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2年開春,新中國政權鞏固,生機勃勃。我的老家山西省平遙縣侯郭村真正是新社會、新氣象。就說我家吧,我父親在太原當工人,1949年12月加入了中國共產黨,隨后被提拔為干部。我的母親也不甘落后,是村里宣傳《婚姻法》、抗美援朝和參加互助合作的積極分子。她正是在1952年人的黨,勞動人民揚眉吐氣。政治地位的提高,物質生活的改善,隨之而來的必然是對子女求學讀書的重視。我那年8歲,就是在這一年年假之后,“小呀么小兒郎,背著書包上學堂”,走進了村里的文昌廟——我們村的初級小學校。
我們村在平遙縣城北4公里,這里地處晉中盆地,一馬平川。《平遙縣志(1997~2011)》(平遙縣地方志編纂委員會編,中華書局2016年4月第1版)記載:侯郭村原屬道備村,早年有村民侯忠禮官居知府,另一郭姓村名也做官,以二人官位論次,故名侯郭。這個村子說小不小,1952年時就有300來戶[據《平遙縣志》(平遙縣地方志編纂委員會編,中華書局1999年8月第1版):1949年時,侯郭村有1100人,耕地2891畝]。說大不大,村里只有初級小學,就是只有一至四年級。當年,初小畢業(yè)也是一種學歷,初小畢業(yè)證就是證明證件。畢業(yè)后想繼續(xù)上學,就得到南政村、王家莊這些有高小的大村去考,考上了才能上高小。高小是高級小學的簡稱,即不僅設一至四年級,還設有五至六年級。高小也稱完小,即完全小學。完小畢業(yè)也有畢業(yè)證,完小畢業(yè)證是比初小畢業(yè)證高一檔的學歷證件。
現在的學校放暑假與寒假。1952年我上初小的時候可不是這樣,是一年三放假:放年假(春節(jié))、麥假(收麥時候)和秋假(收秋時候)。一學年從什么時候開始呢?我上學時是在年假之后,叫作“春季始業(yè)”。
1952年年假過罷,新學年就要開始了。一天上午,我母親領著我到學校去報名。學校在最東頭村外的文昌廟。文昌廟坐東朝西,廟門直對著的是文昌廟街。我家住村最西邊的“西頭起”。從我家到學校得過兩條街,至村里的主干道南北正街與文昌廟街丁字路口的五道爺小廟后沿文昌廟街東行,出村,頂到頭,跨過一座架在從道備村南來的南北向水渠上的小石橋才到學校。文昌廟面闊3間,廟門居中,頂部有平出1米多的廡廊。南面是鐘樓,北面是鼓樓。這是一個四合院,南北房各3間(原南房為彌勒殿,北房為地藏殿)。東房為正,面闊5間,也有平出廡廊。老師占一明兩暗,既是教研室,又是宿舍。南北兩端房間均是神龕,原來分別塑日光大仙與月光大仙,但如今空空如也。院里西北有一株老槐。當時,我是緊緊地拉著媽媽的手,怯生生地去東房見老師。不知什么原因,朦朦朧朧以為這文昌廟里供的應該是老師的祖師爺孔圣人,而早就聽我的二爺爺講過,見孔圣人是定要下跪磕頭的。誰知進屋一看,不見泥胎神像,也就省下了這一跪。我就這樣上學了。最神秘的是東房,即正殿(后來知道叫菩薩殿)。正殿是堂樓,南側有磚砌樓梯可拾階而上到達房頂。頂上平坦,方磚鋪就。頂上南側建有魁星樓。那魁星面目猙獰,全身青面,赤發(fā)環(huán)眼,頭上還長著兩只角。他右手拿著一管大筆,左手持一個墨斗,據說那是朱筆點科場高中用的。2012年1月30日,我與母親、妹妹等多人自駕車回平遙,參加我三舅的兒子、我表弟冬慧的婚禮后,專程去看文昌廟,見魁星樓楹聯是:筆點青云育億萬人靈秀光開紫報耀千百世文明,橫批:文星高照。這是后話。
