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浩敏
若干年前,我在美國一所博雅大學(xué)開設(shè)的“亞洲研究”課上做了一次有關(guān)中國文學(xué)的客座演講。同事為我演講指定的文本是哈金的一部“中國”小說《池塘》(In the Pond)。選擇《池塘》的確讓人意外:雖然哈金的大部分作品的主題都與中國相關(guān),但給哈金貼上“中國作家”的標簽卻略顯輕率,因為他多年前入籍美國,長期用英文寫作,且作品都在美國出版。
演講結(jié)束后,一位英語系教授補充了他對《池塘》的理解。他認為,小說最終展現(xiàn)了儒家倫理中堅韌不拔與能屈能伸的美德,主人公最后成功獲得其應(yīng)得的地位,正體現(xiàn)了這種傳統(tǒng)美德的力量。這一獨特的解讀對理解哈金寫作提出一個嚴肅的問題。是否因為這部小說模棱兩可的文化認同,導(dǎo)致該教授偏執(zhí)地強調(diào)小說的“中國性”?哈金的語言給人一種從中文翻譯成英文的表象,從而增加了一種看似“地道的”中國風(fēng)味,這是否促發(fā)了此類誤讀?
在本文中,我關(guān)注的核心問題是哈金的語言,以及他寫作中的主題和語言之間的脫節(jié)。在海外的中國移民寫作有著很長的歷史,哈金所進入的正是這一日益壯大的文學(xué)領(lǐng)域:目前活躍的移民作家包括王屏、李翊云、閔安琪等。然而,哈金的獨特之處在于,他的英文讀起來像是中文的直接翻譯,因此,也似乎很容易被翻譯回中文。這種對英語的獨特使用不僅僅是一種少數(shù)族裔作家為了在異國的語言環(huán)境中生存下來而采用的文學(xué)技巧,還是它有著更為復(fù)雜的意涵,且最終將使諸如“流放”(exile)、“離散”(diaspora)、“國族認同”(national identity)和“基于語言的民族文學(xué)”(language-based literature)等現(xiàn)有概念變得不再穩(wěn)定。本文將研究這些概念在哈金的作品中是如何被建構(gòu)性地重塑。我以為,哈金在中國移民(émigré)寫作領(lǐng)域開辟出一個獨特的位置,創(chuàng)造出一種我稱之為“翻譯書寫”的特殊形式。
在以下對《池塘》的細讀中,我將展示,作家對語言運用中的這種“字面性”(literalness),不僅僅是為其讀者創(chuàng)造一種陌生化且幽默的效果,同時也展現(xiàn)了一種被困于某一特定語言之中的荒謬感?!胺g書寫”揭露了特定語言的文化與政治限制,凸顯了語言的遷移和去地域化(deterritorialization)的重要性,從而松動了仍然基于語言決定論思想的民族文學(xué)的分類。哈金的寫作讓我們對一個以各種跨越邊界為標志的時代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進行反思。
概念重考:移民(Migrant)、
流亡(Exile)、離散(Diaspora)
現(xiàn)代語言學(xué)提醒我們,“我們是誰”往往是由我們所使用的語言定義的。對于一位作家而言,其使用的語言不可避免地成為其身份的標志。但是,像哈金這樣的移民作家——他雖然在中國出生和成長,但他在美國為英文讀者寫作和出版——其語言與身份有著更為錯綜復(fù)雜的關(guān)系。哈金特別選擇“移民”(migrant)一詞來描述自己,以便“盡可能包容”,因為這個詞“包括從一個國家遷移或被迫遷移的各類人,如流亡者(exiles)、僑民(emigrants)、移民(immigrants)和難民(refugees)”①。這個極具包容性的標簽已然表明作者在試圖界定這一現(xiàn)象時所面臨的困難。
另一方面,在批評話語中,人們常常以同樣包容的方式使用“流亡”(exile)一詞[而不是“移民”(migrant)]來描述“任何被阻止返回家園的人”②。另外,還有學(xué)者試圖區(qū)分“難民”(refugees)、“客居”(expatriates)、“移民”(émigré)、“漂泊”(vagrancy)和“離散”(diaspora)等相關(guān)術(shù)語內(nèi)涵的細微之處③。近年來,隨著批評話語向“后”理論(post-theories)的轉(zhuǎn)移,“離散”似乎成為最熱門的術(shù)語。然而,在中國文學(xué)研究中,沒有一個特定的術(shù)語具有話語上的明顯優(yōu)勢,而這些相關(guān)的術(shù)語或多或少地被相互借用。這種話語上的模糊性使得明確定義像哈金這樣的文學(xué)人物的身份更加困難。
