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亞榮
與楊梅媲美的是李子,東鄰淘氣家的李子。當然,這只代表我個人的看法。
那棵李子樹,好像專門為我栽的。別人都嫌酸,即便枝頭的李子蒜瓣子一樣,一個挨著一個又乖又好看,也不見誰去摘。每年農(nóng)歷六月底回老家,這些李子認出了我是不嫌棄它們酸的人,像一群淘氣的孩子拼足了力氣一起往下墜,以此來迎接我的到來。李子樹枝往下嘟嚕著,累累這個詞正當時。這時的李子黃中帶綠,猶如彩色乒乓球,擦著一層薄粉。我說,將熟未熟的李子最好吃,這深得河北詩人北野認同。淘氣家開著小賣部,整天人來人往,都嫌酸。等候人們來打麻將,或者小憩,我都會站在樹下,伸手摘一個,洗都不用洗,抹一下霜,就開吃,吃完一個再摘一個,然后摘幾個到屋里。我吃著,別的女人看著,嘖嘖地直流口水,說:“這么酸,怎么吃???”我還真喜歡這一口。想起這李子,真像害饞嘴的孕婦。
那些女人天天嘰嘰喳喳,輸了贏了吵吵個沒完沒了。淘氣總是笑瞇瞇的,不說話。
淘氣的好脾氣不是天生的。淘氣兄弟五個,他是老娘的老生子,也許是奶水不足,他天天哼哼唧唧哭,名字就是這么來的。淘氣父親在的時候,做點小生意,有一年被人騙了,一車羊皮被拉走,沒回來一分錢。而他家的羊皮,是從寧夏賒來的。幾個戴白帽的回民千里迢迢來他家討錢,看到三間空空的房,單薄的被褥,四五個流著鼻涕穿著露腳指頭鞋的孩子,吃了幾天鋁鍋煮的白水面,走了。那幾個人在院子里燒火煮面條的影子一直在我記憶里。那時候的淘氣,偎在他娘懷里一聲也沒哭,他突然不哭了。
好久不去淘氣家了。淘氣失蹤好幾年了,我怕看到淘氣娘紅紅的眼圈。在我心目中,一直把淘氣當成一棵李子樹來看的,一輩子都會守著他的家,守著他的娘??墒牵钭訕溥€在,淘氣這個大活人,生生找不到了,我也曾幫著轉(zhuǎn)發(fā)尋人啟事,可是淘氣真是個“淘氣”的孩子,撇下老娘老婆孩子,就是不出來。
淘氣比我還小十多歲,我大舅卻叫他叔叔。
大舅家也有一顆李子樹。
開始以為是桃樹呢,葉子跟桃樹一模一樣。大舅說,是桃李,用麥子地里挖來的小桃樹嫁接的。這棵樹很懶散,稀稀拉拉掛著幾顆青紅色的果子,往往還七裂八瓣的,這也是我不知道它是李子樹的原因。大舅不舍得砍掉,是為給孩子們吃零嘴,其實就是瞎心(方言:指老人對孩子沒有節(jié)制的好)?,F(xiàn)在無論孩子大人,誰嘴里還缺吃的,缺的是安全食品。
大舅沒啥本事,村里人賴以生存的編簸箕手藝,他也不會,只能給大妗子打下手。在村里助工,不惜力氣,不吃肉,就啃豆包。不知道怎么干起了經(jīng)紀,先是給食品公司收肥豬,后來也幫著鄉(xiāng)親們賣糧食,賺點零花錢。我想,是老天爺看大舅厚道,照顧他。
李子樹東邊有一個半人高的塑料棚,是大舅顫抖著手扣的,他從鄰居家淘換來半洗臉盆帶螞蚱籽的土,養(yǎng)起了螞蚱,不賣錢,只為給我們解饞。棚與李子樹之間種了棒子,棒子苗總是半截,是螞蚱的糧食。大舅是帕金森病患者,一碗水端到嘴邊剩半碗。
大舅去年八十,以往一夏天都光著膀子,一年到頭喝涼水。冬天病了,囚在屋子里不肯出來。住院檢查,沒發(fā)現(xiàn)大問題。我回去少,給大舅打電話,他就嗚嗚哭。我總記得大舅站在臺階上送我們,和李子樹并排。
就在正月二十一早晨,大舅坐在堂屋小炕桌邊吃了兩個元宵,大妗子收拾碗筷,聽到“咕咚”一聲,扭頭一看,我大舅頭朝西倒在地上,過世了。此時,正在新冠肺炎疫情封閉期,聽完消息我失聲痛哭。大妗子安慰我們,等百日吧,你們都回來給你大舅燒紙??墒俏矣质逞粤耍梅慕M織安排。新冠肺炎疫情不容人有一點懈怠。
