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王堯長篇小說《民謠》出版之后,引起了文壇上下的熱議。有的學者認為它是一部突破文體界限的小說,有的學者認為它是一部以“革命敘事”為主體的小說,有的學者認為它是一部自傳體小說,而我認為它是一部以地理敘事為主要藝術手段的回憶性小說。本文著重討論小說中的地理圖式的建構問題,包括地理圖式的概念、地理圖式的來源、地理圖式的形態(tài)、地理圖式的審美價值等。沒有以地理圖式的建構為主體的情感投入與藝術審美,就沒有小說強大的思想和藝術魅力。
[關鍵詞]《民謠》;地理敘事;地理圖式;審美價值
[作者簡介]鄒建軍(1963-),男,文學博士,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武漢 430079)。
長篇小說《民謠》王堯:《民謠》,南京:譯林出版社,2021年。是中國當代小說創(chuàng)作的重要收獲,出版后不僅獲得好評,并且進入了“收獲文學榜”,是值得我們認真研讀和重新評價的作品。學界已經對此做出了一些解讀,但我認為一些文章的作者只知皮毛,而不知究竟,并沒有認識到小說成功的關鍵與根本。本文從地理敘事的角度,運用中國文學地理學的理論,對小說中存在的并且居于核心地位的地理圖式問題進行討論,以期對小說有一個全新的解讀,并力圖推進中國文學地理學建設和中國當代文學的研究。
一、《民謠》中地理要素的多樣性
王堯最新出版的長篇小說《民謠》,采取以自我抒情方式為主的藝術手段,把自己從小在鄉(xiāng)下開始的生活記錄下來,成為一部近年來不可多得的文學杰作。作者當然是以回憶的語氣進行故事敘述的,在文體選擇與文體建構上,體現了一種比較獨特的建構與創(chuàng)造。在這部長篇小說中,少有客觀地展開宏大的故事,也沒有什么曲折的情節(jié),對于人物的描寫也不太集中,全書似乎是一個片斷、一個片斷地在進行回憶性的講述。從表面上看,這部小說是由一篇一篇的散文或隨筆組合起來的,所以嚴格說來,并不像一部真正的長篇小說,而是一部涉及到許多人物命運與地方風物的散文或隨筆的集合。正如2020年《收獲》“文學榜”頒獎詞中所說:“在漫長的書寫過程中,故事的跌宕起伏早已化為歷史的煙云,留下的只是瑣碎的細節(jié)和無法復原的碎片。”
程德培:《王堯〈民謠〉》,《收獲》2020年12月29日,http://www.chinawriter.com.cn/n1/2020/1229/c403994-31982307.html。只有讀完了整個作品,我們才會發(fā)現它的確是一部很有意思的長篇小說,小說中所有的人物才會呈現在我們的面前,整個時代與社會的歷史畫卷,以那個地方為中心和重點的風俗畫卷,才會在我們的腦海中逐漸地清晰起來。而之所以如此,主要是因為作者在小說中采取的是一種地理敘事方式,即把作者自我的生存環(huán)境、小說中人物的生存環(huán)境,以及自我、眾多人物與這個地方之間的關系等,從地理的角度和以地理的方式,進行了全方位的描寫與獨到而有力的刻畫,這樣的地理圖式可以給我們相當深刻的記憶,取得了讓人意想不到的審美效果。“我坐在碼頭上,太陽像一張薄薄的紙墊在屁股下?!?/p>
