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玉芝
1
美芳是我兒時好友小喜的媽媽。每當(dāng)我回憶起故鄉(xiāng)小雪,美芳總會出現(xiàn)。她是謎一樣的存在,她為我的童年生活涂抹上底色,神秘而傷感。
每次我往后街去,奶奶總要囑咐一句:“去后街別跟小喜玩。”我不滿:“為什么不能跟小喜玩?”奶奶撇嘴翻著白眼說:“就她那個好媽……”我更不滿:“她媽怎么了?哼!”
等奶奶一不見身影,我立刻去了小喜家。要說小喜的媽媽與別人有什么不同,就是她的臉比別的嬸子大娘白,身子骨不如她們壯,瘦瘦的,也不高,嗯,干活肯定不行。在小雪要是干活不行,確實挺不起腰桿。怪不得小喜的媽媽走路喜歡低著頭,沒事也不大出門??删退愀苫畈淮笮?,奶奶也不至于那樣翻著白眼看人吧?
小喜不在家,拔草去了。小喜媽媽正坐在水缸邊洗衣服,用搓板一下一下搓著,比我媽媽洗得慢多了。我正要走,小喜媽媽說:“春熙等一會兒吧,小喜出去半頭晌,也該回來了?!毙∠矉寢屨f著擦干手,進屋拿了一把馓子給我:“前些天我害病,你三叔買的?!蔽医行∠舶职秩澹行∠矉寢屓龐?。雖然媽媽不讓我吃別人家的東西,我還是忍不住接過馓子,坐在小板凳上吃了。她看著我吃,又說:“貴生也給我買過一回馓子?!薄百F生是誰?”我問。這個名字我以前從來沒聽說過。她臉上一陣慌亂,說:“他,他……你不認識?!薄澳撬钦l?”她急忙去了屋里,明顯不想告訴我貴生是誰。不告訴就不告訴吧,我反正也不關(guān)心,我真正關(guān)心的是馓子。
我剛吃完馓子,小喜回來了。小喜比我大一歲,十一歲,可看起來比我小,因為她瘦瘦小小,辮子和臉都是黃的。小喜媽媽干活不行,小喜卻能干,拔草拾柴看弟弟樣樣行。我說:“小喜你知道吧,胡同通開了,以后拔草咱倆一起去。” 小喜放下籃子跳起來:“這樣我就能天天跟你玩啦!”
小喜媽媽樂呵呵地看看小喜,又給她拿了一把馓子。小喜邊吃馓子邊給我說拔草時捉知了的事,她捉了八只,又全放了,她媽媽不讓她殺生。她舍不得把馓子一氣吃完,一根一根往嘴里送。
大門咣當(dāng)一聲,小強忽忽跑進來,后面跟著小喜的奶奶,小腳,走路一晃一晃的。看到奶奶,小喜的臉一下變了,嘴里的馓子也忘了嚼。小強沖上去奪過馓子:“我吃馓子,我吃?!薄拔堇镉?,把姐姐的還回去?!毙∠矉寢屍鹕砣ノ堇锬免套印?/p>
小喜慌忙把剩下的馓子給了小強,她奶奶邊喂小強吃邊壓低聲音惡狠狠地說:“吃!就知道吃!馓子是你吃的嗎?”小喜像犯了錯誤一樣低著頭,眼淚吧嗒吧嗒掉下來,努力把嘴里剩的一口馓子咽下去。小喜媽媽拿著一把馓子出來,正好看到小喜奶奶罵小喜,氣得一把把馓子摔到地上,還跺了好幾下腳:“小喜怎么就不能吃了!小喜怎么就不能吃了!容不下俺娘倆,俺們這就走!”小喜媽媽說著進屋,一會兒拿個包袱出來。小喜奶奶急忙去攔她:“小強媽,你看你,別生氣,我沒別的意思,覺得馓子是小強爸給你買的,你有病,小孩子不該吃?!薄澳菓{什么讓小強吃?”“小強不是小嗎?”“哼,就是容不下我和小喜……”小喜媽媽的聲音低下去,小喜奶奶趁機奪過包袱。