1952年初級小學國語課本
新中國成立初期的破除封建迷信運動如風卷殘云。我們村里狐爺廟(狐突廟)、老爺廟(關帝廟)、真武廟等廟里的泥胎神像很快就被搬掉了,文昌廟里第一層殿里的泥胎神像也已蕩然無存。但正殿堂樓上的文昌殿里文昌爺卻仍然端坐。我們學校有老師兩三個,學生五六十。一、三年級在北面的教室,二、四年級在南面的教室,教室東西兩頭各有一塊在墻上抹的黑板,復式教學。老師上課先給一年級講,講完了,一年級寫字做題復習;老師再調頭給三年級講。我們學校的硬件還行,課桌是八字腿長桌,坐的是八字腿長凳,當然都是木頭的本色,沒有油漆。書包里也裝得簡單,一本是國語,一本是算術,再就是一塊石板,一兩根石筆,還有石板擦。特別羨慕有的同學有玉石筆。當然,如果要上寫大字課,書包里還要帶墨、硯瓦(硯臺)、毛筆、麻紙、仿影等。村里沒有電,上下課時沒有電鈴,而是老師拿著銅鈴搖晃:“叮鈴,叮鈴……”
我開始認字讀書用的竟然是手抄本,報名時早就交足了學雜費、課本費,可學校發(fā)書的時候,卻唯獨沒有我的國語課本。上課了,看到其他同學都打開了嶄新的圖文并茂的課本,可自己卻沒有,只能一課一課地自己抄,心頭那是一股什么滋味??!問老師,老師說是少訂了一本。教我國語的是王老師。王老師是我們村北面鄰村道備村東莊人,聽說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曾當過閻錫山二戰(zhàn)區(qū)的軍官。偏偏缺了我的國語課本,怎么解釋?王老師尷尬作難,他的補救辦法就是用仿紙(指練寫毛筆字用的麻紙)對折,用白線縫邊,訂成了一本,用毛筆工工整整給我抄了一本國語課本。手抄書如同正規(guī)課本一樣,用繁體字、豎排,我這國語課本成了有別于其他同學的獨一無二的線裝書。盡管正規(guī)課本幾乎每課都有配圖,而我的手抄本一張圖畫也沒有,但我仍把它當成了寶貝。我的母親也非常珍惜,為防止卷角,給這書的兩個角都打了蠟。正因為這個原因,我對國語前幾課仍依稀記得。第一課是:“人”;第二課是:“一個人”;第三課是:“一個人兩只手”;第四課是:“左手和右手”……但2020年12月,我向山西大學數學系六三級我的同班同學張仙果、葛仁義、郭興子求證時,在他們的記憶里,第一課是“人一個人”;第二課是“手左右手”;第三課是“一個人有兩只手”。前些時,經好友賈大錦先生發(fā)來他收藏的由人民教育出版社出版,山西省印刷公司印刷,新華書店發(fā)行的1950年太原初版的“初級小學國語課本第一冊”確認,我的3位老同學回憶比較準確。但第二課應為“手左手右手”,第四課是“工人做工”;第五課是“農人種地”……
1952年4月25日出版、山西省人民政府辦公廳編印的《山西政報》第四卷第八期
在我的記憶里,1952年之所以特殊,還在于從這年起小學實行“秋季始業(yè)”,即秋季開學成了新學年的開始。我本該是上一年級二學期的課了,卻還得從一年級第一學期重新開始學。同時,改變了一年三放假的舊習,小學一學年分為兩個學期,即每年只放暑假和寒假。還有一個變化是“國語”改成了“語文”。新的語文第一冊第一課是“開學了”;第二課是“我們上學”;第三課是“學校里同學很多”……共產黨領導全國各族人民經過28年艱苦卓絕的奮斗建立的新中國讓勞動人民翻身當家做了主人。對黨、對新生的人民政權,人民有著發(fā)自肺腑的感激之情。對領袖毛澤東主席,人民充滿了由衷的敬愛之情。多少年過去,對語文課本里《吃水不忘挖井人》那一課,不記得是幾年級第幾學期第幾課了,但內容銘刻在心間:當年在中央蘇區(qū),毛主席帶領瑞金沙洲壩軍民開挖一口甜水井,解決了紅軍和老百姓吃水困難。那口井邊立的石碑上的碑文是:“吃水不忘挖井人,時刻想念毛主席。”