哈金出生于黑龍江,于1985年去美國攻讀英國文學(xué)的博士學(xué)位,并計劃完成學(xué)業(yè)后返回中國。1980年代末畢業(yè)后決定留在美國。也正是在那個時候,他決定用英語寫作——用他自己的話說,他是“流放到英語里”,以“維護作品的尊嚴”④。這是一個自我放逐的姿態(tài)。同時,它也是語言的“流放”。哈金并沒有像許多移民作家在國外仍以中文寫作——而這使他更像是一名“離散”作家而非“流亡”作家。
江慧珠在其對中英跨界文化作品的研究中,將哈金視為所謂“一級離散”(first-order diaspora)的代表,因為他既不是流亡者,也不是“二級離散”(second-order diaspora)者[或者稱為“繼承或遷移的離散者”(inherited or transmitted diaspora),即第二代離散者或移民],而是處在某個中間位置。江慧珠認為,哈金的“獨特的中間地位”在于他寫作的語言和主題之間的差異,這意味著語言實際上無法決定哈金作為移民作家的身份⑤。也就是說,哈金在寫作中所展示或構(gòu)造的身份,是在越界過程中逐漸展開的,或者說越界過程本身就是其打開身份的方式。但他所有的這些身份都不是穩(wěn)定的,至少從他所使用的語言上來說,他的寫作讓他難以定位。哈金的“翻譯書寫”動搖了他作為移民的身份,但同時也使他擺脫了語言和意識形態(tài)的束縛。
民族(語言)文學(xué)、民族主義與認同感
大衛(wèi)·珀金斯提醒我們,文學(xué)分類學(xué)從來就不是單純的,因為“分類也是一種傾向,是一種批評行為”⑥。哈金之所以被視為美國作家,主要是因為他所使用的語言。然而,中國文學(xué)批評家也往往將他納入中國作家群體,這主要是因為他寫作的主題,以及他作品中通常表達和處理的中國情感。例如,沈雙將哈金的成名小說《等待》(Waiting)解讀為“英語語系中國文學(xué)”(Anglophone Chinese literature),并視哈金為“離散作家”⑦。羅貴祥在其對哈金更具挑戰(zhàn)性的解讀中,對兩種確認“中國文學(xué)”的標準——“共同的文化淵源”與“共同的語言”——的有效性表示懷疑。但他認為,盡管像哈金這樣的作家的寫作暴露了“中國文學(xué)”這一概念內(nèi)在的不一致性,但這一“舊觀念”在全球化時代,正可以通過對自身話語性的“缺陷”的認識來完成自我救贖。對于羅貴祥來說,這正是將哈金的作品解讀為“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的一部分”的意義所在⑧。
如果上述這些批評家試圖在讓“中國文學(xué)”這一范式更具包容性,可以容納非華語寫作的作品,那么美國亞裔文學(xué)的學(xué)者們也同樣正試圖將華文文學(xué)納入自己的研究領(lǐng)域。這表明民族主義的相互競爭以前所未有的方式重塑著人文學(xué)科的組織形態(tài)。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在這兩種努力之中,都隱含著一種在文學(xué)研究中常見的語言決定論。語言在文學(xué)作品中仍然是一個至關(guān)重要的維度,它決定著文學(xué)的基本品質(zhì)或本質(zhì)特征。
盡管傳統(tǒng)的以民族國家為基礎(chǔ)的文學(xué)分類法在當(dāng)今受到了深刻的挑戰(zhàn),但從“英語語系”(Anglophone)、“法語語系”(Francophone)、“西語語系”(Hispanophone)等研究中汲取靈感而新近發(fā)展出來的“華語語系”文學(xué)卻獲得了批評界眾多的關(guān)注?!叭A語語系”文學(xué)在其形成初期具有某種顛覆性,史書每將其定義為“處在中國境外以及中國和‘中國性(Chineseness)的邊緣的文化生產(chǎn)場所之網(wǎng)絡(luò),在此,對中國大陸文化的差異化(heterogenizing)和本土化(localizing)的歷史進程,已經(jīng)發(fā)生了幾個世紀了”⑨。盡管如此,漢語在“華語語系”文學(xué)中仍然清晰地占據(jù)著中心地位。然而,哈金的英文作品似乎整體上仍然被這所翻新后的文學(xué)大廈拒之門外。