我聽媽媽說過,小喜姥爺姥娘都沒了,也就是說小喜媽媽沒有爸爸媽媽了,那她能帶著小喜去哪里呢?小喜媽媽坐凳子上哭,邊哭邊嘮叨,無外乎還是容不下的話。
忽然小喜媽媽的眼變得直勾勾的,嘟囔的話也含糊不清了,還不停地打嗝,我以前沒見過她這樣,嚇得不知怎么好。這時三叔扛著镢頭回來了,小喜奶奶朝三叔使著眼色說:“你快領(lǐng)小強出去玩玩吧。”三叔看小喜媽媽一眼,小喜媽媽就像不知道三叔回來一樣,眼神依舊直勾勾地念叨,看也不看三叔一眼。三叔對小喜奶奶說:“娘你又惹她了?”說著不情愿地領(lǐng)小強出去。小喜已經(jīng)不哭了,她在搓衣服。
小喜媽媽忽然不打嗝了,說:“你們不能虧待美芳和小喜?!蔽殷@得差點跳起來,小喜媽媽嘴里蹦出一個男人的聲音,口音還不是我們小雪的。小喜奶奶頓時慌了神,用我很少見的平和的語氣說:“你也看見了,小強爸從沒虧待過她娘兒倆,沒打沒罵過,也給好吃的?!蔽疫@才明白美芳就是小喜媽媽的名字,真好聽。小喜媽媽說:“你不好?!毙∠材棠碳泵φf:“我老糊涂了,脾氣不好,天地良心,小喜小強我是一樣疼的。我這壞脾氣,我以后改,行不行?”那個男人的聲音說:“你得真改,要是再不改,我把小強帶那邊去。”小喜奶奶作著揖說:“我改,我改,你放過小強吧。”小喜媽媽不作聲了。
小喜仍在搓衣服,但是慢了下來,她在聽,眼淚還往下掉著。我在一旁呆呆地看著。小喜奶奶低聲細氣地說:“路這么遠,你回去吧。你要是心疼小喜媽媽的身體,就少來吧。”小喜媽媽坐得筆直,眼還是直勾勾的。小喜奶奶又說了很多以后對小喜和小喜媽媽好的話。直到小喜媽媽點點頭,她才小心地住了嘴。小喜媽媽說:“美芳和小喜跟著我沒享過福,你們得讓她們享福?!毙∠材棠踢B連點著頭說:“那是那是?!?/p>
好半天,兩個人都不說話。過了一會兒,那個男人的聲音說:“我走了。”小喜奶奶說:“放心吧。您走好。”小喜媽媽的眼閉上了,過了一會兒又睜開,不再直勾勾的了。她看看我又看看小喜說:“小喜別洗了,去跟春熙玩吧?!边@才是小喜媽媽的聲音。小喜奶奶顛著小腳追上我,悄悄塞給我一塊糖說:“春熙,今兒的事別亂說。”
2
我答應(yīng)小喜奶奶不亂說??墒峭砩暇徒o爸爸媽媽說了。我問媽媽:“為什么三嬸說話是個男人的聲音?”媽媽說:“那是被附體了,小喜親爸的魂附在她身上,借她的嘴說話?!卑职终f:“行了,什么附體,我才不信?!蔽业纱罅搜劬枊寢專骸案襟w是什么?”媽媽說:“聽老人說人死了會有靈魂,靈魂沒有身體,只能借別人的身體說話。”我似乎有些懂了,我以前聽奶奶說過靈魂的事,奶奶說爺爺死了,但他的靈魂會在天堂看著我們,保佑我們過好日子。
我又問:“小喜的親爸是誰?”媽媽嘆了口氣說:“小喜的親爸死了。你三嬸帶著小喜從東山里來小雪,嫁給了你三叔,她在那邊還有兩個兒子一個閨女。”怪不得打架時有人叫小喜帶肚子,小喜哭著問過她媽媽,她媽媽說不是的呀,三叔也說不是。我又問:“小喜的親爸是不是叫貴生?”媽媽被驚到了:“我還真不知道,你怎么知道?”我說:“我聽三嬸說過這個人,他給三嬸買過馓子?!眿寢屨f:“可能是吧,我們只知道有這么個人,不知道他的名字。你三嬸也沒說起過?!蔽疫€要再問,媽媽卻不肯說了,只說:“你三嬸是個苦命人。”爸爸說:“春熙別信什么附體,都是裝的?!蔽蚁胍怯袡C會我得問問三嬸,到底是真的還是她裝的。