王堯:《民謠》,題記。這是長篇小說里的核心句子,成為了作者放在小說最前面的“題記”,其實也是作家對小說中所采取的地理敘事的一種暗示,不然他不會將其放在小說的最前面,并且單獨成為一頁。在這部長篇小說中,有多種多樣的地理因素存在,而這樣做所產生的一個結果,就是創(chuàng)造了一種在其他小說中所少有的地理圖式,并且是作為小說藝術核心之一而發(fā)揮意義的地理圖式。然而,小說中的地理圖式并不是被作家直接表現出來的,而是通過對多種多樣的地理因素的展示與組合,最后才得以完整地、全面地和立體地呈現出來。
所謂小說中多種多樣的地理因素,表現在以下幾個主要的方面。
首先就是地理空間。作家在小說中為我們呈現了一些特有的地理空間,這就是作為抒情主人公的生存環(huán)境而出現的幾個鎮(zhèn)與鎮(zhèn)之間的關系、鄉(xiāng)與鄉(xiāng)之間的關系、村與村之間的關系、街與街之間的關系等。在小說開始不久:
我差不多重復了父親當年站在這個碼頭上的疑問,這條河怎么沒有名字?鎮(zhèn)上的河都有名字,鎮(zhèn)東的那條河叫牛河,鎮(zhèn)西的那條河叫小西溪。碼頭南面的這條河村上的人習慣稱它南河,莊北的那條河則叫北河。莊子的東西兩側分別是東泊和西泊。如果用線條表示,這個莊子是在南北兩條線、東西兩個圓圈之間。這個村莊的祖先,當年選了這個地方做莊。莊的東西南北,以天地玄黃命名了四片農田。農田里聚聚散散的民居,我們叫舍。莊和舍拼在一起,就是村莊。我住在莊上,勇子、李先生、三小,他們住在舍上。我后來知道,革命烈士王二大隊長和勇子的祖父是舍上的鄰居。王堯:《民謠》,第7頁。
這里的引文雖然有一點長,卻是十分必要的,非如此就不能讓我們了解小說中故事發(fā)生的基本地理空間。作家在這里以地理的方式,向我們簡要地介紹自己居住的鎮(zhèn)所在的方位,以及在這個鎮(zhèn)的東西南北的河流構成,以及田、舍、莊、村與鎮(zhèn)之間的關系。如果我們以此為地圖去到該鎮(zhèn),要找哪個更細小的地方,大概是不會迷路的。然而,我們要知道作者的用意,他并不是要畫一個地圖讓我們來利用,而只是告訴我們他所講的故事就是在那里發(fā)生的,以及這個地方的所有來歷與社會現實的真實形態(tài)。果然不久,他就做了一個很有意思的描述:“村中有莊,有舍,舍圍著莊轉,莊圍著鎮(zhèn)轉,鎮(zhèn)圍著縣城轉,這就是通常的社會秩序。有一天,我們村莊的秩序被打破了?!?/p>
王堯:《民謠》,第14頁。在這里,幾個地理區(qū)域之間是一種什么樣的關系,構成了一種什么樣的地理圖式呢?原來它們之間是一種權力關系,正是這種權力關系才構成了所謂的“社會秩序”;同時,有一天所發(fā)生的突然變化,預示著這種本有的、固定的權力關系“被打破了”。在小說中所有的地理因素里,地理空間的建構還是最為基礎的,因為這正是人物所生存的基礎,也是故事發(fā)生和發(fā)展的前提。因為作家知道任何人都會生活在特定的時空之中,生活在真空中的人是并不存在的。
其次,則是小說中大量存在的地理影像。在小說中反復出現了“橋”的影像、“湖”的影像、“街”的影像、“船”的影像、“村”的影像、“舍”的影像,以及各種各樣的與地方風物相關的影像,其實都是多種多樣的地理影像。“我看到了南岸的槐樹。隱隱約約,橋南西側的那棵槐樹好像長高了,已經高過了樹下的小房子,房子里的水泵轟轟地響了一個月還沒有停下。村莊就是槐樹的樹干,外公只是樹枝上的一片葉子,甚至是已經落地的一片葉子,但和外公這片葉子相互映襯的樹枝上,還有地主家族、游擊隊、還鄉(xiāng)團、合作化,他們都與外公生長在同一棵樹上?!?/p>