或許哈金的作品可以被置于杜維明所說的“文化中國”的范式內(nèi)理解。所謂“文化中國”,是指中國要“從三個象征層次的連續(xù)相互作用的角度來審視”;這一包容性模式包括中國內(nèi)地、中國臺灣、中國香港和新加坡(第一層次),全世界的華人社區(qū)(第二層次),以及那些“試圖從理性上了解中國,并把他們對中國的理解帶回到自己的語言社區(qū)”中的人(第三層次)⑩?!拔幕袊彼坪蹩梢越鉀Q哈金的寫作所引起的類似語言問題。然而,這種包容性也似乎略顯簡單,因為它仿佛是說,要具有文化上的中國性,與中國相關(guān)的主題比漢語語言的使用更為重要。盡管如此,這一具有民主傾向的模式,仍然要求某種語言和主題一致性。事實上,哈金在中國大陸被閱讀的廣泛度比在美國小得多,尤其是以英語原版閱讀。語言障礙還是起著決定性的作用。這讓人懷疑,在杜維明的“文化中國”模式中,外圍地區(qū)能否真正發(fā)揮中心作用。
同樣,以英語為中心(Anglophone-centered)的亞裔美國文學(xué)也在不斷融入其他民族語言的作品。哈金用英語寫作的中國故事位于兩個不斷擴大其各自領(lǐng)域的向心力量之間,占據(jù)著一個獨特的位置,并動搖了“民族主義”的概念。如果說,語言是作為“想象的共同體”的現(xiàn)代民族國家其構(gòu)建過程中一個重要的文化邊界標志的話,那么哈金寫作中語言和主題的脫節(jié),就使得民族神話的創(chuàng)造成為問題,這一神話通常假定民族語言、文化和習(xí)俗的完整統(tǒng)一。雖然“文化國家”的概念并不要求語言的統(tǒng)一,但它也無法真正容納像哈金那樣的寫作。哈金的移民寫作是一個有意識的選擇,它規(guī)避意識形態(tài)的刻板印象,也暗示了詹姆斯·克利福德所說的從“根性”到“路徑”(from roots to routes)的軌跡。
上述這些“后話語”具有跨越邊界、流動性、異質(zhì)性和雜交性等術(shù)語特征,它們的確動搖了一種簡單的穩(wěn)妥感(at-home-ness,在家的感覺),即民族主義對母語的要求。家,無論是現(xiàn)實的還是隱喻的家,都是哈金寫作中語言問題引起爭論的另一個場所。作為移民,哈金對“家”持有一種模棱兩可的看法。他聲稱:
……對于大多數(shù)移民,特別是移民藝術(shù)家和作家來說,“家鄉(xiāng)”的意義更多的是“到來”而不是“返回”。“家鄉(xiāng)”一詞所內(nèi)含的這種二分法,在當(dāng)今比過去更加重要。它的意義不再是與“家”分離,而是移民應(yīng)該在遠離自己的祖國再建立一個“家”。因此,合乎邏輯的說法是,你建造自己“家”的地方就是你的“家鄉(xiāng)”。11
因此,對于哈金來說,“家是一個‘成為(becoming)的過程,而不是被固定的過去”。從這個意義上說,哈金不僅僅是賽義德所說的反抗民族主義的流亡知識分子,而且還是一個如劉大衛(wèi)所言,在新的地點重建家園的離散作家12。哈金同情米蘭·昆德拉的處境和觀點,認為懷舊將損害一個人回憶的能力,也因此將損害一個人對其過去的看法,以及接受過去為自己的一部分的方式13。
這在一定程度上解釋了哈金在很多采訪中努力與中國保持距離,并希望被讀者視為美國作家的原因。他明白語言問題是這個問題的關(guān)鍵:“如何學(xué)習(xí)語言——或者放棄學(xué)習(xí)語言!但無法絕對地駕馭這種語言,這對于移民來說是不可能的。你的生活永遠被不足所籠罩?!钡硪环矫妫疬@種對美國生活的依戀——至少在語言層面上,并沒有妨礙他在《等待》等作品中“真正進入中國世界”14。或者說,這反而增強了他以獨特的方式表達中國情感的能力。
此外,對于哈金來說,家也可以被理解為西奧多·阿多諾所說的語言和意識形態(tài)的限制。阿多諾的格言“不要在家中感到安穩(wěn)”(not to be at home in ones home),便是基于他對于語言鉗制人類思維的思考15。既然正統(tǒng)的語言不可避免地被認為是教條式的,那么唯一的道德家園只能是用另一種語言寫作。阿多諾隱喻式的主張在哈金的個案中呈現(xiàn)出一種現(xiàn)實的維度。哈金選擇用另一種語言寫作,的確為他提供了新的視角和新的方法。但與阿多諾不同,哈金的選擇動機復(fù)雜,包括“需要、野心和隔閡”16。疏遠是作家的文學(xué)趣味和力量源泉之所在,在美國學(xué)術(shù)界生存下來,是他現(xiàn)實的需要,而這兩點都構(gòu)成了他成為一位偉大作家的雄心壯志的一部分。