過了幾天,奶奶和其他幾個老太太一起在樹下乘涼,我在一旁玩石子。她們幾個聊起三嬸來,只聽奶奶說:“聽說男人病著,還沒死就來咱這兒嫁人了?!币粋€說:“心夠狠的?!薄澳沁吜粝聝蓛阂慌??!薄岸?,男人沒人管,又渴又餓,爬出去吃雪,就凍死在雪地里了。”“嘖嘖……”“嘖嘖……”“父母早死,那男人沒有兄弟嗎?”“不清楚呢,我也是從東山里的親戚那聽來的?!薄氨刃姲执笫畮讱q呢,要不是小強爸家成分不好,老大不小找不到媳婦,也不會娶她。”
我說:“是小喜親爸死了三嬸才帶小喜來的?!薄皢眩何踉趺粗赖??”“三嬸說的?!薄八f什么就是什么?”“三嬸從來不騙我?!?/p>
五六個老太太一起笑了。
我漲紅了臉,不想再聽,跑開了。
我還是忍不住去問媽媽:“三嬸帶小喜來咱這兒的時候,小喜的親爸死了嗎?”媽媽正在切豆餅,準(zhǔn)備跟青菜和一起喂豬。媽媽擦了擦汗說:“聽說……還沒死……誰知道呢。一九七一年,小喜十一個月,那時候還沒有你,冰天雪地的……大家都窮,山里更窮,飯都吃不上?!蔽覇枺骸俺圆簧巷埦湍苋酉虏∪俗邌幔俊眿寢尫畔露癸灪筒说?,撫摸著我的頭說:“怎么說呢……唉!”不管怎么說,我明白了,小喜的親爸,也就是貴生還沒死,三嬸就改嫁給三叔了。
我有點不大想去小喜家玩了,就跟前街的小伙伴玩??墒歉齻兺娴臅r候,我還是想著小喜,小喜踢毽子最好,一氣能踢幾十個,還能跳各種花。踢不過她們,我就說:“有本事跟小喜比去!”我跑去叫小喜,她們看到我拉著小喜跑過來,就遠遠地跑開了。可芹還回過頭來喊一聲:“帶肚子!”小喜跳著回嘴:“你爹才是帶肚子!你娘才是帶肚子!”喊完小喜就哭了,眼淚吧嗒吧嗒的。
媽媽騎著大金鹿從地里回來,喊小喜:“小喜,幫大娘推自行車。”媽媽拿下別在自行車上的鋤頭,小喜歡天喜地地接過自行車。我跑前面去卸門檻,小喜不用搬直接推進大門。放好車,媽媽把大玻璃罐拿出來,里面是一大塊一大塊的冰糖疙瘩。媽媽拿出一大塊,砸碎了,分給我和小喜吃。這冰糖是過年時買的,要吃一年的,平時鎖在櫥子里,我和弟弟也不能隨便吃到。小喜又問:“大娘,我是帶肚子嗎?”媽媽說:“別理他們,是不是有什么關(guān)系,你跟春熙兩人好好學(xué)習(xí),混出人樣來就沒人敢小看?!薄斑@么說我是了?”小喜追問。
媽媽正不知怎么回答,三嬸站在我家門口,抹著眼淚說:“大嫂,你真是個好人?!比咫m然比我媽媽小,可三嬸比三叔大十幾歲,這樣比媽媽也大七八歲,看起來也比我媽媽大,每次她叫我媽媽大嫂,我都覺得怪怪的,也好笑。
三嬸跟一般的農(nóng)村婦女不一樣,小喜被人欺負了她也不罵街。有一次傻瓜吉祥被人罵了幾句“傻子、缺心眼兒”,他媽就從大街東頭罵到西頭,又從西頭罵回東頭。