我們那時沒有專設思想品德課,沒有專設道德與法制課。那時講的是五愛道德教育。五愛是:“愛祖國、愛人民、愛勞動、愛科學、愛護公共財物?!逼湓词?949年9月29日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第一屆全體會議通過的《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共同綱領》第四十二條。該條條文是:“提倡愛祖國、愛人民、愛勞動、愛科學、愛護公共財物為中華人民共和國全體國民的公德?!?/p>
我們也學寫毛筆字,記得仿影上是:“種田要學李順達,植棉要學曲耀離?!碑敃r只知道李順達是平順縣出來的勞動模范,曲耀離是解縣出來的植棉能手。長大后才知道,早在1952年3月,國家農業(yè)部獎勵1951年農業(yè)愛國豐產模范,山西第一批受獎的有17個單位和個人。其中就有著名勞動模范李順達、曲耀離等人。王老師看似邋遢。天熱,我們上學常見他從道備村東莊到我們校門口的渠沿上走來,穿長袖衣衫卷起,不系扣敞胸露懷,趿拉著鞋。他兒子和我同班,盡管政府一再強調禁止對小學生體罰和變相體罰,他的兒子卻沒少挨過他的拳頭。但王老師肚里有貨,教我們讀書時搖頭晃腦,聲音洪亮,抑揚頓挫,就像領著我們在歌唱,那才叫真正的朗誦。前幾年回村,在曾任村生產大隊支部書記20多年的同班同學王永才那里得知,王老師名士杰,“文革”中因歷史問題可沒少受苦。
文昌廟門
那時沒有音樂課這個名稱,就叫唱歌課。我們學校沒有專職的體育課老師,更沒有專職的唱歌課老師,但我們也上體育課、唱歌課。地點就在校門外不遠處的一塊打麥場,那就是我們的操場。我剛上學時,老師就教第一套廣播體操。早上一到校,第一件事就是在校園里集體做廣播操。做操時,只聽老師喊“一、二、三、四、五、六、七、八”的口令,卻沒有廣播,因為沒有電。不知要多久,才會有縣上或外校老師來教我們唱歌跳舞。教唱抗美援朝保家衛(wèi)國歌曲:“嗨啦啦啦啦,嗨啦啦啦,嗨啦啦啦啦,嗨啦啦啦,天空出彩霞呀,地上開紅花呀,中朝人民力量大,打敗了美國兵呀……”教跳集體舞:“咪哆哆發(fā)咪來,來哆西哆來索索,哆哆咪,來來發(fā),咪來哆西哆哆哆……”教唱人民解放軍挺進新疆的歌曲:“天山頂上五星紅旗迎風飄揚,新疆各族人民喜洋洋……”這歌曲是邊歌邊舞。只是這“天山頂上”老師用普通話教,我聽作是“天上頂上”。我長時間不能理解,這“天上頂上”是什么地方?最難忘的是那時我們都學會唱由郭沫若作詞、馬思聰譜曲的《中國少年兒童隊隊歌》:
“我們新中國的兒童,
我們新少年的先鋒,
團結起來繼承著我們的父兄。
不怕艱難,不怕擔子重,
為了新中國的建設而奮斗,
學習偉大的領袖毛澤東?!?/p>
這首歌唱出了新中國少年兒童奮發(fā)向上的精神面貌,唱出了當時我們的心聲。68年后的2020年10月18日,央視三位記者乘飛機專程來太原家中采訪關于我上初小時所用課本及學習生活的情況。兩個月后的12月23日晚8時,央視CCTV4中文國際頻道“國家記憶”《新中國課本》第一集《基業(yè)初創(chuàng)》播出,我榮幸地以“劉大壽77歲新中國第一套小學教科書使用者”亮相,而畫面正是我在動情地唱這首歌。