王堯:《民謠》,第18頁。作者在這里所描述的首先是地理影像,如“南岸的槐樹”“橋南西側”“樹下的小房子”等。然而作者所要表達的,絕不僅僅是地理影像本身,而是它們和人物、人物的命運、時代的變動之間的關系,所以他說“村莊”是這棵槐樹的“樹干”,其他所有的人與物只是這棵大槐樹上的一片葉子,如“外公”是已經落地的一片葉子,而“地主家族”“游擊隊”“還鄉(xiāng)團”“合作化”等,他們也都生長在同一棵大槐樹上,不過有的只是葉子,有的只是樹枝,有的只是樹皮而已。可見,作家在小說中并沒有孤立地來描寫這些地理影像,而是以此來表現人物的命運,塑造人物的形象。顯然,在作家看來所有的這些人生都是悲劇性質的,都只是歷史這條大河里所發(fā)生的一些事件而已,它們的確都已經成為了過眼云煙。
再次,就是多種多樣的地理意象。所謂地理意象,就是作家的主觀之意與地理之象之間的融合與統(tǒng)一,如小說中前后出現的各種各樣的“死亡”意象、“傷殘”意象、“愛情”意象、“歷史”意象、“戰(zhàn)爭”意象等,在本質上都是屬于標準的地理意象?!斑@個叫臺南公社的地方,便是傳說中天仙配的故鄉(xiāng),那里的田野里到處生長著槐樹。姨奶奶家是董永的鄉(xiāng)鄰,我的幾個舅舅和他們鄰居的男人都像憨厚的董永。七仙女上天時,一只鞋子掉在這里,這地方叫‘東鞋莊’。我問姨奶奶有沒有西鞋莊,姨奶奶說:‘有啊,你大舅母就是西鞋莊的?!液髞碇?,方小朵和她父親也在西鞋莊待過幾年?!?/p>
王堯:《民謠》,第12頁。這里的“東鞋莊”和“西鞋莊”,就是作家有意經營的、特別突出的地理意象,只不過是以地名意象的方式而得到存在與表現的。顯然,它們已經不只是兩個普通村莊的名字,而是與當地的神話傳說相關的地理意象,并且也與作家自我的家族歷史相關,本質上已經是一種文化意象。如果只是說“南臺公社”,這只是一個地名,還不能構成一個意象,因為它本身并沒有什么意義;而作家之所以要在此營造兩個具有文化傳統(tǒng)的地理意象,就是因為他所要表現的是故鄉(xiāng)的神秘性及其特有的美學價值。“老先生還說這是玄學,我不懂玄學是什么。老先生還說胡鶴義家當年給兩個兒子造房子時,他就明言,那個地方風水不好,沒有人聽。老先生搖搖頭,說:‘后來不是出事了嗎,大少奶奶上吊了?!?/p>
王堯:《民謠》,第52頁。所謂的“那個地方”就是大地主胡鶴義的老宅,這個地理意象所要說明的就是“風水”,這是“老先生”在多年以前就已經預測出來的,“大少奶奶上吊了”之所以發(fā)生就是有力的證明。像這樣的富于表現力的地理意象,在小說中比比皆是,作家對于相關地理實體的描寫,多半都是作為地理意象存在和出現的。
并不是說小說中與地理相關的所有圖像都是地理圖式,許多地理因素的相合與相加,才可以構成地理圖式。地理圖式是一種從作家心中所出來的,并與作家的思想、作品的主題相關聯的地理因素,因此,表面的地理因素只是外在的東西,而地理圖式則是從整部小說的思想和內容深處呈現出來的,已經處于內在形態(tài)的東西。小說中所創(chuàng)構的與所運用的所有地理要素都是有價值的,不僅有認識價值和歷史價值,同時也有文獻價值和藝術價值。因為它們作為讀者閱讀時的重要審美對象,已經成為小說藝術審美的重要一環(huán),讀者從中可以得到許多只是從人物形象身上得不到的審美享受。如果小說中沒有具體而突出的多種多樣的地理因素,作家如何充分與深入地表達主題和思想,而讀者的審美過程又何以能順利進展下去呢?