小喜轉(zhuǎn)身背對著她媽媽,再也不肯轉(zhuǎn)過來,只聽到冰糖碰著她的牙齒咔咔響。我有很多話想問三嬸,貴生的靈魂附她的體是真的還是裝的?她改嫁的時候,貴生是病著還是死了?可是看小喜那樣子,我只能吃著冰糖看三嬸跟我媽媽絮絮叨叨,一句話也問不出來。
3
快開學(xué)的時候小喜東山里的哥哥來了,帶著一個大肚子姑娘,小喜說還沒結(jié)婚,嫂子家里不同意。
“作孽呀,作孽!”三嬸坐在大門口抱怨,“要是跟我來了也不會這樣作!”雖然這么說,三嬸忙活著做一大家人的飯,又煩又喜的樣子。小喜哥哥經(jīng)常蹲在大門口吸煙,她嫂子看我們玩。她胖乎乎的,脾氣很好,不是很機靈的樣子。我奶奶說有點缺心眼,要不也不會跟小喜哥哥跑來。
過了一陣小喜嫂子生了個女孩,滿月就抱出來了,我們圍著看。三嬸摔摔打打,用掃帚指著嫂子說:“往那點,沒看見我要曬草!”便沒好氣地把鮮草扔她身邊。
又過了一段日子,我看到小喜奶奶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到處說小喜哥哥和嫂子又懶又饞,起得晚,吃得多?!翱彀寻臣页愿F了!”有好幾次我看到三叔蹲在墻角一根接一根吸煙。
有一天三叔和三嬸吵起來。小喜哥哥和嫂子出去玩了,三叔說了幾句什么,三嬸嘟囔著不是她讓來的,她也沒辦法。不知哪句話惹急了三叔,三叔竟然動起手來,打了三嬸幾下,三嬸坐到地上,手拍著腿哭起來。我們站在大門口探著頭看,小喜嚇得去鄰院喊她奶奶。等小喜奶奶顛著小腳趕過來的時候,三嬸已呼天搶地哭了一場,這一會兒不出聲了,眼直直地望著地,一個接一個打嗝。我又興奮又害怕:貴生要附體了!
可小喜奶奶攆我們:“都走都走,回家去?!边旬?dāng)一聲關(guān)上大門,閂上。連小喜也關(guān)在外頭。我和小喜爬上墻頭往里看,只見三嬸像簸箕一樣坐在院子當(dāng)中,一動不動,雖然看不清,我猜她的眼又是直勾勾的了。小喜奶奶和上次一樣搬個小板凳坐她身邊說什么,三叔坐在一兩步遠的一個高凳上,半天也說上一句。小喜說:“我媽一受委屈,我親爸就來給她出氣,我奶奶和我爸都怕?!蔽覀z看了一會兒,什么也聽不見就下來了。
第二天天不亮小喜哥哥和嫂子就走了。三叔一家人不提他們,就好像他們從來沒來過一樣。有天晚上我聽到三嬸和媽媽說:“我把他們攆走的,沒辦法……”
沒過多久放秋假了。街上曬滿了玉米粒,我家的和小喜家的挨在一起。我家留下我,小喜家留下三嬸看著玉米,其余的人都下地了。我在看小人書《巴黎圣母院》,看到“有人試圖把他們分開時,他們即刻化為塵土”,我的眼睛濕濕的,快要看不清躺著的兩個人了。這時一只手撫摸著我的頭,撫摸著我的辮子,是三嬸。三嬸正在繡鞋墊,鞋墊上有“百年好”三個字,“合”繡了一半。三嬸說:“春熙,瞧你的頭發(fā)多好,又黑又亮又多,一根辮子頂別人兩根?!蔽覐男∪藭谢剡^神來,沖她笑笑,不止一人這樣說我了?!翱上а剑r候頭發(fā)好,年紀(jì)大了白得早,我就是這樣?!蔽姨ь^看了看,她的頭發(fā)依舊多,每根也粗,可真是白了不少呢?!耙粯铀氖鍤q,人家頭發(fā)也白不了多少,我都白了大半了。”
