下不來臺。早上出門時,自己還譏笑丁西早從弱智進化到愚蠢了,現(xiàn)在看來,丁西早是直接從大愚晉級大智了。
“你的意思是你要進城賣餛飩?”
“是啊,等你簽了協(xié)議,我們變成城里人了,我就賣餛飩,每天能見活錢!”丁西早憨厚地咧嘴一笑。
“我看你他媽是見活鬼了,還見活錢!”陳志云暴跳起來,“我?guī)讜r說要簽字了,我?guī)讜r說要當城里人了?”
丁西早嚇得手一抖,餛飩下得急了些,把開水濺起來,有幾滴燙在手上,亮晶晶地起了泡。
“當城里人不好嗎?都不種地就沒人說你游手好閑了??!”丁西早倒真是為陳志云著想。
“我他媽活明白了,不想游手好閑了行不行?”陳志云話趕話沖出這么一句后,猶如醍醐灌頂,對啊,不能再游手好閑了。
陳志云想起他東游西逛時的所見所聞,征地拆遷時不單房子要估價賠償,地上的附屬物、地里的青苗都要按價賠償?shù)?。新建附屬物肯定來不及了,那個工程太浩大,一舉一動都在陳友貴的眼皮底下,得耍點兒大家都沒耍過的。
陳志云思考了一會兒,眼睛一亮,破天荒地叫了丁西早的名字,溫柔地說:“西早啊,咱們抽空去你娘家一趟吧。”
丁西早嫁得遠,每次回家花費不少,得看男人臉色行事,難得男人主動提出陪自己回娘家,樂得跟什么似的。
陳友貴打從征地一開始,就沒指望陳志云會硬氣。
一個疏懶好吃的人,陡然間有大房子住,有大把鈔票花,不樂得屁顛顛地跑來簽賠償協(xié)議???
連吳大志都認定了,丁西早只要回去一吹枕頭風,陳志云一準得上氣不接下氣地趕來簽字,這種好事,陳志云怎么可能甘居人后?
萬事俱備只欠東風了,吳大志卻從陳友貴嘴里得到一個消息:陳志云不僅沒來簽字,還和丁西早一起出門,到丁西早四川娘家去了。
“爹死了還是娘嫁人,這個節(jié)骨眼去四川?”吳大志大惑不解。
陳友貴倒是熱心起來,道:“我打聽了,丁西早的爹結(jié)實著,娘也沒嫁人的打算。也許是丁西早的姥姥不行了!”
陳友貴信口胡謅的,村里人都聽丁西早說過,她是跟著姥姥長大的。
陳友貴不知道,他這么信口一胡謅,竟一語成讖。
一周后,丁西早和陳志云回到驛閣橋,帶回了丁西早姥姥的死訊。
讓陳友貴吃驚的不是自己的預言能力,而是陳志云的鋪張行為,他和丁西早是坐出租車回來的。更奇怪的行為還在后邊,來做工作讓他們?nèi)ズ炞值年愑奄F發(fā)現(xiàn),陳志云兩口子回到家的第一件事不是洗塵,而是拿起鐵鍬在屋后邊的菜地里挖了一個大坑。
“藏寶啊這是?”陳友貴問。
“對,藏寶!”陳志云抹一把頭上的汗,少見的勤快,一直不歇氣地鏟土。這太不符合陳志云的處事風格了,哪怕是插秧割稻的農(nóng)忙時節(jié),陳志云都是不肯出汗下力的。這一回,是陳友貴把煙都喂進陳志云嘴巴里了,他卻拔出來夾在耳朵上。
陳友貴哈哈大笑道:“你這是學古人,此地無銀三百兩???”
陳志云還真玩的是此地無銀三百兩的把戲,他看著一臉悲切的丁西早說:“你弟妹的姥姥臨死那會兒說,西早一人嫁出省了,她不放心,死了也要跟著來照應?!?/p>
“弟妹的姥姥真死了?”陳友貴心里暗罵自己這張烏鴉嘴。
“死了,化成灰了?!标愔驹谱彀鸵煌幔赶蜿愑奄F腳邊。
陳友貴這才留意到腳邊那個上了釉的壇子,道:“難怪你們會坐出租車回來!”不是他們錢多得燒心,是因為骨灰這么不吉利的東西,一般的車不讓坐。
陳友貴感嘆道:“看不出啊,你倒是給老陳家長臉了?!?/p>
“那是!”陳志云很驕傲,“別看兄弟我平時不說人話,可人事咱還得做,不能枉披了一張男人皮是不?”
“你打算,把弟妹姥姥埋在這兒?”
“不埋這兒埋哪兒,她不是陳家人,不能進陳家墳地的!”陳志云說完看一眼丁西早,“西早娘家有規(guī)矩,老了死的人,都得埋在屋場前后,可以照看著后人?!?/p>
聽陳志云這么說,丁西早趕忙點頭,道:“是這樣的,是這樣的?!?/p>
“那就入土為安吧!”陳友貴說,“人死大過天,拆遷協(xié)議的事,改天再說。”
什么事情一改天,就不好說了。陳友貴不知道,丁西早姥姥入土為安了,他自己卻要因此不安生了。
不伺弄花草,陳銅富永遠不知道城里的花草比自己還有尊嚴。
張大粗讓他在每片草地都插了一個小木牌,木牌上寫著:花草也有生命,請您足下留情。
插這個木牌時,陳銅富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想起第一次跟爹進城被狗咬了屁股的事了,好歹他是個人,狗都沒嘴下留情,眼下倒好,當上城里人了,他還得跟腳下的草留情,要是碰見城里的狗,那得怎么著?供著還是敬著?
張大粗帶著陳銅富到縣政府的居民小區(qū)取了一次經(jīng),人家那是真正的居民小區(qū),草金貴得不行,踏一下罰款五元。更要命的是,陳銅富上了個廁所出來,跟丟了張大粗,就被保安攔住了。
“做……做什……什么的?”保安是個結(jié)巴。
“取經(jīng)的!”陳銅富老老實實回答。
“還……還取經(jīng)……怎么……么不見……猴……猴哥和……和八戒?。俊北0彩种械木髋e起來,“老實說,是不……不是上……上訪的?”
陳銅富聽岔了,說:“是是,我就是上了茅房的。”
保安臉黑了,眼看警棍要落到頭上,陳銅富嚇得面如土色,小時屁股被咬的記憶嗖的一下躥上頭,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繩,陳銅富哇的一聲號叫起來。
張大粗聞聲不知從哪里冒了出來,說:“大白天你號啥,當這是你家后院啊,這是縣政府!”完了沖保安一揮手,“這是我手下的員工?!?/p>
保安疑惑地看了一眼張大粗。張大粗把手往腰里一叉,道:“咋了,狗眼看人低?”
心有余悸的陳銅富看了一眼保安,小心翼翼地說:“經(jīng)理你剛才去哪兒了?差點兒出事了。”
這聲“經(jīng)理”讓張大粗氣粗了好幾分,道:“去哪兒了,老子回家查崗了不行???”
“你家在縣政府大院住?”
“嗯,就在那邊!”張大粗含糊不清地把腦袋往一邊歪了一下。
陳銅富望過去,那個地方,是一棟老舊的居民樓,紅磚都變黃了,樓道都像豁了牙的老頭,張著破敗的嘴巴。樓下面有一個垃圾池,太似曾相識了。
的的確確,他們是相識的。陳銅富人生的第一次長見識,是在那個垃圾池里。
保安嘀嘀咕咕地走了,見陳銅富還望著自己腦袋指向的方向,張大粗惱了,道:“看什么看,縣政府大院也有窮人的?!?/p>
這話不矯情,在縣政府大院,張大粗還真是窮人一個,他的爸爸,以前在縣政府當門衛(wèi),他的媽媽,在縣政府殘聯(lián)上班。后來,殘聯(lián)搬出去辦公了,張大粗一家卻沒能力搬出去買房,住在縣政府早先分的這套老式的居民樓里。
同一個院子,貧富貴賤差別是有的。陳銅富懂這個道理,就跟他們驛閣橋下的水里一樣,有在水面游的小白條子魚,也有在水中間覓食的鯽魚,還有在底層的大草魚大黑魚,寸水藏斤魚。
只是縣政府大院這水,讓陳銅富有點兒摸不著頭腦,張大粗承認自己是窮人,咋還那么氣粗呢?他不懂,這就是城里人的底氣。縣政府大院出來的人,在哪兒都有縣政府的做派。
張大粗的做派這會兒是從狗身上體現(xiàn)出來的。
他的話音剛落,從那豁著牙的樓道里跑出一條狗,撒著歡直往垃圾池里鉆。
張大粗大叫一聲:“胡桂芝你死哪兒去了?狗都看不?。 ?/p>
一個身材臉蛋都不錯的女人慌慌張張地從那樓道里跑出來,彎腰去抱那只狗。
“你老婆?。俊标愩~富眼里打量了一下,沖張大粗道,“很漂亮??!”
“不漂亮老子會要她?”張大粗趾高氣揚地一仰頭。
陳銅富有點兒不解,張大粗要人樣沒人樣,在這么漂亮的女人面前還這么牛逼哄哄的?
“能嫁進縣政府大院當媳婦,她這是從糠缸跳進了米缸里,懂不?”張大粗看了一眼陳銅富,深表同情地說,“別看你眼下是城里人了,這城里人跟城里人也有不同的?!?/p>
“城里人跟城里人還有不同?”
張大粗懶得解釋了,道:“時間一長你就曉得了。走,帶你找點兒賺錢的門路去!”
從縣政府出來,張大粗帶陳銅富走到一個散發(fā)著刺鼻味道的地方。再近一點兒,陳銅富看見一個鐵牌子立在路邊,上面寫著:垃圾中轉(zhuǎn)站。張大粗拿腳往前面空地上虛空踢了一下,陳銅富這才發(fā)現(xiàn),地上分門別類擺著空酒瓶、廢紙袋、塑料布、破銅爛鐵。
陳銅富很好奇,來這兒干什么呢?
陳銅富正在心里嘀咕著,張大粗雙腳把一堆酒瓶子踢得哐當作響,喊道:“你們經(jīng)理呢?”