二、居于小說藝術核心地位的地理圖式
這部長篇小說中存在多種多樣的地理因素,我們對此已經有所分析。如果有人要問小說中的核心地理圖式是什么?我們可以說,正是作家心目中的故鄉(xiāng)形態(tài)和作為審美對象而存在的那一片水鄉(xiāng)?!拔腋谀棠毯竺妫煜さ娜撕湍棠檀蛘泻簦骸闵蟻砹?。’到鎮(zhèn)上是上來,回莫莊是下去,是下鄉(xiāng)。有了兩次經驗,我區(qū)別出在鎮(zhèn)上的詞典里‘上’和‘下’的定義。過了牛橋,是貫穿鎮(zhèn)中心最長的街道。我聽鎮(zhèn)上的人說,這是大街。大街的南邊是公社醫(yī)院、郵電局、銀行,北面是公社中心小學、供銷社、照相館。我在大街上第一次看到法國梧桐樹,說不出名字,問奶奶,奶奶說是國外的樹,梧桐樹。這時我也知道了法國?!?/p>
王堯:《民謠》,第84頁。這就是作家心目中的自我出生地所在的“鎮(zhèn)”,并通過“上”與“下”而連接起來的與莫莊之間的關系,同時也通過“最長的街道”而區(qū)分出的公社主要機構與單位,當然還包括通過“梧桐樹”而聯系起來的“法國”。與法國的聯系只是一種聯想的產物,前面的“莊”與“鎮(zhèn)”之間的地理圖式,卻成為了小說敘事的核心內容,幾乎所有的故事和人物都是以此而生存與發(fā)展的。長篇小說中的核心地理圖式,就是作家以自我為中心而建立起來的對于故鄉(xiāng)的認知,成為了他心中的“民謠”,成為了他在這部小說中的重要審美目標,也是作家最重要的審美趣味之所在。作品中所有的人物形象都是與作者相關的同伴、親屬和鄰居,而所有的人物形象都會生活在這個特定的地理空間,小說中所有的由東西南北所組合起來的地理空間,以及在地理空間中所呈現的多種多樣的地理意象、地理影像與地理形象等,都構成了一個整體上的地理圖式。除了臺灣、新疆、山東、上海、東北這樣的地名不是小說核心的地理圖式之外,其他以作者生活的鄉(xiāng)與村所形成的人物活動場所,都成為一種作為審美目標的地理圖式?!巴夤湍棠痰墓适虏煌?,他們分別筑起了一條田埂和一條磚頭鋪成的街道,我沿著奶奶的街道摸到了以前鎮(zhèn)上的老屋,沿著外公的田埂回到了我現在的村莊。但我漸漸發(fā)現這兩條路是交叉的,村莊和那個小鎮(zhèn)有時重疊在一起?!?/p>
王堯:《民謠》,第71頁。作家在這里所要表現的,正是人物與地理之間的關系,并且這種關系是由于歷史的發(fā)展所形成的,當然也是由特定的地理空間所構成的,然而所有的這些都只不過是作家本人的感知與理解而已,正如在他的“發(fā)現”中所告知我們的一樣:兩條路是交叉而存在的,同時在村莊和那個小鎮(zhèn)之間,有時也是“重疊的”。也就是說,在小說中的人物與人物之間、人物與地理之間、地理與歷史之間、現實和理想之間,都在以自我為中心的故事講述中得到了統(tǒng)一。不論小說人物與故事所涉及到的地理多么廣闊,時間多么長遠,自我的感覺與發(fā)現才是小說內容和人物之所以成立的基礎,也是小說最為重要的內容與最為深厚的思想所在。
三、地理圖式的構建方式
在這部小說中,作者在營造和呈現地理圖式的過程中,有著自己獨特的建構路徑和構建方式,主要體現在:第一,通過作家自我對從前生活和經歷的回憶而建構?!澳虾游鬟叧隽宋鞑从幸粭l河,河向南再向西,可連通到鎮(zhèn)上。東泊與南河沒有銜接,南河向東穿過進勝大隊。進勝之前叫圣堂莊,一個非常奇怪的名字。父親說,圣堂莊上曾經有一座教堂,生我的那一年,‘大躍進’中拆了。莊后的河也就是北河,西邊融通了西泊的北水面,東邊拐了個彎子向東北,流到吳堡大隊,拐向東南,便是東泊。大隊要在東泊圍湖造田了?!?/p>