我點點頭,趁機問:“三嬸,附體的事是真的嗎?”三嬸說:“鬼丫頭問我這個,我可不知道,都說貴生好附我的體,我不知道?!辈恢朗窃趺椿厥拢冶桓愫苛?,正要再追問,三嬸岔開話說:“我給你講講我和貴生的故事吧,你得保證不跟別人說?!蔽伊⒖套隽吮WC。
“貴生是小喜的親爸,兄弟五個,窮啊,吃不飽。我家是資本家,不知道我爹犯了什么錯誤被槍斃,一家人就跟我娘回了東山里老家?!痹瓉砣龐鹗琴Y本家小姐,怪不得臉這么白,名字這么好聽。我在電影里看過,資本家小姐都燙著頭發(fā),穿著長裙子,既漂亮又洋氣。仿佛看透了我的心事,三嬸說:“我小時候穿裙子住洋樓,每天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氐綎|山里就不行了,吃穿都愁,被人看不起,二十多歲了也沒人提親,我娘都急了。后來有人提了貴生,我娘就急忙把我嫁過去了。貴生對我好,可是家里窮,吃不飽飯,還要下地干活,真叫一個累,我以前享的福全被折過去了。我和貴生一共生了四個孩子,最后生的小喜。懷著小喜的時候貴生病了,一個大男人說躺就躺下了,躺了一年多。到小喜半歲的時候,家里實在揭不開鍋,貴生就對我說:‘美芳,你走吧,帶上小喜,找個能吃飽飯的人家過日子,要不走,小喜怕養(yǎng)不活了。那三個孩子大了,有我,有他們叔叔大爺。我不同意,他就天天說,得空就說。我娘也勸我走,正好有人說了你三叔,我就帶著小喜來了,那是個冬天,冰天雪地的?!?/p>
我問:“貴生怎么辦呢?他不是病得躺在床上嗎?”三嬸說:“死了……我和小喜來了不到兩個月就死了。貴生死的頭天夜里托夢給我,讓我好好拉扯小喜……”我又問:“是出去吃雪凍死的嗎?”三嬸像突然走進冰天雪地里似的打了個激靈,全身哆嗦,牙巴骨打著戰(zhàn),我聽到上牙碰下牙的聲音,就像雞啄食。我嚇壞了,急忙拉三嬸,三嬸的手冰涼冰涼,像冬天院子里的石頭。過了好一會兒,三嬸不打牙巴骨了,低低地說:“是出去吃雪凍死的。他說有他兄弟管他,讓我?guī)е∠沧?。春熙,沒人管哪!”
三嬸掀起衣角擦淚,說:“我沒把貴生管到底,我對不起他,等我死了,要跟貴生埋在一起,到了那邊我伺候他。”
4
一個黃昏,我看到小喜躲在門樓下哭。我問:“小喜,怎么了?”小喜說:“我媽媽又咳血了。”秋涼時我聽媽媽給爸爸說三嬸病了,得了治不好的病,我追問什么病時,媽媽說她也不大清楚。大人總是把什么事都搞得神神秘秘的。
我拉住小喜的手,等她不哭了我們進她家去。三嬸正倚坐在屋門上喘,她比以前更白更瘦了,眼窩陷進去。手里拿著一塊手巾,上面有鮮血,還有發(fā)黑的干血。三嬸努力笑了笑說:“春熙來了?!蔽野醾€小凳子坐她身邊。
小喜去廚房燒鍋做飯。三嬸喘了一會兒好點了,坐直了身子說:“春熙,我看到貴生了。”我問:“貴生又給你托夢了?”三嬸說:“不是,是真看到,晚上十二點時,我睡不著覺就照鏡子,照著照著就看到貴生了,跟他說了一會兒話?!薄罢娴膯??”我充滿了好奇,“貴生說了什么?”三嬸眼里現(xiàn)出異樣的神色來:“小孩子家別問這么多?!币娢液苁?,又說:“給你說個秘密,夜里十二點整雙手捂著心口照鏡子,不光能看到最想念的死去的親人,還能看到自己的前世和來生。”“只捂著心口就行了?”“嗯 。”