一個女人回過身子看了一眼張大粗,手中的鐵鉤子往張大粗背后指了指,陳銅富這才發(fā)現(xiàn),張大粗背后不知何時站了一個禿子。
禿子諂媚地撕開一包煙,彈出兩根,并排站著,恭恭敬敬地遞過來。張大粗打量了一下煙的牌子,漫不經(jīng)心地捻出一根,抽一口,懶洋洋地一歪頭,說:“這是我們小區(qū)保衛(wèi)科的陳科長。”說完給陳銅富使了個眼色,陳銅富不傻,接受了訊號,但是沒吃過當官的豬肉,不知道咋跑,只好不吭聲,等著張大粗唱戲。
“陳科長好!”禿子趕忙屁顛屁顛地又給陳銅富點上煙。
陳銅富依樣畫葫蘆把煙叼嘴上。
“我們小區(qū),新建的,驛閣橋小區(qū),聽說過沒有?那是縣里的重大舉措?!睆埓蟠謴椧幌聼熁?,沖禿子說。
禿子連忙點頭,道:“看電視了,建在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那兒,聽說整個村子要搬遷進來?!?/p>
張大粗點頭說:“搬一次家窮三年,你是知道的,多少破爛要丟掉?”
“嗯,舊的不去新的不來!”禿子果然心領神會。
“小區(qū)那兒,你以后去只需要跟陳科長對接好就行了,別人誰也插不上手?!?/p>
別人插不上手不要緊,要緊的是陳銅富這會兒插不上嘴。
禿子很親熱地把胳膊搭在陳銅富肩頭,沖陳銅富說:“對接是必須的,請神不如撞神,就今天,我請兩位吃個便飯!”
上了桌子,陳銅富才真的瞠目結(jié)舌了,菜都是硬菜,酒也硬,不是散白酒,是瓶裝的白云邊,十二年的。禿子喊了四個人作陪,是他的四個片長。
“片長”這詞很新鮮,陳銅富第一次聽見,他只在電視上聽說過片警。
張大粗笑道:“他們還真的跟警察一樣,每人管一片的。”
禿子端著一杯酒,沖陳銅富舉起來,說:“陳科長啊,您那一片的垃圾,以后就給我這個兄弟包了!”然后沖一個酒糟鼻說,“吳冬冬你這樣,站起來飄一個?!?/p>
飄一個,是小城打麻將的專業(yè)術(shù)語,陪著下注的意思。酒場上飄一個,自然是陪喝一杯。
叫吳冬冬的酒糟鼻很爽快,飄了一個。
陳銅富的酒量不大,也不是不大,是沒機會鍛煉。酒酣菜熱之下,氣氛有了,陳銅富的身體卻扛不住酒精在肚子里翻滾,說話舌頭就大了,筷子也抓不穩(wěn)了,看東西都是雙的。
怎么回來的陳銅富一點兒也不知道了,張大粗把他扔到床上是什么樣的姿勢,他第二天早上醒了就保持著什么樣的姿勢。
他能醒來,一半是被尿脹的,還有一半是嘴巴渴的。酣暢淋漓尿上一通,又灌了一大杯自來水,陳銅富逐漸清醒過來。
陳銅富眼前浮現(xiàn)出昨晚的場景:張大粗、禿頭、吳冬冬,還有三個已經(jīng)記不住名字的片長,敞開肚皮來個個比自己行,難怪城里人鄙薄鄉(xiāng)下人時喜歡說鄉(xiāng)下人肚子里裝不了四兩豬油,敢情自己肚子里最多只能裝三兩豬油,多一兩,肚子就承受不住了。
陳銅富真正承受不住的是吳冬冬口口聲聲喊自己陳科長,喊得很客氣,很恭敬,喊得陳銅富不知不覺就人五人六起來,對吳冬冬的酒就來者不拒了。
事后張大粗嘲笑陳銅富說:“你哪是喝酒啊,你喝的是城里人的做派?!?/p>
這個張大粗,還真是粗中有細,說到陳銅富心坎里了,長這么大沒被人恭維過,高帽子戴到頭上,陳銅富還下得了架子嗎?
沒等多長時間,陳友貴就曉得陳志云唱的哪出戲了。
依然是丁西早當先鋒,這一次,是陳志云授意的,很明顯,以丁西早的智商,玩不出這種高智商的花樣。
大清早見丁西早在拆遷辦門口等著,吳大志有點兒大喜過望,只要再把陳志云這一戶的協(xié)議簽訂下來,驛閣橋村就等于有了風向標,最不好伺候的陳銅富已經(jīng)過上城里人的日子了,游手好閑的陳志云再神仙一般逍遙起來,傻瓜才會繼續(xù)觀望。
吳大志笑瞇瞇地問:“你男人呢?”
丁西早說沒來。
吳大志學著陳友貴口氣說:“你一不當家二不作主,來干什么?回去,讓你男人來?!?/p>
丁西早貼著墻壁不動步,道:“我問縣長一句話?!?/p>
吳大志就知道,丁西早是帶著任務來的,便問:“什么話,包餛飩還是烤紅薯的話?”
丁西早道:“我男人要我問問,征地賠償?shù)脑?,遷墳應該怎么個算法?”
吳大志大吃一驚,道:“遷墳?沒聽說你家地里有墳?。俊?/p>
丁西早道:“怎么沒有?我姥姥的,不信你問陳主任,他在場表的態(tài),說死人要入土為安,遷地協(xié)議的事日后再說?!?/p>
陳友貴就是在這當口兒進的辦公室。丁西早很識相,說完就閉嘴了。
吳大志看了一眼丁西早,沖陳友貴使眼色,說:“出去陪我抽支煙?!?/p>
陳友貴愣愣地說:“我早上不抽煙的。”
吳大志把眼睛一瞪,道:“你的意思是要我早上請你喝酒你才愿意出去?”
陳友貴不傻,吳大志話里有話,說自己敬酒不吃吃罰酒。
果然應驗了,一出門,吳大志給了陳友貴一碗冷酒,道:“陳友貴,你很得民心啊!”
陳友貴說:“得個屁,我祖宗八代被人罵了個遍,只差扒出來鞭尸了?!?/p>
吳大志眼光鞭子一樣抽過來,道:“那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你給陳志云劃什么墳地?”
劃墳地,給陳志云?陳友貴腦子一懵,跟著醒悟過來:“您說丁西早姥姥???他們是按四川的規(guī)矩,把她姥姥的骨灰埋在自家屋后菜園里了,沒進陳家祖墳,也沒單獨劃墳地?!?/p>
吳大志黑著臉,說:“同志啊,這叫大意失荊州,你還不明白?”
陳友貴道:“陳志云在自家菜地挖個墳,跟失不失荊州有什么關(guān)系?”
“自家菜地?”吳大志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地啐了陳友貴一口,“你能把死人骨頭當白菜一樣從地里扒出來嗎?”
陳友貴一聽,當場愣住了。
丁西早沒在吳大志嘴里問出個什么名堂來。吳大志直接不見她了,把丁西早丟給了陳友貴。
陳友貴回到拆遷辦,不說話,只是看著丁西早,一個勁抽煙,抽得一整張臉都被云遮霧繞了,陳友貴才說:“丁西早,你們兩口子行??!”
這話是陳友貴發(fā)自內(nèi)心說的,帶褒義性質(zhì)。
丁西早則聽出了貶義,陳志云耍的這一手,確實有點兒損,她不由得有點兒臉紅,過意不去,以為陳友貴是老鼠鉆風箱,兩頭受氣呢。孰不知,陳友貴是巴不得有這么個風箱讓自己鉆在里面不出來,哪邊的氣他都可以受,氣受得多,越能證明他勞苦功高。
上面體恤他在拆遷工作上任勞任怨之余,沒準惻隱之心大動,直接就提攜他了,允許電影中有火線入黨一說,現(xiàn)實生活中就應該有火線提拔之舉。
丁西早對陳友貴還是有好感的,這個大伯子每年村里有照顧時都忘不了自己的一份。丁西早就使勁拿手搓衣裳,說:“我巴不得早點兒簽協(xié)議,進城賣餛飩的。”
“你只曉得賣餛飩,賣餛飩!”陳友貴的聲音陡然砸進丁西早耳朵里,“你不曉得城里人賣祖宗更值錢!行了,你回去吧,讓陳志云明天來?!?/p>
這就是陳友貴的高明之處了,他不跟丁西早一起摻和,免得到時吳大志說他們串通一氣,他知道吳大志肯定在樓下某個角落盯著自己,他更知道丁西早回去后,陳志云會一字不漏地把吳大志和自己的回答擱心里一遍一遍過的,話要是能吃的話,以陳志云的狡黠,他會吞進肚子里學老水牛一樣,隨時從胃里吐出來反芻的。
陳志云反芻的結(jié)果,在陳友貴最后那句火冒三丈的話,你不曉得城里人賣祖宗更值錢啊!
這是對陳志云間接的肯定啊,肯定之余,還有提醒。城鄉(xiāng)差別,不單應該在活人身上體現(xiàn),死人身上也要同步體現(xiàn)才行。陳志云眼前猛地一亮,豁然開朗了。
城里人一塊墓地多少錢,自己得有本賬,丁西早姥姥的墳地就應該往城里公墓的價格上靠。
想到這兒,陳志云原本慵懶的身體突然就變得勤快起來,道:“西早你還記得不,上次,我進城玩拿回來幾張宣傳單,花花綠綠的那種?!?/p>
“哪種啊?”在丁西早眼里,所有的宣傳單都是花花綠綠的。
每次游手好閑回來,陳志云手里總要多幾樣東西,有不花錢的膏藥,有免費贈送的塑料盆,機會趕得巧,還有半斤洋雞蛋什么的。商家做活動,需要湊人氣,陳志云這種人,湊人氣是最好的人選。
丁西早對塑料盆和洋雞蛋還是喜歡的,對花花綠綠的宣傳單就沒啥感情了,記不住也正常。
“就是那種,你說用它引火都嫌晦氣的!”陳志云努力回想傳單上的內(nèi)容:皇山陵園致力于成為全國一流的陵園,不但具有出色的陵園環(huán)境,還可以提供溫馨的人文關(guān)懷,讓故人安息,讓世人安心。
丁西早就抓撓著腦袋使勁回想,到底讓她想起來了,給墊在雞窩里了。
“快點兒尋回來給我!”
丁西早就出去,一會兒工夫回來,遞給陳志云一張上面沾著雞屎的宣傳單。
陳志云這會兒也不嫌臭了,眼睛鼻子嘴巴迅速湊上去,興奮地說:“找著了,明碼標價,最低一萬,最高八萬,你姥姥的墳地就取中間值,四萬吧?!?/p>
“一個墓地四萬?”丁西早趕緊搶過那張宣傳單,緊緊地抱在懷里,一點兒也不覺得晦氣了。
“肯定值四萬,皇山陵園,你以為是個人都有資格跟皇帝葬在一起啊?”