當(dāng)哈金被一次次問到為什么用英語寫作時,他的回答是:“為了生存?!彼忉屨f,這個謙微的回答不僅指的是物質(zhì)上的生存,也意味著“過一種有意義的生活”。哈金雄心勃勃,他的目標是創(chuàng)作出“超越時間”的文學(xué)作品,而不僅僅是自己“圈子的代言人”17。當(dāng)然,他選擇英語作為其創(chuàng)作語言,使他一方面遠離中國,而另一方面又拉近了他與中國的距離;同樣,他的中國故事也一方面使英語讀者遠離他的寫作,而另一方面同時也吸引眾多英語讀者。哈金如此創(chuàng)作“翻譯書寫”,不僅跨越了民族文學(xué)的界限,也挑戰(zhàn)了民族文學(xué)概念中根深蒂固的語言決定論和想象性的文化統(tǒng)一論。
翻譯語言與跨國通行證
哈金說,“最終的背叛是選擇用另一種語言寫作”。然而,如何把語言障礙轉(zhuǎn)化為寫作優(yōu)勢,是他最關(guān)注的問題。他經(jīng)常提到兩個用非母語的英語作為寫作語言的偉大前輩,約瑟夫·康拉德和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哈金試圖在他們寫作中尋找出賦予他們英國文學(xué)大師地位的特殊品質(zhì)。在眾多品質(zhì)中,哈金格外注意到他們的行文風(fēng)格。在哈金看來,康拉德的英語“雖然保持著中性,但卻有著獨特的力量和鮮明的優(yōu)雅。它經(jīng)常上升到詩歌的高度”18。而納博科夫則試圖逃避康拉德的影響,他巧妙而非常規(guī)地使用英語,使他的散文獨具風(fēng)味。在我看來,哈金其自身的英語寫作從納博科夫的策略中汲取了靈感,不僅是作為解決“康拉德困境”的一種途徑——這一困境源于對母語的拋棄,而且是作為在面對兩位前輩巨匠時,一種超越“影響的焦慮”的方法。哈金對康拉德和納博科夫的追溯,也讓我們想到在吉爾·德勒茲和費利克斯·瓜塔里對“小文學(xué)”(minor literature)的討論,在“小文學(xué)”中,語言的“去域化”(deterritorialization)的概念十分重要。德勒茲和瓜塔里認為,語言的去域化是指一種逃避主要語言(master language)的象征性符號結(jié)構(gòu)的方式寫作,如此,這種寫作方式也將逃避后者的意識形態(tài)局限,這不僅具有語言學(xué)意義,更具有政治意義?;蛟S,我們也可以將哈金的翻譯書寫——其對英語和漢語的獨特運用——放在德勒茲和瓜塔里所描繪的小文學(xué)的譜系之中思考。
在接下來的部分,我將著重討論哈金出版的第一部小說《池塘》,并探討他對語言的使用——“即一種不同的感性,以及稍有不同的語法、用法和風(fēng)格”的寫作——是如何將其語言上的“自我劣勢化”(self-crippling)變成一種文學(xué)優(yōu)勢19。事實上,正如哈金自己謙虛所說,他使用語言的意義超越了純粹的語言層面,因為在此,我們不僅必須考慮他對語言一般功能的看法,以及他對約束感和流動性的象征性的感觸,而且還要思考他作為移民作家的身份。
許多批評家將“流亡”與“離散”寫作視為是對遠離家鄉(xiāng)——不論是現(xiàn)實中的還是精神上的——的補償性反應(yīng)。返鄉(xiāng)想象的渴望,往往產(chǎn)生出某種特殊的敘事力量,這構(gòu)成了流亡或離散寫作形式的特征。批評家通常注意到“斷裂的形象”20,或“不連續(xù)的存在狀態(tài)”21,并將其視作這類小說的力量之源。例如,邁克爾·塞德爾將流亡者定義為“居住在一個地方,卻記得或投射另一個地方的現(xiàn)實的人”22。同樣,克利福德也認為,離散文化調(diào)解“住在此處,卻記住與渴望另一個地方”的經(jīng)歷23。必要的異化賦予想象的回歸以力量,而無法實現(xiàn)的返鄉(xiāng)則維持著斷裂的力量。
這些解讀部分地解釋了跨界寫作的魅力和力量,并啟發(fā)了對哈金寫作的一些闡釋。2005年,哈金借用約翰·威廉·德·佛瑞斯特“偉大的美國小說”的理念,在《今天》雜志上提出了具有爭議的“偉大的中國小說”的概念,在許多中國作家中間引起了熱議。然而,對于哈金來說,這一理想是否能夠?qū)崿F(xiàn)并不重要;相反,或許正是它無法實現(xiàn),將敦促作家們繼續(xù)努力。同理,羅貴祥將哈金的《等待》解讀為一個存在主義悖論式的展現(xiàn),無法實現(xiàn)的理想賦予追求以力量,而這在全球化的語境中,正象征著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作為一個開放的領(lǐng)域所具有的潛力。然而,這種解讀所缺乏的是對語言層面的異化力量的考慮。