晚上,我閂上屋門,差十分十二點就雙手捂住胸口盯著鏡子。我對前生來世不感興趣,只想見到我最想念的人,我姥娘。掛鐘敲了十二下,鏡子里依然是表情緊張的我,我的心咚咚狂跳。等掛鐘又敲了一下,我知道是十二點半了。我看到鏡中的我撇著嘴哭了。我像泄氣的皮球一樣癱在床上。我好想見到姥娘。
我憤憤地去找三嬸時,聽說三嬸住院了。過了半個月三嬸回來,精神好多了,也能拾掇拾掇干點輕的家務(wù)活兒。她穿著棉襖棉褲在屋里走來走去,輕飄飄的像個影子。我說了在鏡子里沒看到想見的姥娘,只看到我自己,三嬸笑了,撫摸著我的頭說:“春熙,你還真信了?”三嬸拉著我一起坐在小板凳上:“我能看到貴生,是我太想他的緣故。貴生附我的體,也是我裝的?!蔽业纱罅搜劬?。接著,三嬸又說:“貴生不可能附了我的體,那時候覺得我就是貴生,貴生就是我?!蔽液傻赝龐穑龐鹣袷强粗?,又像是看著我身后很遠的地方,嘴角似乎還帶著微笑。
既然三嬸自己都說不準(zhǔn),那誰還能說得準(zhǔn)?三嬸慢慢地納著鞋墊,慢慢地說:“能給我保密嗎?”我點點頭。“小喜就你這么一個朋友,以后一直做小喜的朋友好嗎?”我點點頭?!澳愫托∠惨煤脤W(xué)習(xí)考上大學(xué),好嗎?”我點點頭?!叭龐鸲嘞肟吹侥且惶彀 边@次我沒點頭,我?guī)е耷淮舐曊f:“三嬸能看到的!”
可是沒多久小喜就不去上學(xué)了。小喜哭著告訴我,因為媽媽生病住院家里借了債,爸爸不讓她上學(xué)了。我說:“你成績這么好,不能不上!”小喜說:“我媽也這么說,跟我爸吵了一架,說這病好不了,以后不治了,讓我上學(xué)。我爸說等我媽治好病再接著上也不晚。還是媽媽治病要緊,我不上就不上吧。”“可你是年級第一呀!”小喜哭著跑開了。
第二天中午,小喜哭哭啼啼到我家來:她媽不見了。四鄰八舍都找了,小喜家的三處自留地也找過了,都不在。我脫口而出:“是不是去找貴生了?”小喜并沒吃驚:“爸爸騎車去東山里找了?!?/p>
半夜里有人從東山里回來,說東山里那邊的人也沒見三嬸回去。三叔和四叔留在那里繼續(xù)找。我說:“讓三叔去貴生墳地那里找,三嬸說要跟貴生埋在一起?!?/p>
爸爸第二天一早就去東山里了,天黑前回來了,說貴生墳前有新燒的紙灰,周邊都找了沒找到三嬸。
三叔和四叔在東山里待了九天才回來,那邊沒有一個人見過三嬸。
三叔明白三嬸不想花錢治病,也是對不讓小喜上學(xué)的反抗,他又讓小喜上學(xué)去了。
一個大雪紛飛的午后,我和小喜頂著頭在爐子邊的方桌上寫作業(yè)。小喜放下鋼筆望著門外飛雪說:“春熙,你說我媽媽是不是去了天國?”三嬸出走的那天我就想到她去了天國,她趁著夜深人靜走走歇歇,一路走到東山里,天亮的時候來到貴生墳前燒了一刀紙,然后她又去了哪里呢?我想不出來,她說過要跟貴生埋在一起,可她不能自己把自己埋了呀?