王堯:《民謠》,第7—8頁。這里涉及到了許多的地名,所有的地名加起來,通過各個方位與方向的相連,就構成了自己所在的村、莊與鎮(zhèn)之間的一幅立體的、詳細的地圖,還頗有一點兒航拍的效果,這正是所謂的地理圖式。我們可以發(fā)現小說中所有的地名及其地理方位,都是通過作家的回憶而表現出來的,這就不只是一種外在的敘述,也不只是一種客觀的描寫,而是一種自我的、主觀的抒情。第二,通過自我的想象而建構。如上面所述的關于“東鞋莊”和“西鞋莊”的故事和構圖,多半是出自作者的一種聯想或想象,并不是一種純粹客觀的描述。如果沒有產生“天仙配”的土壤,也就不會有如此地理圖式的產生。第三,通過人物的故事而建構。小說還是以人物的故事為中心,只不過在這部小說中故事沒有連貫性,也就是不存在一個完整的情節(jié),作家只是通過一個片斷、一個片斷的回憶,最后才將故事情節(jié)完整地呈現出來。然而由于地理圖式的穩(wěn)定性和深厚性,人物的形象也就得到了立體的塑造。“我們已經基本不說鎮(zhèn)了,說公社,正如我們不說村,說大隊一樣。到公社去,就是到小鎮(zhèn)去。連奶奶也不說鎮(zhèn),說公社了。公社大會堂坐北朝南,居于石板街的中央位置,如果以大會堂為界,可把石板街分為東街西街。西街,差不多是公社的商業(yè)中心,各式各樣的商店都開在這里。也許有些不協調,公社的文化站也在這條街上,兩大進房子,還有東西廂房。奶奶說,這地方就是以前的‘昶利和’,胡家的洋行。石板街道西頭連著水碼頭,向南,在大街的西段,分成南水巷和北水巷,我家的祖屋就在南水巷的中央東側?!?/p>
王堯:《民謠》,第88頁。作家在這里的敘述涉及到了三個故事:一個是關于“公社”的故事;一個是關于“胡家洋行”的故事;一個是關于“我家的祖屋”的故事。如果沒有在歷史上所發(fā)生的三個故事,作家對于鎮(zhèn)中心地理空間的描寫,就會沒有生氣也沒有味道,就不會有什么獨立的思想內涵和獨特的美學意義。第四,通過重大歷史事件及自我感受而建構?!澳棠陶f薛仁貴的船過了西溪,又不知過了多少個月,船隊行到了東北的一片海。奶奶說不出那海的名字,但她說后來日本人和俄國人在那里打過仗。她讓問問老師,我問了,老師說那是什么地方?你奶奶說書,哪個曉得真假。我想也是。幾十年以后,我到了大連,又到了旅順口。我站在日本人修了塔的山頂上,第一次看到了旅順口。”
王堯:《民謠》,第91頁。在這里,故事的內容涉及到了四段比較重要的敘述:一是唐朝的時候名將薛仁貴東征的故事;二是日本人與俄國人在中國東北發(fā)生戰(zhàn)爭的故事;三是作家本人后來在旅行中對于旅順口的印象;四是奶奶要讓他問老師而不得知的故事。如果沒有這樣的四段敘述,那么小說對于東北名城旅順口地理圖式的建構,則可能會存在嚴重的問題,只是在小說中的一個地名而已。第五,通過諸多其他人物的講述而建構。如小說通過地主胡鶴義的兩個兒子的講述,建構了一些相距遙遠省份相關的地理圖式;通過抒情主人公的奶奶與外公的講述,建構了在舊的歷史時期里故鄉(xiāng)真實可靠的山水面相,和在歷史上所發(fā)生的一些重大變革,以及這些變革對于人物命運所產生的重要影響。