在此,喬治·施泰納提出“雙語主義”(bi-lingualism)和“多語主義”(multi-lingualism)的概念,或許能更為有效地解釋語言方面的問題。在這兩個深具影響力的概念中,施泰納批評了浪漫主義的語言理論,因為這些理論將語言視為一種獲取原本難以接近的過去的根本手段,也是塑造這一過去的力量,而這一過去又被認為是意識和民族品質(zhì)的根源。施泰納認為,在“多語主義”的語境下,任何語言的習(xí)得都將是一種“外國”語言銘刻于思想中的一個內(nèi)化過程。尼科·以色列繼承了施泰納的思想,主張“語言本身從來都不是‘非流亡的或離散的”24。也就是說,對于兩位批評家來說,任何語言都須保持其異質(zhì)性,唯其如此,才能堅守其活力與批評效能。
在哈金的作品中,作家最吸引讀者和評論家注意的,是他將中國的習(xí)語和成語以其特有的風(fēng)格化寫作方式直接書寫成英文。美國作家約翰·厄普代克在評論哈金的小說《自由生活》(A Free Life)時,就說他在書中發(fā)現(xiàn)許多“小謬誤”;他寫道:“非常不幸的是,這部小說很難讓我們忽視它的語言,從而聚集出一種一氣呵成的閱讀能量。”25這些“感覺是從中文直接翻譯過來”的“小謬誤”,卻實際上是作者故意為之,它們旨在表明人物在從一種文化向另一種文化過渡的過程中,語言與意識形態(tài)上所面臨的困難和尷尬。如此“不當(dāng)”地使用英語,在哈金的其他小說中也常??梢姡蛟S作者從未希望讀者忽視它們,因為這一策略賦予他的文字一種陌生而獨特的味道。
在對《池塘》的詳盡分析里,張航稱贊了哈金的語言創(chuàng)新,作者寫道:“哈金的寫作中有一種獨特的‘中國性,……最突出地表現(xiàn)在其詞匯創(chuàng)新和文化隱喻所體現(xiàn)出的文學(xué)創(chuàng)造力之中……哈金的語言獨創(chuàng)性似乎在于他能夠融合漢語和英語的語言形式和語義,創(chuàng)造出自己的混合性語言?!?6在我看來,雖然哈金以其獨特的語言運用確認了某種“中國性”這一觀點略顯簡單化,但他這種語言特色卻也的確賦予了他別具一格的風(fēng)格,也使他在“中國文學(xué)”這一復(fù)雜領(lǐng)域占據(jù)了一個獨特的位置。
在哈金的作品里,經(jīng)常能讀到諸如“[to]wear the same pair of trousers and[to]breathe through one nostril”(“穿一條褲子,一個鼻孔呼吸”)之類的句子。這種中式英文的味道,可以說來自其訴諸“字面性”(literalness)的努力27。這種“字面性”使得哈金的英文讀起來像是中文的直譯,也給人一種感覺,認為很容易就可以翻譯回中文——這是“翻譯書寫”的一個顯著特點。除了達到疏遠感或陌生化的效果,使他的文字感覺新鮮以外,這一技巧也產(chǎn)生出一種“跨文化邊界”的幽默28。例如,諸如“son of a turtle”(“龜兒子”)和“son of a rabbit”(“兔崽子”)這樣聽起來怪怪的臟話,為小說增添了許多喜劇效果,也創(chuàng)造一種荒謬的感覺。
事實上,訴諸字面性的手法,也是小說中的兩個主要反面角色——劉書記和馬廠長——經(jīng)常用來給主人公邵彬制造麻煩的蹩腳伎倆。在小說的開頭,邵彬沒能從工作單位的住房項目中分得一套新建的公寓,于是畫了一幅漫畫,畫的是一座六層的公寓樓,并為漫畫題名《幸福屬于有權(quán)的一家》,諷刺單位住房分配過程中的腐敗。
邵彬的第二幅諷刺漫畫,是針對新年時單位公職人員行賄受賄和挪用資金的問題。當(dāng)這幅名為《慶祝節(jié)日好難!》的漫畫在報紙上發(fā)表后,立即在工人中引起了騷動。在這幅漫畫中,邵彬畫了許多當(dāng)時緊俏的商品,包括菠蘿和“國酒”茅臺。為了平息工人的憤怒,劉書記和馬廠長指責(zé)邵彬誹謗,因為當(dāng)時菠蘿在北方非常罕見,而茅臺酒也是屬于極為高檔的商品,他們那樣級別的人是很難弄來的。
讓這些場景顯得如此滑稽和荒謬的,正是劉書記和馬廠長兩人對文字和圖片的隱喻和符號意義選擇視而不見。作品中似乎有一種無形的力量不斷地把這些文字和圖片拉到一個非常字面的、現(xiàn)實的、基本的、原始性的層次上。對于劉書記和馬廠長這兩個壞蛋而言,這種“字面性”意味著對語言和意義的濫用如此粗暴,以至于產(chǎn)生了某種荒唐的感覺;然而,對于作者來說,它代表著語言的去域化(deterritorialization)——即將語言從其象征結(jié)構(gòu)中移位,這不僅是試圖使他的翻譯書寫在風(fēng)格上顯得獨一無二,而且也是為了探試這種語言移民和意識形態(tài)的僭越實踐的潛力。