李子樹還在,大舅卻只能在夢中相見。
在我家鄉(xiāng),李子分桃李杏李兩種,但無論哪一種李子,都有淡淡的苦味,就像淘氣和大舅。
十年前,我?guī)Ш⒆拥教K州探親,一家人沿著東興路的河岔遛彎,梔子花香得人暈乎乎的。有人騎著自行車帶著果子筐叫賣布朗果,黑紫色果子,圓圓的,大過孩子拳頭?;貋硪粐L,就是李子,味道遠不如淘氣家的好,只是名字洋氣。原來布朗果真是移民,來自大洋彼岸的美國或者新西蘭。
最早見到李子是在鄉(xiāng)醫(yī)院,我?guī)е⒆勇愤^皂莢樹下。皂莢樹對面的屋子里有輸液的病人,有個家屬正走出屋門,嘴里咬著半個紫色的杏般大小的東西,女兒停下腳步不錯眼珠地看著,小嘴巴抿起來,咽了一口唾液。那個家屬看到小家伙的饞樣,不住聲地說,哎呀!早知道給孩子留一個。她一陣風回家,氣喘吁吁地捏著七八個紫丟丟的東西回來了。她說,吃吧,熟透的李子。熟透的李子,紫皮,黃瓤,一咬流汁,吃完,核上帶著黃胡須。
四種李子各有千秋,如果讓我選擇,還是淘氣家的最合我的口味。
社長家在赤峰,他說山上有一種歐李很好吃,酸甜酸甜的。打柴火的時候,歐李樹下一層干癟的果子。歐李仁是中藥里的郁李仁,這個我熟悉,性味甘平,微苦,有潤肺滑腸,下氣利水的功效。因為產(chǎn)量大不值錢。
在亳州,李子是貴族,傳說李子與道教始祖老子有關(guān),李耳也做李子。故而,亳州人的“字典”里沒有李子,只有灰子。沒有李子樹,大概也就沒桃李滿天下這個美好的詞匯了。
去年夏天,我吃到了另一種李子。
五月底下班回家,一下公交車突然被一輛逆行的三輪車撞倒,沒想到竟然骨折。肇事者是六十多歲的女人,懷里抱著一個三歲左右的孩子,拉著一車破爛,我只能認定寬出車斗很多的白泡沫是責任人。我原諒了老婦人,但是得臥床一個月。前兩天疼得睡不著覺,翻不了身,腰沉得如同壓上了千斤巨石。十幾天的疼痛,讓我嚷嚷多日無效的減肥有了效果。稍微好一點,我再也躺不住,一個人慢慢踱出屋子,乘電梯到樓道,沿著自行車道走到樓下。我要鍛煉,爭取盡快恢復。正是暑假時節(jié),院子里有學生們夠樹上的小果子,我雖然知道這幾棵樹在春天燦爛得讓人感動,卻不知道也是李子樹——紫葉李。我嘗了一個紐扣般大的李子,竟然找到了淘氣家李子的味道。不同的是,紫葉李的果子呈紅紫色,亮晶晶的涂著蠟一樣好看,酸甜之外,有一股淡淡的清苦。正可以挽救我多日食不甘味的嘴巴。這幾棵樹,成了我下樓的由頭,瓜田李下的禁忌沒了。三棵樹呈三角形,有一棵緊靠甬路,果子飽滿,足有玻璃球大。我盼著小侄女下班,扶我到李樹下,她用拐杖勾住柔軟的枝條,我摘幾個。往往十幾顆還不滿小半碗,這紐扣般的李子,是病中的我最愜意的吃頭。
想起李子,記起一句老話“桃飽人,杏傷人,李子樹下抬死人?!睂O思邈說:“不可多食,令人虛?!逼鋵?,不論吃什么,都過猶不及,從這個意義上說,李子樹大概是無辜的。關(guān)于李子的一個畫面卻一輩子也忘不了,成熟的紫葉李果子,不顯眼。熟透的掉到草地上,那股殷紅美到極致,像某個藝術(shù)家的作品。落到甬路上的,果皮迸裂,橙黃的果肉讓我惋惜,圓圓的李子仁踩上去有點硌腳。
端午節(jié),我到院子里散步。那棵結(jié)大果子的李子樹五分之一枝干垂在地上,紫色的葉子還活著,有幾個被鳥啄過的李子掛在枝上,更多的摔在地上,落在草叢里。盡管有完好的露出來,我卻沒了品嘗的興趣。
它讓我想起大舅,想起了那個撞傷我,懷揣孩子謀生活的憔悴的老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