可以看出,作家并沒有在小說中敘述一個完整的故事,有的只是故事的片斷;作家也沒有講述一條清楚的情節(jié)線索,有的只是從小就開始了的自我感覺與印象;然而,作家通過對核心地理圖式的建構,讓所有的人物實現了落地化,讓所有的故事實現了實在化,讓所有的情感實現了實體化,讓所有的思想得到了外在化,從而實現了自己重要的審美目標,圓滿地完成了在藝術上的諸多建構。
四、地理圖式所具有的獨立審美價值
對于廣大的讀者來說,小說中所存在的地理圖式及其建構過程,都具有重要的審美價值。小說中的人物形象少有完整性,故事也沒有曲折之美可言,小說的語言卻擁有一種抒情的美感,一種特有的情調與節(jié)奏,我們讀起來發(fā)現很有意思,覺得頗有意味。然而這樣的美感,基本上不是由小說中的故事所帶來的,也不是由人物形象的塑造所帶來的,而主要是由小說中所存在的地理敘事和地理圖式所帶來的。
我們認為作家主要的時間、精力和才華,都花在了地理敘事上面(這里的“敘事”,同時也包括了“抒情”),因為作品中的確是存在著多種多樣的與地理相關的敘事內容與敘事方式。地理敘事的核心則是地理圖式,也就是在諸多地理敘事基礎上的最后結果。在小說中,諸多地理敘事的本身也具有特別的美感,因為作家的敘事方式總是自帶節(jié)奏的,小說的主要內容是根據自己的回憶而進行的,這種飽含情感的敘事是很有魅力的。然而,整部小說所要表達的思想與主題,主要還是通過小說中所著力呈現的地理圖式來進行精心的藝術表達。因此,小說中的情感之所以具有突出的美感,就是因為地理圖式的存在;小說中的語言之所以具有特別的美質,也主要是因為地理圖式的呈現?!耙黄∩徬蛭覀兊拇^來。方小朵的比方,讓我再次感到她的早熟。船已經到了西泊,向西,就往西舍了,向西北,就往鳳凰垛了,向北,再向東拐,就到了北河了。朵兒說:‘西邊就是我們跟小姨去看梔子花的那個地方吧。不去了。鳳凰垛是墓地,不敢去?!腋嬖V朵兒,鳳凰垛前面有個荷花塘。”
王堯:《民謠》,第233頁。作家在這里是向讀者講述他與少女方小朵之間的情感的發(fā)生與發(fā)展,雖然最后并沒有取得成功,愛情的本身還是相當美好的。作家是如何表現自己的感情與表達自己的心思呢?他是把自己與朵兒都放在了一個具體的場景中,通過兩人之間很有意思的對話,創(chuàng)造了相當廣闊的想象空間與生命空間。雖然在小說中只有這一小段,卻具有豐富的內容和高遠的境界。“一片水浮蓮”“梔子花”“鳳凰垛”“荷花塘”等地理意象,都具有深厚的象征意義;而向西、向西北、向北、向東之類的地理空間建構,恰到好處地表現了“我”的內心世界和方小朵的內心世界,特別是兩者之間所產生的和存在的美妙感情。如果沒有這樣的地理圖式,則難于表現如此美好的愛情;如果沒有地理圖式的建構過程,小說的奇妙味道也就有可能出不來。
由于小說中的地理圖式是一種內在的形態(tài),基本上都是處于作者心理層面的東西,那些本來是外在的地理景觀與地理空間,由于作者豐富而強大的情感浸透,就讓所有的地理因素成為了一種地理圖式,而這樣的地理圖式就直接成為了一種藝術符號,具有相當深厚的象征性,因此具有了重要的審美價值,甚至是特別重大的審美價值。小說中作為抒情主人公的“我”對于天安門城樓的認識,對于新四軍王二大隊長命運的認識,對于地主胡義鶴和他的兩個兒子命運的認識,對于自己眾多的長輩們生存意義的認識等,如果離開了地理敘事及其所產生的地理圖式,也許就難于進行有效的表達,我們當然也就難于理解,或者說難以理解得如此到位。由此可見,地理圖式在小說中不是可有可無的,更不是無足輕重的,所具有的審美價值在其他小說中是少見的,是作家給當代中國文壇所帶來的全新的東西。