我違心地說:“別瞎說,三嬸說不定什么時候就回來了,她想看著你考上大學(xué)呢?!毙∠惭劾锖鴾I花低頭繼續(xù)寫作業(yè),我看到她的眼淚滴到作業(yè)本上。
5
夏天來臨,小喜小學(xué)畢業(yè)了,她以小雪鎮(zhèn)第一的成績考入蝶城一中。蝶城一中是我們蝶城縣最好的中學(xué),初中高中都有,每年都有好幾個考上北大清華的學(xué)生。
拿到錄取通知書的第三天小喜找到我,要我陪她一起去趟東山里,去看她親爸的墳,去找她媽。她已經(jīng)打聽好怎么坐車,再怎么搭拖拉機了。我雖然有點害怕,還是答應(yīng)了,誰讓我們是好朋友呢。
那天天還不亮我們就出發(fā)了,在唯一一條路過小雪的公路上等車。路邊的白楊樹都比我們的腰粗,樹葉被風(fēng)吹得嘩嘩嘩直響。想起三嬸,我的眼里涌滿淚水。
忽然,東邊出現(xiàn)了一個小黑點,我眨眨眼,小黑點正一點一點地向我們移動。那是不是最早的一班汽車?小黑點近了,是一個人,一定是拾糞人,他們往往起得很早。一只喜鵲嘰喳著從頭頂飛過,我看著它飛向田野,落在玉米地頭。小喜突然叫起來:“媽媽!媽媽!”我回過頭去,那個人不是拾糞人,是三嬸。三嬸背著一個編織袋,挎著一個包袱,一步一步向我們走過來。
失蹤了九個月的三嬸回來了。
三嬸在床上睡了一天一夜,醒來后告訴我們,那天夜里她離開家去了東山里。她想偷偷看看所有的親人,最后在貴生的墳前自殺。她知道三叔會去找她,就白天躲起來,晚上去親人家門外偷著看看。她用了一個月的時間才看完東山里的親人,哥哥,姐姐,兒子,閨女,那時候她已經(jīng)很虛弱了,可是她記起還有一個姐姐在濟南,她們到東山里時姐姐已經(jīng)結(jié)婚了,就沒跟過來。前幾年她收到過姐姐的信,記得她的地址,那里離她們小時候住的地方不遠。三嬸又去了濟南。姐姐在門口發(fā)現(xiàn)奄奄一息的她,帶她去看病。濟南的醫(yī)生告訴她,肺結(jié)核雖然很難治,并不是不治之癥。
小喜握著三嬸的手又哭又笑。三嬸對我說:“春熙呀,到了貴生墳前我才知道我不想死,我去濟南看姐姐,是從心里想去濟南治病。活著多好,要不怎么能看到小喜考上蝶城一中?”
三嬸說著從懷里掏出兩個蘋果,我和小喜一人一個吃了……
這也許只是我的一個夢,也許只是我和小喜的幻想,我們無數(shù)次想象這樣的情景。事實并非如此。事實是我們剛在公路上等了一會兒車,三叔和我爸爸媽媽就跑來了,他們發(fā)覺了我和小喜的計劃,在最后的關(guān)頭把我倆拉回家,我們只能哭喊著看著開往蝶城的中巴開過來又開走,越開越遠,最后成為小黑點……
后來我也考上蝶城一中。再后來我們都上了大學(xué),小喜去了上海,我到了濟南。我們寫信,打電話,后來又加了微信。再后來小喜去了美國,我還在濟南。我和小喜談?wù)摴ぷ鳌⒗瞎?、孩子,談?wù)摽諝?、食品、教育,偶爾談起小雪和蝶城。只是我們從未談起三嬸,我們不停地談?wù)撨@談?wù)撃?,仿佛就是為了避開談起三嬸。
有一天黃昏我在黑虎泉散步,聽到有人叫,美芳。我回頭,一個穿著紅色連衣裙的姑娘應(yīng)答著跑過來,這姑娘細長白皙,有著一頭烏黑濃密的長發(fā)。我想起三嬸年輕的時候也有一頭好頭發(fā),只是過早地白了。
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山東省作家協(xié)會簽約作家。有小說發(fā)表在《湖南文學(xué)》《長江文藝》《廣州文藝》等期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