當時的課程應該有國語、算術、體育、唱歌、圖畫五門,不記得上過圖畫課??荚囅仁前俜种?,后來學蘇聯,改成了5分制。幾年級改的記不清了,但1956年的初小畢業(yè)證上畢業(yè)成績都是用5分制。
今日侯郭村小學
一段時間,老師是吃派飯的,輪流到學生家里去吃。家家都對老師高看一眼,以老師到家吃派飯為榮耀。因此,每逢派飯到家,家里都會千方百計給老師吃“好面”。白面在我們老家那些年就叫“好面”。我記得教我算術的張老師到我家吃飯,母親給吃的就是好面“切疙瘩”。母親說了許多要求張老師嚴格管我、好好教我的話。張老師叫張振奮,后來舉家遷到我們村落了戶。到了五月端午一大早,我們這些小學生人人都提著四五個粽子去上學,在文昌廟街形成一道獨特的風景線。而老師的辦公室里就成了粽子的展覽會。這粽子多年后我給起名叫“尊師粽”,就此還專門寫過一篇文章,就叫《尊師粽》。這篇短文還獲得了《太原晚報》2005年首屆“江南·汨羅仙粽”粽子文化節(jié)征文二等獎。
那時不記得有什么課外作業(yè),也不知道什么叫“不能輸在起跑線上”。農家的孩子當然要學農活。我11歲前就曾在互助組的谷地里學間苗,在棉花地里“打掐”棉花。拾麥穗,打豬草,帶著把小鑊頭去地里撿人家畦邊漏收的胡蘿卜。冬天、春天都會去地里拾玉米茬子、高粱茬子,把茬子根部的土用小鑊頭搗落,捆好背回,給家里做飯?zhí)聿?,燒炕添暖…?/p>
我們村北與道備村相連,那時我們村歸道備鄉(xiāng)。黑夜,偶爾有縣里來的放映隊在道備村戲臺口掛起銀幕,“自磨電”(自帶發(fā)電機發(fā)電)放映成渝鐵路通車等新聞簡報,放映蘇聯故事片《鄉(xiāng)村女教師》等,讓我們眼界大開。呦,外面的世界真精彩……
那時有規(guī)定,小學兒童入學年齡以七周歲為標準。如有特殊情況,得酌予變通處理。但實際情況是同學們的年齡多偏大,參差不齊,相差個七八歲完全正常。原因是新中國成立前,多數人家窮,供不起孩子上學。尤其是女孩,不少家長受“女子無才便是德”的毒害,根本就不讓上學。在讀完我三年級后,也就是1955年秋季開學前,我們全家遷往省城太原與老爸團聚。過了兩年,我回老家探親,不成想我原來的同班同學、正在南政村完小上學的王月香成了我的六嬸嬸。
2020年作者在CCTV4中文國際頻道“國家記憶”《新中國課本》第一集《基業(yè)初創(chuàng)》中接受采訪
60多年過去了,我總忘不了我的小學時光。這些年,每逢回村,我必須去文昌廟看看。因為這是我開筆啟蒙、學寫“人”字的地方。如今,文昌廟恢復了它的本來面貌,院里的那株老槐依然枝葉茂盛,有人用紅布圍裹樹干,期望“有求必應”。村里的學校早已遷至村東南,成了有著一至六年級的高級小學,并與村里的幼兒園同院。面積大多了,建筑、教學設備現代化程度不比城里的學校差。村內有德育基地、農家書屋、文化大院等等。我們村尊師重教的傳統(tǒng)更加發(fā)揚光大。大約是2009年初,我從《山西日報》上看到,由村里企業(yè)家資助,我們村里小學老師吃飯不要錢,村里率先在晉中市設立了教育基金會,凡當年考上大學的農家子弟,村里都有重獎,而這獎金一部分來源于校友的捐贈。我坐不住了。要知道,我是從這個村、這所學校走出去的呀。2009年6月7日一大早,我坐著侄兒開的車直奔侯郭村,在村里向村黨支部書記和學校校長鄭重捐贈1000元,向母校表達一份小小的心意,期望母校越辦越好。