丁西早這才想起來,那個傳說中當了皇帝的皇子的親爹的封地就在這里,他死后被兒子追封為太上皇了,皇山陵園就在太上皇的陵園附近。
做城里人,真好,死了都比鄉(xiāng)下人值錢!丁西早眼里全是光芒了,她這輩子還沒看見過四萬塊錢呢。每年的稻谷一賣,錢都被陳志云攥手里了。用陳友貴罵陳志云的話說:“他能攥錢?他是劉備過江東,左手抓金子,右手撒銅。”
丁西早這次放精明了,說:“姥姥的墓錢得歸我!”
陳志云說:“憑什么歸你?”
“就憑姥姥的骨灰是我抱回來的!”
陳志云沒了話,確實,這個事上丁西早是有功之臣。但陳志云也不妥協(xié),道:“歌中都唱了的,軍功章啊有你的一半也有我的一半,沒我的主意,你會想到把姥姥的骨灰從四川帶回來這一妙計?”
陳志云這么一說,丁西早就讓了步,道:“要不,一人一半?”
丁西早原本就沒指望陳志云能松口的,陳志云之所以松口,是怕丁西早把他打死人的事捅出去,丁西早這種女人,憨勁上來,什么事都做得出來。
“行,你姥姥的墓錢一人一半!”陳志云很大度地一揮手,他心里有個小九九,丁西早不是亂花錢的女人,這一半相當于是讓她過過手,最后怎么花,還不是自己一句話的事兒,家有千口,主事一人。至于丁西早的姥姥這個有功之臣,他們一個字沒提,都化成灰了,也不可能從地底下爬出來邀功。
丁西早猶豫著說:“那我還賣餛飩不?”
“賣餛飩?賣什么餛飩?就知道賣!”陳志云有點兒恨鐵不成鋼了。
“我要不知道賣,你也不會把賣臉的事都推我上前啊!”丁西早嘟囔著回了一句。
長了一嘴勤快牙齒的陳志云竟然無言以答。
吳大志看人,是雙方面的,一方面看人的表象,一方面窺探人的內(nèi)心。
丁西早走后,吳大志慢吞吞地上樓,不看陳友貴,看著后來進門的李大喜和丁武金,發(fā)號施令說:“這么守株待兔也不是辦法,要不這樣,陳志云的協(xié)議我們擱置下來,先把其他村民的協(xié)議簽了,讓他們單了幫,不怕他不主動來找我們。”
陳友貴知道吳大志在投石問路,假裝恍然大悟地說:“對啊,還是吳縣長高明,先易后難,讓他家成了孤島,看他怎么抗。”
“對個屁!”惱羞成怒的吳大志爆了粗口,“擒賊先擒王你不懂???真讓他成了孤島,反而不好解決了,到那時軟不好硬不得,還不由著他漫天喊價?”
陳友貴心里石頭落了下來,問:“那怎么辦?”
“怎么辦都不用你辦!”吳大志眼光一凜,“我親自去會一會他?!?/p>
“我給您保駕!”陳友貴急忙表忠心。
吳大志說:“保駕,你當我征戰(zhàn)沙場???我最討厭你們把事情搞得大張旗鼓的,我是去跟人家交朋友的。澆花澆根,交友交心,得推心置腹,懂不?”
陳友貴不懂,吳大志曾說過,就驛閣橋這兩個村民的能耐,犯不著勞自己大駕的。
這兩個村民,分指陳銅富和陳志云。
陳銅富那兒,解決得不費吹灰之力,陳志云這兒,不費點兒力似乎說不過去。
吳大志去的那會兒,丁西早已經(jīng)跟陳志云匯報完了。養(yǎng)的狗大黃在叫,兩口子往外一看,吳大志來了。
丁西早迎了出去,陳志云在門背后張望。出去迎接吧,也許人家只是路過,顯得自己多巴結(jié)似的,不出去也不好,畢竟錢在人家手里卡著,官大一級壓死人。門背后好,屬于欲拒還迎,可進可退。
丁西早是女人,不當家不作主的女人可以沒進沒退的,興沖沖地喊:“吳縣長好!”
吳大志笑呵呵地回:“都好都好,你當家人在嗎?”
“在在!”陳志云亦步亦趨從門背后鉆出來,“聽見大黃叫,就知道有貴客,這不,找半天也找不出像樣的煙來招待?!?/p>
吳大志掏出煙來,道:“煙嘛,我有,抽我的?!?/p>
“那多不好意思!”陳志云嘴里不好意思,手卻很好意思地接了一根。
抽煙跟喝酒一樣,是營造氣氛的好東西。煙抽開了,話就放開了。
吳大志看著陳志云的幾間青磚瓦房,瞇著眼,漫不經(jīng)心地說:“這屋子有些年頭了啊。”
陳志云很得意,道:“整個驛閣橋,這是最早的青磚瓦房?!?/p>
吳大志就坡下驢,道:“那就不想最早住進小區(qū)?”
陳志云警惕著呢,道:“吳縣長,這您就不懂了,我爹說過,過日子有兩樣最要緊了,一樣是睡得好不翻身,還有一樣就是……
“就是啥,你怎么說半截話呢?”吳大志追問。
“這可是吳縣長您要我說的啊,這可不是針對您!”陳志云就是要吳大志追著問,那樣就顯得自己不是有意的,“還有一樣就是,住得好不搬家。”
狗日的!吳大志在心里冷笑,你這還是住得好,快跟豬窩有得一拼了。
吳大志忍不住要賣弄一下,道:“住得好是吧,那我倒是要請教一下,你們家祖祖輩輩到如今,出過什么名人沒有?”
陳志云啞巴了,別的事好瞎掰,名人的事瞎掰不到自家身上來。
“沒有名人也行,上過縣志的也算?!?/p>
陳志云還是緊咬牙關(guān),驛閣橋這地上,上過縣志的也就是那個跟皇帝有過瓜葛的老祖宗,因為是傳說,縣志上連老祖宗的名字都無從考查,以陳家人代稱了。
一擊奏效,吳大志繼續(xù)說:“陳志云你好歹也是男子漢大丈夫,見識怎么連古代的一個糟老婆子都不如?”
“古代哪個糟老婆子?”陳志云被吳大志的激將法弄得臉紅脖子粗。
“孟母?。 眳谴笾竞艿靡庾约旱呐哉鞑┮?,“孟母三遷的故事你總聽說過吧?”
陳志云臉上的血色唰的一下充到了眼球上,道:“聽說過怎么樣,沒聽說過又如何?”
“聽說過你就該為孩子著想,孟母那個糟老婆子都曉得給孩子創(chuàng)造一個良好的學習環(huán)境,你難道不想?不讓孩子輸在起跑線上,這口號可不是空喊的,得落實到行動上。你搬進城里,孩子就能進城里的學校讀書,莊稼誤了,也就是一季,孩子誤了,可是一生!”吳大志一番諄諄教誨下來,舌頭發(fā)干,端起茶杯來準備打濕一下喉嚨。
剛遞到嘴邊,吳大志手上突然一輕,愕然間,那杯茶已經(jīng)被陳志云啪地砸在地上。吳大志還沒醒過神,陳志云一腳把凳子給踹飛了,罵道:“他媽的,老子沒娃兒就活該讓你這么欺負啊?”
吳大志臉上的汗刷刷就流下來了,是說呢,進屋半天就沒看見一個娃兒晃動一下,院子里晾曬的衣服,也沒娃兒的。難不成……
吳大志眼角余光掃了一下丁西早,丁西早正哭喪著一張臉望著陳志云。
吳大志立刻明白了,尷尬得不得了,站起來就往外走。
陳志云的罵聲追在吳大志背后:“狗日的,你個不下蛋的母雞,害老子被不相干的城里人調(diào)派?!?/p>
調(diào)派是驛閣橋的土話,有被人促狹了的意思。
吳大志從陳志云家里回來后,整個臉黑得跟青天大老爺包黑子有得一拼。
陳友貴故意擠對吳大志,說:“吳縣長一出馬,擺平陳志云那不跟擤鼻涕一樣,直甩的,晚上整幾個硬菜,慶賀一下?”
吳大志被擠對得心口發(fā)硬,說話也就軟不起來,道:“媽的,窮山惡水出刁民,這話還真的不假?!?/p>
陳友貴借坡下驢,道:“本來就是,當初我說這拆遷工作難度大,您說我是當了婊子還想立牌坊,現(xiàn)在給我牌坊我都懶得立,當婊子多好,兩腿一張開,什么事都能迎刃而解?!?/p>
吳大志心里門兒清,陳友貴是嘲笑自己連婊子都當不好呢。也確實,吳大志當不好陳友貴那樣的婊子,婊子怎么都不會跟客人翻臉。
陳志云這事兒,算是鬧得下不了臺了。
酒醒之后胡亂洗把臉,陳銅富就開了門,對著陽光伸懶腰,還做了兩個擴胸的動作,電視上城里人都這么做的。
一個胸沒擴完,陳銅富發(fā)現(xiàn)小區(qū)有了人氣。莫不是有新的村民搬進來了?
陳銅富激動了,他得盡點兒地主之誼,怎么說他都是先住進來幾個晚上了,自己有義務給后來者做一點兒指引。
等陳銅富屁顛顛跑到那兩個人面前,才發(fā)現(xiàn)兩眼一抹黑,沒一個認識的。
“你們找誰?”
騎著三輪車的老頭說:“找垃圾啊,還能找誰?”
三輪車上一個頭發(fā)打了結(jié)的女人眼珠轉(zhuǎn)了一圈,指著小區(qū)內(nèi)很顯眼的垃圾池說:“那邊,那邊!”
老頭車把一扭,從陳銅富身邊擦了過去。
撿破爛的!陳銅富明白過來。
撿破爛的兩個人腳剛探進垃圾池里還沒生根,一個聲音在頭頂炸響:“找垃圾,你們鼻子倒是很尖啊。”
在驛閣橋,說一個人鼻子很尖,等于拐著彎罵人家是狗。陳銅富心說誰啊,這么缺德,罵這把年紀的人是狗。
能是誰呢?張大粗。
陳銅富不用回頭也知道的,但他還是回了一下頭,回頭的意思是要張大粗嘴上積德。
張大粗很配合,嘴上積德了,他悶聲不響走過去,一腳踹在三輪車上,說:“還不滾,當小區(qū)是菜園子,說進就進,說出就出?信不信陳科長馬上罰你們的款?”