與劉書記和馬廠長的語言濫用相對,邵彬似乎從一開始就有一種對文字力量的傳統(tǒng)信仰。最初,邵彬就被東漢哲學(xué)家王充的話所激勵。邵彬視自己為一個有良知的知識分子,揮舞著毛筆(而不是鋼筆)來與劉書記和馬廠長這兩個邪惡的象征作斗爭。在好幾處情境中,邵彬的確表現(xiàn)出了一定的藝術(shù)天賦,他的話也產(chǎn)生了一定的效果。但他語言的不足(或者說廣義的語言的不足),很快就顯現(xiàn)出來了。劉書記和馬廠長狡猾地轉(zhuǎn)向了“字面性”(字面意義、基本意義、身體意義,而非象征意義、精神意義等),避重就輕地回避了邵彬攻擊的直接矛頭。更滑稽的是,在那些卡通式的交鋒場景中,那些輕信的觀眾(邵彬也是其中一員)不假思索地接受了劉書記和馬廠長的語言濫用。反之,事實證明,只要邵彬附和他們,跟他們說同樣的語言,他就可能與他們相處甚歡,如魚得水。小說結(jié)局正是如此:邵彬最后接受了劉書記和馬廠長給他的宣傳部干部的機會,成為他們派系的代言人,也因此如愿以償?shù)孬@得了他一直想得到的住房。
在這場話語的斗爭中,對語言字面性的暴力訴諸,讓我們感受到了語言本身的根本性的“溜失”(slippage)特征。這種語言上的溜失,以一種詭異的方式使得公共道德變得形同虛設(shè),并固化了其本身象征域的意義。哈金游戲般的語言,在展示語言創(chuàng)造力的可能性的同時,也表現(xiàn)出小說家對于語言本身的嚴重懷疑。這種懷疑在故事的結(jié)尾以更為諷刺的方式再次得到強調(diào)。當(dāng)時,邵彬作為語言濫用的受害者,卻在最后給予對他的施暴者以戲劇性的一擊。這一擊充滿了感情,也充滿了“表演性”。邵彬認為“文字本身就是個會引起懷疑的聰明的家伙”。在這里,哈金對語言創(chuàng)造性的且略顯滑稽的使用,暗示著他對語言暴力性的認識。
哈金的跨界語言往往伴隨著一種語言束縛感,這在他的小說中似乎無處不在。評論家們注意到他寫作中有關(guān)“束縛”的主題。例如,在《等待》中,讓孔林和吳曼娜為其婚姻等待了漫漫十八年的是一條陳舊的軍規(guī),而具有諷刺意味的是,雖然這條軍規(guī)的緣由無人知曉,然而其威權(quán)卻仍然無法動搖。每個人似乎都被困在這一語言的(勝過邏輯的或概念的)牢籠之中,但卻沒有人愿意挑戰(zhàn)它。同樣,在《自由生活》中,作者講述了一個關(guān)于中國移民在美國奮斗掙扎的故事;正如厄普代克在他的書評中指出,主人公武南對美國生活的融入,是始于語言的融入。也就是說,自由首先是一種語言的自由。
在《池塘》中,這種束縛感是通過邵彬日常生活中的時間和空間的限制感而表達出來的,其最顯著的表述莫過于“池塘”這一中心隱喻了。這個池塘在作家看來只不過是“一個尿坑”,但它卻不僅束縛住了邵彬,也束縛住了掌權(quán)的劉書記和馬廠長。它是以當(dāng)時實行的鐵飯碗政策為基礎(chǔ)的,在這一體制下,“劉和馬不能開除邵彬,因為邵彬是國有企業(yè)的工人,不需要像臨時工那樣續(xù)簽合同”;但另一方面,邵彬沒有單位領(lǐng)導(dǎo)的許可,也沒法離開單位,因為單位領(lǐng)導(dǎo)事實上完全負責(zé)——也是控制了——工人的生活。正是如此,可以說雙方都被困在了這個池塘里,都沒有退路,只能在這個舞臺上上演一出出鬧劇。問題最后的解決是,用縣委楊書記的話說,“把邵彬留在我們的池塘里”。
這一話語的牢籠,正象征著哈金小說中普遍存在的強烈的社會流動性的固化。邵彬之所以成為一個意外,能夠獲得足夠資本被他的對頭收納,僅僅是因為他的一個盟友在北京這個政治權(quán)力中心有背景強大的親戚。事實證明,這位親戚的直接介入改變了邵彬?qū)κ值南敕?。邵彬這次很幸運,能夠跑到政治權(quán)力中心并獲得幫助。不過,他需要有全國糧票和介紹信才能去北京,這一事實表明,這種權(quán)力跨越中有其固有的困難。
事實上,邵彬先前曾試圖利用上級和外部的權(quán)力,例如給楊縣長寫信,在市級和全國性的報紙上刊登漫畫等,但都遭到了挫敗。他未能跨越權(quán)力的等級,這與他在話語中的語言限制息息相關(guān)。邵彬在報紙上發(fā)表的兩幅漫畫,都被劉書記和馬廠長以字面意義曲解,以遮掩他們道德上的缺失。讓邵彬的指責(zé)顯得更加無力的是,相較于他通常在單位會議上受到的直接的拳打腳踢,報紙媒體在現(xiàn)實空間中毫無優(yōu)勢,幫不上任何忙。他所訴諸的報紙媒體都在外省,這種力量的“外在性”在這里使得書面文字和符號顯得相當(dāng)脆弱;而與之相對的是,單位會議中口語的交鋒,則賦予了它們一種濫用權(quán)力的力量,讓他的心靈受到直接打擊。