五、地理圖式正是地理敘事的內在形態(tài)
在長篇小說中,地理敘事的方式和內容是多種多樣的,獨到而具體地體現了作家本人的藝術構思與藝術想象,同時也是小說藝術表現方式本身所具有的特點。然而有的地方的地理敘事是外在的,如對于村莊所在的諸多湖泊的描寫,對于多種多樣的橋與陸地之間連接的描寫,對于王二大隊長與還鄉(xiāng)團在寺廟發(fā)生沖突的描寫等,基本上都處于一種外在的形態(tài),雖然作家所要借此表現的東西是內在的。這就是為什么對于同一個地方、同一個人物、同一個事件和同一個故事,作家要在多次的敘述之后,才可以完整地顯示出來的主要原因。而地理敘事的內在形態(tài),就是我們所說的地理圖式,因為在這些故事和人物中已經加入了作者本人的身世與經歷,加入了作家對于人類的生與死的認識,加入了這個地方本身所固有的歷史與文化內容,包括在近代以來的中國歷史上所發(fā)生的事件及其本有的色彩,當然也包括了那個地方獨特的歷史過程和深遠的文化傳統(tǒng)。在小說中所存在的主要地理敘事方式還是地理圖式,承載了作家自己的所有的情感和思想,他從小就開始積累起來的印象和感受,并且一直保存著一種原始形態(tài)。為什么作家所講的所有故事都有參照,所有的人物都有根據呢?因為這些人物和故事都是真實可靠的,都發(fā)生在特定的地方與地域,都與當地的自然物象與自然景觀緊密地聯系在一起。地理圖式就是作家眼中的圖像、作家心中的圖像,經過了作家的選擇與鍛造才取得了光芒,才具有了力量。內在的東西很重要,外在的東西也不可少,因為沒有外在的就沒有內在的,沒有內在的也沒有外在的,二者在小說的故事和人物身上是統(tǒng)一的與融合的。以自己所在的莊、村和鎮(zhèn)為中心,而在故事中被擴展開來,涉及到了中國近現代以來的許多地方,包括了北京、上海、山東、旅順、新疆、臺灣等地,所以小說中的地理圖式既是細小的,也是闊大的;既是明確的,也是模糊的;既是現實的,也是歷史的;既是昨天的,也是今天的;既是哲學的,也是美學的。
當然,地理圖式也不是單獨存在的,作家最主要的審美目標也不是地理圖式,而是歷史與現實、生存與死亡、政治與時代等宏大主題。我們讀《民謠》,從一開頭就有一種余音繞梁的感覺,為什么呢?除了高妙的敘事藝術之外,就是作者在小說中故意隱藏了許多東西?!啊睹裰{》說了太多的東西,同時又讓我們聽到了沒有說出的話;《民謠》之中有著太多的秘密,有些秘密在閱讀中會解密,有些秘密則永遠是秘密并吸引著我們?!?/p>
程德培:《王堯〈民謠〉》,《收獲》2020年12月29日,http://www.chinawriter.com.cn/n1/2020/1229/c403994-31982307.html。所謂聽到了“沒有說出的話”,就是作家對于近代以來的中國歷史、中國現實、中國人物之命運,有著許多的見識,但在小說中并沒有以適當的藝術方式進行表達,同時也不便于表達。因為小說中的人物基本上都具有悲劇命運,整個小說中所存在的也是一種灰冷色調,而之所以如此,在表面上主要是內在的原因,其實主要還是外在的原因。