擱昨天,陳科長這個叫法陳銅富還是很受用的。
他的醉酒,酒不醉人人自醉的成分居多。
老頭見張大粗嘴巴歪向陳銅富這邊,立馬顫抖著手從口袋里掏出一盒皺巴巴的香煙,上來套近乎,說:“陳科長啊,您大人不計小人過,我們撿滿這一車就走?!?/p>
陳銅富目測了一下,三輪車很小,裝不了多少破爛,陳銅富就伸出手,要那老頭從那一邊開始撿,不要翻得亂七八糟的。
手還沒伸出去,張大粗猛地咳了一嗓子,陳銅富就明白張大粗還有話說。
果不其然,張大粗的話看似無關(guān)痛癢,實則是一竿子就戳到陳銅富的肺管子了,他說:“不要動不動就伸手,別忘了自己的飯碗有多大?!?/p>
張大粗話音剛落,陳銅富眼前就浮現(xiàn)出一滿桌的碗啊碟啊盤啊來,杯盤狼藉的桌面中一個酒糟鼻無比清晰地再現(xiàn)出來,吳冬冬!
陳銅富使勁拍了一下腦子,要死了,怎么忘了吳冬冬這茬兒。
陳銅富感覺特別對不起兩個老人,說:“不好意思啊,這垃圾是有人包了的,你們轉(zhuǎn)下一家吧?!?/p>
女人耍賴,說:“來了總不能空著手走吧,就讓我們隨便撿一點兒?!?/p>
陳銅富望著張大粗,張大粗道:“隨便撿一點兒?說得輕巧,一女還能許二夫?你花錢娶個媳婦愿意讓別人挖塊肉走?”
張大粗本來要說你花錢娶媳婦愿意給別人先睡?話到嘴邊覺得不妥,陳銅富還是單身漢,這么說相當于打陳銅富的臉。
話糙理不糙,陳銅富一尋思,還真是這么個理,只好板著臉說:“當這是菜市場,還討價還價?。俊?/p>
陳銅富骨子里不是促狹之人,口氣是輕的,有息事寧人的意思。
收垃圾的兩個人見沒了商量余地,只好嘟嘟囔囔著走人,怪就怪那個女人嘴碎,吐口痰,道:“多大的施舍啊,還不許討價還價?!?/p>
事情壞就壞在這句話上。陳銅富可以充耳不聞,張大粗不愿意。
張大粗陰沉著臉,道:“你再說一遍!”
女人真就不知好歹又說了一遍,陳銅富和老頭想捂住她的嘴巴都來不及:“多大的施舍啊,還不許討價還價?!迸苏f時還拿捏起腔調(diào)來。
張大粗就笑了,說:“好,我倒要看看這個施舍大不大,討價還價我就不聽了,我等會兒聽你怎么討?zhàn)埖?。?/p>
說完,張大粗跑到門衛(wèi)室,拿電話撥出去一個號碼,說:“吳冬冬,你馬上過來?!?/p>
吳冬冬過來得真的可以用馬上來形容,好像他就潛伏在附近等著現(xiàn)身。趕巧了,吳冬冬帶著人和車正到這邊來收破爛呢。
寡不敵眾,女人犯的錯,卻得讓老頭來賠罪,老頭小心翼翼地掏出煙,再三再四請張大粗,張大粗不接,陳銅富推辭不過,接了。接了就得為人說話。
陳銅富說:“算了吧,鄉(xiāng)下人不識好歹?!?/p>
張大粗還是不動眉毛。
陳銅富說:“人心都是肉長的?!?/p>
張大粗的眼珠子瞪圓了,怒道:“你意思是我長的不是人心?”
“沒,沒,不是那個意思!”陳銅富心里滴著血,
媽的,是人能干出這種缺德事?
“你以為他們是人?”張大粗從鼻子里嗤出一股氣體來,“垃圾堆里討飯吃的也配叫人?”
陳銅富那一瞬間差點兒蹦起來甩張大粗一耳光,他眼前過電影一樣閃現(xiàn)出自己第一次進城在垃圾池里扒拉雞鴨骨頭的樣子。
“怎么就不配叫人了!”
這幾個字陳銅富原本是在心里發(fā)泄一下的,偏偏他一激動,從喉嚨里彈了出來。
“你覺得是人,那是你,在我眼里,他們就是垃圾!”張大粗脖子一仰,居高臨下地說,“提醒你一句,你都是城里人了,別把自己當垃圾!”
“我還真就是垃圾,哈哈哈!”陳銅富突然狂笑起來,他甚至都笑出眼淚來了,一串串地砸在三輪車上,笑完沖不知所措的老兩口說,“我請你們吃飯去,咱們學城里人,下館子去?!?/p>
“這合適嗎?”老頭有點兒蒙了。
“怎么不合適?”女人眼皮子淺,見便宜不撿要后悔好幾天的。
陳銅富拍著胸脯說:“去吧去吧,做不過人是個人的手段,吃不贏人是個人的飯碗!看看誰的飯碗大。”
誰的飯碗大都不如張大粗的眼睛睜得大,要不是有兩個眼袋形成隔斷,張大粗的眼珠子肯定啪嗒一聲滾落下來了。
“學城里人下館子你就是城里人了?告訴你,穿上龍袍你也當不了太子!”張大粗在陳銅富背后氣急敗壞地罵。
陳銅富沒回頭,他想當太子嗎?他連陳科長都不想當。他爹陳二狗活著時,曾經(jīng)跟他說過:“人,為什么是一撇一捺組成的呢?窮是一撇,富是一捺,就是要你窮不舍志,富不癲狂?!?/p>
跟張大粗橫爬,不是陳銅富的本意,他眼下是城里人不假,手里有點兒活錢也不假,尚不至于到達能夠癲狂的地步。是張大粗那句“別把自己當垃圾”,讓陳銅富癲狂了一把。
“垃圾怎么了,比你這個寄生蟲好,寄生蟲離開垃圾還活不了呢!”
從一堆垃圾都要變出一頓酒來,陳銅富已經(jīng)看出張大粗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寄生蟲。
張大粗許諾自己的工資,說白了,就是把陳銅富也變成一個寄生蟲,那可是寄生在驛閣橋村民身上的蟲,喝的是驛閣橋村民的血,叫陳銅富于心何忍?
人可以數(shù)典,但不能忘祖,驛閣橋整個村,誰家的飯碗陳銅富沒端過,誰家的茅廁陳銅富沒蹲過?他娘死后,經(jīng)常吃了上頓沒下頓的陳銅富是吃百家飯長大的。老話講,水從源流樹從根,找到根,就能摸到藤。陳銅富沒爹娘了是事實,但他照樣是有藤蔓的人。
陳銅富進了餐館,特意點了一個酸菜財魚火鍋,還要了瓶酒。
陳銅富喝得兩眼發(fā)紅,兩頰發(fā)亮,老頭更不用說,喝得鼻尖冒出細密的汗珠子。
女人頭發(fā)打結(jié),說起奉承話不打結(jié),幫陳銅富添湯,說:“今天出門就遇見貴人了!”
老頭說:“是啊,遇見貴人了!”吸溜一口酒,老頭酒量不大,酒一下喉嚨,音量倒是蠻大。
陳銅富被“貴人”這兩個字嚇了一跳,他忍不住琢磨起這兩個字眼來。畢竟是落過難的人,也曾經(jīng)是受人恩惠的人,陳銅富心里就想,什么時候請驛閣橋的村民吃上一頓,涌泉相報他做不到,還人一頓酒席應該可以。
小二兩的酒瓶很快見了底,老頭的酒量也現(xiàn)了底,話明顯多了。看著火鍋里的魚骨頭魚刺全都到了桌面上,陳銅富說:“還加點兒菜不?”
老頭說:“不加了不加了,都吃到喉嚨管了?!?/p>
女人更是一個飽嗝連一個飽嗝地打,于是陳銅富就結(jié)了賬。
在飯館門口,陳銅富多了一句嘴,說:“你們回去吧,我打車去?!?/p>
他是給自己買面子,既然人家都奉承自己是貴人了,貴人肯定不能安步當車。
女人是很能見風使舵的,說:“打什么車,現(xiàn)成的車在眼前呢。”
“現(xiàn)成的車?”陳銅富悟了過來,“你是說這三輪車?”
老頭說:“三輪車也是車啊,早先我可是用它載過客的。你請我們喝酒,我們就請你坐回車吧?!?/p>
女人幫腔道:“就是,就是,不要瞧不起人啊?!?/p>
“是不要瞧不起車!”老頭樂呵呵地糾正,“跟怪酒不怪菜一個理,陳科長你說是吧?”
話說到這個份上,陳銅富還能說不是?坐吧于心不忍,不坐又卻之不恭,正為難呢,女人已經(jīng)架著他的腰往三輪車上推搡了,陳銅富只好硬著頭皮坐了上去。
老頭喊了一聲:“起駕了!”腰一弓,頭一扎,雙腿一用力,女人在后面一推,三輪車就搖搖擺擺,像水里的魚兒一樣撒著歡似的往前躥了。
路不遠,沒十幾分鐘,驛閣橋小區(qū)就在眼前了。
陳銅富眼尖,看見小區(qū)門前站著一個人,以為張大粗還在那兒等自己秋后算賬,可不能連累老兩口了,陳銅富就站起來往車下跳。
雖然沒站穩(wěn),受了點兒疼,只是尚在可以忍受的范圍,陳銅富就揮了揮手,說:“你們走吧,被人看見不好!”
怎么個不好法,陳銅富不說,老兩口也知道,他們也不愿再看見張大粗那張臉,沒人把臉當屁股送上門給人再踢上一腳的。撿破爛這么多年,這點兒生活智慧還是有的。
老兩口掉轉(zhuǎn)車頭,這次是女人踩著三輪車,老頭歡天喜地點根煙坐在車上享受了。
看著這幕場景,陳銅富胸口有點兒發(fā)脹,貧賤夫妻不是百事都哀的,也有不哀的時候。倒是自己,應該哀傷一把,沒人問寒問暖,更別說新添的傷痛了。
跟陳銅富不一樣,同樣吃過百家飯,陳志云巴不得在驛閣橋的征地協(xié)議上挖出個金娃娃。罵吳大志歸罵,他背后倒是幫吳大志做村民工作,道:“搬家吧,早搬一天早過上城里人的生活,城里人什么生活,出有車食有魚,不信你們?nèi)タ纯搓愩~富?!?/p>
真有人去看陳銅富了,就是丁西早。
丁西早是憨人,喜歡把別人的話往實在處聽,何況還是自家男人的話,丁西早就真的去看陳銅富了。
一是看看陳銅富真的是出有車食有魚了沒,二是看看城里人的餛飩怎么賣。
掙錢不是主要的,丁西早閑不住,不可能跟吳大志說的那樣,有了房子有了錢,就關(guān)起門來數(shù)錢,數(shù)完錢天黑了再數(shù)自家男人身上幾根毛。陳志云那個毛躁性子,不給她幾巴掌都算輕的。
丁西早跟了陳志云之后,聽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打出的媳婦揉出的面。丁西早確實被他打得性格跟面條一樣軟,看著是個人,陳志云只要嗓門一高,嘴里熱氣一大,丁西早就跟面條遇見滾開水一樣軟了,從沒想過她的手也可以回敬到對方的臉上。
陳銅富從三輪車上下來,沒認出小區(qū)門前站的人是丁西早,也算情有可原。
這個只會在地里憨做的女人,哪里舍得花時間進城晃悠呢?