哈金的寫作經(jīng)常涉及這類權(quán)力等級問題的象征性描寫,這種權(quán)力等級與作家在使用語言時所表現(xiàn)出的以及其移民身份所提供的語言流動性形成鮮明的對比?;蛘邠Q一種說法,哈金的語言流動性,加上他作為移民作家的身份,使得他對于話語的束縛性的描述更加尖銳。沈雙在其對《等待》的解讀中,認為哈金人物刻畫中表現(xiàn)出的歷史與社會的束縛感,尤其是女性人物的束縛感,與作家本人作為一名離散作家的斗爭息息相關(guān)29。
最后,哈金的語言創(chuàng)新,以及其跨國性(transnational)和翻譯性(translational)的特點,揭露了語言的媒介性本質(zhì),使得自我指涉(self-referential)的反思成為可能。施泰納在其多語互融(multilingual cross-fertilization)理論中指出,“人類之間的每一個溝通行為越來越呈現(xiàn)出翻譯行為的形狀”30。哈金的易于翻譯的語言,或許可以說是施泰納這一論點的一個有力例證。這一富有啟發(fā)性的“翻譯寫作”形式在移民寫作中被非常富有成效地實踐著。韓瑞其所謂的“移民小說”(immigrating fictions)的研究中,將這種跨境寫作形式與翻譯進行了比較,因為兩者都涉及一個關(guān)鍵的中介過程,這一中介過程起到了“布萊希特符號”(Brechtian sign)式的拉開距離的作用——在“移民小說”中,“小說如同布萊希特戲劇中的演員,從來沒有放棄其對小說創(chuàng)作‘過程的主張;像海關(guān)官員、文學(xué)代理或人口販子,它們在交易中要求留下自己的印跡”31。這段話非常恰當(dāng)?shù)孛枋隽斯鸬膶懽鳎驗槠洫毺氐恼Z言提醒了讀者作家寫作所經(jīng)歷的語言、文化和話語上的跨越“過程”。翻譯家往往會在翻譯過程中隱藏自己作為中介的角色,扮演一個缺席的在場(absent presence)的角色;但哈金則相反,他的寫作更具自我反省性和自我指涉性。
從某種意義上說,邵彬是中國知識分子的一個漫畫形象,而哈金在創(chuàng)造這個人物時腦中可能有自己的形象。對于兩人來說,都有一種無法從其各自的話語牢籠中逃脫的絕望。雖然哈金曾多次在不同的場合下否認其寫作中有任何自傳性的傾向,但自我反思的確是他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一個重要方面。故事的結(jié)尾,邵彬在柴先生面前背誦了俄羅斯詩人謝爾蓋·葉賽寧的詩行:
哦,我的同胞們的語言
對我來說都是陌生的。
我是自己家鄉(xiāng)的外國人。
顯然,哈金也視自己為一位移民作家,一個外國人。語言的異化意味某種話語性的排斥,也使得其身份模棱兩可,問題重重。他的跨語言寫作是一種必須的姿態(tài),它突顯了寫作這一行為本身,從而引發(fā)我們的思考。
結(jié)語
正如跨界有多種形式一樣,中國文學(xué)的范式本身也是復(fù)雜而多元的,哈金繼續(xù)在這一多元譜系中建造出一個屬于自己的獨特位置。語言作為文化的重要維度,在當(dāng)今文學(xué)分類學(xué)中仍然扮演著重要的角色,并不斷塑造著人們對文學(xué)的看法。與此同時,在這個全球化時代,跨越邊界和跨文化/跨語言互融實踐的規(guī)模越來越大。在這些語境下,哈金“翻譯書寫”的跨界寫作成為一個引人注目的例子,它使我們在這個歷史節(jié)點上反思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本質(zhì)?!?/p>
【注釋】
①11131718Ha Jin,The Writer as Migrant,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2008.
②21Edward W. Said,Reflections on Exile and Other Essays,Cam-bridge,MA: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0.