同時,如地主胡鶴義的命運,抒情主人公眾多親屬的凄婉命運,本地的石油開采,圍湖造田運動等,都存在著一定程度的留白,這就給我們留下了巨大的審美空間。“我不明白是誰在叫我的小名,已經很少有人在這樣叫我了。我走到巷子里,巷子空著,我只看到幾只雞,還有陰溝里的蚯蚓。烏鴉從空中掠過。出了學校門,應該從東巷往南回家,我卻鬼使神差繞道大隊辦公室北面的巷子,再左拐到西巷向南。我沒有聽見腳步聲,但突然有個老人摸了我的頭。這個老人何時出現在我面前,我毫無感覺。他高出我一倍,彎了幾乎是九十度的腰,摸著我的卷發(fā),說:‘你怎么站在這里啊?’他問了一個我不熟悉的地名。我回答不出,只能搖頭。他說:‘那邊在下雨,我要去那里。’我懵懵懂懂?!?/p>
王堯:《民謠》,第15頁。這是小說里的核心情節(jié)之一,反復地出現,或被反復地提到。不論是“老人”等人物,還是“幾只雞”“蚯蚓”“烏鴉”等動物,都具有相當的神秘性;還有“我”的幾個轉向,不知不覺地就走到了這個地方,也是很有意思的?!袄先恕钡膯栐捨也荒芑卮?,更有老人所說的“那邊在下雨”,都具有相當的傳奇性,令人回味無窮。其間所透出的地理信息,同時也是歷史信息、哲學信息和美學信息?!拔也粩嗷貞涍@個下午時,會感覺從溫暖轉至寒冷,會由溫馨而生悲傷和恐懼。我后來發(fā)現,我此后命運的不確定都與這個夢幻記憶有關,或者更準確地說,我對這個村莊的記憶都被這天下午的遭遇打上了印記?!?/p>
王堯:《民謠》,第16頁。少年時代的這個“夢幻記憶”,對“我”的一生都產生了很大影響,許多的悲傷情感與傳奇事件都是由此而產生的。由此可見,這個記憶正是成為了解開小說主題的一把鑰匙。而之所以如此,是與作家的認識力與理解力不可分開的?!拔液凸P下的人物相處太久,但彼此都有了熟悉的陌生。他們和我都變化了。但無論怎樣變化,我看到了少年的我在他們中間奔跑。故鄉(xiāng)是我寫作的一粒種子,也是這粒種子最初的土壤。因為有他鄉(xiāng)才有故鄉(xiāng)。但這個邊界其實是模糊的,模糊得我沒有鮮明的鄉(xiāng)愁,沒有鄉(xiāng)村與城市的分野,甚至也沒有追溯自己成長過程的欲望。”
王堯:《民謠》,第339頁。“少年的我在他們中間奔跑”,這正是作家對整部小說的主要內容和故事情節(jié)的簡要說明?!肮枢l(xiāng)是我寫作的一粒種子”,說明這部小說的根還是“故鄉(xiāng)”,然而也不完全是故鄉(xiāng),因為它只是一粒種子和最初的土壤而已。同時,這部小說并不是在“故鄉(xiāng)”完成的,而是在“他鄉(xiāng)”完成的,小說正是在“他鄉(xiāng)”所感知的“故鄉(xiāng)”,在“自我”所感知的“他者”。所謂的“故鄉(xiāng)”與“他鄉(xiāng)”,所謂的“自我”與“他者”,正是小說中地理圖式的一個外在表現,也是小說地理圖式的基本結構。沒有“故鄉(xiāng)”就沒有這部小說,沒有“他鄉(xiāng)”也不會有這部小說;同時,沒有“自我”就沒有這部小說,沒有“他者”也不會有這部小說。地理圖式是作家的創(chuàng)造,是作家的所有的感情與思想之所在,所有的認知與感覺之所在,所有的哲學與美學之所在。所有的這些,也許正是這部小說異于他者的地方,也是小說所擁有的重大思想和藝術魅力及其來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