丁西早這會兒寧愿不干活也要來晃悠,主要是來看看陳銅富是怎么個活法,是不是一變城里人就出有車食有魚了。
還真是出有車,在丁西早看來,送陳銅富回來的三輪車也是車。
車被陳銅富打發(fā)走了,丁西早迎了上來。
陳銅富有點兒詫異,說:“是嫂子啊?!?/p>
丁西早說:“是嫂子不行啊?”
“行行,當然行!”陳銅富急忙往小區(qū)里引路,過門就是客,怎么著他都先人一步進了城,得有城里人的禮數(shù)。
換拖鞋時,丁西早猶豫了一下,還是換了,她走路來的,腳太臟,有一股汗味兒。陳銅富沒捂鼻子,在陳志云面前擺做派,那是男人的爭強好勝的心理作怪,跟丁西早,他犯不著。
換了鞋,接了茶杯,丁西早站起來,說:“兄弟,你領我看看廚房去。”
陳銅富沒多想,領著丁西早直接去廚房了。
驛閣橋村民有個不成文的規(guī)矩,女人串門過戶,主要看兩個地方,一個地方是廚房,廚房是女人顯身手的地方;第二個地方是豬圈,老話說了,秀才不離書,農(nóng)婦不離豬。
丁西早一進廚房,就發(fā)現(xiàn)冷鍋冷灶的,顯然是幾天沒開火,魚鱗都沒看見一片。
丁西早就說:“銅富兄弟,你這是給城里人臉上抹黑呢?!?/p>
陳銅富問:“我怎么給城里人臉上抹黑了?”
丁西早人憨,說話不曉得拐彎,道:“你這灶門都幾天沒開了,揭不開鍋了是吧?”
“哈哈哈!”陳銅富笑得淚花往外漫,剛才腿撞上三輪車都沒讓他疼得掉眼淚的。
“笑什么?”丁西早納悶了,“我說錯了嗎?難道城里人都興吃生的?”
陳銅富說:“嫂子你還真是,你以為城里人天天開火???”
“不開火吃什么?”丁西早覺得不可思議。
陳銅富說:“大街上有多少飯店啊,光早點這一項,干的有粉絲、面條、蒸餃、油條、包子、花卷,稀的有豆?jié){、牛奶、八寶粥、綠豆湯,這些都是我們想得到的名堂,還有多少想不到?jīng)]吃過的玩意兒呢。”
“你的意思,你成天在外面吃?”丁西早半信半疑地看著陳銅富,陳銅富臉上紅潤著,不像是吃一頓管三天的樣子。在驛閣橋,陳銅富的日子出了名的饑一頓飽一頓,逮著在誰家做事,吃一頓肥實的可以管三天。
“成天也不至于,反正這幾天是天天下館子,不過以后不行了,得自己做飯了!”陳銅富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他說的是實話,不當陳科長了,自然沒人奉承自己,張大粗也不會帶自己出去蹭飯吃了。
“天天下館子,那不是頓頓有魚吃?”丁西早是真憨,在她心里,魚就是最好的菜了。
“魚算什么?”陳銅富的城里人做派這時就出來了,往外哈了口氣,不無得意地說,“不信你看,吃得我舌頭都快生出鱗片了?!?/p>
丁西早真就湊上前去看陳銅富的舌頭,果然不假,陳銅富的舌頭發(fā)紅,還起了泡,這點丁西早有經(jīng)驗,陳志云只要出去混吃混喝幾頓回去,舌頭一定會起泡,發(fā)紅,還潰瘍。
陳銅富有沒有得潰瘍呢?丁西早就是這么愛較真的一個憨人,她把頭一歪,湊得更近了,想看個仔細。
陳銅富活了三十多年,從沒哪個女人挨他這么近過,丁西早身上的女人味道讓他忍不住口舌生津,有口水漫出牙床,太不雅觀了!陳銅富趕緊伸出舌頭,想把漫出牙床的口水吸溜回去,結(jié)果是,他伸出的舌頭一下子舔著了丁西早湊上來的嘴唇。
兩個人像是被什么東西燙到了,趕緊分開。
“還真的吃魚了!”丁西早沒多想,她是真的聞見魚腥氣了。
“嗯,財魚!”陳銅富迅速接上話,“財魚火鍋,很好吃的,要不要我請你吃一頓?”
“我可沒那個福氣!”丁西早說,“我就是伺候別人吃魚的命。”
這是大實話,家里就算有魚有肉,丁西早也沒機會下筷子,她還按驛閣橋的老規(guī)矩,家里來了客人,燒火婆子是不上桌子的。她一個外地來的媳婦,再撞到這么一個游手好閑的男人手里,有心破這規(guī)矩也沒人在背后撐腰。
陳銅富聽了挺心疼的。
陳志云讓吳大志頭疼不已,他沒想到驛閣橋真有陳志云這么纏腿的人。
李大喜和丁武金是真的為難,陳友貴則是心里暗喜,自己抄底的時候來了。
“我倒是有辦法叫陳志云簽協(xié)議!”陳友貴吞吞吐吐地說。
李大喜眼睛一亮,道:“有辦法就使出來啊。”
“可那得豁出我的根基去!”陳友貴望著丁武金說。
“又不是豁出你的命!”丁武金伸長脖子道。
拆遷工作不能落實到位,他們都面臨輪崗的威脅,這可是立了軍令狀的,有救命稻草肯定會抓住不放。
陳友貴說:“你們不知道,這事吧,開弓沒有回頭箭,你們無所謂,拆遷結(jié)束屁股一拍走人,那叫各回各家各找各媽,我呢?”
李大喜道:“你怎么了,難不成路上有老虎,攔著不讓你回家?你有什么難處?”
陳友貴說:“你說有什么難處,我這相當于挖人祖墳,只有老絕戶才做得出來這事,你說以后在驛閣橋這地方,我還怎么混?”
丁武金和李大喜對望一眼,問:“你的意思是?”
“你們兩個幫我試探一下吳縣長的口氣,要是我讓陳志云簽了征地協(xié)議,他能不能拍個板,讓我到鎮(zhèn)政府或者你們二位手下隨便干點兒事,有碗飯吃。我不能賣了屁股再賣了飯碗,我這一家老小要臉活人,要錢吃飯呢?!?/p>
“這個,應該不是難事吧?”李大喜看了一眼丁武金,搶先封住口,“我們財政要不是省里一條邊管著,我這個所長給你當都沒問題?!?/p>
老狐貍!丁武金心里冷笑,你李大喜會搶占先機,我丁武金也懂得后發(fā)制人,便道:“我們城建所正缺編制經(jīng)費呢,只要李所長找局里要到經(jīng)費撥下來,我們敲鑼打鼓請陳主任到我們那兒去上班?!?/p>
李大喜沒想到丁武金會來這么一手,他是玩一拖三呢。
丁武金所里還有三個臨時工,經(jīng)費屬于自籌,一直在找各種理由要經(jīng)費,這三個臨時工,都跟丁武金沾親帶故。
陳友貴可不管他們怎么玩心眼,他知道,勝算在自己這一邊。
果然,李大喜和丁武金權(quán)衡利弊之下,互相一使眼色,沖陳友貴表態(tài)說:“這樣,我們兩下里同時行動,你呢,去做陳志云的工作,我們?nèi)プ鰠强h長的工作,這么大的拆遷工作順利拿下,解決個把人的待遇問題,對縣里來說,不就是牙齒縫里擠一點兒的事嗎?”
做陳志云的工作,陳友貴根本不需要牙齒縫里擠一點兒,陳志云那點兒小把戲,一開始他就心知肚明,之所以裝糊涂,是他跟諸葛亮一樣,萬事俱備了,需要借陳志云這點兒東風。
目送著李大喜和丁武金走出自己的視線,陳友貴沖頭頂?shù)奶柌[起眼睛,心情愉悅得了不得。他這輩子唯一的愿望就是成為吃皇糧的公家人,村主任雖說也拿工資,但那是露水前程,不曉到哪陣風一起,就把自己這顆露珠給吹落下來,無影無蹤了。
吳大志聽到匯報后,怒問李大喜:“什么?你再說一遍!”