③24例如,艾賈茲·艾哈邁德在強迫和自愿流亡之間劃清界限:“流亡通常有……一個原則,而該原則防止人們……否認痛苦。相比之下,自我流放和‘漂泊自浪漫主義早期以來,在資產(chǎn)階級文化的各個階段,在藝術(shù)家群體中越來越普遍,而隨著這一經(jīng)驗本身被選擇實踐的頻率越來越高,其歡慶感……也隨之成比例地增長?!睈鄣氯A·賽義德提供了一個更復(fù)雜的區(qū)別:流亡起源于古老的流放(banishment)做法。一旦被流放,流亡者便過著反常和悲慘的生活,并帶有作為局外人的恥辱。相較而言,難民是20世紀國家的產(chǎn)物?!半y民”一詞已成為一個政治性詞匯,表示大批無辜和困惑的人需要緊急國際援助;而“流亡”,我則認為帶有一種孤獨和精神性的氣息??途诱咦栽妇幼≡谕鈬?,通常是出于個人或社會原因……客居者或許分享著流亡者的孤獨和疏離,但他們不用忍受流亡所具有的嚴格禁令?!耙泼瘛钡亩x模棱兩可。從技術(shù)上講,移民是指任何移居到新的國家的人。在遷移這一問題上,他們當(dāng)然可以自我選擇。
尼科·以色列以“現(xiàn)代”與“后現(xiàn)代”之間的區(qū)別來區(qū)分“流亡”和“離散”之間的差異,這一區(qū)分更為理論化,卻也更具有爭議性:就當(dāng)代文學(xué)和文化研究而言,“流亡”或許與文學(xué)的現(xiàn)代主義最為密切相關(guān),它至少意味著一個具有一致性的主體或作者,以及一個更有限定性的地方與家的概念。與之相對,“離散”則與少數(shù)群體的團結(jié)有更緊密的關(guān)系,并與后殖民主義和后結(jié)構(gòu)主義以及后現(xiàn)代主義理論的交錯相連,它旨在解釋混雜性(hybridity)或表演性(performativity),從而解構(gòu)諸如文化霸權(quán)、位置和身份等概念。
由馬爾克斯·布洛克和彼得·派克主編的論文集《后果》,則從更傾向于社會學(xué)的角度,為我們提供了這些術(shù)語在不同領(lǐng)域的新近研究成果。參見:Aijaz Ahmad,In Theory:Classes,Nations,Literatures(London:Verso,1992);Nico Israel,Outlandish:Writing between Exile and Diaspora(Stanford: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2000);Marcus Paul Bullock and Peter Yoonsuk Paik,eds. Aftermaths:Exile,Migration,and Diaspora Reconsidered(New Brunswick,NJ:Rutgers University Press,2009)。關(guān)于對這一主題在中文世界中的研究,參見劉小楓:《這一代人的怕和愛》,華夏出版社,2007。
④Ha Jin,“Exiled to English.”New York Times 30 May 2009. 24 Jan. 2014. 〈http://www.nytimes.com/2009/05/31/opinion/31hajin.html?_r=0〉.
⑤Belinda Wai Chu Kong,Species of Afterlife:Translation and Displacement in Twentieth-Century Chinese-English Contexts,Diss. University of Michigan,2005.
⑥D(zhuǎn)avid Perkins,Is Literary History Possible?Baltimore: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1992.
⑦29Shuang Shen,“Time,Place,and Books in Ha Jins Waiting,”Journal of Modern Literature in Chinese 6.2/7.1(2005).
⑧Kwai-Cheung Lo,“The Myth of ‘Chinese Literature:Ha Jin and the Globalization of ‘National Literary Writing,”Journal of Modern Literature in Chinese 6.2/7.1(2005).
⑨Shu-mei Shih,Visuality and Identity:Sinophone Articulations across the Pacific,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2007.
⑩Wei-ming Tu,“Cultural China:The Periphery as the Center,”in The Living Tree:The Changing Meaning of Being Chinese Today,edited by Wei-ming Tu,Stanford: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94.
12David Palumbo-Liu,Asian/American:Historical Crossings of a Racial Frontier,Stanford: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99.
1428Dave Weich,“Ha Jin Lets It Go,”in The Powell.com Interviews:22 Authors and Artists Talk about Their Books,Lincoln,NE:iUniverse.com,Inc,2000.
15Theodor W. Adorno,Minima Moralia:Reflections from Damaged Life,trans. E. F. N. Jephcott,London:New Left Books,1974.
16Chris GoGwilt,“Writing without Borders:An Interview with Ha Jin,”Guernica:A Magazine of Art and Politics,14 Jan. 2007,〈http://www.guernicamag.com/interviews/post-2〉.
19Sarah Anne Johnson,The Very Telling:Conver-sations with American Writers,Hanover:University Press of New England,2006.
2022Michael Seidel,Exile and the Narrative Imagination,New Haven:Yale University Press,1986.
23James Clifford,Routes:Travel and Translation in the Late Twentieth Century,Cambridge,MA: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7.
25John Updike,“Nan,American Man:A New Novel by a Chinese ?migré,”The New Yorker,3 Dec. 2007,〈http://www.newyorker.com/arts/critics/books/2007/12/03/071203crbo_books_updike?printable=true〉.
26Hang Zhang,“Bilingual Creativity in Chinese English:Ha Jins In the Pond,”World Englishes 21.2(2002).
27Ha Jin,In the Pond:A Novel,New York:Vintage International,1998.
30George Steiner,Extraterritorial:Papers on Literature and the Language Revolution,New York:Atheneum,1971.
31Eric Hayot,“Immigrating Fictions:Unfailing Mediation in Dictée and Becoming Madame Mao,”Contemporary Literature 47.4(2006).
(龔浩敏,香港嶺南大學(xué)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