再說一遍就該丁武金了,李大喜把眼光轉(zhuǎn)向丁武金,之前兩人有過口頭協(xié)議,這事李大喜先開口,他不是喜歡搶占先機嗎,丁武金直接把李大喜推上前,說:“關(guān)于陳志云征地協(xié)議的事,李所長有個很好的變通方法想跟您匯報一下?!?/p>
陳志云的征地協(xié)議,是吳大志的心病,既然有了心藥可醫(yī),吳大志立馬擺出洗耳恭聽的架勢,等聽出是這么個意思后,吳大志臉上掛不住了,陳友貴這是挾天子以令諸侯呢。
關(guān)鍵時候,丁武金這個馬后炮不僅起作用,而且威力很大。丁武金說:“吳縣長,我最佩服您哪樣,您肯定不知道?!?/p>
“哪樣?”吳大志一怔,丁武金這話跟拆遷有點兒風馬牛不相及啊。
“換位思考??!”丁武金說,“您第一天跟我們見面開會就說,要我們學會換位思考,盡量為拆遷戶著想,錢和房子都一次到位,該給的政策要給,能幫的忙要幫,包括您,都還積極給丁西早建議,擺餛飩攤,賣烤紅薯?!?/p>
“那是那是!”吳大志被這高帽子一壓到頭上,臉上顏色緩了幾分。
丁武金就話鋒一轉(zhuǎn),扯到陳友貴身上,說:“我和李所長也是琢磨再三,才決定跟您匯報這個變通方法的,就這,還是我們跟陳友貴交了好多次心,他才吐的一點兒絮子,說真要陳志云簽協(xié)議,只能用不是辦法的辦法?!?/p>
吳大志聽了,一時無言以對,仿佛這個提法也是情有可原的,只好拍板說,他會去跟縣長、書記商量。
商量就是走個過場,丁武金立馬把消息告訴了陳友貴。
有了吳大志的拍板在背后撐腰,陳友貴覺得應該跟陳志云正面交鋒一次了。
陳友貴覺得吳大志早先跟陳志云浪費口舌的行為,不值一哂。那不是殺雞用牛刀,是殺泥鰍用了牛刀,跟用航空母艦去打魚一個道理。
陳志云算什么,在陳友貴看來,充其量就是一個泥鰍,泥鰍怕什么?怕灰!一旦沾了灰,除了乖乖等死,別無選擇。陳友貴早就準備了一把灰捏在手中,隨時可以弄得陳志云出不了氣。
吃了那么多年的雞下巴又如何,不是什么話你陳志云都有能耐接上嘴的。
能夠令吳大志夾著尾巴落荒而逃,在陳志云看來,是很長自己志氣的事,所以對陳友貴,他第一次流露出來不耐煩的語氣。他馬上就是城里人了,還指望一個村主任照顧自己什么?城里人過日子,都是八仙過海各顯神通。
還沒下海,陳志云已經(jīng)顯了自己的神通,讓吳大志吃癟在陳志云看來不算神通,能讓死人為自己掙錢那才是神通。
陳志云這點兒小心思,陳友貴看得透透的,卻不說破。
進門,丁西早不在家,正好,陳友貴當著丁西早還說不出那些挑撥是非的話。丁西早是個善良的女人,只不過落錯了人家。女人是個菜籽命,落到肥處一棵菜,落到瘦地一根苔。丁西早差不多就成了一根狗尿苔了。
陳友貴自己搬了個凳子坐下,還撣了撣上面的灰塵,故意滅自己威風,說:“這不會是吳縣長坐著被你掀翻的那個凳子吧?要是的話,我趁早把屁股撅起來,免得你掀凳子把我屁股給踢了?!?/p>
陳志云抱著膀子,說:“你還真的說對了,吳縣長就是在這個凳子上被我掀翻的?!?/p>
這話有很大水分,陳友貴也不糾正。他伸出拇指來,說:“兄弟,我服你,整個驛閣橋敢掀吳縣長的,也就是你了?!?/p>
陳志云被陳友貴一夸,脖子跟叫驢子一樣昂起來,道:“那是,腰里系根繩,一輩子不求人。”
陳友貴繼續(xù)給陳志云戴高帽子:“還是兄弟活得大氣,哪像你哥哥我,為人不當差,當差不自在。不過,了完這宗事,哥哥也不干這個賣屁股的事了?!?/p>
這宗事是什么事,陳志云沒問。
陳友貴主動說:“兄弟你防著點兒,吳縣長沒準要拿弟妹開刀呢?!?/p>
“丁西早有什么刀給他開的?”陳志云不以為然。
“要說有,肯定有!”陳友貴慢條斯理點燃一根煙,還丟給陳志云一根,“聽吳縣長說要安排人給弟妹在城里找個活兒干,專門賣餛飩,作為驛閣橋小區(qū)的一個示范點來抓?!?/p>
“難怪,難怪!”陳志云恍然大悟起來,“我說這個婆娘怎么今天餛飩明天餛飩,感情是拿老子的嘴巴和腸胃在練手藝啊!”
“練好了手藝,又有了資金,弟妹肯定會讓你活得亮堂堂的!”陳友貴點火,他知道陳志云不希望女人太能干,這意味著他騎在丁西早頭上的日子一去不復返了。
“資金?丁西早哪來的資金?”陳志云還沒完全被點燃。
“她現(xiàn)在是沒有,可吳縣長只要一批示,你的征地協(xié)議她可以拿走一半的,人家也是戶主之一!”陳友貴輕輕點上陳志云的軟肋。
“她敢!”陳志云勃然大怒,“皮癢了吧?”
“有什么不敢的,有吳縣長在背后撐腰,你動她一根毫毛試試?”陳友貴冷笑,“要是我猜得沒錯,這次她姥姥的遷墳費用,她最低會找你要一半?!?/p>
“還真是這樣!”陳志云眼珠子瞪圓了,“你的意思是吳縣長會各個擊破?”
“那得看你跟弟妹感情有沒有那么牢固了!”陳友貴故意仰天長嘆一聲,“兄弟不是我說你,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動不動把弟妹當牛當馬也就算了,還連把好草都不舍得喂?!?/p>
陳志云一下子蒙了,觍著笑臉湊上來。
陳友貴故意顛起屁股,說:“兄弟你不是要掀凳子吧?”
陳志云知道陳友貴這是在擠對自己,可他這會兒腰里不光沒繩子可系,連根棉線都沒。陳志云伸出袖子把那個凳子抹了一遍,說:“這是親有三顧,哥哥你好歹顧我這一回。”
“真要我顧你是吧?”陳友貴這才拿著架子坐下來,“那你必須聽我的,不然你家當?shù)牧硪话胄詹恍贞愡€未可知?!?/p>
“行行行,你怎么說我怎么聽!”陳志云從口袋里摸出煙來,恭恭敬敬地給陳友貴點上。
陳友貴這會兒就反客為主了,道:“丁西早那兒,你穩(wěn)住,她不是要一半她姥姥的遷墳費嗎,你答應她,她說要擺個餛飩攤子,你也答應?!?/p>
“都答應了,我還有什么勝算?”陳志云不樂意了。
“這叫麻痹敵人,懂么?”陳友貴狠狠瞪一眼陳志云,“吃雞下巴就老老實實吃,別再給我整出雞飛狗上墻的場景來。”
見陳志云把頭點得小雞啄米一樣,陳友貴臨出門再撂下一句,口氣前所未有的嚴肅:“那個遷墳費,你不要抱太大的指望,除非你把你姥姥從陳家祖墳扒出來。把丁西早姥姥埋進去,是撿芝麻還是抱西瓜,你自個兒盤算好了,吳縣長那邊,我?guī)湍氵\作?!?/p>
陳志云被訓得像孫子,跟在陳友貴屁股后面再三央求道:“你可得把吳縣長給運作好啊,不要讓吳縣長把丁西早運作得成了拉磨的驢子,只聽他吆喝了?!?/p>
陳友貴一笑,道:“你放心吧!”
陳志云有生以來首次感受到的風險,竟來自丁西早,這讓他沒來由地憤怒,焦慮,不安。
好險!陳志云悄悄吐舌頭。
好陰險!陳志云狠狠咬牙齒。
丁西早不吐舌頭,也不咬牙齒,從陳銅富那兒回來,她天天跟在陳志云屁股后面,說:“征地協(xié)議你到底幾時簽啊,陳銅富那兒我看了,真的是出有車食有魚?!?/p>
“眼熱陳銅富了?”陳志云陰陽怪氣地說。
“有金筷子銀碗誰還拿破瓷碗討飯吃??!”丁西早一點兒也不隱瞞自己的想法。
“那你跟陳銅富過日子去啊,我不攔你!”
丁西早被陳志云這話弄得發(fā)蒙,道:“我們自己又不是不能做城里人,就是簽個字的事兒啊?!?/p>
“就是簽個字的事兒,說得蠻輕巧?。 标愔驹频捏H脾氣上來了,“老子可是有言在先,你哪只手敢簽字,老子先剁你哪只手。”
丁西早嚇得條件反射般,兩只手背到身后,舌頭卻沒聽從大腦指揮,一句話嘟囔出來:“我就要姥姥那一半遷墳費用,你答應了的?!?/p>
哼哼,狐貍尾巴藏不住了,要了遷墳的一半費用,下一步就是拆遷費用,玩得寸進尺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人!
陳志云決定不動聲色,一切都在掌控中。陳友貴再不待見自己,胳膊肘也不可能往外拐。
他不知道的是,陳友貴的胳膊肘已經(jīng)往外拐了,他想把自己連根拔出驛閣橋這個地方。
“行,不就是一半遷墳的費用嗎,給你!”陳志云想起陳友貴的話來,反正是不抱指望的事,就滿足一下你丁西早的貪心。
整個驛閣橋,不是吹,陳志云別的本事可以排第二,忽悠女人的本事絕對能夠排第一。
螳螂捕蟬黃雀在后,陳志云萬萬不承料想到,陳友貴已經(jīng)成功地把自己忽悠了。
把政治前途看得比生命重要的吳大志不得不聽從陳友貴的吆喝了。
怎么才能把陳友貴的事順理成章解決,不是他一句話就能搞定的事,得書記、縣長說了算,他說了呢,也算,算給文章開了篇。后面文章怎么寫,就不是吳大志的事了。
拆遷工作本來就是中國政府目前面臨著的最老大難工作,難得有了解鈴的辦法,系鈴人的要求也不高,吳大志沒理由不開門見山跟書記、縣長匯報。
孰料,書記、縣長的態(tài)度都模棱兩可,跟之前動員他走馬上任時的神情截然相反。
書記說:“看縣長的意思?!?/p>
縣長不說看書記的意思,縣長說:“要不開常委會討論一下?”
“都火燒眉毛了,還開常委會,再說這點兒事也犯不著大張旗鼓驚動所有常委啊,又不是提拔陳友貴當什么鄉(xiāng)長鎮(zhèn)長?!眳谴笾酒铺旎牡睾诹四?。
“照這么看,我這個拆遷辦主任干不下去了?!彼麤_縣長發(fā)牢騷,也只敢沖縣長發(fā)牢騷,兩人是同一戰(zhàn)壕的。
縣長笑了,意味深長地道:“只怕你還沒干不下去,就有人干不下去了?!?/p>
“誰啊?”吳大志聽出縣長是話里有話。
縣長那兒卻沒有答案。
陳友貴可是等著吳大志回話的,盡管他等得心急火燎的,表面上卻不動聲色,他是學姜子牙穩(wěn)坐釣魚臺。
天地良心,吳大志沒忽悠陳友貴的念頭,但也只得說:“你那個事,我跟書記、縣長匯報了,需要再議議?!?/p>
按常理,書記、縣長只要沒一口咬死,放出再議議的口風,那就是這事還有可操作的空間。
吳大志在官場摸爬滾打這么多年,太深諳這套語言游戲了。玩游戲,誰沒點兒心得呢,吳大志很順理成章地把游戲棒傳遞給了陳友貴。
然而,事情的發(fā)展不以吳大志的意志為轉(zhuǎn)移,陳友貴游戲棒剛接到手中,還沒傳下一棒傳遞呢,出意外了。
令人猝不及防的意外。
張大粗也是有傷痛的人,只是他的傷痛無人知曉罷了。
縣政府大院的人也分三六九等,張大粗無疑是最底層的,他爹是門衛(wèi),給縣政府大院看了一輩子門都沒轉(zhuǎn)正,要不是一次抓小偷時被刺了一刀,張大粗是沒機會在縣政府大院住下去的。
張大粗的爹用身上的傷口為家人換來在縣政府的居住權(quán),但他們是唯一一家需要出房租的居民。
胡桂芝也是嫁給張大粗之后才擁有知情權(quán)的,收房租那天,剛巧胡桂芝一人在家,胡桂芝不明白,縣政府大院的居民還要出什么房租。
收房租的那個女人很刻薄,說:“你以為縣政府大院住的都是當官的???”
見胡桂芝半信半疑地看著自己,那個女人翻出每月房租存根給胡桂芝看。
胡桂芝沒話可說了,乖乖交房租,交完不忘打聽一下:“別人也都這么交嗎?”
女人白了胡桂芝一眼,說:“別人?整個縣政府大院要是有別人,也就你們一家夠格當別人?!?/p>
胡桂芝從女人輕慢的口氣中知道了這么一個不爭的事實,縣政府大院也有糠缸,城里人跟城里人也有不同。
發(fā)現(xiàn)了這一點不同,胡桂芝對張大粗的態(tài)度就急轉(zhuǎn)直下,表面上還是怕他的,因為他拳頭硬,她吃了許多虧的。但她能夠攀高枝嫁進縣政府大院,就有能力攀附更高的枝頭,養(yǎng)哈巴狗就是她攀附高枝的一個途徑。
這年月,有能力養(yǎng)狗的,差不多都是有點兒閑錢的人家。胡桂芝的小九九是這樣打的,養(yǎng)狗的圈子不大,遛狗的地方就那么兩三處,總有在一起交流的機會,狗跟狗混熟了,人和人也該混出感情了,借狗上位,這事雖說沒有先例,自己開先河總可以的吧。
張大粗那天帶著陳銅富來大院考察,無意中的那句查崗,不是空穴來風。他是真的擔心胡桂芝從米缸跳進油缸。
胡桂芝的長相擺在那兒,加上沒生過孩子,頗有點兒招人。縣政府大院來來往往的人,哪個沒點兒身家背景啊,人家拔根毫毛都比張大粗的腰身粗,尺有所短寸有所長,張大粗心里跟明鏡似的。
這些都是無法言說的傷痛,張大粗原以為,弄個陳銅富當自己的跟班,能把自己的身價抬高,偏偏陳銅富為兩個撿垃圾的老人跟自己翻臉,罵自己是寄生蟲,比垃圾都不如。
張大粗有一刻,真的覺得自己成了垃圾,眼看三人一起去下館子了,張大粗氣不打一處來,媽的,老子是寄生蟲?老子不吃這堆垃圾,看日子能不能往下過!一念及此,他沖吳冬冬掏出五張百元大鈔,說:“這是你們昨天請客的飯錢,我買單了!”
吳冬冬一怔,根據(jù)經(jīng)驗,吃進去的東西再吐出來,表示對方反悔了。
吳冬冬說:“張哥你什么意思啊?”
張大粗說:“沒什么意思,這堆垃圾以后誰先來誰先撿。”
吳冬冬笑著說:“張哥嫌酒沒喝夠?”
張大粗突然變了臉,說:“酒喝夠了,老子不想當行尸走肉,行不?”
這話有點兒高深,吳冬冬揉了半天酒糟鼻子,也沒揉出張大粗話里的意思,他罵罵咧咧地接過那五百元錢,說:“你嫌錢上有屎啊,老子不嫌?!?/p>
張大粗跺一下腳,不說話,出了小區(qū)門,往東走,東面是縣政府所在地,他想看看,胡桂芝晚上在家都在做什么。該要個孩子了,沒孩子,是拴不住女人心的。
之前不要孩子,是張大粗自己心理在作怪,自己住了幾十年出租房,不能再讓兒子生下來也住出租房,他得讓兒子有個立身之地。胡桂芝眼下也以孩子沒有立身之地為借口,一直沒給他要孩子的機會。
張大粗看穿了,有孩子才有一切。
然而張大粗碰上的意外是他自己都始料不及的。
養(yǎng)狗以后,胡桂芝如愿以償?shù)卣J識了不少男狗友,偶爾她也會跟男狗友出去小坐,僅限于小坐,她矜持著,知道女人得設置一些障礙給男人,那樣才能給自己提價。
之前嫁給張大粗,已經(jīng)當白菜一樣給自己賤賣一回了。再犯賤,就罪不可恕了。
沒想到她還真吊起了一個男狗友的胃口。
男狗友是本地最大的房地產(chǎn)老板,也姓張,叫張成武,經(jīng)常到縣政府大院走動。
張成武打算接下縣政府大院后面那棟舊居民樓的改建工程,需要實地勘察一下。不承想,意外勘查到了胡桂芝眼下,那會兒,天色已經(jīng)暗下來了。
因了那層狗的關(guān)系,兩個人眼里同時泛起亮光,招呼聲里,也涌動著波濤。
“你住這里面?”
“嗯!”
“狗呢?”
“在家呆著啊?!?/p>
“你這就不對了!”張成武笑道,“自己出來溜達,把狗放在家里,對狗也太不公平了?!?/p>
胡桂芝的話很討巧,說:“狗在家里準備迎貴客呢。哥哥難得到這里來走動,小妹怎么著也該一盡地主之誼?!?/p>
張成武眼睛一亮,追問道:“小妹的意思是請哥哥去家里坐坐?”
“相請不如偶遇,就怕寒窯太破,委屈你這尊菩薩了?!焙鹬ヅち艘幌卵雷约荷砩献蠲匀说牡胤皆谘?。
“不是寒窯我還真不去呢,誰不知道寒窯里住著王寶釧啊?!睆埑晌渚拖矚g會扭腰肢的女人,那扭動的,可是女人的萬種風情。
古龍武俠小說里說過,一個不會扭腰的女人,給人的印象就是一把移動的掃帚。
一問一答間,事兒就敲定下來了。
胡桂芝先走一步,張成武點燃一根煙,眼見著胡桂芝影影綽綽走到最后面的居民樓了,張成武丟下煙,跟了上去。閃身進屋,用腳輕輕帶上門,果然,胡桂芝正在里面翹首以盼。
“瞧你,做賊似的!”胡桂芝故作嬌羞。
“賊有我這膽子嗎?”張成武挑逗著回應。
“什么膽子?”胡桂芝明知故問。
“包天的膽子??!”張成武壞笑。
胡桂芝臉紅了,傻瓜都知道,只有色膽才包天的。
臉紅的女人,張成武已經(jīng)很少見了,他懷里摟著的,都是風月場上的老手,胡桂芝的臉紅讓張成武心里涌上一股別樣的情愫。
胡桂芝不想那么快就跟張成武零距離接觸,她需要的不是上一次床,對于一個有點兒姿色尚且年輕的女人來說,要跟人上床那是分分鐘的事,胡桂芝想要的東西很多,多得這個臥室裝不下。
何況她家臥室里那么寒磣的一張床,上面還有張大粗的臭腳丫子味和汗酸氣。
拒絕也不妥當,張成武這種人,別的東西富裕,耐心絕對很貧瘠,官大脾氣漲,錢多個性強,張成武一旦任性拍屁股走人,胡桂芝這出戲就只能以狗血收場。甜頭還是要給點兒的。
胡桂芝就飛一個媚眼給張成武,嬌嗔地說:“人家都還沒做好準備呢!”然后起身,褪下外衣,進了衛(wèi)生間,洗臉洗手還是洗什么?呵呵,只可意會不可言傳。
胡桂芝是在打時間差呢。
張成武這種有錢人,玩的是情調(diào),肯定不會催自己,這期間保不住沒有人催他啊,房地產(chǎn)老總,哪個不是日理萬機的。
真的有人催張成武了,胡桂芝在衛(wèi)生間里聽見自己家門被踢得山響:“開門,開門!”
是張大粗的聲音。
胡桂芝的臉一下子白了。
張成武的臉更白了,孤男寡女在一起,總是說不清的,尤其是,女主人胡桂芝還扒了外衣只剩下褲頭和內(nèi)衣,和一個陌生男人呆在臥室里。
張成武條件反射般躥到臥室后面那個陽臺上,才二樓,跳下去應該無礙的。
胡桂芝被張大粗的踢門聲嚇得大氣不敢出一聲,躲在衛(wèi)生間里,尋思著怎么才能避開這一頓胖揍。她明明聽見了門開的聲音,也聽見了腳步聲穿過客廳進到臥室,可意料中的打斗聲并沒如期響起。
胡桂芝悄悄打開一條門縫,客廳里的擺設絲毫沒動,她的裙子還原封不動地斜搭在沙發(fā)上,臥室的門洞開著,外屋門卻緊閉著。
原來張大粗進門后,看見沙發(fā)上的裙子,立馬嗅到一股陌生人入侵的氣息,他三兩步?jīng)_進臥室,正好看見一個背影在陽臺上,等他搶到陽臺上,那個背影已經(jīng)跳了下去,陽臺不高,張大粗卻聽見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
更令張大粗發(fā)瘆的是,他借著手機的電筒光照下去,下面竟空無一人,只有一個黑洞洞的下水道。
那人肯定頭下腳上地栽進下水道折了脖子,從那戛然而止的慘叫可以聽出。
張大粗人粗,心思卻細,鬧不好,落個過失殺人的罪名,還不如裝聾作啞,悄悄走人,在死無對證的情況下,撇得干干凈凈。
胡桂芝再傻,也不會主動把事往自己身上攬。
陳銅富第三次看見吳冬冬,是在電視新聞上。
張大粗把錢砸給吳冬冬后,吳冬冬很生氣,撿破爛不等于自己可以被人當破爛耍,吳冬冬一揮手,帶著手底下的人走了。五百元,足夠他們幾個人吃喝幾頓。吃喝完了還罵人,罵完人了還不解氣,肚子是飽了,車卻空著呢。
“要不,順幾個下水道井蓋回去?”這天把最后一點兒錢花完后,吳冬冬手底下的一個伙計獻計說。
“你他媽是豬腦子啊,現(xiàn)在的下水道井蓋早不是鐵的了,都是水泥石板的!”吳冬冬罵罵咧咧的。
“才不是呢,縣政府大院背后那條巷子里,都還是鐵的下水道井蓋,只不過很有些年頭了,不知還能不能賣錢?!?/p>
“是鐵就能賣錢!”其余幾個不嫌事多。
“真是鐵的,就順幾個!”吳冬冬酒氣熏天地拍了板。
就這么一順,吳冬冬把自己順進了班房。電視新聞里,吳冬冬沮喪著臉,腳下是好幾個銹跡斑斑的下水道井蓋,電視鏡頭上還給了特寫。
緊跟著吳冬冬盜竊下水道井蓋之后的一個新聞,是跟吳冬冬相關(guān)聯(lián)的。
城建部門在新裝下水道井蓋時,發(fā)現(xiàn)最僻靜處的下水道里有惡臭,安排人下去一看,發(fā)現(xiàn)一具尸體,死者身上的證件證實,他就是失聯(lián)幾天的房地產(chǎn)大鱷張成武。
陳友貴是在跟陳志云再議議時看見這則新聞的。
陳友貴覺得自己升官這事兒穩(wěn)了,便來做陳志云的工作,說:“那個協(xié)議,你可以簽了,早插秧早分蘗,早養(yǎng)兒子早得歇。”
陳志云瞅了一眼在廚房里包餛飩的丁西早,壓低嗓門說:“她姥姥的那個錢呢,吳縣長怎么說?”
陳友貴不耐煩地說:“跟你再三再四說了,別抱大的指望,瞧你那點兒出息,就記得掙死人的錢?!?/p>
正說著,電視鏡頭出現(xiàn)掙死人錢的殯儀館工作人員,他們把從下水道里拖出的一具尸體消毒后,抬上了車。
聽電視上解說,死者是本地失聯(lián)三天的房地產(chǎn)大鱷張成武。
張成武,這名字怎么有點兒熟悉呢?陳友貴癔癥了一下。
手機就是在這會兒響起的,陳友貴看到來電顯示,是吳大志,他沖陳志云使個眼色,意思要他看著點兒丁西早,并讓他看顯示屏上的名字。
陳志云無端地緊張起來。
陳友貴很志得意滿地出門,按下接聽鍵表功說:“吳縣長啊,我這會兒正在陳志云家做工作呢,您放心,我的瓜熟了,他的蒂也落了?!?/p>
滿以為吳大志要狠狠表揚自己的,孰料吳大志惡狠狠地來了一句:“想瓜熟蒂落,下輩子去吧,這瓜永遠是夾生貨一個了!”
“什么意思?”陳友貴脫口問出來。
“張成武死了!”
“張成武死了關(guān)我們什么事?”
“張成武是驛閣橋拆遷的投資商,資金鏈斷了,你說關(guān)不關(guān)你的事?”
“資金鏈?李所長那兒不多的是錢嗎?”
“那是縣財政幫著墊付,做樣子的,你以為縣財政的錢多得用不完??!”吳大志在手機里長嘆一聲,“媽的,讓那個陳銅富撿了天大的便宜!”
陳友貴聽口氣不對,問:“您的意思是,我們村搬遷沒戲了?”
“想唱戲是吧,自己搭臺子??!”吳大志“啪”的一聲掛了電話,掛電話前還沒好氣地哼了一句,“生就的土里刨食的命!”
陳友貴的腦子嗡的一聲炸開了,有金星亂舞。
亂了,一切都亂了,陳友貴雙膝一軟,癱坐在陳志云家的門檻上。
張成武的死,讓整個驛閣橋村民蒙受的損失是巨大的。陳志云把氣撒到了丁西早身上,說:“你個敗家的婆娘,那么早去了,吳縣長那么鼓動你,你怎么就不簽協(xié)議啊?天生的叫花子命你這是!”
丁西早更委屈,回嘴道:“我一不當家二不作主,簽了協(xié)議你不得打死我!”
“現(xiàn)在老子更得打死你!”陳志云的巴掌帶著風搧過來,“你個夾黃婆娘?!?/p>
驛閣橋的老輩人說了的,夾黃天氣害死人,夾黃婆娘氣死人。
丁西早挨了打,真的夾黃起來,道:“打啊,有種你打死我讓我早點兒去享福,跟著你反正也沒享過一天福!”
在驛閣橋,人死了,才叫真正去享福。
一聽這話,陳志云反而停了手,道:“你想享福,沒門兒,死在這兒老子還得賠一副棺材錢!反正沒扯結(jié)婚證,你要死可以,滾回你老家去死,帶上你姥姥!”
陳志云現(xiàn)在怎么看都覺得屋后菜地里丁西早姥姥的墳墓晦氣,這哪是給自己帶來財氣,分明是沖走了財氣。
丁西早就這么被趕出了門。
不是光人被趕出來的,丁西早把姥姥的骨灰壇子刨了出來,她知道,只要自己一走,陳志云緊跟著就會把姥姥的墳頭給扒了。
姥姥活著時最疼她了,丁西早沒理由不在姥姥死后疼一把姥姥的骨灰,她不想姥姥的骨灰被陳志云撒到荒郊野外。
驛閣橋的村民都憋足了勁準備撿天大的便宜。餡餅已經(jīng)懸在頭頂了,比明晃晃的太陽還誘人,看得見也摸得著。是的,大家伙從丁西早描述的陳銅富的日子中,已經(jīng)看見出有車食有魚的生活在向自己招手,只是應個聲的事了。偏偏,青天白日響起霹靂。
雷聲過后,餡餅沒了,車沒了,魚沒了。有的是大姑娘穿她媽的鞋——照舊的土里刨食的日子,汗珠子落地摔八瓣的日子。
唯一不照舊的,是陳銅富實實在在變成城里人了。
丁西早走過陳銅富的破屋時,忽然想起應該跟他告?zhèn)€別,怎么說,人家都是請她吃過財魚的人,真心實意請她吃的。
那天陳銅富請丁西早吃財魚,他在一邊不是端茶就是遞紙巾,跟著張大粗出去吃了幾次飯,陳銅富多少學了一點兒飯桌上的禮數(shù)。
丁西早的禮數(shù)跟陳銅富不一樣,帶著憨勁,她竟然抱著姥姥的骨灰壇子到陳銅富城里的家來告別。
陳銅富誤會了,以為丁西早是給自己送酸菜來的。
陳銅富那天請丁西早吃酸菜魚火鍋,陳銅富一邊幫丁西早端茶遞紙巾,一邊說:“嫂子做的酸菜比這餐館的更好吃?!?/p>
這是大實話,有一次陳銅富病了,沒胃口,一個人冷鍋冷灶的歪在門口曬太陽,丁西早看他臉色蠟黃,下了一碗面端過來,還送了一瓦罐酸菜,吃得陳銅富大汗淋漓的,胃口大開,病一下子好了一半。主要是心里暖了。
人說好言一句三冬暖呢,何況還是好吃好喝加上丁西早的好心腸,陳銅富活了半輩子,有哪個女人管過他吃飽穿暖???
兩個人,一個憨憨的,一個傻傻的,就這樣,丁西早抱著姥姥的骨灰壇堂而皇之進了陳銅富的家門。陳銅富接過壇子說:“嫂子你真有心,隨便說句話,你還真來給我送酸菜?!?/p>
丁西早使勁一拍大腿,道:“糟了,我怎么把姥姥的骨灰壇抱你家里來了?”
“姥姥的骨灰?”陳銅富一愣,他聽說過陳志云借丁西早姥姥的骨灰獅子大開口的事。
丁西早就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講述清楚,末了說:“我是帶著姥姥回老家的,跟你告?zhèn)€別就走?!?/p>
陳銅富心軟了,道:“人死了還這么折騰,嫂子你忍心?。俊?/p>
丁西早當然不忍心,可她能有什么辦法。她哭著說:“你也別喊我嫂子了,陳志云把我轟出來了,當初他嫌扯結(jié)婚證要交錢,也沒跟我扯證,如今我被他轟出來,就不再是他的媳婦了。我也過夠了!”
陳銅富沉默半晌,道:“要不,我給姥姥買塊墓地吧?你都跟姥姥表態(tài)了要讓姥姥進皇山陵園,咱們當晚輩的不好糊弄先人的?!?/p>
“姥姥跟你一不沾親二不帶故,你不忌諱家里進了個死人?”
陳銅富臉紅了,道:“我就忌諱活人,死人有什么好忌諱的?這不沾親不帶故,眼下是還沒有,不過日子還長,以后的事,說不好呢,你說呢?”
“那咱們?nèi)タ茨沟??”丁西早沉默半晌,眼淚一下子干了。
“等等,我還沒吃早飯呢?!?/p>
“早飯啊,簡單,我給你包餛飩?!?/p>
“別,那樣會把我嘴巴吃刁的!”陳銅富打趣說。
“刁了不怕,我換著花樣包給你吃!”丁西早很認真地說。
“你能包我吃一輩子餛飩?。俊?/p>
“只要你喜歡吃,我就包你吃一輩子餛飩,還擺攤子,賣給城里人吃。”丁西早很認真地看著陳銅富說。
“賣給城里人之前,我們應該請驛閣橋所有村民吃一頓餛飩的。”陳銅富也很認真地看著丁西早說。
丁西早再憨,也聽出了個大概來,臉紅了,道:“那你還得買上一輛三輪車,你得保證我每天出門擺餛飩攤子能見著活錢才行。”
陳銅富眼前過電影一樣閃現(xiàn)出這么一組組畫面,丁西早手腳不停地包著餛飩,自己在一邊收錢,看著開水鍋,很溫馨的場景啊。再往后的場景里,他們的三輪車后面沒準還會有個孩子,拖著長長的鼻涕,一會兒車前一會兒車后,跑來跑去。
每天出攤前,迎著早上初升的太陽,陳銅富手里應該還有一袋垃圾的,隨手丟在門口的垃圾桶里。
垃圾,城里人的垃圾,有雞鴨魚骨頭香的垃圾。
恍然間,有朦朦朧朧的水汽從廚房彌漫出來。
丁西早進廚房包餛飩?cè)チ?,陳銅富在水汽中睜開眼睛,做了個家喻戶曉的動作,使勁搧了自己一巴掌。
疼!
城里人的生活字眼里,應該是沒有疼這一說的。
水汽中彌漫著餛飩的香味,陳銅富貪婪地抽動鼻子,有點兒暈暈乎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